时间:2024-05-04
陈鹏举
王维送元二出使安西,筵席上写给他两句至今很有名的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刘禹锡从巴蜀回来,筵席上写给白居易两句至今也很有名的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王维和刘禹锡的诗句,写的都是家园。王维是说,阳关以外,人地生疏,不是家园。刘禹锡是说,我虽然回来了,人地竟然很生疏,哪里还是家园?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有关“家园”的命题:家园到底是什么?家园到底在哪里?
王维和刘禹锡下的定义是:人地生疏的地方,就不是家园。
长安也好,安西也好,巴蜀也好,不都是有人住着,生活着,不都是被不同的人认作家园?认和不认,区别也就在那里是否有你的留恋和熟悉的人和天地。王维、刘禹锡、元二和白居易,都把长安认作了自己的家园。所以王维的诗意,元二一定认可。那一天他一定“更进一杯酒”了。也所以刘禹锡见到久别的白居易,不禁要忧伤长安的莫名生疏了。
这样,就出现了下一个命题:大抵都不是长安人的王维、刘禹锡、元二和白居易,为什么都把长安认作了家园?
回答应该是:人生除了故乡,除了生地,还有一种家园在心头。在心头的家园,才是人生最后的家园。
苏武出使匈奴,匈奴劝降。匈奴把他囚在大窖里,苏武吞着雪、咽下毡,坚贞地活着。后来让他去牧羊。他所有的都是公羊。匈奴说待这些公羊产了仔,才会放他。苏武守着气节,在北海坚贞地活着。十九年后,他回到了汉朝,汉朝皇帝换了,他的家物是人非,他本人也已垂垂老去。除了一种坚贞的活法,一切都无足轻重了。他心头的家园,也就是十九年牧羊的北海。伟大人物的生活常是阴沉,过去了的阴沉,又常是毕生的记挂和慰藉。
玄奘西天取经。西去时的脚步,他从没东返一步。十七年后,这位取了真经的高僧,回到唐朝,受到唐朝皇帝的崇高礼遇。这时候他的神情没有丝毫洋溢,他心头的家园是西去往返的长路。伟大人物不在意荣名和美誉,他们的心头,只有行走的路。
称得上心头的家园的,还有王勃的滕王阁、崔颢的黄鹤楼、欧阳修的醉翁亭,和范仲淹的岳阳楼。还有苏东坡,他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心头的家园,除了地点,还有万物和人。譬如,老子的青媭牛、屈原的女、刘伶的酒、嵇康的《广陵散》、王羲之的白鹅和鼠须笔、陆机的黄耳和鹤唳,这些应该都不难体会。还有就是李白的明月,和杜甫的船了。
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千百年来家喻户晓。这首诗说的就是李白心头的家园:明月。现代人见惯了火树银花,坐惯了转眼万里的飞机,很难体会古人和明月的交情。漫漫长夜,离乡背井的古人,所能坐实的有关家园的记忆,就剩下头上一片寒冷的明月了。还有,杜甫生命的最后日子,是在无处停泊的船上度过的。现代人很难体会一个伟大的诗人的苦况:陆上的生灵,像鱼一样漂流在水上。而这,就是杜甫最后的心头的家园。他活在自己心头的家园,他的诗无与伦比。
到了近年,人们心头的家园,依然像杜甫分别说他和李白那样的,真切、空的春天树和日暮云。鲁迅家院子里的两棵枣树,郁达夫的美人和名马,徐志摩的康桥,弘一的虎跑泉,苏曼殊的尺八箫。还有刘海粟,在他晚年一直念叨的康有为和梁启超,林风眠的仕女、芦雁和瓶花,以及黄永玉的无愁河。
除了故乡,除了生地,还有一种家园在心头。我因此常常问自己:我心头的家园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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