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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塔克逊

时间:2024-05-04

木 祥

木 祥,原名成如明。在《民族文学》、《大家》、《青年文学》、《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全国各种期刊上发表了小说、散文200多万字。出版了《丽江马帮》、《青春棚》、《丽江斋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们》、《假如上帝还我一双手》等长篇民族文化散文。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其中《怒江故事》获“大家·红河”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丽江市作协副主席。

1974年,我到西藏当兵,塔克逊是我进藏后的第一个哨所。

后来开始文学创作,一直想写塔克逊和我的那些战友。但只写出几篇短文。几篇短文里,我曾写到塔克逊的海拔,5300米。有时候,总想添上这么一句:生活在这里,与内地相比,等于每天都坐在飞机上!其实是想故弄玄虚。做文章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啊!

文章贴在了博客上,便有人留言,她说,塔克逊的海拔只有5100米。留言者是个女的,自称年轻时在西藏工作生活过多年,对塔克逊也熟悉。这个人是谁?说的是真是假,让我纳闷儿。网络上的事,很难分辨真假。

她的这个留言,也没有引起网友的注意。都觉得5300、5100,两者相关不大,又是一个枯燥的数字。我的想法却又不同,海拔相差200米关系不大,而这个留言的女人让我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想,这个留言的“女人”,会不会是我认识的西藏塔克逊的“故友”?老西藏嘛,三十多年后遇到“故友”,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然而,一直无法联系上这个神秘的留言人,这更让我对5300和5100这两个数字耿耿于怀。在我心里,这不只是悬浮在表面的数字,它同样代表着缺氧,高原反应,还代表着没有绿色的沙漠和高原,更还有我一生中的年少和青春。

塔克逊,越来越让我刻骨铭心。

那就回忆吧,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呈现画面。回忆是一种怀念。怀念别人,其实也是怀念自己。

这种回忆让我内心隐隐作痛。

在这种带着疼痛感的回忆中,一天,那个神秘的“留言女子”终于出现了。这个女子不是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当中,而是在网络上。不知她在哪里知道了我的QQ号,她加了我。

她的QQ昵称叫“格桑卓玛”,这名称带着非常浓郁的藏地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在网络上与“格桑卓玛”聊起了塔克逊,她却有意地回避着。

很显然,她对塔克逊并不了解。这让我失望。这天,我邀请“格桑卓玛”视频聊天,对塔克逊了解与否暂时不说,我想先见一下这位叫“格桑卓玛”的女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但有个条件,要我给她说几个塔克逊的回忆片断。

又说:你不是一直在回忆塔克逊吗?

我不假思考地说:回忆起塔克逊,不能不说到与它相邻的一座雪山,一座叫“干城璋嘉峰”的雪山。

是吗?她说。雪山是不是耸立在离塔克逊二十多公里的国界线那边?

我惊愕。然后又释然。任何一座雪山,都可以在网络上搜索得到,并不能证明她就是我的“故友”。

于是,我很自负地把我的一段描写塔克逊的文字从QQ上传了过去:这座海拔8000多米的雪山,我每天都看到它,它常年白雪皑皑,高大巍峨。白天,这座雪山屹立在蓝天之下,偶尔也锁在云雾之中,虚幻缥缈。夜里站岗放哨,高原广袤静寂,我背着枪站在空寂的高原,默默地望着它。月明星稀,天空蓝得深邃。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句子:“霜花很亮。星星站在枪刺尖上……”

QQ那边,“格桑卓玛”却给我发了一个龇牙发笑的表情。继而说道:至于你的那些塔克逊的文章,比较出彩的是乌鸦的眼神。在西藏,看见乌鸦有人信,你怎么能看清乌鸦的眼神?

我说:因为在塔克逊的日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是模糊的,所以,乌鸦的眼神也变得浑浊模糊……那时候,我看世界也应该是模糊不清的。

“格桑卓玛”说:很明显,在塔克逊,你的心情有些灰暗。

还没等我发话,又说:为什么不写你的那些战友?

我说:战友写得不多,怕灰暗的情绪影响文章的格调。

突然,我发现我们聊了许多,还是没有达到视频聊天的目的。我为什么一直想要和她视频聊天?原因是我已经从她聊天的内容,打字的速度,判断出她应该是个年轻人。这更让我增加了对这个“格桑卓玛”的兴趣。

“格桑卓玛”却不理我那一套,说:你说的这些还不够我们“对视”的条件,再回忆吧。

我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逐步把这些回忆文字放在博客上。

我不知这些文字能不能打动这个“格桑卓玛”……

我是杨副连长带到塔克逊的。

杨副连长是我们的接兵干部,因为接兵,他从西藏来到我的家乡。当年,杨副连长三十来岁。从西藏到内地接兵,当然也就可以顺便探亲。杨副连长在西藏当兵,老婆却在内地,有两个孩子了。杨副连长两年能回家探望老婆和孩子一次。

我知道杨副连长是甘肃天水人,是乘坐闷罐车进藏的。闷罐车这个词,现在听起来不好懂了。所谓的闷罐车,就是拉货物的车厢。这种车厢没有车窗,没有用餐设备,没有卫生间,没有座位,它的功能主要是堆放货物。那时候用这种车厢拉人有两种情况,一是运送当兵的人,一是加班运送旅客。当然,加班运送旅客,只限于短途,如果是长途,吃喝拉撒会有诸多不便。

从云南去西藏,杨副连长和我们新兵坐在闷罐车厢里。杨副连长没有带行李,从西藏来,还要回西藏去,路途遥远,尽量不带东西。杨副连长在火车上和我睡在一起。

火车走走停停,缓慢地行进着。除了下车吃饭,其他时间我们看不到城市和村庄,看不到河流和山峰,也很难看到天空中的飞鸟和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所有的风景,都越出视线之外,甚至是想象之外。所以,我们进藏去塔克逊的时候,穿越了西南和西北,但西南西北的概念,在脑海里基本上是空白。

这天的夜静了下来。蒙眬中我睡着了,火车的“咣当”声让我恍惚。感觉是进了一个车站,车站上的灯光从一个缝隙射进闷罐车来,让我恍惚地看到杨副连长的脸。

我听到一个人在叫:杨副连长,到天水了。

这是新兵团的王政委在叫杨副连长。听到王政委的声音,杨副连长醒了,我也清醒了,大概整个闷罐车里的新兵都醒了,大家都默默地听着王政委呼喊着“天水”这个陌生的地名。现在回忆起来,天水车站上除了王政委的声音以外,还有火车驶过发出的汽笛声,火车撞击铁轨“咣当咣当”的声音,还有凛冽的西北风的呼啸声……

杨副连长从我身边起身,他大声回答着:王政委,知道了!

王政委说:到天水了,你去吧!代我向你老婆问好啊!

杨副连长再没有说话,可能是怕打扰人们的睡眠。杨副连长解开了拴在车门上的铁丝,推开大铁门,下车了。

不可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可以想象他静静地转身,朝一个小城默默走去的身影。我便想象杨副连长已经迈步去和妻子见面了。

天水这个地名,也就很深刻地记了下来。

火车在天水停了一个晚上,一个上午。杨副连长中午就赶回来了,他与家人见面,只有一天的时间。杨副连长的妻子也到了天水火车站,她要为杨副连长送行。看到杨副连长的妻子,我突然眼前一亮,就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这天,杨副连长的妻子穿一身黑衣服,衬托出白皙的皮肤。虽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脸色红润,身材窈窕,坦然,健康,体现出女性成熟的美。

由于妻子的衬托,杨副连长则显出英俊、潇洒的一面。杨副连长对妻子说:这就是我接来的云南新兵。

杨副连长的妻子笑了笑。

突然,杨副连长的妻子指着我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战士?

杨副连长点了一下头。

夫妻俩说了句悄悄话。然后,杨副连长认真端详了一下我,吃惊似的说: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只是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点特殊的感觉,你一说,提醒了我!

他们的举止,我感到亲切,又有些羞涩,肯定是脸红了。

说着话,火车就要开了。

在闷罐车门口,杨副连长微笑着向妻子挥手告别。开始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杨副连长妻子表现出太多的离愁。可以肯定,在她的印象中杨副连长的远行是欢乐的。然而,列车越来越快,杨副连长的妻子即随着列车跑了起来,她越跑越快,却离我们越来越远。风吹着她的头发,在空中飘……慢慢地,杨副连长妻子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我的眼睛一片湿润。杨副连长看了一下我,说:已经习惯了。

杨副连长的话淡淡的。在他看来,离开和见面,忧伤中蕴含着一种慰藉,一种很笃定的东西。

火车又发出了无休止的“咣当”声。到了夜里,杨副连长悄声对我说:我妻子说,你像她的弟弟。

又添一句:你给人的印象,总是心事重重。

我心里一惊,嘴里反驳道:怎么会呢?

杨副连长却很肯定,说:这事儿以后慢慢说吧。

到了青藏线上,我的高原反应特别严重,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整天都默默地看着四周的雪山和戈壁发呆,什么心事也难产生,就像我的内心也只是雪山和戈壁。

翻过唐古拉山,在羊八井温泉,部队休整一天。海拔相对低了一些,天气晴朗,气候温和,我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便想起杨副连长在火车上对我说的话。

我心事重重?

杨副连长看人怎么这样准?他能看出我的心事。我的确是心事重重。我不能不心事重重。

我入伍的时候,心情十分灰暗。当兵前,我在乡村已经是穷途末路。那时候是推荐上学,家里没什么背景,所以,读书无望。再一条出路就是招工,去当工人或者公司职员。然而,通过努力得来的招工指标,又被乡村支书的亲戚占了。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小,如果再不跳出农村,那就只有结婚生子,在农村终了一生。我又极不情愿一辈子在农村像父辈那样挣扎。

我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只能是凭健康的身体走出去。离开,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可以想象,那时的乡村,是多么让我绝望。绝望之时去西藏,我是盲目的。之所以说是盲目的,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当兵的地方是西藏,目的地是塔克逊……

在羊八井的阳光下,杨副连长对我说:到部队了,换一种方式生活吧。到了塔克逊,你的新生活便要开始。

塔克逊。我盲目地到达了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车在塔克逊前小河边的操场上停了下来,杨副连长从驾驶室里跳下。

我们十几个新兵,坐在一辆南京牌轻型货车上,戴棉帽,穿棉衣棉裤,戴着皮手套,都被厚实的服装包裹着,如果不细看,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我从货厢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笨拙的腰身,看着杨副连长。可能是高原空旷辽阔的原因,杨副连长的身材显得比在内地的时候单薄,脸也明显地消瘦,皮肤呈现出失水感,有细微的皱褶。

杨副连长站在操场上。操场上是干净的沙子,是被高原干净的风淘洗过的沙子。他的身边有个篮球架,篮球架简单,两根圆木支撑起几块木板,钉上了篮圈。

杨副连长用手指了指小河的上方。小河上方是荒芜的山岭,山下有几排铁皮顶的平房。

杨副连长说:这就是我们的连队。

又补充一句:是整个边防连队最好的房子。

我朝营房看去,铁皮房面对雪山,墙壁是新刷的石灰,屋顶上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房子后面的山不高,全是褐色的沙子,没有丁点绿色。山上面是湛蓝的天空,色彩十分单一。如果没有一个月的高原适应,眼睛肯定有刺痛感。

我正想擦拭一下眼睛,突然,响起三声清澈的枪声!营房上空升起了三发红色的信号弹。

杨副连长先是一惊,然后高声说:有情况!紧急集合!

我们新兵都不知所措。

杨副连长挥手说:不要慌张!我们还没有武器,先在操场集合,等待命令!

我们刚好在操场站定,罗连长已经带着士兵从营房里跑了下来。士兵们全副武装,在操场整齐地站好队列。罗连长和杨副连长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便高声说:同志们,哨所前线小山包一线发现敌情,老战士马上迂回包围!新兵负责营房守卫,并做好山头瞭望!

老兵们都快速往营房前的小山包前进,我们新兵在杨副连长的指挥下,爬上营房后的山头。这么一折腾,我们都开始气喘吁吁……

这是一场演习。

开始,我们都不明白,罗连长为什么会在新兵刚到塔克逊的时候就打演习。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罗连长与杨副连长有点隔阂。前一年哨所评选军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但要差额选举,连队推荐了两名,实行了无记名投票,最后杨副连长评选上了,可见,杨副连长在战士中威信较高。当年,大家对“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十分看重,罗连长心里有些不服。连长嘛,应该才是积极分子。

先打个演习,罗连长的意思,杨副连长接的新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想看看,云南兵,有多大的适应能力。

我却隐约感到了一种危机感,我是杨副连长比较欣赏的士兵,而罗连长权力又比杨副连长大……

老兵们当然知道是演习,不是真的有什么敌情。演习结束后,老兵们都是跑着步来到我们身边的,我现在都记得,老兵们的皮肤,都与地上的泥土差不多,已经是清一色的棕褐色,仔细观察,他们的嘴唇都显得有些发青。

老兵们跑到操场,没有理我们这些新兵,先向杨副连长敬礼,握手,寒暄,笑,大家都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杨副连长和这些老兵分别半年多了,有老兵说:感觉如隔世。

有老兵看着杨副连长说:杨副连长白了许多啊!

有老兵说:杨副连长你年轻多了。

杨副连长和战士们一一握手。说:我什么也没有给你们带啊!

看到热情的士兵,杨副连长有点儿难为情。

说话间,杨副连长从车厢内取出一个麻袋。老兵们打开一看,是一袋莲花包菜。莲花包菜圆圆的,外面的叶子明显有些蔫了,扒开外叶,菜叶鲜嫩。我看到老兵们兴奋得跳了起来,叫道:我们已经半年没有看到过新鲜菜了!

杨副连长说:分到各个班,每个班三个,算好了的,一个也不准多拿!

已经有老兵扛着莲花菜往哨所跑。

看着老兵的高兴劲,杨副连长又拿出了一本影集,这是我想不到的。为什么要给这些老兵看影集啊!没有想到,老兵们却争先翻看着杨副连长的影集。我感到新鲜,看到大家都挤在一块儿,我只能从侧面看是什么影集。一看,原来是杨副连长的家庭影集。有他老婆的照片,他父母、姐妹、侄女的照片。影集中年轻女性最多。这些照片,有的是在乡村照的,有的是在城市照的。照片的背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春天的花朵。

怎么也想不到,战士们看到影集会表现出这么大的兴奋。不在塔克逊待上两三年,很难理解这些老兵对绿色和花朵、对女性的渴望。在塔克逊,成天是沙漠的颜色,难得看到一点绿意。街头漂亮的姑娘更是久违了。

老兵们正津津有味地看影集的时候,杨副连长叫了起来:你们把我带的兵丢一边啊!快把他们带上去!

这时候,老兵们才有些不舍地放下影集,走向我们。他们说,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屋子。新兵们都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向塔克逊的营房。

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老兵们把我们的行李带上,我们就这样走进了塔克逊。

这种简单的仪式,却让我有着特殊的记忆。

这种记忆同时来自一种味道,至今让我难忘。

初到塔克逊的那天,我便闻到一种香气,这种香气弥漫在整个塔克逊的上空。第一次走进塔克逊的时候,我就被这种香气感染。后来才知道,这种香气是塔克逊的牛粪和荆棘燃烧后混合的气味。塔克逊的燃料,用的是两种材料,一种是沙漠上的荆棘,一种是草地上的牛粪。

记得当时,我曾经站在小河边,闻着这种味道若有所思。

这时候,杨副连长叫我的名字,让我快点跟上。

我跟在杨副连长后面,往营房走去。

新兵到塔克逊后,集中训练了一个月,我分配到了机炮排。机炮排是由机枪班和炮班组成的。我是这次唯一被分配到机炮排炮班的新兵。可以肯定,机炮排是哨所的重点排,要求士兵体力好,文化水平高。我们到塔克逊以前,四川的新兵已经提前到塔克逊了,也分了个新兵在机炮排。这个新兵文凭比我高,是排里唯一的高中生,姓甘。凑巧,当时印度的总理是英·甘地夫人,我到炮排的时候,就有人称他为“甘地夫人”。

甘地夫人年龄比我小一点,因为我当兵前已经在社会上漂了几年,年龄偏大。甘地夫人说,他刚好高中毕业就应征入伍了。在我眼里,他还有一点学生气。

我刚进班里,放下行李,甘地夫人就传给我一支香烟。

我说我不抽烟。

甘地夫人又把香烟传给老兵,才拉起我的右手,掰开指头看看。我心里有些紧张,我的手指上都有黄色的焦油。在进炮排的时候,我就决定不抽烟了,抽烟就要给老兵传烟,我的津贴肯定不够烟钱。

甘地夫人对我说:烟还是要抽的,给老兵撒一支烟,联络一下感情。

相比之下,排里的老兵更喜欢甘地夫人。有老兵常说:甘地夫人,把你的妹子嫁给我吧。

甘地夫人脸红了。甘地夫人到塔克逊时间不长,他的皮肤还没有老兵的黑,但我还是看出他脸上的变化。

甘地夫人说:那怎么可能?

总是会有老兵提起甘地夫人妹子的话题,让他十分尴尬,神情有些沮丧。

甘地夫人身材修长,文静秀气。塔克逊从来看不到女子,从甘地夫人的影子里去寻找一个异性的感觉,只能说是感觉。后来,我也成了老兵,才知道在塔克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话题了。看不到女人,就在一个英俊的士兵的影子里想象他的妹子,那是唯一的途径。

我对甘地夫人说:你就说没有妹子,他们不知道你有妹子。

甘地夫人说:可是,我有妹子。

我想说,那就把你妹子嫁给我吧。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话,老兵能说,我可不能说。

我也有些喜欢甘地夫人了。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与老兵相比,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多,不久对他的情况就了解了很多。甘地夫人高中毕业后,不当兵便要上山下乡当知青,相比之下,当兵显然要比下乡更有前途。甘地夫人告诉我,他退伍后,便会分配到一份正式工作。但是,甘地夫人不想让哨所的士兵随便就知道了他当兵的动机。

甘地夫人是高中生,到了塔克逊,书生气还没有全部被磨掉。他说话做事都有些“文气”,并且喜欢看书。当兵人,看书的不多,甘地夫人显得有点另类。甘地夫人可能感觉到了,于是便很少在宿舍里看书,有时候,他会带上一本书和一叠信笺,钻进沙漠里。

我上学不多,塔克逊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同时也可能是受到甘地夫人的影响,也喜欢看一些书。我记得,《红楼梦》、《艳阳天》、《暴风骤雨》这些小说都是从他那里借来看的。小说看多了,我突然会产生写作的萌动,所以一直问甘地夫人在看什么写什么,特别想看他写的东西,但他都支支吾吾的,从来都没有承认,所以也没有看到他的作品。

塔克逊气候恶劣,加之当时部队训练不多,施工也没有开始,休息的时间相对多一些。星期天,全班战士都待在宿舍里,天太冷,就在班里休息烤火。甘地夫人却不见了,他很少在宿舍与我们一起聊天,也不烤火。甘地夫人是去哪里了呢?我有些纳闷儿,也没有人问起。

一天,我从山头站岗回来,在山路上,看到甘地夫人从班里出来了。我在山上,他没有看到我。我便站在僻静处,想看看他要去哪里。我看到他走出宿舍以后,东看西看,好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悄悄往一个碉堡里走去了。远远地,我看到他的身影,在山坡上的小道上移动,看到他的行走,我突然间想起了蚂蚁,想起了小鸟的飞翔……我的视线突然一片模糊,赶快擦拭了一下眼睛。

我有些不明白,甘地夫人老是不在班里,现在出门,又去碉堡里干什么了呢?

甘地夫人进碉堡了,我还站在山头上。我知道,从山头通往碉堡,有一条战壕。于是,我从战壕弯腰前行,朝碉堡方向悄悄移动。风比较大,水泥电线杆的电线“呼——呼——”直响。我轻轻走到了碉堡旁边,然后慢慢起身,悄悄从碉堡的枪眼往里看。一看,我就明白了,原来,甘地夫人是在碉堡里写什么东西。看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又在信笺上写着什么。可能是冷了,他还会蹦跳几下,然后搓一会儿手,往手上哈几口气。写什么呢?什么东西那么神秘,不可以在班里写?

我看不下去了,回到了班里。到了晚饭时间,我才看到甘地夫人从外面回来,脸都冻紫了,手指也好像不太灵活。很难想象,他刚才还在沙漠里,头顶是乌鸦的鸣叫,四周是雪山环绕,他就在这种情形下写作的。

后来的一天,我在班里值日,值日的时候,要整理班里的内务,烧开水。在整理内务的时候,我无意中在甘地夫人的枕头下看到一沓信笺,我想,那肯定是甘地夫人的作品。我看四处都没有人,忍不住拿起信笺,正想翻看,但还是忍住了。

晚上,甘地夫人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你看了我的东西?

我慌张起来。我知道他是说我看过他的作品。

我不承认看了他的作品,我真的没有看他的作品。

甘地夫人说,他的作品上是做了记号的。

有时候,杨副连长会到我们班里来。杨副连长到我们班里,一般不单独与我谈话,而是面向全班战士,他不想让战士们看出对我有偏向。但我心里明白,他到我们班里来,主要是心里想到我。与班里的战士交流以后,他会问问我的情况,随便谈一些家乡的事,让我感觉亲切。

杨副连长和我的关系,战友们心里也是明白的。班长和老兵们都知道,从前,杨副连长到我们班里的次数,明显没有现在多。这种情况,当兵的当然会看得很清楚。老兵们是觉得无所谓,因为,提干、入党、入团,都按当兵的年限批次来,入伍时间是明显的阶梯。而甘地夫人和我属于一个层次,是真正的竞争对手。

然而,我心里却是十分清楚,杨副连长是副职,对我的提拔作用不太大。

杨副连长住在连部,部队等级分明,军事化管理,到了哨所,我和杨副连长就不能像新兵连队那么随便了。倒不是有特别明显的限制,只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但只要我愿意,我肯定可以利用假期或星期天去一次杨副连长的宿舍,杨副连长对此无疑是高兴的。杨副连长的住宿、办公都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办公桌,床,再加上有个火炉,感觉有点拥挤。

每次,我在门口喊“报告”,进了杨副连长的宿舍,他就示意我坐下,就在他对面,我们坐在一起,杨副连长很随意,我却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我不必和杨副连长讲班里的事和自己的心事,也不必要求他帮我什么,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是一种自然的感情,说其他的会太俗气。当然,杨副连长也不在我面前承诺什么,但我知道他只要有机会,又不超出原则,就会帮助我。

坐在杨副连长的身边,他爱说起接兵时到我们家乡的一些趣事,让我想起家乡,内心温暖。

有一次,杨副连长正在看哥哥的来信,看到我来了,也不停下,而是把信念出声来,让我也知道信上的内容。杨副连长的哥哥在北京当兵,告诉他,父亲病了,已回家探亲。杨副连长两兄弟都在部队,杨副连长探亲,显然不现实,只能由哥哥代劳。读到这里,我看到杨副连长眼眶里忽然充满了泪水。这个情形让我忽然有些失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杨副连长,我想到自己的父母也老了,在边疆当兵,根本无法照顾老人。我们都知道各自的内心,沉默一会儿,又聊一会儿天,我就走了。杨副连长把我一直送到门外,眼神有些发怔,等我再次告辞,这才想起什么似地说,要注意身体,高寒缺氧——他怕我身体吃不消。

离开杨副连长的宿舍,回班里还有一段坡路。夜很静,高原的星空辽阔无比,我感觉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行走,感觉自己虚无缥缈,没有着落。想想自己在塔克逊的处境,想想杨副连长与我情同兄弟,想想他当时所处的位置,又会觉得自己前途分外渺茫。这时我已经感觉到,如果要进步,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危机感和一种失落感。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班里。甘地夫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有一种感觉,甘地夫人有点和我较劲。

我暗暗下了决心,只有尽最大努力好好表现,抓住机遇,找到一条出路。这样做,也是为杨副连长争光。杨副连长带来的兵,我们的进步,会让他脸上有光彩。在部队里,苦一点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要进步,当兵几年,什么也不进步,等于是白当兵了。

所以,后来的日子里,班里的地,基本上都是我扫,开水都是我烧。我们班住得最高,水要到山下的小河里去挑。看到水没有了,我便主动把水桶挑得满满的。

然而,我的活干多了,就显得甘地夫人懒散了。看到我成天在做活,甘地夫人明显有些尴尬。我想,他可以来做,新兵就是打水扫地,整理内务,什么事都抢在老兵前面,不然,你就进步不了。

甘地夫人却没有明显地表现得积极,但也不耽误正常的训练和学习,该干的工作,他都尽量干好。在我争着做内务和挑水烧水的时候,他依然读书。偶尔也会对我说:你太辛苦了。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后来有一天,我和甘地夫人一起站岗。我们的岗哨分山上岗和山下岗。这天我们俩是山上岗。下岗的时候,要走一段路。

路上,甘地夫人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要太认真了,任何事要随缘,不能过分强求。

我听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细一想便知道他话里的味道。

我不好说话,甘地夫人继续说:依你的条件,在部队提拔文官差不多,当炮兵要提干,你不行。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

甘地夫人继续说:有的东西,不是能争取得来的。

我心里有些丧气,觉得甘地夫人说得对,也不好反驳他。脸上表情肯定不好看,同时,他的话让我更加感到前途的渺茫。感觉到从前一直心怀大志的愿望,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更像一个没有边际的梦了。

我得承认,甘地夫人对我说的话是真诚的,推心置腹的。但我又十分不甘心。我的处境要我做好自己的事,按我的想法去做。

我首先要争取入团。

正好,第二年,塔克逊开始施工,修筑工事,我觉得是表现的好机会。

哨所的施工由杨副连长负责。杨副连长是副职,负责施工的时候多,所以工作比较重。塔克逊哨所新营房修建的时候,也是由杨副连长负责施工的。部队施工,一般不请施工单位,除了技术人员以外,体力劳动都由士兵承担,打土坯,挖土方,抬石头等都由士兵们干。这就增加了士兵的劳动强度。特别是塔克逊,除了巡逻,还要训练,而且是在5000多米的高海拔上,如果施工,士兵的艰苦程度不言而喻。当年修建塔克逊营房的老兵,有一部分已经退伍,大部分都还留在哨所,他们都有施工经验。对于这些老兵,艰苦的施工刚刚过去,马上又要开始新的项目。而这次修工事任务特殊,要筑水泥碉堡、战壕、防空隧道,任务更加艰巨,而且水泥建筑施工,要抢在冬季到来之前,在霜冻期间无法施工。

所以,杨副连长带领哨所的干部战士抢工期。

杨副连长把施工任务下达给了各个班排,规定了完工期限。我们班的任务是要打通一段地下隧道。地下隧道比较长,由两个班从两个方向同时进行,在山中间会合。两个班都不甘落后,但越往前打,隧道越深,石头越坚硬,施工越困难。我们只能先用钢钎打炮眼,然后放炸药爆破。地下隧道还没有贯通,通风成了问题,放炮以后,隧道里烟雾弥漫,炸药味很浓,但不能因此而耽误施工时间,我们都是在爆破作业后不久就进隧道施工了。进了隧道后,高原缺氧,隧道通风又不好,呼吸更加困难。但打钢钎是力气活,士兵们感觉更加吃力。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新兵,施工的时候,理应冲在前面。新兵都明白,如果关键时候不努力,要想进步,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甘地夫人来自城市,对打炮锤一窍不通。我虽然力气不大,但在施工方面比甘地夫人强。甘地夫人却不甘落后,他对我说,当兵人,应该准备吃苦,干什么都不能找借口,干什么都锻炼得出来,不然怎么会说是大学校。所以,施工的时候,甘地夫人什么活都抢着干,抢着抡炮锤打炮眼。每次打炮锤,我看着他喘着粗气,脸憋红了还坚持。

背地里我劝甘地夫人不要硬拼,打炮锤这事,硬拼不得。甘地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看我,看到我表情诚恳,便说:其他的当兵人不干的事,我可以不干,但大家都能干的事,我却不能不干。不然,我算什么东西?

我听了倒吸一口气,知道他是不甘落在我的后面,而且话里有话。我知道,甘地夫人的话里也有点挖苦我平时积极做班务的意思。

我也就没有多说话。其实,在塔克逊,施工体现的是一种硬功夫。我们班里的战士,也都在暗暗较劲,谁都不愿落在后面。特别是打炮锤,更是考验着士兵的体力和毅力,所以,每次轮到谁打炮锤,都会数着次数,打不满一定的次数,就不停下来。这可能与班长有关。我们的班长,姓秦,每天很少听到他说话,都只知道默默地施工,做什么都以身作则。那一段时间,我们都跟在秦班长后面,他打40次,我们都打40次,我们打40次,甘地夫人也不会在39次停下来。打得轻重是一回事,但次数是不能少的。

一天下午,已经施工了半天时间。轮到甘地夫人打炮锤,我站在他的旁边,看到他好像才打了30多下,突然停下了。他的炮锤是缓慢放下来的,放下后便蹲了下去,嘴里喃喃地说他有点恶心,想呕吐。洞里光线很暗,我们看不到他的脸。但我们都知道他身体不适,便马上把他抬到隧道外。我们在隧道里时间太长,走出隧道,我们感觉阳光很刺眼。适应了一会儿,也才看到他的脸是紫色的,嘴唇发青。

班长说:赶紧把他抬到医务室!

进了连队的医务室,我们把甘地夫人放到了一张简易床上。王医生说:让他平躺下来。

然后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甘地夫人的胸口,说道:是缺氧反应。

我们帮助王医生打开氧气瓶,把吸气管套在了甘地夫人的鼻子上。

吸了一会儿氧气,甘地夫人才慢慢缓过来。

甘地夫人清醒以后,吃了一次药,又和我们一起回到了班里。哨所的医务室,不可能住院治疗。甘地夫人也说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心跳有些快,呼吸比较困难。

第二天,甘地夫人又进隧道施工了。

秦班长没有阻拦甘地夫人,他知道阻拦甘地夫人有可能阻拦他的进步。但是,甘地夫人出事后,秦班长有些生气,对老兵说,施工不能让新兵卖命,他们对高原适应没有我们强,老兵要起带头作用。

秦班长知道我们新兵的心理,但他对老兵们说:新兵可以多干一点,但不能让他们太拼命了,这样会出问题。你们也是从新兵过来的!

秦班长属于提不起来,也不能马上退伍的老兵。提不起来的原因是,他年龄大了,超过了提干的年限,但他又是哨所的骨干,而且贡献最大,如果让秦班长走,连队干部觉得对不起他。为什么让班长退伍对不起他呢?当年,当兵的回到农村,基本上是没有出路的。班长还没有结婚,连队的意思是让他再多当几年兵,等到请了探亲假,把婚姻问题解决了,然后再走。当兵的,好找对象。

当年,乡村有句俗话:戴花要戴紫薇星,嫁汉要嫁解放军。乡村里,嫁现役军人光荣,最起码也要找个退伍军人。

秦班长留了下来,但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一般情况下,秦班长不批评战士,话很少,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他的班长是怎么当的。但时间长了,我也和其他战士一样,对秦班长会心领神会,知道只要跟上他,就会做得很好。

除了施工,秦班长对我们装备的“八二炮”的技术十分过硬,平时操练打炮,说打哪里就打到哪里。很多时候,秦班长不说话,战士们都难猜测他心里怎么想的,所以都有些怕他。他走在前面,其他士兵只有跟上。

秦班长在塔克逊的时间最长,参加修过两次营房。第一次是把营房修在山头上,后来营房搬到山下来,他又参加了施工。所以,秦班长对施工十分熟悉,是哨所的骨干。

哨所里爱说这样一句话:“骨干骨干,就是不干”,意思是老兵有了资本,又不能提拔,就可以少干活了,关键时候他们才出场。秦班长却不,施工操练都亲自出马,绝不含糊。特别是这次施工,更是一步也不离开施工场地,他怕施工出问题。甘地夫人打炮锤出现事故,他说:打炮锤是在隧道暗处,而且是在缺氧条件下进行的,如果不注意就更危险了。

秦班长要我和甘地夫人在劳动中量力而行,特别对老兵们说,如果我们俩出意外伤人,便要严肃处理老兵。

在我的心里,秦班长在班里做什么都从容,但到后来,却为我和甘地夫人的事感到为难。秦班长已经明显地感觉到,班里其他人的事都好处理,唯独我和甘地夫人让他难以摆平。

在炮班里,甘地夫人文化比我高,秦班长想提他为“二炮手”。但是,甘地夫人提为二炮手以后,我又不好摆了。我虽然文化没有甘地夫人高,但工作明显积极,秦班长觉得也不能亏待我。但一个炮班里,只有一门“八二炮”,只能有一个二炮手。我们两个,哪个是二炮手,他好长时间没有表态。

后来,班长把我提为“第二二炮手”。意思是二炮手的助手。

在决定我当“第二二炮手”的前一天,秦班长说要找我谈一次话。我感到吃惊,班长找我谈话,不是好事就是坏事。秦班长把我带到弹药仓库后面的空地上,我们各自找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天气很好,太阳很亮,有些刺眼,但没有多少温度,风吹来还有些凉意。坐在石头上,我看到秦班长欲言又止,表情很为难。我心里有些发毛,知道没有好事了,但又不敢催他,等着他说话。就这样坐了一会儿,秦班长还是说话了。他对我说了让我当“第二二炮手”的事。

我当然不好说什么,秦班长的决定,我想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我的心里十分不好受,表情也肯定不自然。

秦班长把决定告诉了我,明显从容了许多。看到我不说话,他又说话了:你是知道的,其他的可以选,可以随便,炮手就不能选了,要凭能力来,不能论资排辈。你想想看,“八二炮”是哨所的主要火力,如果打起仗来,炮弹打不准,或者炮弹打不出去,问题就大了。

秦班长掏出烟,点燃,吸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说道:真枪真炮,人命关天啊!

秦班长语重心长,我的心里就暖和了。我说:秦班长你放心,我服从需要!

秦班长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甘地夫人就当上“二炮手”了。

时间不长,连队开始发展共青团员。我想,一个班只可能发展一个新团员,这次,也非甘地夫人莫属了。然而,可能连甘地夫人也没有想到,秦班长极力向团支部推荐了我入团,不久,又让我当上了班里的团小组长。我有些想不通,秦班长却对其他战士说:木祥这个人,适合做党团工作。

秦班长不爱多说话,说话做事却让人深思。

连队一直想留秦班长,然而,退伍却是一年一次,每到退伍期间,一种走与留的困惑,总会煎熬着秦班长。这一年的退伍时间,很快又要到了。

1976年9月的一天,哨所里突然放起了广播,哨所的广播一般是不开的。这天,由于天气不好,在宿舍外的战士也不多。这时候,战士们都在营房里烤火或聊天,听不清广播里在说些什么。突然,秦班长跑进宿舍里来,高声叫道:哎呀!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了!

秦班长这样喊叫着,手也不停地挥拳舞动着,神情十分夸张而悲伤。我们心里一怔,但远还没有感觉到这件事的分量,所以对秦班长的悲伤还有些漠然。但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排着队走出宿舍,等待着连队的命令。

我的心里也十分沉痛,在痛心毛主席去世的同时,忽然有种无名的孤独,但看看失态的秦班长,我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依赖感,当时他真像从一幢失火的房子里冲出来,冲着我们喊,失火啦,失火啦!是啊,很快我们也感受到那种烈焰的气势和温度了。

毛主席去世,哨所加强了戒严,同时举行了隆重的吊唁活动。但吊唁活动一结束,秦班长就向连队写了报告,申请退伍。

秦班长的行动,出乎大家的意料。连队干部以为秦班长有什么情绪,找他谈了一次话。秦班长对连队干部说的话,开始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一直认为毛主席不会死,但还是去世了。

当时找秦班长谈话的就是杨副连长。

杨副连长不知道秦班长为什么会说起毛主席。接着,秦班长用从来没有过的坦然对杨副连长说:我只是在西藏多待了几年,一个老兵而已。现在,连队干部照顾我,不让我走,我也觉得我走了这个班就不能运转了。现在,毛主席去世了,让我想了许多,我得走,明年退伍,一定得走!

这话是杨副连长后来对我说的。秦班长的这些话,也让我思考,我也是不想离开西藏的一个。其实,我们想留在西藏,是一种逃避,逃避困难,逃避乡村,逃避现实。然而,世上什么样的的困难都有可能出现,你不克服,困难可能永远会摆在你的面前,你想绕也绕不过去。

连毛主席都是要死的!

可以说秦班长的离开对我的冲击并不弱于毛主席,我得重新想想我的过去和未来了。

应该说到那个神秘的女子。

她说她叫梁红,姓梁的梁,红卫兵的红。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站在塔克逊营房前的小河旁。这天,天气很好,太阳光很耀眼,风很轻很慢,仿佛在做一件很庄严的事。没有树,除了雪山沙漠,望穿双眼也看不到树的影子。小河旁的小草还没有发绿,我们的身边有一部废弃的手扶拖拉机。没人知道这部拖拉机是什么时候到达塔克逊的,我后来一直回忆起它。印象里,它被风吹得干干净净,轮胎瘪了,油漆的颜色暗淡了。沙漠里,它是一件安静的机器。

我知道的是,梁红到达塔克逊前,除了偶尔有文工团的女兵来过,从来没有来过姑娘。梁红的到来,是塔克逊最为轰动的事件。轰动的原因是,在塔克逊当兵,一年当中极少能看到女性。梁红能长时间居住下来,更让我们感到意外和振奋。

梁红是梁副营长的女儿。

这一年,塔克逊有更大的建筑工程,哨所来了一个部队工程团,清静的塔克逊变得热闹起来。工程部队的首长,是梁副营长。梁副营长带着他的女儿。我很感到奇怪,梁副营长没有带妻子随军,带的是女儿。后来才知道,带女儿的原因是为她在西藏找一份正式工作,有国家指标的那种。

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梁红便在小河里洗衣服。这段时间,杨副连长让我协助施工部队工作,说是协助,就是为施工单位的测量人员带路,或者是为梁副营长服务。这样,我就有机会接触梁红。

我到河边去,是要把梁副营长的衣服拿给梁红,让她去洗。梁红接过衣服就不说话了。我也没有走开的意思,我说:梁红,你洗我来帮你漂。

小河里的水清澈明亮,梁红在水里搓衣服,手浸泡在水里,有些发红。水的温度很低。可能是我的存在,她偶尔抬起头来。

我打量了一下梁红,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不高,脸白,典型的四川妹子。梁红在塔克逊也不日晒雨淋的,保持了姣好的容颜。据我观察,她自从到塔克逊以来,有时候表现得活泼开朗,有时候又突然间有些忧郁。

梁红听我说要帮她漂洗衣服,站了起来,所答非所问地说:把你的衣服拿来我一起洗吧。

我说:不行的,当兵的怎么能让你洗衣服,部队有纪律的。

梁红说:不怕,我父亲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会说什么。

我稀里糊涂地回宿舍把衣服拿到河边,交给了梁红。我想,反正我也在帮着梁红,她洗,我漂,这样洗得也快一些。

洗着衣服,我们没有其他话说,只听见水的声音和搓衣服的声音,还有远处乌鸦的叫声。

就这样默默地待在一起,只有水声和我们搓衣服的声音。这时候,我感觉当时的情境让我显得尴尬。两个年轻人,居然没有什么话可说,沉默得让人窒息。其实,应该可以理解,因为我们相互太不了解了。对于我来说,与梁红在一起,连一丝多余的想法好像都没有。当然,有的只是紧张,同时脑海里会出现一点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所带来的自卑情绪……

衣服很快要洗完了。这时候,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我和梁红都抬起头来,我们看到日喀则方向来了一辆汽车。我一看就知道是部队的邮车。哨所的士兵也都看到邮车了,全都往小河边的公路上奔了下来。

我对梁红说: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梁红说:你去吧,看一下有没有我父亲的信。

我马上跑向了邮车。邮车是军车的号牌,驾驶员也是军人,押送邮件的是地方上的邮政员。邮车每次都要在塔克逊停靠卸邮件。邮件从车上卸了下来,一个大邮袋旁边已经围满了士兵。文书打开了邮袋,按信件的顺序,在小河边高声喊着收信人的名字。有的战士收到信件,高兴地拿着信件回宿舍看信去了,没有收到信件的战士,一脸的垂头丧气。

想不到真有梁红的一封信。我什么也没想,便从文书手里接过信,跑去找梁红。

梁红打开信,说:我找工作的事。

我说:你工作的事解决了?

梁红却显得很忧愁,说:只是解决了户口问题。

户口问题?我有些纳闷儿。

梁红可能看出来了,说:就是把户口转到西藏来了,转到岗巴县来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沉重,马上想到梁红的户口到了西藏便是西藏人,而不是四川人了。当然也会想到自己,两三年就要退伍回到云南,而云南和岗巴,简直是天南地北,一生一世也不可能见面了,心里便产生了莫名的惆怅。

但是,我依然希望梁红尽快在西藏找到工作。一个女孩子,与我们相比,在内地找工作就更难了。

于是,我便改变了话题,说起了她的家,她的母亲。

梁红说:我明白你们为什么那么盼望家书了。

我说:在西藏,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可以在想念中寻找到一份快乐。

梁红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低声说:我家的情况更特殊,父亲和我,都想我的母亲。

又加了一句:父亲还惦记着我的奶奶。

我说:那你怎么不在内地找工作,跑到西藏来了?

梁红说:没有特殊的关系,在内地找工作太难。我父亲在西藏二十年了,内地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带我进藏来了。

梁红说完,我们又是一阵沉默……

梁副营长身材高大,脸庞黝黑,一脸络腮胡子,举手投足之间让人感到虎虎生气,在士兵面前很有威严。梁副营长在西藏当兵多年,已经看不出是四川人了。到了塔克逊,梁副营长要领导工程部队修战壕,打隧道,砌碉堡。多数时候,我都看到梁副营长穿梭在战壕里和隧道里,脸上衣服上随时都会沾些泥土沙子。

很少有人知道梁副营长在带兵的同时,还为女儿的工作犯愁。我知道,梁副营长工作之余才去岗巴为女儿找工作。

施工到了关键时候,冬天就要来临,霜冻以后,施工就得停,就得等到第二年,工程部队不可能在塔克逊等一个冬天!

杨副连长心里很着急,对我说,你其他工作可以少干,主要是当好梁副营长的通信员。

所以,我随时都要跟着梁副营长,施工,训练,出差,每天都不离开。

跟着梁副营长,我看到他也十分着急,每天都在现场督促施工。然而,施工进度却提不上来。梁副营长的施工部队是从日喀则调来的,到了塔克逊,战士们的生活比在日喀则艰苦多了,海拔比日喀则高2000多米,这里的氧气,只是内地的一半,士兵缺氧严重,新鲜蔬菜吃不上,新鲜肉也见不到。士兵的体质越来越差,有的士兵已经出现浮肿现象。梁副营长不忍心过分催促战士,施工进度明显减慢。女儿工作的事,自然也不敢多提。

这天,梁副营长握着拳头在空中挥了挥,对我说:锤子!得想想办法了!

梁副营长的办法,是利用星期天上山打猎,到僻静的小河里捕鱼,为士兵解决伙食问题。

出去打猎捕鱼,梁副营长不让哨所里的干部战士知道,也叫我不要让杨副连长知道。我知道,打猎和捕鱼,都违反部队纪律。我想告诉梁副营长,他施工本来就辛苦,星期天应该休息一下,特别是要跑一下梁红的工作,但不敢开口。

梁副营长曾告诉我,他已经调查到,附近的湖泊小河里可以捕鱼。但捕鱼的网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西藏不可能有鱼网。可见,梁副营长是个有心人。后来,食堂里经常做出新鲜的酸辣鱼,还有新鲜的野味。只有我知道,这些都是梁副营长的办法。

又是一个星期天,梁副营长要我和他一起出门。我看到梁副营长打起了绑腿,穿上了军用胶鞋,冲锋枪挎在了肩上。看到梁副营长的穿戴,我便知道他是叫我一起去打猎。两匹马已经拉到了营房外的小河边,我快速打上绑腿,换上胶鞋,背上了枪。我觉得梁副营长威风凛凛,而自己也威风了许多,像是一次特殊的出征。

天色还早,又是星期天,战士们还没有起床,塔克逊静悄悄的。我和梁副营长跨上马,扬鞭向沙漠深处飞奔。我们骑的是军马,高大,力气大,在沙漠上奔跑十分快,我们的身后扬起阵阵沙尘,马蹄声清脆悦耳。很快,我们就进入了沙漠深处,转眼看去,塔克逊变得模糊,在晨曦中显得缥缈。

我问道:梁副营长,怎么还没有出现野马和野兔?

梁副营长说:打猎捕鱼,都要到边缘地区,靠近营房容易暴露目标。

我们继续向前赶。太阳出来了,光线明亮刺眼。风越刮越大,沙子打到脸上,有种刺痛感。梁副营长勒住马匹,我们停了下来。梁副营长转身对我说:把马拴在河边,我们先隐蔽起来,目标太大没有猎物出来。

我们便卧在了一个羊圈里。所谓羊圈,只是山坡下用石头围起避风的地方,游牧的羊群路过,都会在这里过夜。时间长了,羊圈里的羊粪堆得有一人多厚。羊粪的味道十分难闻,但其他地方容易暴露目标,我们只能等待。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一群野马出现了,大概有三十匹。野马非常机灵,边走边吃草,还竖起耳朵十分专注地探察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飞奔进了沙漠,一般人很难打到它们。

我怕野马发现我们,说:梁副营长,开枪吧。

梁副营长压低声音说:还远,不容易击中目标,而且,那么多匹马在一起,打多了我们也吃不了,等它们分散开的时候,瞄准打一匹。

我只好耐心等待着,因为我的枪法不如梁副营长。

终于等到了时机,梁副营长扣动扳机,“哗啦”一声枪响,野马群哄地炸开,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我一看,一匹野马也没有倒下。

我说:完了!

梁副营长说:没问题!

果然,马群没跑出多远,一匹野马便掉下队来,没过多久,那匹掉队的野马便倒下了。

我和梁副营长快步跑过去,倒下的野马已经没有气了。倒下的野马肥壮,但太重,我们两人没有办法撤到营房。

我又开始犯愁。梁副营长说:没有问题,我安排好了的,我们晚上不回家,汽车驾驶员就知道打到猎物了,会开吉普车来接我们。

我就只好和梁副营长在小河边等待。

坐在小河边,河水平缓,没有声音,静静地流,明净透澈。野马打到了,梁副营长心里高兴,抽着烟,眼睛望着远方。远方是沙漠,再远是雪山。良久,梁副营长望了望我,说:你觉得梁红怎么样?

我不知道梁副营长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说道:很漂亮,很能干。

梁副营长笑了笑,说:说实话,我就喜欢这个女儿。

我说:你喜欢她也不应该把她带到西藏来,太艰苦了。

梁副营长说:这我啷个不晓得,但是,梁红高中毕业,在内地安排不了工作。

梁副营长的意思,即使条件再艰苦,也要让她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

吸了口烟,梁副营长又说:我很少陪伴女儿。如果在家乡,我没有关系,不可能让女儿快乐,只能带到西藏,内心才对得起她。

我心里想,梁红有这样一个父亲真幸福。

梁副营长却长叹一声,说:你不要说,我带女儿进藏,是冒着政治风险。

我不解地望着他。

梁副营长接着说:现在是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嘛,弄不好会遭批判。

原来梁副营长带梁红来塔克逊,情况还这么复杂……

不久,工程连的吉普车来了,我们就拉着野马回塔克逊了。连队这天的伙食,自然得到很大的改善。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副营长打猎的事,还是被上级知道了。一个月后,我在梁副营长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份通报,通报梁副营长目无法纪,擅自打猎捕鱼,要给予记过处分。

这天,上级的处分决议传下来了,我带着文书,拿着处分决议让梁副营长签字。

梁副营长脸色铁青,想发火,但又忍住了。他望着处分决定,想了想,拿出笔来,郑重地在处分决定上签上了四个字:恰如其分。然后又做出轻松的表情,我知道,梁副营长看上去轻松,但他的内心十分不平静。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这些兵,一个个都要垮掉了,处分就处分吧,等到梁红的工作安排了,我也可能转业了。

签好字,文书带着决议走了,留下了我和梁副营长。我想劝劝梁副营长,但又怕多余。沉默了一会儿,梁副营长说:什么处分都可以,但士兵不能倒,我也不敢和上面顶啊。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在西藏,我还有女儿在身边,我不能为自己而不管士兵和女儿。

梁副营长虽然受了处分,但这不影响他的施工劲头。施工的进度越来越快。施工有了进展以后,梁副营长一直跑梁红工作的事。

一天,我和营长到了岗巴县城。岗巴县城虽小,但单位齐全,除了党政部门以外,还有供销社,医院,粮食局等单位。每个单位人都少,房屋设施都很简易。梁副营长说,梁红进党政部门不敢奢望,先把她的就业问题解决了就行。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伤感,这种伤感里有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也有一个男人对社会的无奈。有时候,梁副营长会不由自主地看一下我,那眼神让人回味。

我们到了岗巴县人事局。局里就只有一个人办公,也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对梁副营长十分热情。先让座,泡了茶水,然后说:梁红的户口问题解决了,已经迁到西藏,又是非农户口,部队干部的子女,可以安排工作,但要等待招工指标。

招工指标,不是说有就有的,要等待。梁副营长最怕的就是等待,他可以等,但梁红不能等了。听到等待,梁副营长就有些苦恼,这样下去,不知要推到哪一天。梁副营长已经等得太多了,迁梁红的户口,要到四川公安局开证明,然后跑岗巴县,跑日喀则地区人事局,他已经跑得有些疲惫了。

梁副营长说:还要等啊!

梁副营长是个急性子,他不能因梁红的事影响塔克逊的施工,如果施工受到影响,他将受到上级的批评,通报,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走出人事局,梁副营长对我说:只好让梁红等待一下了。

但是,在塔克逊的等待让人感到漫长无望。梁红理解父亲,尽量不让营长看出她的焦虑,不让人看出的焦虑,才是真正的焦虑。

杨副连长生病了。开始的时候,杨副连长说他饭量不行了。我听了,没有太在意,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就算了。在塔克逊,我们的食欲本来就没有在内地的时候好。塔克逊根本吃不上绿色蔬菜,看到一点绿色都不容易,吃绿菜简直是件奢侈的事。我们的食堂里,除了干菜,还是干菜。为了方便运输和保存,西藏部队的菜都是压缩过的,压得像现在的茶饼。我们食用这些压缩蔬菜,先用水浸泡,再用香油炒,炒出来后有一种腐熟的味道。如果从日喀则或拉萨的温室里带点鲜菜到塔克逊去,那就是最好的礼物。在塔克逊,大米是十多年储藏下来的战备粮,吃起来味同嚼蜡。

我们在西藏才待了一两年就对吃饭感到厌倦了,杨副连长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无法想象。

杨副连长在西藏十多年了,他的胃,对吃饭不太适应了。

我虽然是梁副营长的通信员,但与杨副连长接触得多。有一段时间,杨副连长告诉我他的胃痛日益加重。其他人都不知道杨副连长的病情,只有我看到杨副连长饭量逐步减少,并经常吃一些胃药,减轻一些疼痛。杨副连长不同于其他人,身体不好,照样要带兵,巡逻施工,摸爬滚打。然而,冬季快要来临,训练施工的任务越来越重,我感觉杨副连长是拼命在支撑。

然而,当时人们都对胃病认识不清,杨副连长坚持着,也没有把它当回事。时间不长,杨副连长明显消瘦下来。再后来,胃开始出血。杨副连长开始还不知道,一次随意问王医生,他的大便怎么是黑色的,王医生才告诉他是胃出血了。

王医生的话没有让杨副连长紧张,他只是照样吃药,坚持待在塔克逊,施工任务太重了。

我看到杨副连长更加消瘦,常常向炊事员要稀饭给杨副连长喝,但他的胃却一点也不见好转,疼痛更加明显。

王医生建议去住院。

这一天,杨副连长十分沮丧地回到宿舍,沉默地坐在床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杨副连长说:当兵的住院,算什么呢?

我知道,杨副连长是日喀则军分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是部队的典型,典型住院,首先是杨副连长想不通,但他没有对住院的事马上表态。而且,只要出了宿舍门,杨副连长便会振作精神,看不出他是病人,也看不出他情绪发生了变化。杨副连长的坚持让我心里更加难过。

我暗暗劝杨副连长还是要去住院。他说:现在,连队干部少,我暂时走不了。

杨副连长还告诉王医生说:只是胃上的问题,不是大毛病,就不要声张了。

王医生说:胃出血处理不好,影响很大,要认真对待。

杨副连长说:等干部休假回来后便去住院。

时间不长,杨副连长的血色素只有八克了。本来,高原上生活的人,血色素都高,而杨副连长的血色素,连内地人的正常水平都达不到。加上高原缺氧,身体显然支撑不住了。时间过了两个月,杨副连长感觉不住院不行了,决定去住院。

住院是去日喀则,有医生护士护理,通信也难,我基本上没有和杨副连长联系过。没有想到,住院后,医生就对杨副连长进行了胃切除。然而,才一个多月时间,杨副连长又来到了塔克逊。

手术后的杨副连长,更加的消瘦,脸上没有血色,虽然看起来还很精神,但我猜这是他努力振作的结果。杨副连长心里想的,从来是塔克逊的施工,他说,一定得坚持。但坚持不了多久,又支持不住了,一是血色素降低,二是高原反应增强。王医生说,如果再不住院治疗,便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这一天,连队干部战士都坚持要送杨副连长住院。杨副连长流泪了。

杨副连长对我说:我可能就此结束部队生活了。杨副连长一脸落寞,大有一种壮志未酬,英雄迟暮的感慨。

十一

有时候,从施工场回营房,走在沙子路上,我会突然想站一会儿,看一下没有尽头的沙漠,高耸的雪山,想一下心事。这种时候,偶尔会听到营房后的山脉里传来悠远的回声——高大年,高大年……“高大年”这个名字,在雪域沙漠里由高而低,低回婉转。

高大年是电影《决裂》里的主人翁,一个工农兵大学生,为了与“资产阶级法权”彻底决裂,与学校闹翻,毅然出走。老师同学都在找他,在大山深处呼喊他的名字,大山里便发出这样的回声——高大年,高大年……回音的效果产生特殊的意境,给人的印象很深。《决裂》在塔克逊放映不久,战士们都对“高大年”的回声记忆犹新。

听到这种回声,我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梁红此时在哪里,她会不会听出这种声音里深藏的意蕴?

我隐隐觉得,制造这种回声的人,心里可能有个“梁红”。如果没有“梁红”,任何回声都不会在塔克逊产生如此的效果。那么,是谁在重复回音的效果?是谁在通过传递重叠的回声消除寂寞呢?这时候,“高大年”这三个字已经淡化了,内在的意义突显在空灵的回音上。

没有想到,制成这种回声的人,是子正祥。

循着声音找去,在塔克逊的一个角落,我看到子正祥突然会大叫一声:高——大——年——

我一时间怔住了。

子正祥是和我一起入伍的云南兵,连队里唯一的僳傈族战士。一起到塔克逊的新兵,大多数是云南人,而且是一个县的。子正祥的家乡,在海拔3000米的高山上。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子正祥没有读过书,但身体好,黝黑的脸庞,随时都挂着笑容。那种笑容是真正的微笑,一种满足的笑容,从容的笑容。

子正祥没有文化,连县城都没有到过。当兵入伍以后,来到了塔克逊,他走得这么远,好像一下子到了天外。

刚到新兵连队,子正祥看到大家早上都在刷牙,领到津贴以后,就到街上去买牙膏和牙刷。走到百货商店,他不懂汉话,就指着像牙膏的鞋油说要买。第二天早晨新兵看到他刷牙后的样子,满口都是黑颜色。新兵们想了半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不敢笑了。

带兵的杨副连长知道以后,才买了一支牙膏把他的鞋油换了,但故事却在整个新兵连队里传开了。这件事在整个新兵连里流传了很长时间,并作为一个云南新兵的故事,被带到了西藏的大部分地区。

进藏以后,其他带兵干部都不愿意接收子正祥,杨副连长把他带到了塔克逊。

到了塔克逊,子正祥在连队当饲养员,负责喂猪,喂一匹军马和军犬。军马和军犬都是退了役的,没有用的老马和老犬。它们都年纪大了,已经没有用处,也就没有了去处,便留在连队里。子正祥饲养的马和犬都步履蹒跚,只有那群猪活蹦乱跳。

猪厩在塔克逊的小河边,冬天,小河里的冰漫延到厩里。夏天,猪和老马、老军犬都走在小河边。它们知不知道喜马拉雅山的影子在水上飘?

冬天,我看到子正祥经常挑着一对铁桶,身上穿着棉衣棉裤毛皮鞋,显得有些笨拙,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他走过的路上,洒着一些水,这些水马上就变成了冰,他的衣襟上,也可以看到一串串的冰溜子。我站岗的时候,从远远的一个角度看他,他嘴角上冒出的白雾让我感觉到冬天的漫长。

为什么子正祥会突然叫一声高大年?

他内心里想些什么,谁都说不清。

杨副连长听到了,让我找子正祥聊一聊。杨副连长说:估计子正祥心里有事。

梁红说:子正祥的呼唤,让人有心碎的感觉。

一天晚上,我找到了子正祥。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表情很严肃,说:你来得正好,我想请你写一份诉状。

我惊愕,子正祥为什么还有官司,在塔克逊,与世隔绝,哪里来的官司?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拿出一封信来,让我读。

原来,子正祥的未婚妻与人发生男女关系了,被其父母发觉,要子正祥写诉状。当年,军婚受法律保护,只要子正祥一纸诉状,那个人少不了坐两年班房。

我没有写过诉状,但我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把诉状写好,我还请甘地夫人帮忙润色。诉状写好了,我来到子正祥的宿舍,想念给他听。

子正祥却说:诉状我不想寄了。

我愕然,也生气,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算了呢?

看到我不解,子正祥说:他离开家乡三年了,未婚妻有另外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反正也不可能结婚了,由他们去,还大家自由。

十二

梁红的工作终于解决了,她被安排在岗巴县百货公司上班。

没有想到的是,梁红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这让我既高兴又觉得温暖,当然等这些都散去,我还发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高兴可以理解,因为她的工作终于落实了,这是我们大家都盼望的;失落则是因为她就要离开塔克逊了,而我,也要离开西藏。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可能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当然,梁红的父亲还带着部队在塔克逊施工,她暂时还会到塔克逊来。这天,梁红又来了。梁红说,到了塔克逊,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一样。这么说着,她显得异常兴奋。梁红还是喜欢去山下的小河边,她不是去散步,就是去帮她父亲洗衣服被子,如果她不来,梁副营长的衣服被子都是我洗的。

梁红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雪山和沙漠,我到塔克逊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然后不等我回答便自言自语:心情决定一个人看风景和对事物的态度。

当时,这话我似懂非懂,把衣服递给梁红,说:不要抢我的工作。

梁红说:还是我洗吧,让你休息一下。

当然,我也会去帮助梁红,我们还是去了小河边。她弯腰洗衣服的时候,我站在她的身边。

梁红一边洗,一边抬头对我说如果交通方便,她会每个星期都来见她的父亲。

我心里希望她也是来看我的。

工作问题解决了,我觉得梁红坦然了许多,这天,梁红有些羞涩地对我说,她总是希望能帮我做点什么,总是希望能和我在一起。

一瞬间,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然而,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对她说。

我说:我可能要退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当兵已经四年,超期服役了,没有进步的话,退伍是肯定的。

梁红看起来略有些伤感,说:怎么不要求再干几年?

我说:不好意思再干了。

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可能是部队。我想留在西藏,但不好意思把这事告诉梁红,因为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知道我要走了,梁红透露出无限的留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后来某一天,梁红又到了塔克逊,正好遇上连队组织捡牛粪。梁红说,这天她没事,想和我们一起去沙漠捡牛粪。出去捡牛粪,士兵可以单独行动,只要捡回牛粪就行。我就答应了。

这天,梁红穿一件白底蓝花棉袄,扎两条小辫,一脸喜悦。她说,这是她到塔克逊以后第一次进沙漠,她喜欢去看草原,看牛羊,看藏民的帐篷。

梁红说:在岗巴,单位里没有年轻人,下班后,就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听风的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感到特别孤独。

我安慰她说:以后,岗巴年轻人会多起来。

梁红说:不太可能。这次和你捡牛粪,感觉是最后一次和你在一起。

我明白,梁红说的是实话,退伍离开塔克逊以后,要想再回来,简直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我说:我要是能留在西藏就好了!

梁红高兴起来,说:你回云南也找不到工作,为什么不留在西藏,留在岗巴?

我突然后悔,之前为什么舍近求远,去联系留在阿里而不联系留下岗巴。可能是考虑到面子上过不去,怕人们说闲话。现在,已经快到退伍的时候了,再联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说着话,我们继续往沙漠里走。沙漠里没有路,像茫茫大海。我们从营房前的小河出发,再从小河回来,那就不会迷路了。这是我们捡牛粪的惯例,因为小河边草相对多一些,有草的地方,就是放牛的地方,就容易捡到牛粪。再说,口渴了,可以从小河里取水喝。

我们顺着走的这条小河,我觉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河。河水自然地从沙漠里流出,河床、窄而弯曲。河水不大,没有水草,能清晰地看到干净的沙子。河水没有声响。河里面还有鱼,不知道它们吃什么,怎么藏身。里面的水,是最为纯净的水。

我们继续往前走,已经只能看到遥远的天边的雪山,根本看不到人影和帐篷。

突然,我看到几个黑点向我们移动。

是羊群?不对。羊群的数量非常多,而这些黑点不多。是藏獒,也不会是,因为沙漠里的藏獒不会冲着人来。我隐约感觉到可能是狼。

果然,我发现朝我们奔来的是狼群!在沙漠里遇上狼群,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我怕吓着梁红,先没有告诉她我们遇上狼了。但看到狼群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告诉梁红说,我们遇上狼了。你不要怕,我带着枪。

梁红的脸都吓白了,下意识地拉着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手冰凉,身子有些发抖。

我心里也十分害怕。狼数量多,我知道,即使鸣枪,也不一定能把狼吓走。我让梁红背靠着我,注视着前方,怕受到狼群的两面夹击。我把子弹上了膛,看情况再开枪。

狼群在我们的前面转着圈,它们可能看到我手里的枪。

梁红说:快开枪,把它们吓跑,不然,我们走不了。

我怕枪响之后惹火烧身,它们因为愤怒向我们发起攻击,那样的话我们不可能有活命的可能。

但狼坐在前方注视着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举起枪,朝着狼群的方向放了一枪。枪响以后,狼一动也不动。我们相持了很大一会儿,我看到远方来了藏民的马队,都是带着猎枪的。狼群看到有马队来,才一溜烟跑了。

藏民看到狼群跑了,看到一个当兵的带着个内地姑娘,有些诧异,告诉我们说,赶快回去吧,再晚更危险了!然后打马扬鞭,跑向沙漠深处。

我和梁红都舒了一口气。沙漠静了下来。静得让人窒息。突然,梁红转过身来,抱住了我。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紧紧地相拥……后来,我吻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孩,感觉是那样的圆润,立体,纯粹……

已经是傍晚,我们才背着牛粪回到了塔克逊。

十三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士兵退伍时间,哨所里的士兵都在猜测,悄悄地议论,哪些人可能会在今年的退伍名单里。

我说:不用猜测,我是今年要走了。

大家都相信我会退伍。这时施工已经结束,梁副营长的施工部队已经离开塔克逊,我又回到炮排里。

好些老兵都估计自己会走了,都在做退伍回乡的准备。谁都没有想到,甘地夫人会在退伍老兵的名单里。这时我已经知道,甘地夫人要退伍了。

甘地夫人说:情况你知道了,也不瞒你了。

接着又说:我是自己要求退伍的,一来身体不适,二是退伍后,我刚好可以参加今年的高考。他已经知道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了。

退伍期间,士兵的思想比较复杂,有的要走,有的要留,走和留都关系到自己的命运和未来,情绪波动也在所难免。

一般来说,面临退伍的士兵,自己的部队生活基本画了一个句号,入党入团提干的梦想都可以抛开,作离开的准备,憧憬未来的生活。然而,甘地夫人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站岗,巡逻都不请假,工作也不马虎。这是我想不到的。甘地夫人对退伍与留队,议论得不多。知道自己要退伍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但从不露声色,照样参加连队里的各种活动,班里的任何活动,也从不落下。

星期天,或者休息的时候,我看到甘地夫人还往沙漠或碉堡里跑,我知道,他除了看文学书籍外,还要做数学题什么的。我看到他的枕头边装着许多的复习资料。

我和甘地夫人都是要退伍的老兵,但是,在退伍老兵当中,我知道甘地夫人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士兵。我觉得甘地夫人肯定能考上大学。

相比之下,面对马上面临退伍,我是失落的。退伍了,离开部队,我感到失望,感觉无法面对家乡父老。这时,报刊电台上开始报道“反对资产阶级法权”,有两位内地退伍的军人,到藏安家落户。我突然想留在西藏,在西藏安家落户,只要不回家乡,找个理由就能留下来。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回乡会像一件令人羞愧的事?近乡情怯?我是怀着极大的抱负来到兵营的,我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家,简直极伤自尊,无地自容。

那些天,我一个人独自待在宿舍里,看报道,听广播,了解关于退伍军人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报道和事迹。我怀着一种希望给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巴嘎乡革委会写信,要求退伍后落户到他们的乡村。我要求留在西藏,并且选择了最艰苦的乡村,我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决心。需要说明的是,在表面上、形式上,我是要求留在西藏,为的是建设西藏,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实际上,我内心有着另外的想法。

结果,一直没有阿里地区的回信。没有回信就得退伍。退伍对我的影响,只是在情绪上,不能影响在班里的工作。况且,甘地夫人要退伍了,他的言行,也影响着我。所以,我感觉自己要退伍了,但还是参加哨所的各种活动,特别是巡逻,一些老兵也找借口请假,但我不。一生中最后几次参加边防巡逻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部队,对得起杨副连长。

巡逻条件十分艰苦,早晨四五点钟起床,冒着严寒出发,到达边界前下车,步行上山占领高地。边界线上海拔更高,气候变化异常,因为当时边界线还不明确,去迟了如果两边的巡逻兵碰到一起,后面到达高地的一方就很被动。

这天,又轮到我们排巡逻。我和甘地夫人都参加了这次的巡逻,我们坐在一起,穿着军大衣,毛皮鞋,戴着皮手套。

清晨,天气晴朗,天空清晰,星星眨眼,雪山朦胧。

正是一月份,温度十分低,塔克逊哨所前的小河都冻冰了。

巡逻车朝雪山出发,马达声声,车轮滚滚。说是巡逻车,其实只有卡车的轮胎是越野性的,并前后驱动。而士兵们,也只能是乘坐在货厢上,任凭冷空气嘶吼、肆虐。

一个小时后到了边界线上,我们马上下车,扛上武器往山头上爬。我和甘地夫人这天都不当二炮手,我们要退伍了,二炮手让新战士承担,培养他们的实战能力。所以,这天巡逻,我和甘地夫人都当三炮手,负责背八二炮底盘。我和甘地夫人每人背一半的路程。甘地夫人首先背上了八二炮底盘,我空手跟在他的身后。

雪山下没有风,雪白得晃眼睛。天亮了,我们都戴上了墨镜,怕雪的反光伤了眼睛。战士们加紧往上爬,快到半山腰了,突然,一声巨响,我们听到了雪的流动声!我们都知道可能是雪崩要发生,我们都经过训练,知道遇到雪崩要赶紧朝高处爬。所以,我首先考虑冲向高处。

边跑,我边对甘地夫人喊道:丢掉炮盘!

扛炮架和炮筒的战士马上丢了武器便跑。甘地夫人当然知道首先要丢掉炮盘,但甘地夫人的炮盘背在身上,脱下背带不太容易。

我的话音刚落,雪已经滚了下来。

大多数士兵已经跑到了高处,我虽然耽误了时间,但还是跑了出来,雪崩下来,只压住了我的脚,而这时,我发现甘地夫人不见了。

我们从巡逻车上找出铁锹,挖雪,想尽快把甘地夫人挖出来。

电报也发了出去,当时,没有无线电话,只能发电报。

救援部队到了,但雪太深,无法挖出甘地夫人。甘地夫人被埋在了雪山里。

我们回到塔克逊,清理甘地夫人的遗物。东西不多,只是些文学书籍和他创作的作品,以及高考复习资料。

战友们看着甘地夫人的遗物忍不住哭了。

十四

四年过去了。我在塔克逊当兵四年,经历了许多,遭遇了许多,眼看就要退伍离开,怀念之情难以言说。同时,我一直努力留在西藏,但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我就要离开西藏,离开塔克逊。

我早已告诉过梁红我要退伍了。我们都知道我们注定要天各一方,但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这是命运安排下的,唯有遵从。梁红在电话那头说:我们是有缘无分,命运让我们相遇,又让我们离开。

电话里我能听到她的抽泣。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就像塔克逊外茫茫的沙漠。其实,我们从开始认识,就注定要天涯海角,各自一方。

我退伍的时候,梁副营长已经完成施工任务,离开了塔克逊。杨副连长从医院回塔克逊来,他虽然病了,但还不能转业。杨副连长在西藏当兵的时间比我们的年龄还长,但他是干部,在西藏服役要十五年以上,并且年龄也达不到转业时间。其实杨副连长也不想走,他是军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就这样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本来还在住院,杨副连长回塔克逊,为的是欢送老兵,我想,他是想来送送云南的老兵,包括我。

临走的头天晚上,杨副连长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里。我们并排着坐在床上。灯光很暗,我看着杨副连长脸色黑里透黄,瘦了,眼睛往里陷。我心里有些酸,千言万语,每次都是欲言又止。

杨副连长表情淡然,他不想让我看到内心的忧伤,轻轻地笑笑说:这几年,军队整顿,部队提干的指标很少,也没有在塔克逊招收驾驶员和其他技术兵,你们这批兵,有点亏。

杨副连长觉得,他接来的兵,就是他的兄弟,有没有作为,都牵着他的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得出来,他觉得十分对不起我。

就要走了,我也不能表现得太伤感,那样,杨副连长会更难受。几年来,杨副连长一直关心我,我却什么也没有报答他。我的心里感到很内疚。我想送杨副连长点什么礼物,但在塔克逊,什么也买不到。连队的司务处里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我便去买了两双尼龙袜子,一对枕巾,送给杨副连长,不管他有用没用,反正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杨副连长也已经有了准备,用信封包了100斤全国通用粮票送给我,说:不能乱用掉,回去用来拉关系,搞个工作。

当年,100斤粮票,不是个小数目,真可以办一点事。我了解过,当时的退伍军人,一般都不安排工作,都要回原籍。杨副连长在为我做最大的努力,希望我在退伍后作最后的冲刺。

离开塔克逊的那天,汽车还是停在塔克逊下的小河边。汽车停靠的位置,与我们入伍到塔克逊那天一样,汽车旁边,还是那个球场,小河,沙地,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汽车由“嘎斯车”变成了“解放牌”大货车。我们还得坐在货厢上离开塔克逊。我们都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帽。我们都戴上了大红花,太阳光下红花很鲜艳,风特别轻,好像是特意为我们送行。

秦班长与我站在一起。今年,秦班长坚决要求退伍。

坐在车上,先是沉默,然后,秦班长突然痛哭起来。连队干部知道秦班长对塔克逊有感情,也对退伍有气,所以,他的哭泣没有让人感到突然。然而,秦班长边哭边叫道:甘浩,甘浩啊……

甘浩是甘地夫人的名字,多年来,大家都只叫他甘地夫人,甘浩这个名字反倒陌生了。这个时候,秦班长叫起甘浩,大家更加想念甘地夫人了!

秦班长很长时间没有提起甘地夫人了,现在退伍了,突然伤心起来,说:过去,我每天看到雪山,仿佛就能看到甘浩,眼看就要离开这座雪山,我才明白我将永远离开甘浩了!

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曾告诫自己不要落泪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在场的干部战士都泪流满面。我和杨副连长把手紧紧握在一起,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我使劲抑制住感情,松开了杨副连长的手,赶快上了车,一个人躲着流泪。汽车很快就起程了。我从解放牌汽车的货厢上站起来,拼命地挥着手。汽车转过弯,塔克逊就看不见了。我站在汽车上,想起了甘地夫人,想起了一些诗句。这些诗句,只是一闪念,没有想到要写下来,没有想到要把它们记住。雪山慢慢远去,我遥望着熟悉的雪山,沙漠,小河,我的眼睛一片模糊……

几经辗转,我回到了故乡。

回到家乡,正好赶上高考报名。我理所当然地想到甘地夫人,如果他活着,正是忙着复习考试的时候。我想,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接着,我又想,自己怎么不参加考试?甘地夫人考大学,我可以考中专!

于是,我找来了复习资料,开始复习功课。真是头悬梁锥刺股,终于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结束了农村生活,命运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中专学校毕业后,我安排了工作,之后是找对象,成家,赚钱买房子,生孩子,养孩子……一直奔波到了现在。

我读书和工作期间,也尝试和梁红通信。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我们的书信来往很少,有时候,信件还会丢失。都说距离产生美感,我和梁红的这种距离,产生的只是分离。几年后,通信终于中断了,两个人的感情,也在一种不知不觉中消失,消失得那么自然,不留一点痕迹。

和杨副连长也有过通信。最后一封信,是他的家属回复的,信中的内容是告诉我,杨副连长得胃癌去世了。杨副连长死在天水——他的家乡。天水,这个地名让我心里隐隐作痛,久久不能释怀。

十五

……西藏、塔克逊,我还能写什么呢?值得回忆的事物还很多,值得怀念的战友也还很多。贴在博客上的文章,都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完全没有章法。我偏执地认为,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章法也无妨。我写西藏、写塔克逊,逐步到了忘我。更忘记了我是在为一个留言的女子写文章,慢慢觉得,这些文章是写给我自己看的。更加觉得,与一个女子视频聊天的欲望是多么俗不可耐。

渐渐地,我把那个神秘的留言女子给忘了。然而,这天,神秘女子说话了。她在QQ上说:你的这些东西,是散文?是小说?是回忆录?

我说:三不像?

她说:你是真诚的。

我还没有说话,视频聊天的请求发了过来。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时隔几分钟才打开视频。一看,我惊呆了!视频里出现的不是梁红吗?!

我不敢看了,思维都快停顿下来了。

QQ里又发了一个笑脸“表情”过来:吓着了吧!

我说:你不是梁红吗?!

圆脸,小嘴唇,黑眼睛,小辫……

又觉得自己说话荒唐,三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是梁红,只应该是她的神灵!

但马上意识到这也不奇怪,我突然觉得,是这个女子用高科技手段,根据我的文字描述制作出画面来忽悠我。

然而不是,她说:我就是我。

意思是说,视频里出现的,就是这个留言人。

她解释说:是梁红,你猜对了。我是梁红的女儿。

我激动地说:原来如此!难怪你对我的叙述这样感兴趣!

我忙问她妈妈的情况。

她说:妈妈在西藏岗巴工作没有找对象结婚,三十多岁了才从西藏调回四川来。后来结婚,生了我后婚姻不幸……

我忧伤地说:在西藏当兵、工作,就是这样付出的啊。我语无伦次。

我们继续视频聊天。

我记不起当时我的眼里有没有泪水。我面前视频里出现的,是一个漂亮而严肃的女孩。

我说:真是有缘,和你妈妈失去联系,又能找到你。

她说:其实,找到你,是因为你的文章。

我说:有网络真好。世界变小了。

原来,梁红回四川后,年龄大了,人也安静了,喜欢上了写作,写了两本诗,两本散文,一本小说,都与西藏有关,与岗巴和塔克逊有关。梁红的女儿说,我写的内容,与梁红文章里的内容,惊人地相似。所以,她根据年代,觉得我与她的母亲应该认识。

我无言,邀她们母女来丽江。

她说:这要征得母亲的同意。

后来的结果是,梁红也不愿与我联系了,说往事不堪回首。又说,太信息化了,一点神秘和念想都没有了,我们那点印记还是保留在记忆里比较好。

是啊,记忆里,那里是那么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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