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彭 程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在阅读作品时,疏远了甚至隔绝了泪水?
我记得那些曾经与眼泪伴随的阅读。为杜甫的“三吏”与“三别”,为窦娥感天动地的冤屈,为《祝福》中祥林嫂的不幸命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众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为契诃夫笔下满腔痛苦无处诉说只能讲给马听的马车夫,也为那个在鞋店作学徒的可怜的孤儿万卡——他将一封写着“乡下爷爷收”的信投进邮箱,天真地盼望着爷爷会来接他……不久前,为女儿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念到最后,小女孩冻死前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死去的祖母时,女儿惊异地问:“爸爸,你怎么哭了?”
我欣慰于久违的泪水。它让我获得一种对于自身的确证,使我知道,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并没有死去。眼淚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
土耳其古典诗人玉外纳写道:“当大自然把眼泪赐给人类时,就宣布他们是仁慈的人。心慈是人最美好的品性。”华兹华斯的一句话,则进一步标举了一个写作者应当确立的姿态:“为人类的苦难而落泪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拨动泪腺的并非只有苦难,只有对呻吟的弱者的同情。眼泪更为感动而流淌。为朱自清笔下父亲穿棉布袍子的笨重的背影,朴素的文字下跳动着至爱亲情;为《红岩》中的英雄群体,他们让人看到,信仰曾经具有抵抗死神的力量;为安徒生童话中的海的女儿美人鱼公主,为了获得王子的爱情,不惜牺牲生命;为前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那些年轻女兵,用柔弱的身躯抗击侵略者,花朵般的生命殒落在德寇的枪口下;也为美国犹太作家辛格笔下的吉姆佩尔,受尽欺骗嘲弄,被人们称为傻瓜,但他始终不渝地相信“好人靠信念生活”,以自己一生的善良、忠诚、以德报怨,映衬出世人精明乖巧后面的愚蠢堕落,强烈的反讽效果震撼人心……他们体现了作为人的尊严,显示了爱与献身的价值,标举了正当生活应该遵循的原则,让人仰望。眼眶湿润时,我们也分明听到了灵魂对自我的激励。
然而在如今的作品中,能够这样打动我们的,寥若晨星。
我不相信从外部寻找原因的种种说辞。不在于高科技时代新的艺术手段颠覆了传统的文学阅读,也不在于纷繁膨胀的信息壅塞了人的感受能力。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人的进化是以万年为单位的,人性的历史比科技久远而坚固。为亲人故去哭泣,为年华易逝怅惋,为爱情而迷醉,或者辗转不眠,这些情感表现,无论是在遥远的诗经楚辞的年月,还是在即将到来的基因时代,不会有太大区别。
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是,当今的作品中缺乏情感力量。什么都有,唯独心灵缺席。以客观超然的姿态,不动声色地从事所谓零度写作,已经成了今天的美学时尚。作家们谦逊地声称作品是写来自娱的,声明并不奢望打动读者,有意回避感动,而热衷于表达世俗的、琐碎的感情纠葛和情操。他们可以不吝笔墨地写疯狂、变态、乖戾、神经质,描绘种种情感的深渊和暗处,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写到感动,似乎那样做是幼稚的。躲避虚假的崇高也就罢了,我们曾受过它的愚弄,但连真正的、朴实的感动也要躲避,对真实的人性光辉视而不见,这就很不应该。其实质便是主体关怀的缺失,精神境界的平庸和暧昧。
这种意识之下产生的作品,可以有繁复精巧的结构,幽微纤细的感觉。层出不穷的形式感,娴熟艰难的技巧,然而缺少一样东西:感动。于是我们只能和泪水隔绝了。
当然明白,情感只是文学诸种功能中的—种,而眼泪也只是情感反应方式之一。不能指望读博尔赫斯会泪流满面,他的作品体现为一种卓异的洞察,时间循环无限,命运仿佛迷宫,阅读的愉悦来自智慧的被充分调遣,来破解一个大谜。在卡夫卡的世界中,甲虫,地洞,城堡,都和绝对的灾难紧密相连。它们唤起了惊骇、恐怖、绝望,都是比流泪更严重的体验。雨果说:“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心。”对于这个宇宙的每一律动,有理由加以充分的、多方面的捕捉和描绘,也因此才造就了文学的浩瀚。但就其本质而言,情感却始终是最重要的,一部使人落泪的作品,该是比其他种种尺度的评判更可信赖。对每篇作品都提出这种要求,既偏狭又不现实,然而在当今巨量刊登的作品中。如果这样的篇章连最基本的比例都不具备,那我们应该检讨反省一番了。形形色色的苦难和伤害依然存在,不只是贫穷,还有冷漠、隔膜、不公,最广泛意义上的人的异化,它们并不因为物质时代的来临而消失,顶多变换一种存在方式。而同时,为正义和荣誉而牺牲,为爱而献身,种种可歌可泣的情操和事迹,也依然像过往的许多个世纪一样。呼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性的要求,不过在今天它们格外短缺,需要特别强调才是。
因为泪水代表一个向度。泪水发源自人性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是对人生苦难最强烈的感知和怜悯,是对世界的残缺和不公的刻骨铭心的感觉,也是对至善至美境界的向往。是爱的无声的语言。正是它,准确地说正是产生泪水的那类灵魂的性质,在默默地同时也是坚韧地抵御和掣肘恶意、伤害和残酷,维持了最基本的人性秩序。它飘洒的疆域,在希望和绝望、罪孽与德性、最深沉的爱和最强烈的恨……总之,在情感的两极之间。这个范围是那么宽广深厚,简直就是整个生活。不能想象,一部用心血写就的作品里没有它的踪迹,更不能想象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会漠不关心。它是灵魂自然的分泌。在散文《想北平》的结尾,老舍写道:“好,不再说了吧;要流泪了,真想念北平呀!”这句简单的话里,却蕴藏了产生这一生理—心理现象的丰富的密码,远远超出其字面的含义。
泪水在流淌……流泪实际上是一种能力。是我们的灵魂仍然能够感动的标志。不应该为流泪羞怯,相反,要感到高兴欣慰。古典悲剧正是通过使观众流泪,达到净化其灵魂的目的。由此也不妨说,眼泪也是一种尺度,据此正可以检测一颗灵魂的质地。对于作品和作者,读者的泪水是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而对读者本身,也是一种自我的确证,表明他依旧拥有质朴健全的人性。在使人流泪的作品和流泪的读者之间,展现的是健康的精神生态。老托尔斯泰在听到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想想这样的事情,胸怀会明净许多。泪水和神性之间。是天然的结盟。泪水的匮乏,在极端的意义上,也便意味着灵魂的缺席。
必须激发、培养和存储我们内心的感动的能量,像水库蓄水一样。
对作家,这是无法推诿的职责,其重要性远远高于技艺,甚至智慧都应受到它的导引。只有本身是满盈的,才能够施予。鲁迅说过“创作原本根植于爱”,而眼泪正是一种极端的证明方式。让泪水充满作品吧,灵魂会因之而飞升。
选自《北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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