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秦雪莹
失落与回归
◎秦雪莹
“铮——”
骤然断弦,狠狠地抽在镶螺钿花梨木琴上,似乎在宣泄着内心的不满。雁柱蓦地失去了平日里的“束缚”,争先恐后地掉落在地上,不甘地滴溜溜地滚了几圈。
窗子开着,湿润微寒的空气中透着股子草木腐烂的味道。阿凉一圈一圈地解下缠绕在指尖上的玳瑁义甲,紧紧攥在掌心里,肌肤被尖锐的异物硌得一丝生痛。她默默地蹲下,把“逃跑的”雁柱一股脑地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用指尖点着并一个个地整齐码好,总共八只,一个都没少。
自母亲病逝后,阿凉总时不时地抚一抚母亲留下的这把花梨木古筝,每次弹奏完必然小心地用丝巾一根一根擦拭琴弦,生怕琴弦因沾染了手上的汗渍而过早被锈蚀。可再精细的心思仍耐不住时间的煎熬,还是有一根琴弦承受不了岁月的碾压,毫不留恋地结束了生命。父亲刚刚又来了电话,“院里的柿子早就熟透了,你这两天赶快回来帮忙摘,不然就全都烂掉了。”
父亲退休后搬到临县一座带院子的小楼里,闲时锄草浇花,聊以消遣。阿凉不喜欢那无趣的院子,不明白年轻时百般潇洒的父亲为何如今变得这般俗气幼稚,大抵是没有母亲照料陪伴的缘故吧。“这些日子公司里忙,抽不出时间回家。摘柿子的事你就找邻居帮一下忙,反正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柿子,顺便送一些给人家不挺好的吗?就你种的那几个柿子还不够我开车回去一趟的油钱。”父亲有些不高兴,“你知道什么,邻居谁家里没有棵柿子树啊,我怎么好意思总是麻烦人家。”阿凉此时有些不耐烦,“你要真是老麻烦人家就好了,哪一次有点事情不都是我回去处理的,不算上您隔三差五地装病,就连墙上的扁豆、屋顶的丝瓜都是我回去一个个亲自摘的。”这回父亲真的生气了,“好好好,柿子烂了就烂了,我不管了,每次叫你回来一趟你都这么不情愿,干脆我也烂在家里算了。”说完便赌气挂了电话。阿凉站起身子,揉了揉因发呆有些久而酸麻的小腿,走到被风吹得开开合合的旧窗子前,几滴雨落在她的前额。下雨了呢,阿凉想。
街上的行人很少,天空阴翳叆叇,整座城池像是落满了青灰色的雾。突然,一阵清脆稚嫩的童声像是清脆的百灵鸟啼鸣,打破了这条沉闷压抑的街巷。
老爸老爸,今天的画画比赛我得了第二名呢,幼儿园的老师夸我画的全家福特别好!
那个,老爸你一会儿买个棒棒糖奖励给我吧!
老爸,我想吃草莓味的!呃,不,还是橙子味的吧!
……
远处飘来一把青翠欲滴的小伞,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中年男人将伞稳稳举在女儿头顶上。而“百灵鸟”则将头高高地仰起,哎呀老爸,你身上怎么湿了,你的伞呢?显然她刚刚一直沉浸在“全家福与棒棒糖”的世界里,才发现父亲竟然一直在淋雨。雨声很大,不知道那位父亲说了什么,唯有清脆的百灵鸟鸣啼声不断响起。
啊,老爸,老师说淋雨是会生病的,要不我们在路边的屋檐下等雨停了再走吧。
显然,“百灵鸟”还是不放心,她揪住父亲的长风衣的衣角,扭动着小身体,停在了阿凉窗前的不远处,不愿继续往前走。突然,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调皮地笑了。随后,小女孩灵活地掀起父亲风衣的下摆,一溜烟的从后面钻了进去,好像对自己的小点子非常得意。
老爸你看,你打着伞,我躲在你的衣服里,这样我们就都不用淋雨啦!
中年男人弯下腰,隔着衣服慈爱地揉了揉女儿的头,无奈而宠溺地笑着,这回离阿凉近,听得清。就你最机灵,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你老爸,这下可以走了吧。
哈哈哈,老爸,我们走吧。
暮色愈发暗淡,雨却渐渐疏了些。天边渐次洇染出了淡淡的橘色光晕。整条街笼在了一片暖色调的余晖中,各家各户饭菜的香气也渐渐浓郁。再看那对形色匆忙的父女,也许女人正做好了饭,等待着丈夫和女儿的归来。显然,小小的翠色儿童雨伞无法为成年人庞大的身躯提供完全的荫蔽,黑风衣的肩膀依然暴露在雨中,而小女孩松松地抱着父亲的一条腿,像是一条小尾巴拖在中年男子身后。小女孩藏在黑风衣下,两条小腿匆忙地捣动着,而中年男子由于右腿被小女孩抱住的原因,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的。父女俩的组合看起来有些滑稽,但阿凉却笑不出来。之前,她本是想从小楼上下来,借给他们一把伞,可是如今她的腿像是被牢牢钉在了潮湿得有些发霉的木地板上,一动也动不了。
阿凉作为一个偷窥者,不忍打破父女俩温馨欢乐的氛围。眼见着父女俩缓缓走向辉光朦胧的街巷尽头,在转角处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一瞬间,但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百灵鸟”的声音仍能听清,随着风悠悠荡到阿凉家的木窗子上。
算了,老爸,我还是要葡萄味的吧,你最喜欢吃葡萄的对吧,我们买两个棒棒糖吧,你一个,我一个。
你一个,我一个……阿凉想,真好!
木窗上淡黄色的漆已经有些剥落了,阿凉用指甲抠下一块有些年头的漆皮,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捻碎。是有多久了,没与父亲亲近。眯起眼缝,斜阳巷陌中的流光一线,点点星芒,耀人眼眸,让人恨不得抬起手来遮挡。可真要想从指缝的残光中仔细辨别,却又看不得那么真切了。
小时候,父亲工作忙得很,可阿凉非吵着父亲带她去游乐场,玩累了又哭闹着要父亲去给她买冰激凌吃。可就在父亲挤在潮热的人群里买冰激凌时,阿凉却跟在牵着一大串彩色气球的小丑身后越走越远。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终于,父亲在路人的帮助下找到了在旋转木马前大哭的阿凉,那个强壮威武的汉子,在看到女儿的那一刻,眼眶竟也湿了。
别哭了,阿凉,爸爸带你去吃冰激凌。
天气热,你一个,我一个。
好,你一个,我一个。
还有,小时候的阿凉调皮得紧,父亲带阿凉去被她打哭的同学家道歉;父亲带阿凉去清泠泠的小溪边钓虾;父亲带阿凉去熙熙攘攘的市场买她最爱吃的大闸蟹……曾经童年最熟悉的一切,此刻却忽然有些恍惚。就好像一张写满了黑字的白纸,慢慢沉入记忆的湖水,晕染,浸软,沉落,最终化为连绵勾缠的痕迹。
也许人老了,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其实阿凉心里一直清楚,父亲只是想自己多陪陪他。走回矮几前,阿凉将桌上的义甲拢一拢,收入一个雕花精致的小木盒中,那是母亲之前用来装首饰的。摸了摸那根断裂的琴弦,犹豫了一下,拿起电话。
喂,爸,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们一起摘柿子,然后坐在树下吃,你一个,我一个。
不知道父亲在电话那头表情如何,阿凉的心渐渐温暖起来。父亲曾跟人说,我女儿阿凉跟她母亲年轻时长得很像,一样美。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是骄傲的,上扬的眉毛很帅!想到这,阿凉不自觉地笑了。
老旧的窗子依旧吱呦吱呦地在风中叹息着,像是一支古老而神秘的谶歌。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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