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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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旁边的那汉子叫了起来。
“蛇。”几名乘客闻声而退。
“捉住它,塞回包里去。”行李检查员厉声喝道。
我两只眼睛紧盯着秋姐,见她嘴巴一边动着一边抓住那两条蛇,强行按进了行李袋。不过,她的手并没停住,又把那瓶饮料抠出来,朝着那小姐使劲喝了一口,本来是检验饮料的,没想到见热就粘的小蛇随着手掌钻出来,还好它只不过是可和真蛇相比较的尤物。
盘结在秋姐手上的两条蛇,放进袋子之前是那么活灵活现,青青的一条在她中指上摇头摆尾,那尾巴缠成一个绿草窝窝,尾巴尖儿自草窝中拱出,望着你招着手咧。那白的一条呢,全身扭动在秋姐臂膀上,昂头,扫尾,蛇信子舞动,两条蛇两柄剑,你来我往,翻来覆去。
这场景一下吓住了前后左右的乘客,有的呆住,有的直往后退,“少见,少见,这女人胆子大,玩蛇。”
秋姐愣了一愣,然后有些道歉似的声明,“不怕,不怕的,不咬人咧。”
“不咬人?它是怎么样钻进你旅行包的?”
后面的乘客附和着。
“刚才她不是演示过了,用手捉呗!”后面的那位旅客做起了动作。
昨天,我陪秋姐上街购物,在路边摊子上买回那两条长虫。那么,秋姐又为么子要买两条蛇带在身边呢?
秋姐有两个女儿,大的叫东萍,小一点的叫西萍。西萍念书时期,当娘的带着她在草坪里看过露天电影《白蛇传》。所以,她是有所指的,希望她和姐姐东萍互帮互助,一块儿长大,就像那戏里的青白二蛇,俩人情谊忠贞不二。结果呢,随着二女的长大,完全不同于二蛇,相处之间她们渐渐互相视若仇人,就连娘老子也左右不是人了。
秋姐不忘初心,破费买下白玉、碧玉各一蛇形项链,打算分别送与两个女儿,东萍是大白蛇,西萍则是青蛇,当着面她们可能不收,那就快递过去。
她的念想是,如果她是条灰黑大母蛇的话,青、白二蛇就是她生出来的美女蛇,如今她们都长大了,可她们不但不感谢当年娘的辛苦付出,反而完全朝反方向发展,化爱为恨。双双地将毒牙对准了娘,说她俩为了一个男人的付出,伤心劳神,完全是娘造成的。她们讥娘是法海,再说法海也没有支持一个打一个的,手背手掌连着筋,姐妹俩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哪能不公平对待呢。
“她们错怪了娘,不来瞧我,不来问问娘老子的情况,时间就那么流水似的淌了过去,两条蛇各游各的,就好像她们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也不想一想,她们是么子爬大的。”
当娘的叹气,对女儿总是存着那么一种念想,愿她们恢复手足之情。
所以秋姐一见到什么亲戚朋友,总是那句话,“回来吧,我的伢哟,小青蛇和大白蛇。”
有些进站乘客说,这假蛇外表跟真蛇无异,身子中段处有黏胶状物,碰到有温度的物体,它便会粘上你,身子不动,头、尾动。事情原委弄清楚后,乘客们哄地一笑,原来一场虚惊,自己吓自己啰。
秋姐收起蛇,顺势又在包里翻起来,在包的一角翻出一瓶绿茶。看着哟,她瞅着那检查员瞪大眼睛,随后拧开盖子,晃荡几下,使劲儿咽下两口,水蛇划行,一下游开。
大凡乘飞机、坐火车都要检查行李,自己不喝一下自己的饮料,人家有权力怀疑你带了什么“雄黄酒”,以免“蛇精附身”。那时我在一旁想,青蛇、白蛇,也就是西萍、东萍,从小乖乖听话的两条蛇,如今两条蛇却不跟她母亲吐信子了。算算看,两条蛇不跟娘来往的日子已有一年多了,想起来实在叫人寒心。其实呢,来往了又怎样,娘老子又不是她们的判官。
长江水,秋姐在我家总是越呷越有味。先喝湘江浪,再饮长江潮,秋姐总算没有白来江城一趟。她讲了好几年要到弟弟这里来看看的,拖来拖去,捱到今天,聚时总比分时少,这不又要回去了。先前没来总有没来的理由,虚与委蛇,虚和实的,两条蛇先还是相安无事,秋姐也就轻松一些。后来,两条蛇互咬,大大小小的事对于她来说就好比要躲避那两条长虫,怕这条松开口儿,那条又放出,一条一条的短信息把你缠咬住。你瞧,是不是姐在弟弟家长江水还没喝够,进站回去前还要掏出那小瓶绿茶当面喝一喝,好笑哟。
眼下,秋姐确实要回去的缘由,是筹备如何来度过自己七十岁的生日。“五十岁办虚,六十岁办足,秋姐,不是弟弟不留你,如今古来稀年纪虽不再是七十岁了,但就整个人生回味起来,到了这个年岁也是既要虚又要足的。所谓“虚”,凡事不必那么计较了,放轻松一点,图个嘴巴快活,“足”是知足者常乐。”
“你寿辰那一天,不但为弟我要去,你那青、白两条蛇,心爱的女儿西萍、东萍说不定也会不计前嫌,借此奔娘来祝贺的,自然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前来道贺,那一天肯定是热闹得不得了啰。”
秋姐听着我的劝说,只是嘴角动了动,但愿事遂人愿。她好像经过了什么大风大浪一样,淡淡地一笑,“真像弟说的那就好了。其实我是驴粪蛋子外面光,你的外甥女——两条蛇她们能够不计前嫌吗?我只怕她们相互撕咬,搞得更糟,这大堂酒席上,拍起桌子来,演起窝斗计,这七十岁的寿宴岂不是成全了她们这一回的精彩演出?”
秋姐没来江城这里时,我们双方在各自居住城市的家里打开了视频,秋姐说,“一圈光晕贼亮,弟好像头发掉了不少。”秋姐惋惜地叹着。
我却带点自我安慰的口气回应,“准老年人嘛,掉头发也属正常。只是秋姐,你的两只眼睛怎么像棉花桃,颜色青幽幽地肿起。”她哎了一声,“可能是視频的走样。”就说那个电视台的著名男主持人,能言善辩,口吐莲花,可惜他的嘴角有点歪,不用心还看不出来。那一日在小面馆看到他,他的嘴角并不如电视上显得几分歪嘛。
几天后高铁隆隆。我去接她,帮她拎起那个旅行包,快步转向地铁站,秋姐略微胖了一点,倒不像视频那般走样,脸部不见明显的沟坎,只是那双眼睛确实跟视频不太相同,有些灰暗的圈儿,眼窝下陷着,偶然间还有几丝阴云飘过。
进了地铁车厢,我们顺势抢了两个空位,秋姐坐在顶头,我夹在中间。我知道,秋姐生日那一天,与国庆、中秋两大节日都挨得很近,团圆之日。这两个节日人人翘首以盼,可秋姐却一反常态地寒心起来,这个日子对她来讲真像个忌日,日期越近关口就在那竖着,你敢迈吗,一切难以预料。这样想起来,莫非为弟自扮诸葛亮劝她从我这回去是个错误?秋姐是出来散心的,极不愿意回到她那个环境,这个心理的阴影,无法可解,以前过生日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
办寿辰,单从节约的观点来看当然是不宜鋪张的,但秋姐想铺张也不一定能铺张起来。我或许知道一点,两条蛇的生活环境跟她比起来可是差别大矣,大女白蛇若浮萍,浮光掠影;二女儿洞若观火,绿水青山。她们一个在湘水西岸,一个在湖边东山。本城的西部公寓,六间房荡漾,面对大江,船儿往来。东萍呢,住在本城东部别墅区,一湖碧水,靠着连绵起伏的坡地,独门独院地隐蔽在各种古怪的藤蔓植物中。秋姐说,两个女儿,人家会怎么看,人家更会大为不解的,娘老子的生日不来岂不是不合情理。
都来了,那会不会互相咬起,吞云劈浪嘞,当娘的左右为难,苦哇,苦啥呢?有钱的女,没钱的娘。美女蛇,你们真是作孽哟,亲生姐妹视对方如仇人,这一胞所生的女儿完全不体会娘的苦处。
苦的是娘。她秋姐有女儿跟没有女儿一样,人家说女儿好,女儿是件小棉袄,她认为是件毛线衣还差不多。可现时,她们非得剥开老娘的衣衫,显出娘老子的骨凸肩削、老态龙钟的样子来不可。
就说那一日老宿舍区停电吧,正值黄昏,楼梯幽暗,秋姐从六楼拐弯下五楼时没站稳,左脚一拐坐在坎儿上,那一下不打紧伤了螺旋骨,痛得她只像钻心。好在宿舍离医院近,一瘸一拐只得住进了医院。按道理通知一下女儿吧,通知一下又管什么用呢,一是她们都是有事的人,二是只伤了螺旋骨吗,还能慢慢走路。不是说青、白二蛇没有对母亲好的时光,有是有,但一根棍儿三米长,前半截捏着是软的,那时还都是相依为命。后半截棍子硬了,不求您了,同等条件的生活境况下,二女时常想念着母亲,秋姐尤其留恋两条小蛇的童真时代。
今天,秋姐迈着一双老腿来到我这里时,嘴里连说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些土特产,几块腊肉少不了,木瓜是自己腌制的,几瓶子霉豆腐,白沙井的牌号,如今这可是难找的,想想看,方圆几百里就那么一口井,豆子从干到湿,从湿到干,干干湿湿,全仗着那口甜汩汩井水哩。
秋姐进了站,只差几分钟火车就要开了,我姐弟俩挥手再见,一想过那么几天就要往她处拜寿,心里也便释然了。
从火车站往回走,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想到初次见到那西萍小青蛇的时光,是十多年前风雨交加的一个日子,下了长途班车后,走向朝那口白沙井只半站路的地方,那里是秋姐刚参加工作的糖厂,生产甜津津的白糖。刚开始,她果真在甜垛里打滚吗?可那时吃糖还是计划供应,只不过比普通人家稍微多一点而已。
那一天,冒着风雨抄近路,走的是一条小道,我一双皮鞋成了雨鞋,滋沽滋沽地响。西萍小青蛇见到我就笑,舅舅敲打着锣鼓来了。青蛇那时五岁多,秋姐和老公那时暂时两地分居,东萍大白蛇被送到姐夫所在的城市上小学。
青蛇这小妹子长得恰似条小青蛇,清清秀秀,跟她娘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双眼睛像两汪泉水,一喊我这舅舅,泉水荡漾,叫你如何不怜爱这条来回扭动的小青蛇呢。叫她小青蛇不仅仅由于外表,她恰似《白蛇传》里的青蛇,不过她这条青蛇的命运跟戏里的那条青蛇相比是那么不同,她要独立,她要与白蛇争夫,她完全不像戏里那青蛇。她不管她姐大白蛇的痛痒,她也要许仙,许仙呢,左右逢源,姐姐、妹妹各有所需,只好通吃。
那年头,厂里对秋姐的安顿还算是好的,有间房子住,未成家的员工只有住集体宿舍。刚好那是个礼拜天,秋姐找了双姐夫的球鞋,让我换脱下湿皮鞋,天还未完全黑下,秋姐讲,我们去墨水湖看看晚霞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到糖厂来的人必定要看的招待节目。
回白沙井附近糖厂就寝时,我脑子里却还演绎着看那墨水湖的境况。那云中湖,那湖中云,像尾龙篆在里头搅动,一会儿墨来翻滚,一会儿墨散而去,位立鼎湖旁,只见那一边日头落山,云聚雾涌,晚霞齐天,澎湃而起,之后又逐渐转为龙灯形,上下蹿动,仿佛谁在擂起通天大鼓。
青蛇嘴里咬着个昆虫,她眼光正透过那虫儿宽宽的翅膀,瞅着那薄薄的羽翼内红云游移。秋姐笑,小西萍是拿那蝉翼作望远镜吧。
然而小青蛇在树下捡的是只雌蝉,雌蝉醉人般地含在她嘴里,像个醉美人儿,小青蛇脸颊似山茶花红晕一片。
秋姐说,我是领你舅来这里欣赏风景的,湖边山林四处鼓声一片,大热天里,它们披着浓浓的荫影,树梢抛出它们小鼓一样的声响,起起伏伏,围着咱们打转。八月已经立秋,秋老虎不减余威,蝉开始了它们紧迫的生活节奏,吱啦——
“蝉翼除了薄以外,还有,叫起来咋就这么响呢?”青蛇抬头问。
“蝉身下蒙了一层鼓皮呢,鼓皮振动,所以蝉叫起来,颇有威势。”这是我这个当舅舅给予的解释。小青蛇说,“我再去捡一只公的来看看。”
糖厂背后照样离树林子不远,只等那蝉的晚会开始,一串串蝉声又响起了,由弱变强,裹挟而来。“睡不着吧,把窗帘拉上。”秋姐关照我。
快半夜时,小青蛇果然醒了过来,一看表已十一点多,蝉声不停息,一帘窗布也难遮住。
我喊小青蛇,“不用等明天了,舅舅这就带你去寻那面鼓吧。”
是的,舅舅正要观察一下蝉夜间的生活习惯,带上蝉笼吧,里面也有山有树,山水盆景自成一体。
充电电筒开路,一道光柱在面前竖起,又在树林里环绕而行,翻来覆去地寻,见不到蝉的影子。还是小青蛇眼睛尖,发现那树干中部歇着一只,叫声随着翅膀荡漾不止,她昂起头盯着看。霎时间,夜风开始呼呼叫了,树叶抖抖索索,蝉却突然停止了鸣叫,难道它们不知道半夜要起风,一阵一阵地,犹如山叫。风叫鸟全歇,山风吱吱嘎嘎地推搡着绿树,树冠东摇西摆,我们无法站在风天里,只好回屋继续就寝。
第二天一早,小青蛇却还记着寻鼓的事。她一个人跑到林子,去瞧一夜的大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她惊愕了,树下一只一只的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的蝉,有的躺在地上,有的钻入土中,地面一片狼藉,落叶成堆。
小青蛇哇的一声哭开,“妈,舅,蝉这是怎么了——”我走近一看,蝉大多被风扫到地上,秋风无常,坚强的蝉类也难以逃脱这一关。我沉重地蹲下,伸出手指拈起一只,“这一只翅膀还在动呢,蝉的鼓我们还是找到了!”
“找到了。”青蛇荡起两潭泉水样的眼睛。
是的,会鼓鸣的蝉是雄蝉,它的发音器就在腹基部,你看,像不像蒙上了一层鼓膜的大鼓,鼓膜受到振动而发出声音,四两拨千斤,若起共鸣,所以其鸣声特别响亮。我表态,要把这只雄蝉和昨日青蛇捡到的雌蝉一起带回去。
我说,蝉落到地面,自行掘洞钻入土中栖身。在土中,以刺吸式口器吸食树根汁液为生。雄虫开始鸣叫,吸引雌性进行交配。交配后雄虫死亡,雌虫产完卵后也相继死亡,从而完成其传宗接代的使命。
小青蛇听着,脸部开始变形,身体渐渐缩成一团,她吐着蛇信子,半天吭出一声,“原来蝉是这样传递生命的,雌虫为什么产出虫卵就要死呢,蝉的寿命不该这样,厚一个薄一个,厚此薄彼。”
怎么说呢,蝉是靠吸取树汁生长的,这也没有什么,因为它又是一味中药,能够医治人类疾病。
秋姐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最后连它们的身子都献给了人类。”
青蛇讲,“我长大了,一定要使母蝉产卵后不死,让它们活得自由、开心些。”小青蛇那句话从舌尖儿上滚出,一直到现在,她长大了,她的幸福押在了你想不到的人身上,她认真地那么去做了,但她幸福不幸福,天知道。
那趟白沙井糖厂之行,多少年不曾忘记,像刀片一样搁在心上。几天后,我向秋姐和西萍辞行,我也得早点回去上班。当我换回那双被雨水打湿的皮鞋时,皮鞋已经全干透了,还有明显的一层鞋油刷在鞋面上,可惜它的皮面皱巴巴的了。
走时,小青蛇低着头站在我面前说,“舅,是我干了件蠢事,把您的皮鞋当球鞋洗了。”我呵呵地直笑。
秋姐说,“你看看,小西萍好心办坏事,背着我把你鞋上的淤泥巴用水洗了。”
那么大白蛇又是怎样的境况呢?
那一年我到海南出差,当然还有一半缘由是朝着秋姐和大白蛇而去的,秋姐她也是去看看大白蛇的。缘由是她体谅大姐夫妇俩没有生育的难处,遂把大白蛇过继给他们作女儿。姓改了,妈、母亲还是照样叫。
不过大白蛇的生存环境可比小青蛇改观多了,当然也不是一般的市民生活。这就使大白蛇有种盘踞在楼顶上的感觉,一个是城市平民家庭,一个是部队干部之家,那时,大白蛇都是穿着旧军装的,有点儿趾高气扬,一大片灰、黑之中,有那么几件草绿色的衣裳点缀其中,这自然带来别样的风景。
到海口时,夜幕已经降临,紧邻南海的城廓随着波涛的声响,到处涌动出一股子海鲜的气味,来自内地的我挤在秋姐、大白蛇和她老爸的吉普车里,大白蛇还吐着蛇信子用海南话接待我。
新建的海滩,海平静时,我沉迷于它那绚烂的背景,那水是一块块翡翠,微风皱开,更如一块块宝石,熠熠生辉,让我们记住这“琼”的别样风景。车逛了两圈后,离开海滩往市内开去。那时间,肚子便有些叫唤了。大白蛇说不打紧,她同司机说,车奔海口夜吃场。
秋姐说,“那里头开销贵不贵哟?”
“舅舅来了,贵也要吃。”其时大白蛇已上中学,我却开始发现大白蛇略有种大手笔的架势。加上她粗眉大眼,身体丰润且又白晰,说话头一摆一摆的,吐着那舌尖儿,实在看不出来她以后会干啥。
车子七拐八弯地来到一条小街,小街上来来往往的食客挨肩而过。大白蛇说听同学介绍,说这里酒店、餐厅倒是不多,为啥,海口夜吃场不止一处,而且夜吃场更为随性,一是价码还算公道,二是直接从水中提货,三是食材要多要少,悉听尊便。
我想大白蛇莫不是在吹牛,逗我们两个长辈乐呵乐呵,小街上还能有什么场,龙头龙尾的全是一字形成排的海鲜档口。车子拐过一条小街口,身子一歪停下来,大白蛇随车子一扭便说一声“到了”,豁然开朗。
目睹这阵势,我着实吓了一跳,足球场那般大的夜吃场横在眼前。我脑袋中的夜吃场是内地众多的小排档组成的,一排排桌椅,一行行食客,人声喧嚷,杯盘交响,吞云吐雾。而这里却没有一个酒杯,有的只是碗,大碗、小碗,一律圆圆的火锅,另加一个大盘三个碟,火锅里跳进去的是鱼,出来是那贴附在大碗里的佳肴。还有那蟹,红通通赛葡萄酒,没绑的蟹举着自己的武器,刀、枪、戟、锤气冲冲而来,一个个都在两支筷子催使下举械投诚。
小碗里都是免费的饮料,自酿的红葡萄酒黑黑的,咂一口,有點甜但更多的是酸,酸得有味。大盘里还有贝、壳之类,碟子里有自拌的凉菜、佐料。桌椅过道间,卖艺的先生、小姐十分认真,拉的是《二泉映月》《赛马》,食客侧耳倾听,自有赏赐。
我想象的夜吃场,是服务员小姐面带微笑地递上菜谱,欢迎,欢迎,荤的、素的、热的、冷的,还有什么酒,何种主食,都由人家双手奉上。秋姐说这里还真是舌尖上的较量。
东萍喊妈,“您尽管坐着吃罢了。”
我们几个坐定,那老板笑着来了,“想吃什么,后面去抓。”
秋姐问,“抓什么呢?”
“后面水里。”大白蛇走向那头向我招手,起身跟着而去,穿过那齐腰的桌阵。我说这个老板不小哩,怕有百儿八十张大圆桌。八桌一局,十人一围,有多少个八桌,就有多少个小老板,有饭大家吃嘛。
怎么去数那一张张桌子呢,没有边际,圆圆溜溜,不是漏了这张,就是漏了那张,没法数了,反正小老板是多了。想象中的夜吃场,生意是由店家操纵的,吃什么是厨房里备好的,而这里,大不相同,它拉伸了顾客的想象。大盆、小盆,玻璃缸,养鱼池,高的、低的,到处都是一条条的海鱼,泛泛而游,摇尾拨波,这里是移动的海洋,我们置身在这千万条鱼的海洋里,也如它们徐徐而动,来回觅食。看,那是啥鱼呢?两粒眼珠子长在身上,圆不隆咚,如一把小蒲扇慢慢扇动。嘿,那是什么东西?趴在池边稳如泰山,偶一抬头,长颈过池,四肢一伸,鳞片闪闪,原是海龟,着实一把大蒲扇。东萍讲,这里有吃得吃不得的,海龟是我们的朋友,哪能向它开刀。
这话现在想起来,只怕她早就忘了,现在大白蛇和小青蛇姐妹之间自相残杀,甲乙相互指责,何日能休。
秋姐忽地站住,她右手拢起耳朵,在这涛声之中,她也在寻找着那一种声音。她说,没误判的话,卖场肯定在左后方,眼下正待开张。我们便朝左而去,食客们正围着一条黑鱼应价,那黑鱼躺在一长盆内,约两米来长。东萍道,这便是美味佳肴黑鲔了。叫价人的价豆子般爆炒,鱼贩子们捂着手指不认,叫价人只好往下降了,降下两个点后,一鱼贩子站出,回着手势,一来二去,双方交易成功。他雇来的人前去将黑鲔抬走,我们跟着来到他的落脚之处,这也可以叫黄牛,但他是要担风险的,全靠他卖力地现场交易,已有无法抗拒诱惑的食客在此等候。
此鱼光滑鲜嫩,丰胸肥臀,鱼贩手起刀落,剖开一看,哦,鲜红的胸肉,着实招人。秋姐也去买了一块。大白蛇则用小刀另取一细条递给我,“舅舅,尝尝生鱼片。”
放在嘴里,咀嚼一下,筋道,弹性十足,嚼后满口余味。提着黑鲔肉,又走到那海蟹处,东萍伸手抓了八只,内行不内行,就看开蟹膛。怎么开呢,我的想法是几只脚绑在一起,上笼而蒸,吃时掰开。卖蟹人笑笑,刀那么剜去,里面是大半的橙黄,他们说海蟹比河蟹好吃,吃后才知,多了那股浓香的海鲜味。又去别处,买了些配菜,粉丝、豆腐等,交给老板,只等他安排上菜了。
黑鲔肉切成薄片摊在大盘,火锅点燃,水开烫鱼,豆腐陪衬,鱼片点一下就吃,豆腐久煮成仙。剁就的蟹块,配了粉丝,津津有味,满口黄油。还有那精心调制的凉菜,不辣的放了绵糖,喜辣的放了朝天椒,几个喷嚏一打,风雨雷电,赛过内地好辣佬。
这个夜吃场丢开了餐厅的格局,它将夜吃场与夜市场混在一起,不是吗,海鲜市场就开在饭桌后面。四月下旬的天气,海口正朝热天而走,坐在没有遮挡的大棚底下,就着习习的海风,舒畅无比,这海风是蓝的吗?我以为是的,甚至包括这无所不在的空气。
大白蛇咯咯地只顾发笑,说吃了这么次夜吃场,感谢舅舅尽拣好的讲,还有不足的地方呢,孔夫子搬家离不了书,你看这海口是不是书店太少。我说有此感觉吧,一个缺少人文书店的城市,总让喜欢阅读的人感到孤独,我就是这样。我讲这里怕是这个风俗吧,但是一个真正喜欢读书的人不在外表,大街上没有书店他家里一定就有,我就带了五六本书,后又拿出一个“阅读器”,文章全装载在里头,它比书合适,轻便好带。
快乐地活着,寻找温柔是人的需求,但温柔不需要奢侈,要的是真誠,何必拿自己的眼睛去受罪,该置的东西还是要置。海口的夜吃场是实在的,又是开放的,就像你们这里的早上进餐,大部分人乐于进大棚,坐在那里,一杯茶端在手,慢慢去品,品出人生的悠闲、淡泊,九点钟上班不迟到也就行了,不必像内地上班的人吃个早餐像打仗一样。
人们喜欢到海南来,我看,这不仅仅是气候上的缘故。临别时,大白蛇又有点依恋亲娘的情绪。回内地的头天晚上,姐夫脱下军装回家送秋姐和我,他是团部的参谋长,粗长的手指端起酒杯,来,干一杯。他叫过继女东萍上前敬酒,当然他自己是不喝的。说了一些牵肠挂肚的话,当然她自己也要好好学习。
由于我在邻省工作,人一忙起来跟秋姐她们便也十天半个月通一次电话,聚少离多。再见东萍时,她也已经结婚成家,在事业单位工作。
那年,我回乡探亲,东萍请我和秋姐吃饭,安排的是一家较为高档的酒店。见到了他爱人,没想到她爱人竟然十分健谈,人高大英武且表情丰富,拿现在的话来讲,颜值不错。他当兵复员后,分在该市的一家大企业,是专门制造交通设备的单位。那时候地下交通设备还不十分走俏,好多城市的地铁规划还未纳上日程,不像如今许多城市争先恐后。那时候,他便请缨带几个人四处联系、推销,有先见之明的城市纷纷找他订了货,慢慢地他就干出一些成绩来,很快被提拔为科长。
“来,吃菜。”他指着那一大碗脚鱼,莫讲客气,这脚鱼难杀,一般是斩首,可味道就差多了。弄点钓饵就不同了,骨头上带着肉,逗它含住,想吐吐不掉,不几分钟,吐不出骨头的它便封住了喉,它断气不断气之时,全在那一蒸之间,蒸熟以后,还是一只骨架未散的王八羔子。
他自我介绍,鄙人姓刘,说了一番客套话。他的那个逗王八、蒸王八的俏皮手势,一直映在我脑海中。看得出他历练之中有精明,精明之中藏狡黠,供销人员中确实需要此角。果不其然,他的巧干加实干使他后来升为处级干部,之后是副总,主抓销售方面的工作。
如今东萍、西萍两条蛇都在这个城市生存了。可能是家庭背景的关系,东萍高中一毕业就进了事业单位,在一家防疫部门工作。西萍呢,没有家庭上的优势,进不去那些部门,但她不信邪,自己有颜值,有那个聪明劲儿独立去解决一些事情,要找一个能到处走一走的活儿干。那时节,东萍还没成家,那天周末搞活动,单位组织青年人赛跑。青蛇正好在姐姐处办事,也跟着参加比赛。姐妹俩站在一条起跑线上,一声发令枪响,她俩便朝前奔跑。两臂扶摇,风猎猎,飕飕而过,你看,那穿在她们身上的运动衣蓝黄交替。
她们在赛场上奔腾,你会觉得她们不是姐妹,而是两个对手。哨声发出悠远的鸣叫,情感涟漪在西萍的心底荡起。她有意在途中放慢了一下脚步,往前冲时带着那股浮升的云气,像仙女的姿态。快到终点时,她突然止住,拍着巴掌喊“姐姐加油”,在那跑道上她迎风展翅,几抹云飘来,衬出她那副身板和一双隐约藏事的眼睛。
其实,东萍只比西萍大两岁半,她曾经力主西萍进事业单位。她进入事业单位是顺当的,西萍却不同了,要考试,还要托关系,所以她报了旅游学校,希望撵上东萍。西萍后来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应当发挥自己的长处。以后,她另起炉灶了,开始躲避东萍姐了,她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打算是女人的无奈,但是老天赋予了你聪明才智和颜值,你就得拿出来用,而这条路是无论如何不能叫姐这条大白蛇知晓的。
外面人都说两个人是美女胚子呢,西萍的清秀,东萍的丰腴,人们大都是整体上发现她们美的,一个清瘦得恰到好处,一个丰腴得不显累赘,而不像个别人带着调戏的眼色。
由于青蛇自小跟着娘长大,在那白沙井的附近乡镇上学玩耍,这让西萍跟大自然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和那些从小在集体单位拘束的孩子比起来是不一样的。妈在厂里上班,她整个白天,甚至傍晚都跟植物、泥土在一起,蹬石踩沟,翻山爬坡,上树跳丫,面对丛林,她能在一棵树上翻蹿,甚至她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东萍是在部队营房、军区大院长大的,从小到大的步伐都有着那种一二一的格调,有着一股纵步走的观念,事事照着规矩来办,一就是一,二是就二。姑娘伢渐渐长大以后,面对社会的纷繁复杂,毕竟她不像妹妹那样酸甜苦辣样样都尝过了,如何去抵御那些看似绵柔的东西呢,做得如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秋姐两地分居的环境已告结束,她调动到丈夫工作的城市里了,什么关系我不太清楚,秋姐不同我这个弟弟讲,我也不用去打听,就包括她结婚如何找了一个半天打不出屁的老实坨子。一天没有几句话,上班、吃饭、洗脚、睡觉,丈夫自己乐得个百事不管,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家中烦事都由秋姐挑着这副担子了。
晚上,姐夫替人家看菜场。晚上的菜市场冷冷清清,连小偷都不光顾,姐夫还是把它当回事来做,一个夜里巡逻好几次。早晨可就是门庭若市了,菜贩上了岗,买菜的市民前来光顾,这时候看了一整夜菜场的姐夫,又要回去补觉了。
补了一上午觉,下午他却一个人又溜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晚饭准时回来就餐、值夜班。我跟秋姐讲,姐夫真是忙,难得看到人。“下午究竟干么子去了?”
“干么事,看电视去了。”秋姐习以为常地讲道。
“那,我也去看看。”吃过中饭,我不声不响地跟在姐夫后面。拐了两条街,来到一个巷子口,只见几十个老人挤坐在一家药铺门前,讲的讲,笑的笑,电视里正在播老戏《百鸟衣》。如今鸟是不能随便打了,但有的还是可以打的,就拿药铺里的药来讲,长虫、龟甲、蝉等都是作药的。你说如今老年人也聪明,要过得好,说得好,一靠党领导,二靠药生效。难怪的,姐夫迷上了到药铺门口看电视。
青蛇常到姐姐大白蛇家里去,一来二去地也就熟悉她的姐夫了。她姐夫在海南当过兵,当兵回来后恰逢F市大厂招工,他被录取,这样他的升迁之路也就在脚下逐步铺开。
到了姐姐大白蛇给自己宝贝女儿办一周岁生日的日子,订的是一家较高档的酒店。其时,秋姐去了,我恰好在她那个城市出差。小青蛇的穿戴总是跟得上时尚,她烫的是短发,青绿色的绸衬衣却无肩,一边是绿一边泛红,人家说红配绿,看不够。那衣褂还一边长一边短,短的那边露出臀部半个,长的那边将那半个一层布的屁股包住。下面一条阔腿裤走起路来徐徐见风。小青蛇天生吃不胖,两眼水潭总是见不到底,甚至有人称她为观音老母前面的那位白童子。
大白蛇却比她威势多了,那个丰满富态也叫人禁不住多看两眼。如果姐姐是白瓷瓶的话,那么西萍绝对是绕手的玉镯,那脸堂白净得照得见对面人影儿。
大刘道歉地说,人未叫齐嘞,还有你们老爸冇来。
打电话找他,小青蛇拿出她那红色手机。
秋姐伸手按住了她,说你不晓得他的脾气吗,最烦坐酒席,算了,不叫他了。
大白蛇坐在左边,她满周岁的女儿坐在身旁,右边则是老公所叫的姨妹子小青蛇,当中自然是他谈笑风生的刘处长啦,他春风得意,“来,干,先干一杯。”他举杯浪滔滔,来者心潮逐浪高,几只杯子齐凑过去,祝大刘处长小女千金日日长进。
大刘处长说周岁筵也只能这么办了,不宜浪费,不宜铺张,老亲娘也是同意的,他把眼光投向秋姐,秋姐點了点头。我与秋姐坐在他们对面,秋姐说,对噢,不宜大办,不宜大办。下面该敬酒了,首先是秋姐,秋姐代表一贯不喜欢上台子的老公。
秋姐过后,二把手就是我这个舅舅,说我从邻省来不容易,舟车劳顿,干杯啰。当然作杯敬酒的只有他大刘处长,一家之中,他年龄正当红,加上又是他女儿的周岁生日。敬了长辈,敬同辈,当大刘处长举杯致右边西萍时,小青蛇身子扭动了一下,她目不斜视,看得出来却是用眼角余光在瞄大刘,来,干杯。素手握玉杯,微香轻轻拂。
青蛇站起,杯子递过去,绕过弯回来,一干而尽。
一个春风夹玉,一个花寻瓶栽,两个人光彩照人,相得益彰。
秋姐不忍目睹之眼转他处,我也心里叹之,言语上附和,颜值上相当,这一出,该是小青蛇的欠妥了,大白蛇不知怎地升起了一股子醋意,筷子敲得盘子当当响。
青蛇西萍从旅游学校出来以后,就参加了工作,被分配带队往香港、澳门一带,此刻,她手里藏了张名片,上面联系电话一览无余。她本是坐右边的,桌子下,其中一只手来回试了几下,直到那手指撞到大刘的膝盖,桌上边喝酒夹菜,桌下边你推我挡,那张小青蛇的名片就那样被大刘处长抬轿子一般地接走了。
香港机场的乘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这里面大部分人的东西都带得很多,导游青蛇却简单,一个挎包而已。同机落地的团队中,他们正围着那传送带等待着自己的行李。小青蛇偷着乐,何必呢,这样负载累累的。你看那母女俩,一老一少,拖了两个大箱子,不知道装了些啥东西,惹得那老母亲也颠颠地小跑,那女儿还在前面一个劲儿地催,“妈,快一点,前面的人在等我们!”
西萍可算是这个队伍中较出色的一员,瘦瘦的,细眉大眼,喊人时喉咙像拴着一个铃,五十里外都听得见。她一件青绿色的裙子走起路来带着一股风,谁叫她是一条小青蛇咧。她好像划着两片桨,喊这呼那。该旅行社由深圳往香港旅游的游客有十五名,这个数目正好组团。同行中年龄最大的恐怕就是那老太太了,大刘处长则向单位请了几天假说是回老家,对东萍说是去深圳出几天差,表面上他好像孤家寡人一个,外表看不出他和西萍的关系,人家也有点奇怪,没有伴儿,一个人不好玩呢。
作为领队,青蛇应该帮一帮那老太太才是,讲过了她本身行李也不多。果不其然,西萍迈出几个大步,她那长手臂发挥了作用,手那么当空一劈,老太太被拦住,来,我来给你拖。这,怎么好意思,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着。这时,后面的游客叫开了,那帅哥一个行李包捉迷藏似的迟迟不肯露面,他不耐烦了呢。小青蛇没办法,拿眼四顾,看到刘处长他紧跟身后,赶紧私语,“哎,来,帮大妈拖一把。”她重重地差不多连自己百十斤都交于刘处长了。
大刘忙双手费力接过,这使他了解到当导游的不易,那老太太倒是很放心地走到前头去了。拖吧。小青蛇西萍暗地推了他一把,那箱子显得不轻。刘处长像打工者一样拿出劲来,接在手上却哐里哐当的,再一使劲又觉得轻,哎呀,原是空箱子一个,包括她小青蛇,也是没有家室之人。他想把它拎起来转圈,一看这只箱子还不便宜,他上前说,这不重呢。她回了一句,不重就好。小青蛇看了一下团队其他人,忙轻轻摆着那手止住刘处长,然后笑了笑。刘处长反被这小青蛇耍了一回,你可以讲清吗,由此刘处长又生出戏耍西萍之意,成全了他拖个空箱子装能,刘处长想,得找机会报复她一下,不然对不住这趟香港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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