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威廉
持续的凝视是可能的吗?撇开一切杂念,将心神凝聚在外在的事物上,是可能的吗?所谓外在的事物,是无差别的事物,不是灿烂的风景,不是美丽的面容,不是可爱的猫咪,不是茁壮的大树,而是任何事物。比如一辆停在路边的锈迹斑斑的汽车,旁边的垃圾,在风中哆嗦的树木,敞开的门,空洞的灯光……看着它们,凝视它们,然后在感官中去掉这些形容词。没有了形容词的事物,回到了事物的混沌状态,凝视所接近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混沌状态。
凝视有记忆吗?或者说,凝视需要记忆吗?这是一个需要探讨的话题。带着持续记忆的凝视,我想起来的竟然是摄像头。摄像头连着电脑,连着里边的巨大硬盘,然后源源不断地把视觉数据储存进去。如果一个人,想要记住凝视中持续着的每个细节,那么他将注定被一个摄像头所打败。他将会发现,他的凝视一无所得,他以为他看到了很多,但仅仅在数个小时之后,他便不再记得更多的细节。几天过后,他将不会再记得这一次没有预期的凝视。这样的凝视太多了,他的大脑不会像硬盘那样老实,他的大脑会自动将那些没有意义生成的信息彻底删除,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努力生活,努力想记下每一天发生的种种,但是,很快,我记不清前天中午吃了什么,大前天的上午我做了什么,事件和时间开始分离,时间的路标被荒草掩没,从此,没有了时间的道路。当我们生活在此刻,尤其是想到未来的时候,时间的道路是如此清晰,但是时间的道路一旦走过,便失去了踪影,变成混沌的国度,就像是摩西走过海洋,海洋分開又重新闭合。只有某些瞬间除外,那样的瞬间触发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功能,因而被称之为“闪光灯记忆”。
在2020年,我经历了一次“闪光灯记忆”。我在写完短篇小说《分离》的第二天,武汉封城了。因此,对于这篇小说的完成时间——1月22日——我铭刻在脑海深处,不会忘记。
那一天,我在高铁上,春节返乡的高铁。几天前,原本买不到高铁票,有些一筹莫展,但突然间,抢票软件便发来提醒信息:购票成功了。直到要去乘车的前一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有人退票了,我才有机会买到票的。
与平时的喧闹不同,在这个特殊时期,车内很安静。我在两层口罩后边,我想要干点儿什么,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小说《分离》的结尾。当时完全不知道“分离”与“隔离”一字之差所带来的那种微妙战栗。这是一部和记忆有关的科幻小说。我处在“闪光灯记忆”中书写记忆主题的小说是恰当的。
有位女士上来,戴着防毒面具般的N95口罩,坐在身边。她跟周围的每个人一样,身体静止在座位里,连细微的动作都几乎没有,像个雕塑一般。列车飞速行驶,但车内的一切都是凝固的,极快与极滞就这样并置在了一起。列车行驶了一个站之后,这位女士便下车了。我凝视着她的背影,她穿着紫色的羽绒服大衣,两手空空。怎么会两手空空呢?她为什么不带行李?这可是春运时节的出行啊!这个疑问让我遐想了太多,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但那种关切永远也不会褪色。
这就是记忆,因为特殊的语境,看见的一切都被神经元细胞精雕细刻。如果放在平日,这一切会早都消逝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未发生。试问,谁会记得某一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身边一言未发的陌生人呢?
人对事物的记忆,肯定不像计算机对信息的记录,人的记忆是有温度、有情感的。但是,时过境迁,温度降低了,情感随风飘远了,那些记忆就像风干的苹果一样,也许只有内核里边坚硬的种子可以留存下来。如何让这记忆的种子再次发芽,并焕发生机呢?对于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来说,就是通过艺术的方式。一部叙事精微的小说,一场剧情紧张的电影,带给我们的,不止是艺术的享受,还有对记忆的唤醒。尤其是,我们的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不免也被赋予了艺术的浸染,因而显得更加动人。
可现在,科学技术可以直接研究记忆的机制,比如,人们已经发现,在大脑的内部,海马体关涉信息的记忆,而杏仁体则关涉情绪的记忆。或许在不远的某一天,我们就会发现记忆的根本机制,数十亿的神经细胞在怎样的相互协作下产生了记忆并将其保存,由此,我们可以模拟那样的过程。这就意味着,记忆得以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我们在回忆的时候,不再经由那个坚硬而细小的种子所产生的艺术反应,而是直接品尝苹果本身。将褪色和遗忘驱逐了出去,记忆永远保持初始的新鲜状态,那样的记忆还属于人类的记忆吗?最重要的是,人类可以承受得起那样的记忆吗?
我尝试着想象那样的场景。把记忆和主体分离开来吧,就像在小说《分离》当中,过往的恋情被完好无损地珍藏在记忆的琥珀中,过往的恋人就在眼前却可以视之为陌生人,这样的处境极其尴尬,甚至可怖。我们似乎需要更加强大的心灵才能有能力接纳这种现实。无论是已经遗忘的记忆突然复活,还是记忆完美脱离了它的主体,成为了一颗可以把玩的琥珀,这都与人类千百年来形成的情感方式和人生哲学格格不入。想起《金刚经》所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遗忘,其实就是无所住,但是,记忆被复制了,强行驻扎在了世界上,而且脱离了此心。这种情况,亘古未有。脱离了主体的记忆,表面上看,像是一棵树被拔离了土地,但实际上,这样的情况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比喻。记忆的诞生本身就取决于主体的机制,我们知道,主体有着一套复杂的处理机制,借由这套机制,世界才是可被理解的。因此,不同的主体在面对同样的场景之际,记忆也是不同的。更何况,当记忆离开了主体,便是离开了意义产生的原始领地,如同一个词放在不同的语境当中,也许会表达出相反的意义。
因此,人的内在被外化得太厉害了,面临着被抽空的危险。人的记忆被和盘托出,像不像内侧被翻出来的可怜的皮手套?那么,还有那些强加给人的记忆呢?我们走在街边,那些风景从视网膜上掠过,不留一丝痕迹,但是,有些我们突然目睹的场景可能如箭矢射进我们的神经丛深处,从此折磨着我们的余生。我得凝视这样的记忆,我写了小说《经年》,那个年轻人在一个茫然漫游的夜晚,居然远远目睹了一场谋杀案,但他没看清,以为那只是一对寻欢作乐的野鸳鸯,直到第二天才知道他目睹的是谋杀案的现场,这样的处境是如此残酷,他该如何处理这样的记忆呢?这样的记忆与他的美好恋情的记忆无端端缠绕在了一起,他得在这样一场记忆的“车祸”中生存下去,一直等到另一场偶然性事件的强行介入,他是解脱了还是越陷越深了?没法回答,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本身。
但我们终究会适应那样的情况。我们之所以能适应,并不是我们有多么强大,恰恰是因为生命永远都是未完成的事物,生命抗拒着完成,因而生命有着跟废墟同样的性质。生命是时间最伟大的废墟,一座活着的废墟,不断塌陷,又不断生长,这个过程循环往复。可以追问的是,适应那种记忆被剥离状况的我们还是我们吗?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向未来投去惊鸿一瞥。可未来是什么?未来在哪里?是可以凝视的么?未来有时令人感到兴奋,有时令人感到惶惑,有时令人感到疲惫。兴奋和惶惑对很多人来说是客观存在的,或者说,是存在着一个值得判断的未来,它让我们兴奋或惶惑。但是,疲惫,这难以回避的疲惫,不属于未来,只属于这身体。
持续的凝视是可能的吗?进而凝视经由凝视而获得的记忆是可能的吗?我对这样的召唤充满了兴趣,这可能是因为我并不真的理解我所目睹的世界,我只是跟随别人一道以为自己理解了,其实我在欺骗我自己。当我凝视这个世界的时候,当我凝视那些记忆的时候,就像是把凝视当成了某种涂料,可以反复涂抹,直到某种景象全面显现;也许相反,我是把凝视当成了某种分解酶,我涂抹在记忆的化学实验玻璃片上,直至这些景象被解构,显示出最简单的结构,进而消散成灰烬,飘散在风中。还能继续演变吗?能。演变成让风吹拂的能量,演变成宇宙中终于不能再演变的沉寂之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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