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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

时间:2024-05-04

真格的!如一声悲怆的华阴老腔,从古城西安滚滚而来,在4月29日的早晨击疼了天津的我:写《白鹿原》的老汉走了。我真想站在“走头头的骡子三盏盏灯”的崖畔大吼: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可老汉你,这一去,不再回来。

早有预感,但噩耗仍然使我的泪水像渭北谷地的泥石流,糊了满脸。明知阴阳两重天,我仍偏执地给老汉打了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我恍惚自问:“难道,是打给白嘉轩了吗?是打给黑娃和小娥了吗?”多家媒体采访我心目中的老汉,我回应了六个字:慈悲、良心、情怀。这样的话,说给活着的他该多好啊!可是,在死神对他生拉硬拽近一年的日子里,我几次均未能启程。如今还能说个啥嘛?论理由,那只是我们内心的世俗和轻飘。

十年了,和老汉在北京、在陕西、在甘肃相处的日子,像岁月的残片硌得我那个疼!初识老汉,是在甘肃老家的一个文学座谈会上。老汉看到嘉宾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却不见我的人影儿,就问左右:“我那个陕西乡党秦岭在哪里?我在《小说月报》上看过他的《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一句话,至少包含了两个信息:其一,老汉对我的创作比较关注;其二,老汉误以为我是陕西乡党。在薄情寡义的文坛,我这个旅居天津的甘肃人,居然意外分享着一位文学大家对文学晚辈的舐犊之情,分享着陕西作为中国文学重镇对游子们的护佑和关心。在大家的起哄中,我赶紧上前问安,并做了解释。老汉乐而开笑:“陕甘一家嘛!你有好小说一定要寄给我,我喜欢你那个味儿。”我那时已经出版过几本小说集,但思前想后,始终没好意思拿出手。多年后,只寄给老汉一本刊有短篇《杀威棒》的《小说选刊》杂志,这让老汉好生感慨:“很多作家恨不得把所有的作品都寄给我,可你却只寄来一个短篇,你脑子清醒。”不久,老汉给我寄来了一套三卷本传统线装宣纸珍藏版的《白鹿原》,附信曰:“秦岭小友:有才华的人很多,有眼光的人很少,相信你能二者兼备。”多年来我反复品味《白鹿原》的价值和意义,总会冒出一个词:眼光。眼和光,就两鋬个方块字,却如醍醐灌顶,笼盛不了,麦场码不下,让我对自己小说创作的反思与回味,如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如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

“老汉娃娃没大小”。一句西北老话,道出了我们忘年交的质地。2008年秋,《文学界》杂志的易清华组织“陈忠实、蒋子龙、张贤亮专辑”时,委托我两个任务,一是和蒋子龙对话,二是完成《陈忠实印象》。当我把一气呵成的《圪蹴在白鹿原上的老汉———陈忠实印象》用方言念给老汉听时,老汉开怀大笑:“秦岭你太厉害了!和我对话的作家、记者数不清,还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称心的标题。”我说:“你不就是个老汉嘛,难道是个娃娃不成。”2012年,老汉为了配合我写长篇纪实文学《在水一方》,强撑病躯帮我搜集陕西农村饮水资源资料,并约我到西安的一家羊肉泡馍馆。一口馍,半口汤;老一言,少一句;日头落城墙了,月儿挂树梢了,长达万言的《饮水安全与中国农民的命运———陈忠实、秦岭对话录》终于画上了句号。我去结账,才发现老汉早就把钱押给了总台。他的理由是:“我请你,不光因为我是东道主,而是为你笔下的水,那是农民的命。”一句话,让我胸中犹如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犹如青线线蓝线线蓝个英英采。物欲时代的某些作家,张口闭口都在关注现实,背后却是欲盖弥彰的利益链。有谁,会像老汉那样,在意一滴水映衬下的民生本相呢?多年来,有全国的作家朋友委托我请老汉题个书名、写幅字啥的,老汉有求必应,却拒收任何报酬。老汉说:“我收了人家的东西,还叫陈忠实吗?”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是《白鹿原》扉页上转述巴尔扎克的话。《白鹿原》的巨大成功,曾让不少好高骛远、恃才放旷的作家同行目瞪口呆,于是以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心理自保颜面。在我看来,老汉注定就是一位发现秘史的人。2011年,中国第八次作代会在北京召开,我代表天津团在文艺晚会上吼了一曲“甘肃花儿”,老汉随后问我:“你这嗓子有意思,你晓得华阴老腔不?咱找时间谝谝。”于是,我有了听老汉哼老腔的机会:“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那一刻,老汉满脸黄土高坡一样的褶子层层叠叠,那是常态的脸,也是秘史的脸,在这层层叠叠的世界里,一定有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转……

走了,写《白鹿原》的老汉越走越远了。我不晓得他肩上的褡兜是轻了,还是重了。叫一声老汉你快回来!你若不回,我一个人的羊肉泡馍,那馍,怎掰得开?

选自《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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