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高旺
鲁迅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文学史家。一部《中国小说史略》建立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体系,至今仍为圭臬。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及其他书信和序文中,鲁迅对《儒林外史》做过专门的、相当精到的论述,本文拟就这些方面做些爬梳和整理。
鲁迅对《儒林外史》的评价是很高的,认为它是中国“讽刺之书”的“绝响”之作。
在杂文《叶紫作〈丰收〉序》中,鲁迅说:“伟大的文学是永久的,许多学者们这么说。对啦,也许是永久的罢。但我自己却与其看薄凯契阿、雨果的书,宁可看契诃夫、高尔基的书,因为它更新,和我们的世界更接近。中国确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曾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1]当时许多读书人看不起《儒林外史》,鲁迅特地为其正名。在鲁迅看来,《儒林外史》是“伟大”的,丝毫不在《三国演义》等名著之下。而且,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还对《儒林外史》设专篇(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论述。认为自《儒林外史》问世以来,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讽刺之书”。“寓讥弹于稗史者,晋唐已有,而明为盛”,“然此类小说,大抵设一庸人,极形其陋劣之态,借以衬托俊士,显其才华,故往往大不近情,其用才比于‘打诨’。若较胜之作,描写时亦刻深,讥刺之切,或逾锋刃,而《西游补》之外,每似集中于一人或一家,则又疑私怀怨毒,乃逞恶言,非于世事有不平,固抽豪而抨击矣。其近于呵斥全群者,则有《钟馗捉鬼传》十回,疑尚是明人作,取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发其隐情,然词意浅露,已同谩骂,所谓‘婉曲’,实非所知。”[2]也就是说,《儒林外史》以前所谓“讽刺之书”,即便稍有成就者如《西游补》、《钟馗捉鬼传》等,也不过是插科打诨、怨毒恶言、词意浅露、直白谩骂之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讽刺之书”。
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鲁迅列举了清末出现的“讽刺之书”,比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并把它们同《儒林外史》作了对比。“(《官场现形记》)……在清末很盛行,但文章比《儒林外史》差得多了;而且作者对于官场的情形也并不很透彻,所以往往有失实的地方。”“(《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很盛行,但他描写社会的黑暗面,常常张大其词,又不能穿入隐微,但照例的慷慨激昂……最容易看出来的就是《儒林外史》是讽刺的,而那两种都近于谩骂。”因此鲁迅总结评价说:“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3]
鲁迅对《儒林外史》主题的评述是很多的。他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他又说“时距明亡末百年,士流尚有明季遗风,制艺而外,百不经意,但为矫饰,云希圣贤。敬梓之所描写在即是此曹,既多据自我闻见,而笔又足以达之,固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4]。这里所谓“时弊”,指的是当时的科举和八股制度;所谓“士林”,即当时的知识分子圈。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前人多方论及,这里不再赘述。
从以上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儒林外史》的评价之高。这种评价是建立在鲁迅对讽刺小说的正确、独到的见解之上的,而且是进行了深入的比较后才得出的,因而并非简单的一家之言,而是有着定性的意义的。
鲁迅不但给《儒林外史》做了地位和主题的定性评价——讽刺小说的“绝响之作”,而且还对其讽刺艺术作了分析研究。
在杂文《什么是“讽刺”》中鲁迅曾说过:“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有它不是‘捏造’;也不是‘污蔑’;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都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5]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于“讽刺”的正确理解:讽刺贵在旨微而语婉,假如过甚其辞,就失去了文学的价值。讽刺应该“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也就是说,其基调应是忧伤的,不应当插科打诨,专为取笑;讽刺应该是婉曲的,不应该词意浅露。鲁迅认为《儒林外史》优于其他同类小说的地方在于能“秉持公心,指擿时弊”,那么何谓“秉持公心”呢?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论及《红楼梦》时说:“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所以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说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6]《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问世时间相隔不久,其写人手法也如《红楼梦》,很少写好人绝对地好,写坏人便绝对地坏,所谓“憎而知其善,爱而知其丑”。事实上,生活中的人,好人往往也有私心,坏人也有良心发现之时。可怜之人,常有可恶之处;可恨之人,亦有一二可取之事。周进这个人物,并非作者喜欢之人,窝囊麻木,除了八股之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能。靠着一个偶然的机会,侥幸中举,中进士,升御史,点学道,“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居然跻身统治者的行列。作者通过这样一个人物,写尽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但是,作者在写出周进麻木猥琐的精神状态的同时,又不忘写出他提携范进的一番苦心。王惠这个人物贪酷无极,读者对他不会有什么好感。自从他当了南昌太守,只听得“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可是,他对同年荀玫却非常慷慨,“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鲁翰林信奉八股拜物教,但是,他说杨执中之流“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却是没有说错;他看了女婿的文章,能看出“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可见他并非只会写八股。马二先生很庸俗,满嘴赤裸裸的功名富贵,可是,他却又有一副古道热肠。他倾囊相助,为蓬公孙买下惹祸的枕箱,将一桩弥天大祸消弭于无形之中;他资助流落杭城的匡超人,并不希图他有什么回报;娄家公子很肤浅,想学先秦的信陵君,但为人却非常厚道……
笔者认为,所谓“公心”,除“公正”之心,即不挟私怨、不恶言谩骂之意外,还应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文艺理论中常常讲到的所谓“灵魂辩证法”,也就是如何写出人物思想复杂性的问题。《儒林外史》的基本态度固然是揭露和批判,但却不是简单的“好人绝对好,坏人绝对坏”,这正是“公心”所在。因为作者身处士林,对其中情形非常熟悉,所以能“烛幽索隐”。鲁迅提到,书中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声谐声或词隐语寓其姓名,若参以雍乾间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7]比如马二先生即全椒人冯粹中等。但作者在描写这些人物时能“秉持公心”,不挟私怨,恰如其分地写来;而且“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也就是“含泪的微笑”,比恶言谩骂来得含蓄而且有力。
鲁迅对《儒林外史》的结构论述虽不多,但却一语点睛。他说“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多种人物,行将而来,事与其事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固亦娱心,使人刮目矣”[8]。“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集诸碎锦,合为帖子”十六个字道出了《儒林外史》的结构特点。吴组缃先生把这种结构叫做“连环短篇”,也是这个意思。“每回以一个或多个人物作为中心,而以许多次要人物构成一个社会环境……总是在这一回为主要人物,到另一回却退居次要地位,而以另一人居于主要;如此传递、转换,各有中心,各有起讫;而各个以某一人物为中心的生活片段,又互相勾连着,在空间上、时间上连续推进;多少的社会生活面和人物活动面,好像后浪逐前浪,一一展开,彼此连贯,成为巨幅的画面。……若要将它取个名目,可以叫做‘连环短篇’。”[9]
中国古典小说曾名之“传奇”,追求情节的离奇是其一特点,因而往往悬念丛生、谲诡幻怪,无非是为吊读者的味口;线索清晰、人物命运有始有终是另一重要特点,这也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无论是“三言”、“二拍”,还是四大名著,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具有以上特点,唯独《儒林外史》没有这些特点。《儒林外史》以思想深刻取胜,因而很大程度上牺牲了“艺术的真实”,情节不离奇,人物故事零散,点到为止。“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这也是《儒林外史》在普通读者心目中的影响逊于其他长篇的原因之一。然而“集诸碎锦,合为帖子”,也有其长处。这样做使主题更凝练、更严肃,而且也更长于变化,不受其他因素的羁绊,因而能够更多地发挥主题。
《儒林外史》确无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也无贯穿全书的事件。第一回等于是全书的楔子,借王冕这一“名流”来隐括全文主旨,最后一回又添四位奇人,照应开头,再点主旨。中间五十三回则是“连环短篇”:第二回是写周进,实际上直接落在周进身上的文字并不多,大量的文字在写周进周围的环境,写夏总甲、梅玖、王惠这些人物。第三回,叙事的重心从周进渐渐地向范进转移。周进成了辅助人物,范进成为中心。直接写范进的文字并不多,突出的是胡屠户前倨后恭的表演。围绕胡屠户和左邻右舍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范进之流在科举道路上“苦苦攀登、至死不悔”的社会根源。第四回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张静斋带着范进去高要县打秋风,借此带出作者最憎恨的一个人物严贡生。第五、六回开始将叙事的重心向二严、二王转移,夺产成为焦点。第七回,借严贡生的活动,叙事的文字又回到周进,由周进带出来京会试的范进,由范进带出周进指名要关照的荀玫。再由荀玫带出同榜的王惠。第八回,故事的中心变成王惠,写王惠南昌府走马上任,写他如何聚敛有方,后来又如何投降宁王,宁王失败以后又如何落荒而逃。借此又带出蘧公孙,再由蘧公孙带出娄府二位公子。第九回,写二娄的访贤,带出“老阿呆”杨执中。第十回,插人鲁翰林,通过他的择婿带出蓬公孙。第十一回,借蘧公孙的新婚,递人八股才女鲁编修的女儿。第十二回,故事又回到娄府公子的求贤,递入权勿用、张铁臂一帮假名士、假侠客,写他们一个个出乖露丑。第十三、十四、十五回,连着三回都是写马二先生。求贤的闹剧告一段落,叙事的重心借蘧公孙转向马二先生,中心事件是枕箱案。凭着马二先生的古道热肠,一场弥天大祸消弥于无形之中。接着便是马二先生的西湖之游,遇到了设局谋骗的洪憨仙。借马二先生的闲逛带出匡超人。从第十六回一直到第二十回,作者用五回的篇幅来写匡超人蜕变的全过程。写他事父之孝,如何地尽心尽意,写他进学以后心态如何变化,写杭城的一帮所谓“名士”给了他怎样的熏染,他在潘三的教唆之下又是如何迅速地堕落,变得利欲熏心,势利无耻。第二十回的后半部分借匡超人带出牛布衣。作者放下匡超人,来写牛布衣的行踪。第二十一回至第二十三回,牛浦是中心。先由牛布衣的死,带出老和尚,由老和尚带出“书中第一等下流人物”牛浦。再由牛浦带出牛玉圃。由牛浦的冒名顶替,带出牛布衣妻子的千里寻夫。第二十四回,由牛浦的冒名顶替引出一场官司,由官司带出向知县,由向知县的被参带出戏子鲍文卿。故事的重心逐渐向鲍文卿转移。第二十五回,由鲍文卿遇倪霜峰,带出嗣子鲍廷玺(倪廷玺)。第二十六、二十七两回,鲍文卿病逝,叙事的重心转向鲍廷玺。中心写了鲍廷玺和王太太的恶姻缘。插入鲍廷玺和倪廷珠意外的兄弟相逢。由鲍廷玺带出名士季苇萧。第二十八回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写倪廷珠突然得病暴死,鲍廷玺顿失靠山。叙事的重心转向季苇萧。写季苇萧的纳妾,借季苇萧和辛东之、金寓刘的对话,嘲骂盐商的鄙陋。由季苇萧带出季恬逸。季恬逸和萧金铉为盱眙来的诸葛天申选时文,“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借着寻房子的事,顺手递入僧官和龙三的闹剧。第二十九、三十两回,金东崖结束了龙三的胡闹,故事的重心转向杜慎卿。写他的纳妾、访问“男美”、主持花会。第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回,重心转向杜少卿。由鲍廷玺的求助杜慎卿,带出杜少卿。杂七杂八地写出杜少卿的豪爽,同时写出他的滥施,带出古礼专家迟衡山。第三十四回,又是一个过渡性的章回,有杜少卿的装病辞征辟,有高翰林的嘲笑杜少卿父子,有杜少卿的解经,带出庄绍光。写他应征辟一路上的见闻和盗贼横行的情形。带出解饷进京的萧昊轩。第三十五回,仍以庄绍光为主,写他朝见皇帝的经过,如何的恩赐还山。归途中所见民不聊生的情形,地方官吏和盐商的逢迎,《高青丘文集》引起的风波。第三十六回,平空插人一个虞博士,写他为人的厚道,如何的淡泊名利。第三十七回,突破前面的章法,一下子将众多的人物集中到一起,写泰伯祠的祭祀大典。带出寻找亲父的郭孝子……
从以上的介绍中可以看出,人物好像接力似地一个个往下传递。当然,前面提到的人物,后面还可能出现,但已经不太重要。譬如说,周进的故事主要集中在小说的第二回,但是,后面还会不时地提到周进,比如第六、七、十八回……无非是通过呼应来加强结构上的凝聚,当然也是顺手的利用。严贡生夺产的事在第六回,但官司的结果如何,却在第十八回才有了交代。荀玫的结局在第二十九回借金东崖和董书办的谈话作了交代:“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小说第十九回,匡超人替金东崖的儿子金跃当枪手,后来潘三东窗事发,那款单上就有“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一条。那么,金跃及其父亲有没有受到处理呢?小说第二十九回,作者借金东崖的话作了交代:“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第十二回写了“侠客虚设人头会”,张铁臂便下落不明,竟是泥牛人海无消息。谁知道第三十七回,出来个张俊民,蘧公孙认出他,心想“这人便是在我娄表叔家弄假人头的张铁臂!”“张铁臂见人看破了相,也存身不住,过几日,拉着臧蓼斋回天长去了。”
叙事中心人物的接力,叙事重心的不断转移,淡化了人物的命运。书中的人物大多没有结局。作者真正有兴趣的是知识分子的整体命运,是世态人情的玩味,是对势利虚伪现象的讽刺。这种结构是对传统审美趣味的极大挑战。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所说:“其书虽是断片的叙述,没有线索,但其变化多而趣味浓,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10]
注释:
[1][5]鲁迅全集,第六卷227、34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
[2][3][4]鲁迅全集,第9卷228、345、2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
[6][7][8][10]鲁迅全集,第9卷348、230、229、345页.
[9]《儒林外史的思想和艺术》,《人民文学》,1954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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