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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陈洪绶画论而窥明之“尚古非今”观

时间:2024-05-04

胡丽婷 胡义秀

陈洪绶晚年为其好友林仲清画《溪山清夏图》并作一长题,被后人誉为其主要画论。题中,陈洪绶写道:“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餖丁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最不满于名流者也。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流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

这段文字,陈洪绶以鲜明的态度表明了他在绘画上“尚古非今”的态度,即“尚”唐宋之“古”,“非今”之求浮名而画无笔无墨、无形无韵。

画论中的“尚古非今”并非仅从陈洪绶一人而出,实则,它是明代的一个普遍的现象。

下文,拟通过检视明代画论,以窥明之“尚古非今”的表现及其实义。

一、明画论之“尚古非今”的表现

(一)明早期画论中的“尚古非今”

明代早期,在画论中明确地表明了“尚古非今”的态度,以宋濂和吴宽为代表。

明初宋濂,其《画原》中有言:“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间……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翼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若,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是故顾陆以来,是一变也;阎吴之后,又一变也。至于关、李、范三家者出,又一变也。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惟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

晚宋濂一个多世纪的吴宽,言曰:“古图画多圣贤与贞妃烈妇之迹,可以补世道者,后世始流为山水禽鱼草木之类,而古意荡然……如古人之迹,足以益人,人既不得见,宜表著之,反弃之不省,吾不知其故也。”其持论与宋濂如出一辙。

(二)明中后期画论中的“尚古非今”

明中期,由画论而见,基本无明确的“尚古非今”的言论内容。此番景象至明后期,则大为一变。

明代后期,立场鲜明的“尚古非今”之声不绝于耳。

范允临指出:“学书者不学晋辙,终成下品,惟画亦然。宋、元诸名家,如荆关董范,下逮子久、叔明、巨然、子昂,矩法森然画家之宗工巨匠也。此胸中有数,故能自具丘壑。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悬之市中,以易斗米,画哪得佳耶!”

唐志契曰:“宋元人画,愈玩愈佳,岂今人遂不及宋元哉?正以宋元人虽解衣盤礴,任意挥洒为之,然下笔一笔不苟。若今人多以画糊口,朝写即欲暮完,虽规格似之,然而蕴藉非矣。即或丘壑过之,然而丰韵非矣。又常见有为俗子催逼,而率意应酬者,哪得有好笔法出来。”

谢肇浙《五杂俎论画》说“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神,役使鬼神”,而“今人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

屠龙曰:“宋人模写唐朝五代之画,如出一手,秘府多宝藏之。今人临画,惟求影响,多用己意,随手苟简,虽极精工,先乏天趣,妙者亦板。”

李日华则直接以当时吴门名家与古人相比:“本朝惟文衡山婉润、沈石田苍老,乃多取办一时,难与古人比迹。仇英有功力,然无老骨。且古人简而愈备,淡而愈浓,英能繁不能简,能浓不能淡,非高品也。”

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亦有论曰:“前辈画山水,皆高人逸士……意诚不在画也……今士大夫能画者多师之(师黄公望)。川岑树石,只是笔尖拖出,了无古法,便自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甚不自量也。”又曰:“今之作画者,握笔不知轻重,而辄蔑弃绳墨,信手涂抹,何哉!”

二、明画论“尚古非今”之实义探讨

由上文引述明代各家画论文字可知,明代画论“尚古非今”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关于绘画题材上的尚古非今

绘画题材,于画之本义上讲,是最显功能性的一个方面。通常,绘画题材的变化,不仅能反映画者的个人喜好,更能透射一个社会或一段历史的风尚和精神。米芾所言“古人图画无非劝诫,今人撰明皇幸兴庄图,无非奢丽;吴王避暑图重楼平阁,徒动人侈心。”就是很好的说明。

明早期宋濂和吴宽在表达其“尚古非今”的态度时,就是以题材的变化为中心的,他们认为,后世绘画题材的改变,使画中古意不存,从而丧失了最初古人作画的目的和要旨。

宋濂于画论中指出,顾、陆以来,阎、吴之后,至关、李、范三家出,绘画题材发生了三次大的变化,即由“图史并传”向“车马士女之华”继而向“山林水石之幽”而转变,其结果是“岂其初意之使然哉”!

吴宽指出的古今在绘画题材上的变化与宋濂一致,即由“圣贤与贞妃烈妇之迹”向“山水禽鱼草木之类”转变。对于这种绘画题材的转变,宋濂和吴宽的态度明确:他们更崇尚古人“图史并传”的绘画。

(二)关于作画的目的和态度的“尚古非今”

在明画论中,众多论家对“今人”的作画目的和态度指斥有加,如范允临的“今吴人目不识一字,不见一古人真迹,而辄师心自创”,唐志契的“今人多以画糊口”、“朝写即欲暮完”且“率意应酬者”,谢肇浙的“要亦取其省而不费目力”,屠隆的“今人临画,惟求影响”等,不一而足。

关于明画论家们的“今人多以画糊口”的“非今”之论,也许我们可以为其找到一个很合理的辩解,那就是明中晚期商业的繁荣与随之而来的城市生活环境、市民生活习惯和生活趣味让明中晚期的文人、士大夫们越来越多地走向了世俗生活,这对于当时擅书画的士夫们来说,直接的结果就是以书画谋生。

例如,明中著名文士文征明,在10次考试不第之后便隐居,其生活来源就主要靠卖书画。唐寅则在其诗中直言其卖画谋生:“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明末文人画家陈洪绶,其诗文中亦有多处为求生存卖画的自述。如《祁奕远馆余竹雨庵》其二:“……家破轻迁室,人饥难种田。所祈米价贱,卖画不羞钱。”《梅墅舟还》其六:“山中有梅花,然而饥欲死。卖画野市间,舟居而已矣。”

由此观之,受社会风尚的影响,明中晚期有名如文、唐、陈等文人都要靠卖画来谋求生活,则那些画学末流,甚至那些目不识一字的凡夫俗子“多以画糊口”,并因之而“朝写即欲暮完”、“率意应酬者”、“要亦取其省而不费目力”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因为,此番景象的目的只有一个:“大家寻个好生涯”。

既然今人的作画目的和态度如此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然则明中晚期的一些论家为何要鄙薄这些今人,而对古人之作画“下笔一笔不苟”、“五日一山,十日一水”津津乐道呢?

也许,这源于明代的画学精神。

明代绘画,考其画学思想及其绘画实迹,学界冠之以“复古”的特征。当代学者牛克诚指出“明画是全面的复古”,其复古,秉持的理念是“模古”和“写意”,即如近代学者郑午昌所说:“模古非专可以古迹之是模,必得其意,且见我意;写意亦非可纯以我意之是写,必以古法为规,且存古意。”如此,明人的绘画是以“古之法”、“古之意”为旨归的。而“一笔不苟”、“五日一山,十日一水”,既是古人作画之法,亦是古人之意得以显现的途径。

例如,荆浩《笔法记》自述曰:“有日登神钲山四望,……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亦如其真。”

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曰:“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林泉高致集》中,郭思记其父郭熙的作画经过:“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不下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已营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

文同曾自述其画竹:“朝与竹乎为游,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多矣。”为此,苏轼言曰:“与可画竹时……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

而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记李公麟画马:“李伯时之画马,曹辅为太仆卿,太仆廨舍,御马皆在焉。伯时每过之,必终日纵观,至不暇与客语。大概画马者,必先有全马在胸中,若能积精储神,赏其神骏,久久则胸中有全马矣。”

……

以上这些被明末画坛奉为“南宗”和“文人画”正统的大家们,作画时无一不秉持“下笔一笔不苟”、“五日一山、十日一水”的态度。

(三)关于作画技巧和效果的“尚古非今”

谢肇浙《五杂俎》“论画”中,将古今人作画的技巧及效果作了很好的对比:“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神,役使鬼神。今人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

李日华《竹嬾论画》曰:“今人绘事自元习取韵之风流行,而晋、宋、唐、隋之法……不可复问矣。元人气韵萧疏之品贵,而屏幛卷轴,写山貌水,与各状一物,真功实能之迹,尽充下驷,此亦千古不平之案。”

谢肇浙所言的“通灵入神”、李日华所言的“真功实能之迹”,可以说代表了明人在作画技巧和效果上的“尚古”的主要内容。

“通灵入神”作为一种颂扬艺术的传统,自汉至盛唐而盛行,是针对杰出的画家及其作品而发,即以“通灵入神”来形容画家作品的出神入化的效果。

例如,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里记有吴道子和李思训分别画龙和山水而获“通灵入神”效果的事例。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四记曹不兴写青溪龙,记顾恺之寄画于桓玄,记张僧繇画安乐寺四白龙点睛即飞去,也都说的是“通灵入神”的事。

这些“感神通灵”的事例,形象而生动地说明了画家的技艺之高超。然细察古之对这些“通灵入神”事迹的记载,则其画作产生如此效果的缘由昭然若揭。

《历代名画记》载孙权让曹不兴画屏风,曹不兴“误落笔点素,因就成蝇状,权疑其真”。又记顾恺之“画人尝数年不点眼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亡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言张僧繇画“朝衣野服,古今不失。奇形异貌,殊方夷夏,皆参其妙。唯公及私,手不释笔,俾书作夜,未尝倦怠”。

《唐朝名画录》记吴道子,“明皇天宝中忽思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言李思训“格品奇高,山水绝妙,鸟兽、草木,皆穷其态。”

以上这些,无不体现了唐张藻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因此,明人对古人绘画“通灵入神”效果的崇尚,其实,是对古人作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崇尚。

而李日华所说的“真功实能之迹”,其原意是指具有写实特征的宋画。

明代中晚期,画坛曾有“主宋说”和“主元说”之争,以王世贞和李日华为代表的“主宋者”,认为宋代绘画中以宋院画为代表的正确描绘物象的技巧很重要,而“主元者”更看重的是元代文人画中以笔墨表现为主的文人气质,这以莫是龙、董其昌为代表。

被明“主宋派”所称道的重绘画的技术性表现的宋画,当以北宋院画为代表。

邓椿《画继》载有宋徽宗画院之事,可以鲜明地反映出宋院画对准确表现物象的重视:

其一,徽宗建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一无所称,独……斜枝月季花……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其二,宣和殿前植荔枝……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图之……但孔雀欲生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其三,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尝见一轴,甚可爱玩。画一殿廊,金碧皝耀,朱门半开,一宫女露半身于户外,以箕贮果皮作弃掷状,如鸭脚、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属,一一可辨,各不相同。笔墨精微,有如此者。

这里,“无毫发差”的“斜枝月季”,“孔雀登高,必先举左”,“箕贮果皮,一一可辨”,无不鲜明地表现了画院画工作画之观察入微,对所画对象的形似及真实性的强调和追求。这就是李日华所说的“真工实能之迹”,亦就是“外师造化”在实践上的具体展现。

由是,明人对“古人”之“真工实能之迹”的推崇,其实也在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相比之下,明人在绘画技巧和效果上的“非今”,则主要是针对今人的“写意”和“重笔墨”,以致最终只是“堆墨劈斧,仅得崖略”。

由此,明画论中的“尚古非今”其实义亦如陈洪绶在其画论中所提出的一样:尚唐宋之古,非今之“多以画糊口”、“朝写即欲暮完”且“率意应酬者”。

本文为“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一五’(2010年)规划项目”,课题编号:10WX59

注释:

[1]罗宗强:《明代后期士人心态研究》页148,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

[2]罗宗强:《明代后期士人心态研究》页162。

[3]牛克诚:《色彩的中国绘画》页257,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

[4]石守谦:《风格与世变》页73,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5]王正华:《从陈洪绶的〈画论〉看晚明浙江画坛》,《朵云》第68集《陈洪绶研究》页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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