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早上,何芳准备出门时,儿子拓杨出现在她身后,并且帮她把外套打开了。拓杨知道妈妈上班时,每个人必须穿三层防护,这是她和同事们约定的。何芳懂得,本来每天可以睡大觉的儿子为什么要早起送她,心底的那种感动和温馨,她只表达到嘴角的微笑里。
大街上除了几个橘红色的环卫工人,几乎见不到行人,何芳的电动车跑得好爽,可她没有心情体味这些。
医院到了,她穿过嘈杂的门诊大厅,径直走进更衣室,脱掉棉袄,穿上日常必穿的白大褂,再套上她那身防护服,还有口罩、面罩。她对着镜子一看,活脱一个宇航员。
她和成千上万的白衣天使一样,无情的病毒使他们更加懂得了自我防护的重要。疫情爆发以来,首位被感染殉职的老医生就是他们医院的。她将自己后扎的头发又拢了两把,抖擞精神走上岗位。当她完成这个动作时,她又想起同事们说的那句话:每天都像上战场一样!
她们的医院坐落在汉口天门墩,早年是湖北省财贸系统的职工医院,前几年更名为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很多居民还是习惯称它新华医院。武汉华南海鲜市场,距离它只有两站路程,去年岁末出现的第一例新冠肺炎,就是该院医生发现的。春节之后,她们医院成了首批被指定收治新冠肺炎的专治医院,工作量很大。已经年过半百的何芳,当年从湖北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就分配到这家医院,现在是主任护士。
今天上午,轮到何芳守在大门口量体温,就是手持额温枪,给每个来医院就诊的患者先量一次体温。站定之前,她又对同班的护士小王强调了一次:坚持打两下,就是额头上一“枪”,脖子上一“枪”。因为额头露在外面,有时候测不准。这等于给每个人多量了一次,如果感到还不可靠,就用水银温度计再测。这是何芳和几个年轻人“自创”的一种检测程序,虽然给自己增加了工作量,但能够保证不漏掉一个发热者。
迅速席卷的疫情,使有些人不知道如何面对。就在她俩忙着给迎面而来的队伍“打枪”时,一个小伙子出现在她们面前,经检测体温正常,可他一定要问具体数据,何芳已告诉他两遍,他仍然没听清。这时,何芳看他从羽绒服里面口袋掏手机的动作,突然想起他昨天也来过。小伙子说他是一家公司的白领,一个人在武汉过年,因为发过烧,社区要求他每天三次量体温报备。他为了图省事,径自到医院来量。
何芳看他一脸阳光,马上想到自己的儿子。就把他拉到旁边,让他去药店买支体温计自己量,说这地方别人躲避都嫌慢。小伙儿竟然天真地说,你们不是从早到晚都在这里忙吗?何芳回答他说:“孩子,我们是做这个工作的,不能躲。”
那个“蹭量”的小伙子离开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令人棘手的“患者”。一对夫妻领着他们水灵灵的大闺女走了过来,但检测并不发热,姑娘却萎靡不振,坚持说自己被感染了。原来,这已经是他们找的第四个医院,此前他们还去过协和,那是武汉的大医院,查过甲流、乙流和核酸,也做过肺部CT,可姑娘硬说自己不舒服,紧张得整夜不能入睡。何芳知道这会儿对其劝说不一定奏效,就让他们去消化内科做检查。待结果出来,她又和接诊医生一起疏导那位姑娘,告诉她患的是恐惧症,本来无病,是自己吓自己。
何芳送他们离开时,发现女孩子这会儿迈的步子都不一样。没走几步她又转过身来,朝着这位慈祥的阿姨鞠了一躬。
忙碌起来过得快,午餐时间到了。当何芳走进餐厅时,许多位置上已经有人,她领到盒饭找了个与别人有距离的桌位坐下。打开一看,今天是鸡肉和土豆烧大白菜,还有两样小菜,饭菜口味都令人满意。大家都知道,他们每天吃的这种“爱心饭”,都是社会上的餐馆自发捐赠的,医院只须报个人数,每天三餐都送上门来。饭盒上从来没印上一个字,何芳也没问是哪里的餐馆,内心却升起一种暖意。
他们正吃着,大厅那边传来哭喊声,大家以为急诊室有人没有抢救过来。因为下午该何芳到总台值班,她丢下半盒饭就赶了过去,看到几个医务人员将一个老太太抬向急诊室的病床。何芳也赶上来帮手,被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推开,他说:“何老师,这儿轮不着你。”站在旁边抽泣的青年女子,一个人推着母亲来看病,老太太在厕所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她没法将身体肥胖且四肢无力的母亲抱上轮椅。路过的医务人员见状,也顾不得老太太是发烧病人,就一齐上来帮忙。像这样近距离接触感染者,相当危险,他们忙完后只能尽快处理自己的防护服。
那些天,疫情来势凶猛,医院大厅里、观察室、走廊上,到处都是来就医的人,医院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压力,应对起来也不是那么从容。有的患者和家属心理压力很大,往往不由自主地把忧虑、怨气和愤怒在医院发泄。医护人员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局面,只知道他们必须超负荷地工作,而不知他们还要经受种种心理上的适应与考验。何芳从未尝过安眠药,可她这次每天必须吃两种药才能保证睡眠,至于这样会不会给她造成依赖,她也顾不得了。
何芳也领教过她们和患者之间的这种“摩擦”,有时候看到病人只想动手服务,该干啥就干啥,实在不愿意多讲话。然而,下午当她来到总台的路上,她心里还是一遍遍提醒自己:千万要耐心,注意克制,不用高嗓门和他们讲一句话。实际上,她那嘶哑的嗓子已经不可能让她高声说话了。
总台设在一楼大厅,主要是接受患者咨询和投诉,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才能胜任。果然,她到那里还没有站定,有个患者拿着药单子气呼呼地过来了。他说,医生给他开了一种进口药(俄罗斯的),明明是四盒,药房却只肯发三盒。何芳知道这种药,医院以前规定最多开四盒,但是前两天已经改为三盒了。她解释说开药医生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是“笔误”,药房是讲原则的。经过耐心解释,那位患者才平静地离开。
一个个地接待,一遍遍地解答,时间很快到了四点多,急诊室那边又发生纠纷了,她听见吵嚷立即打电话过去。值班医生急切地说,有个家属要动刀!她丝毫没有迟疑,就向110报了警。那个中年男子的母亲被感染,医院已经将其安排在急诊室的病床住院,等于收治了,并且向他承诺,一旦病房空出床位,立即转过去,可他一直认为医院在欺骗他。下午,他有备而来,逼迫值班医生立即安排病床,从而激怒了在场的众多患者家属。站在他对面的一个老同志,也扶着自己的妻子来看急诊,对他说了句:“什么时候啊,还耍这种横?”没想到这话反而使他的情绪更加失控,他伸手从衣服里层摸出一把半尺多长的水果刀,明晃晃地指向医生。护士小余被吓得大哭,捂着脸边哭边喊:杀人啦!杀人啦!
正在此时,医院几个保安闻讯赶到。冲在最前面的保安动作敏捷,出手迅疾,闹事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持刀的手就被他控制了,后面的保安随后将其按倒在地。
原来,何芳报警之后,感到事态危急,又当机立断通知了医院保安,使这次冲突很快被制止。
其实,那个男子并没有打算真来杀人,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达到目的,后来他向警方做了深深忏悔。
何芳后来对人讲到这件事,总会强调,家里出了病人,亲人可能变得烦躁易怒,他们特别需要理解,需要安慰。她说,这种事情总体来看是极少数,但一时半会儿都集中到医院来了。短短半个多月,她见识过一些“古怪”行为,可她对哪个人都不计较。她的同事们对此也都能泰然处之,并且都对患者尽到了各自的职责,对得住从医者的良心。
何芳满满地工作了一天,她的电动车驶出医院大门,脖子上还是缠着大围巾,但没有谁留意这个老护士。这些日子,只有她的拓杨每天等待她平安回家。这会儿她也想起了儿子,立马坐直身子,围巾没有扎牢的另一头,在空荡寂静的大街上飘舞。
她接受我这种采访,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她一再说自己太普通,大疫当前,她的很多同事都是和她一样挺过来的,还有一大批人由于交通不便,或者不愿意家人被感染,长期住在医院包下的酒店,一直没有回过家,比她更辛苦。
最后,何芳反复对我说,现在医院的工作已经理顺了许多,尤其是地方政府加强了对发病者和疑似人员的收治、排除,至少她们医院的紧张局势得到了很大缓解。自二月中旬以来,到她们医院的就诊者大为减少,患者也比以前“听话”,自觉保持一米距离与医生交流,說话也和气,再没有出现那样的冲动行为。这些,都是她的原话。
作者简介:任蒙,原名杨人猛,作家,有历史文化散文著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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