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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身

时间:2024-05-04

李欣媛

他悉悉索索地从床上爬起,月光透过窗子一点点地渗进来,日本人的铁蹄声仿佛又近了。

昨天,他的好友张旗绝食而死,古文大家徐陇自沉于湖,一向标榜忠义的他本应该效仿,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他要逃到成都去,那里是全中国为数不多的未遭侵占的净土。

他要去成都的消息一传,数不清的乡里乡亲冒着日本飞机轰炸的危险前来告别,不知是告别他,还是鞭挞他,人群散尽后,一副对联赫然挂在他的院外,上面写着:“浪得虚名,不忠不孝”“国亡不死,山鬼窃笑”。

他眼睛有些涩,他不过是一只偷生的蝼蚁,人畜无害,他只是一介文人,不想当什么战斗英雄、民族脊梁,宁死不屈的人就让别人去做吧,但绝不是他。他没有与之抗衡的魄力,只擅长风花雪月,口头上的誓约。

妻仍在酣睡,他在心中暗自赔礼:“我不能带你走,你知道的,这也不是我的意愿。”忽明忽暗的灯映照妻的侧颜,把山盟海誓烧成灰烬。

临走前,他要最后游一回湖、吃一回蟹。

他起身,穿过漫长曲折的回廊,大把大把的鹅黄牡丹开着,一株上三枝,枝叶分散,交错伸到瓦檐边上,层递吐艳,淋漓复沓。仆人阿来将东西拿到书房里备着,六只河蟹,肥腊鸭、鸭汁白菜,配以柑橘、板栗、手剥笋、老醋蜇头,一壶碧螺春。他见那蟹壳如同盘子一般大小,掀开蟹壳,膏脂堆积,如同琥珀白玉,阿来在一旁的火炉上将剩下的蟹轮番热着,瞟着他的脸色:“先生,城北张三求见您。”“你跟他讲我稍后要泛舟游湖,让他改日再来,临行前不能让他拂了我的兴致。”他听闻眉头一蹙。不多时,阿来从门外跑回,“我说我家先生不愿见,他却像是板上钉,赶也赶不走。还说要和先生一同泛舟。”“你便让他进来,看他到底有何事。”末了,他只得答应。

张三甫一进门便先跪下,“听闻先生就要去往成都,躲避日本人的轰炸。北平沦陷已经是纸包不住火,早晚的事了,先生是与城共存亡还是顾自逃命,都是先生自己的选择。要我说,抛去那些别的不说,只有活命才是真的,先生只管逃吧,别再回来,奔你的日子去吧,别让北平的战火拖死你,别让这满城的老百姓,张口闭口的仁义道德愁死你,别再回来,永生永世别再回来了。”张三眼一抖,皱鼻子瘪嘴,两行泪急雨一样流下。

他倒是被张三这番言辞震惊了,这几日前来拜访的人门可罗雀,要么是前来劝降的,日伪军代表满面油光,厚的发胶将之前那个清清白白的中国人从此封死在一段无瑕疵、堂堂正正的历史中,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败坏了的嘴脸。要么是一脸横肉的人,凶神恶煞地逼迫他留下来。这寒气已经凛冽到了眉梢,神情与死亡暗中勾结,如同抽屉里翻寻旧物的手,迫使你、屈逼你顺从他的眼眉。

他问道:“你倒是体恤我的心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此次来拜访我究竟是何意?”

张三嘴里先是发出一阵咕噜声,像是肺里排出一阵阵酒泡,而后不得已才开了蚌壳似的紧闭的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在这里求您,求您把我九岁的儿子一齐带走,他才九岁,我不能眼看着他惨死在日本人手里,只有您能给他一条生路。”说着,张三磕起了头,一下一下毫不吝惜地砸在青石板上。磕到第十下的时候,那孩子不知道从哪儿跑了进来,跑步的样子像一只丛林中的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太阳正升着,他就站在朝阳底下,像扎在府里的一棵树苗,带着稚嫩与茁壮的生机。他说:“我为何要带着你的孩子逃命?城中可怜的百姓又何止你一家?”说罢,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又望向那孩子,他与妻成婚十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傍身。他已经四十三岁了,身体再也由不得他任性下去,到底是想把这孩子留在身边,陪他度过颠沛流离的余生。

抓住他手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涌出,心不由得一颤,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忐忑,像是另有一只手在他心上揉搓着。孩子蓬勃的生命力,他的天真顽皮、聪明伶俐都顺着手缝里往外溢。张三如临大赦,不住地磕着头,嘴里一聲声地喊着“恩人,恩人!”

他换了身轻便的衣装,府上的车马早已在门外等候。此时天已大亮,男孩怯生生地拉着他的手,最后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爹。辘辘的马车声如同雨点打在砖瓦上,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纱遮挡,华丽的飞驰的马车就此隔绝了危在旦夕的北平城。

阿来早已将船停靠在湖边。天下事,都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大到一种文明,小到一个人的生死。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北平城泛舟游湖了,黄澄澄的日光如同流水从囊中倾泻而出,剪纸一般高悬在空中。湖面波平浪静,雾气吸收着日光,喷薄至天空都成了金色的光芒,他与刚刚认领的稚儿一同上船。他划动小舟,向波心荡去,树林下洒漏的日光,稀稀疏疏如同残雪一般。男孩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偶尔望向湖中央大团大团的水藻和芦苇荡,心中似是在密谋着什么。他单手划桨,浸润在湖中的鸟鸣山色中,听着树上鸟儿的梦语,突然有一处亮起来,湖面上波光涤荡,他一心向着那抹明亮非常的光划去。男孩静悄悄地潜伏在他身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他推进湖中,溅起了无数的水花,男孩的脸也被湖水打湿。他的生命随露珠消逝,滩波的往事,就如同梦中之梦,随着这身躯一同沉没湖底。共同静默着。

他不会水,在湖中徒劳地扑腾着,一身华衣锦缎被水打湿,嘴唇一张开,湖水就蜂拥而入,瞳孔和耳膜传来的痛感仿佛要穿透七窍,时间一点一点被拉长,知觉被疯狂的湖水吞噬,慢慢流失。男孩最后望了他一眼,眼中是除之而大快的神情。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的前半生织天地,缝山水,眼里豢养着无限的温柔,极尽文人之乐事。知道他要逃了,城里的百姓为了防止他去做汉奸,派了位少年杀手,结果他的性命。这一切他竟临死前才明白过来。

快要窒息的憋闷感把他从梦中拉回,他身上是大汗淋漓,打湿了鸳鸯戏水的床单。窗外更深露重,明灭的月光还没打烊,妻在屋前咿咿呀呀地唱“天涯呀海角”,像只山里的百灵,啪嗒,露水晃荡在睫毛上。他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这时妻回头,他方知是梦。

日本人的铁蹄声仿佛又近了。

(作者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学生)(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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