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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碗

时间:2024-05-04

清寒

碎碗

清寒

1

在这座城市我叫莫白,女性,十九岁,一米五九,看上去很苍白,而且瘦巴巴,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是一个只有八个月大的女孩。假如有人问,我会告诉他们她是我的妹妹,假如没有人问,我从来不做解释。因为解释有可能只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人的耳朵,什么都留不下,也有可能把事情变得很复杂。我住的小弄堂肮脏而混乱,垃圾无处不在。所有的房子都低矮、昏暗,墙皮剥脱成一片一片,生着青黑色的霉斑。下雨的时候,屋顶会漏水。弄堂里住的大多是外来务工的人,给装修队、工程队当大工和小工,在工厂做衣服,卖蔬菜、水果、鱼或自己。还有一些人像我一样,没有找到可以做的事,还在四处乱撞。我的栖息地并不比一只鸟的巢穴更安全,但是它便宜。对于一个食不果腹的人来说,便宜比安全有用得多,实在得多。

找人,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目的。我以为一切都很简单,很容易,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人海茫茫,错过的概率远比邂逅的概率高,要找到我想找到的人似乎比登天还难。我不得不在一间便宜的、会漏雨的小屋里落下脚来,不知道会待多久。小屋的墙角有一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隔着一层薄薄的旧棉絮,我的骨头和木板毫无阻碍地互相啃食,攀比硬度。我承认,我的骨头比我的皮肉坚强,否则它不会因为皮肉的疼痛放弃与木板的较量。我从隔壁卖苹果的小贩手里要了一个硬纸箱做衣柜。因为怕潮,我在纸箱的四角分别垫了两块砖。这不是长久之计,条件好一点儿的时候,我会买一个正经的易拉得衣柜。当然,如果我能很快找到我要找的人,这些就不必了。

房主留给我一个酒精炉,破旧不堪,好在能点着火。她说得对,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东西,搞个液化气罐纯属多余,而且液化气很贵,如果我离开的时候罐子里的液化气还没有用完,是不会有人给我退钱的。又假如我始终找不到我要找的人,液化气用完了还得去换,地方远不说,像我这样瘦弱的身体也吃不消。当然可以让人家送货上门。你愿意吗?房主问。我摇头。我想送货的钱能买很多东西了,十几个馒头或者两三斤大米。我更愿意用酒精炉,没有爆炸的大危险,不需要动脑筋,一下子就可以掌握使用它的方法。附近的大市场有很便宜的固体酒精卖,虽然杂质多了些,我的眼睛总是被熏出眼泪,但是它便宜,能够煮熟食物,这就够了。

狭窄杂乱的院子中央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据说是私接进来的,所以,从来没有人收水费。大家用水的时候特别奢侈。洗菜、淘米、刷锅、冲凉、清洗衣物,流水的声音又大又急,院子里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如果睡前有人忘了关紧水龙头,水会一流流一夜。夏天的夜晚,自来水的流动声可以营造出凉爽的假象。无论是闷热的小屋,还是闷热的身体都需要一些这样的假象,否则,入睡是很困难的。

我在我租的小屋子里吃饭,睡觉,驱赶蚊虫的叮咬,发育我还未长成的身体,忍受每月一次的痛经,在报纸上翻找可能得到的工作机会,找我要找的人,像游魂一样满城跑,还有,喂我怀里的婴儿喝米汤。

八个月的孩子应该吃些更有营养的东西,鸡蛋羹、肉松粥、豆浆、菜汁、水果泥……这些是隔壁卖鱼的张三的老婆说的。张三的老婆上星期回了老家,她快生孩子了。城里生一个孩子贵得要死!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所有要生孩子的女人都不会在城里找死,她们会十分识相地回老家去完成生儿育女的事情,张三的老婆也不例外。张三的老婆把喂养孩子的经过说得像一部天书,然后,她把对天书的玩味丢给我一个人,自己回老家去了。我听傻了。小学、初中、高中我学了不少知识,可是没有一门功课告诉过我怎样抚养婴儿。我只知道我是喝米汤长大的。从我记事起,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吃穿用不再是大问题,可惜我的底子没打好,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母亲说只有米汤可以给我吃。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是如此苍白而瘦小的吧?

超市干净的货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奶粉,包装精美,色彩艳丽。那些漂亮的金属罐我连碰都不敢碰,只在那些最便宜的袋装奶粉上摩挲,一摩挲就是好半天。听说其中一个牌子的奶粉曾经因为丑闻,闹得全国上下尽人皆知,有孩子因为吃了它肾出了问题上,甚至丢了性命,也有孩子连那样的奶粉都吃不起。

当我拿着奶粉发愣的时候,我怀里的婴儿开始躁动,拼命和我争夺手里的东西。她应该还不知道拿在我手里的是什么,但是她被奶粉漂亮的外观吸引了,变得格外兴奋,嘴里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超市里的一切都令她躁动不安,它们和小屋里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扰乱了她正在发芽的心。她的眼睛轱辘辘地转动。我第一次发现她有水晶般通透清澈的眼睛,闪动着只有孩子眼睛里才会闪动的光彩。她和我真的很像。周围的人经常对我说,你们姐俩真是一脉相传。但只有我知道她和我的不同,我们的生命紧密相连,却永远都要处在不同的生命轨迹里,拥有不同的权利,担负不同的责任,直到死,我们都不可能像姐妹那样平等相处。我们是两个异体,彼此拥抱,彼此黏附。她是我的唯一和全部,我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任何地方。除了我,她在这世上同样再没有可以依赖的人。然而我的内心又害怕她,疏离她,抵触她。在某个日光稀薄的黄昏,我竟有将她扔到哪里去的冲动。我希望有一天她可以不再是我的唯一和全部。我不必再紧紧地搂抱着她,内心却茫然而空落。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存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艰涩的生活概念更有形有状,有声有色。她让我一下子从一个还在被大人照顾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照顾孩子的大人,我没有闲暇时间坐在破旧的小屋里悲天悯人或自怨自艾。

我真得尽快找一份工作了。我身上很少的一点儿钱在支付过三个月的房租,买了必需的洗漱用品和简单的炊具后所剩无几。三个月的时间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我口袋里的钱像水里数得过来的鱼一样跟着时间一块儿流走了,比时间流得还快。而她,我怀里的小婴儿,需要营养。给我纸箱子的卖水果的小贩已经厌倦了从他剩了很久的苹果里挑一只给我,他宁可等那些最终没能卖出去的苹果彻底烂掉,倒进弄堂的垃圾堆,也不再愿意把它们当中的一只白白送人。大概他担心我对他产生依赖吧。依赖容易让人产生恐惧,好比瘾君子,没有独立的人格,靠没完没了地吸食别人的骨血延续苍白的生命。卖苹果的小贩不是我的什么人,的确没有负担我或者我怀里的婴儿的义务。不幸的是,我怀里的小婴儿却真的已经依赖上了他那些皱得不能再皱的苹果。她吸吮着干燥的嘴唇,期待我用小勺刮饬下来一些干涩的果肉喂给她。虽然味道有点儿古怪,但相比米汤的寡淡,干涩的果肉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儿的。她喜欢,我看得出。

卖苹果的小贩越来越怕见到我和我怀里的小婴儿。他像躲催命鬼一样躲着我们,走路的时候不敢出大气,贼溜溜地在院子里进出,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院子里很多人都像躲催命鬼一样躲着我们。他们可怜我们,却没有办法真正帮助我们。生活毫不客气地压弯了他们的腰杆儿,他们有自家的老人和孩子需要供养,无力负担家庭之外的份量,也就不大有底气表示出他们对我们的怜悯。我因为他们的躲闪而不好意思,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没有人影的地方,看着天空、屋顶、电线、柳树、柳树上的鸟……

2

每个招工的人都皱着眉头看我,他们的话大体相同。

你一直都得抱着孩子吗?

是的,没有其他人可以照顾她。

可是你抱着孩子还怎么干活呢?

可以的,我把她绑在背上,不会妨碍我扫地、擦桌子、刷……

不等我说完,他们就摇着头,撇着嘴走开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口口吞咽回去还没有说完的话。我怀里的小婴儿用舌尖舔着嘴角,那儿有刚刚从我眼睛里滴落的液体,咸的,带着我冰冷的夏日体温。她肯定能从中品出一些什么。当她不快乐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流出过相似的东西。

我抱着她从杂乱的小店铺里走出来,火炉一般的太阳立刻烤干了我的面皮。它从潮湿变到皱巴巴只用了一秒,干了的泪痕犹如两根吊带,把整张面皮吊在了下眼缘上。

人在街面上翻涌,表情倦怠,脚步拖沓,一个个和我擦肩而过,再渐渐远去。我不肯放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用目光刮看他们的脸和腰。我必须确保当我要找的人出现的时候我不会漏掉他。只要出门,我一定会这样做。有时,我会跟着某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跑过去,跑过很多条街道,却在最后一刻发现那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阳光热辣耀眼,狠狠地钉在眼球上,令人眩晕。我把垫在小婴儿屁股底下的尿布抽出来,展开,搭在她的头和身体上,防止过多的紫外线灼伤她脆弱的皮肤。她已经不大需要尿布了,尤其是在白天,她会在大小便之前发出有规律的哼哼声。尿布的遮盖令她有些烦躁,不过只是一小会儿,她就安静了下来,慢慢地,发出轻微的鼾声。很柔软的声音,撞击在鼓膜上,让人禁不住想要流泪。

路边有烤的酥脆香软的烧饼,闪动着金黄的油花。一层细密的芝麻轻轻黏附在烧饼皮上,对应着小小浅浅的窝,安放得恰到好处。热气腾腾的包子站在笼屉里,因为馅儿少皮儿厚而蒸得格外硕大,拥挤出了一派丰裕的气象。带着围裙的女人,正从自家的卖车里扯起一张张白而薄的凉皮,利落地切成一条一条,装进塑料袋,撒上黄瓜丝、面筋、碎花生,淋上辣椒油、芝麻酱,塞进醋和蒜汁儿的料包,递给等在日头下的人。乱七八糟的小饭馆沿街一字排开,里面油烟翻滚。对于饥饿的人而言,混合着泔水味的油烟并不难闻。衣着破旧的男人,坐在黑暗的小屋里吃凉面和炒饭,肮脏的体恤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能看到他们后背上大片大片的汗渍,勾勒出奇怪的图形。

各种食物的味道让我的胃饱受折磨。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饿得前胸贴后背。我在路边的地上坐下来,她的嘴边勾勒出一圈浅棕。当我的手指预备离开的时候,她捉住了它们,并把它们送进嘴里,试探性地吸吮。我感觉得到她柔软湿润的舌头在我指尖上的周转和留恋。她得到了意料中的满意,突然对我绽放出一个明亮的微笑,照亮了我的眼睛。如同黑暗的海平面,蓦地被云层后跳腾出的丽日点燃,但海水的深层翻涌着的黑暗,永远无法驱散。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承受超出他承受能力的东西,哪怕是明亮。对我而言,她的微笑是如此的明亮,明亮得失真而又虚幻,令我难以承受。我忘了是不是我也对她微笑了,我真希望我忘记的只是记忆而不是微笑本身。

知了不停地叫。没有一丝风。老杨树的树叶凝滞在半空,如同一只只做成了标本的巴掌,没有半点儿活物的迹象。人,也如同掉进粘稠松脂里的苍蝇,惘然地挣扎腿脚,却终究无法摆脱酷暑的煎熬。我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心里没有明确的去向。时间还早,我可以继续寻找工作,寻找我要找的人,只是,希望都渺茫。

找活儿啊?小饭馆肥胖的老板问。

我以为他在对别人讲话。

抱小孩的,咋不说话啊?

你问我?哦。是……是,是的。可是……我必须得带着孩子,没有其他人可以照顾她。我觉得一开始就告诉人家我的情况比较好,这样不会耽误人家过多的时间。

那倒没啥,只要……只要不耽误干活儿。

不会耽误的,不会耽误,真的,我保证,我保证。她……很乖的。

她是你……

我妹妹。

哦,好,好,妹妹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好,既然他认为好,一定有好的道理。

你,你都能干啥啊?

我不知道,我还没找过工作,不过择菜、做饭、洗碗、扫地我都会。我向黑暗的小饭馆里张望,估量着说,犹疑又急切。

老板乐了,大概我的话真的挺可乐吧。

工钱……

工钱多少都不要紧,你看着给吧。

他把我留下了。没有再提工钱的事。整个中午我在小饭馆里愉快地忙碌。择菜、洗碗,给客人端他们要的饭。做饭的事不需要我插手,由老板自己来。这让我多少感觉到一些轻松。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必须独当一面地面对生活,照顾我自己,抚养婴儿,我却并不怎么会做饭。我对做饭这一技能的掌握程度仅限于把它们弄热弄熟,至于色香味,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低矮的小厨房里,炉火发出“呼呼”的声响。炒锅里的热油吐出红亮的舌头,随时可能舔到屋顶上去。老板摆弄着着了火的油锅,一点儿都不惊慌。他嘴巴里叼着熄了火的烟屁股,眯着眼睛看油锅里跳跃的火焰,手腕灵活地抖动,炒勺有规律地一上一下,洗得一点儿都不干净的菜叶便从锅底飞起来、再落下去。他的架势算不上漂亮,但很自如。要小炒的人并不多,绝大部分时间老板不需要在厨房里玩惊心动魄的油锅和火焰,他只需要用洗都不洗的葱花炝炝锅,扔一把洋白菜,再折进去半碗剩米饭,搅和搅和,就完成了一盘所谓的炒冷饭。炒冷饭在国外是一道有名的中餐,我记得有个电视片专门介绍过。流光溢彩的中式餐厅里,坐着体型偏肥胖的外国人,他们大部分穿着花衬衫,神情愉快而悠闲,边聊天边吃细瓷盘里碎金一般的鸡蛋、闪着光泽的饭粒和饭粒间晶莹剔透的虾仁、鸡丁、鸭肫、翠绿的莴笋、爽口的香菇。中餐独特的口味和超然的工艺令他们大开眼界,赞不绝口。然而此刻,在我置身的一条肮脏小街的小饭馆里,炒冷饭只不过就是洋白菜搅和剩米饭,连鸡蛋都不放,除非再多加一块钱。至于凉面,不知道是老板的还是他妹妹的主意,名字起的倒是五花八门,什么鸡丝凉面、葱油凉面、麻酱凉面、冬菇凉面、三鲜凉面、怪味凉面,等等,实际上全都有名无实。如果吃饭的人肯多点几种的话,就会发现它们在配料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全是糟烂的面条加点葱花、醋和菜板上恰好剩下的菜叶。菜叶的多少不一,种类也没准儿,完全看吃饭人的运气。酱油、辣椒粉、蒜摆在桌子上,由客人自己添加。醋之所以被提前加进面条并不是特殊的优待,而是用来掩盖麻烦的。我亲眼看见饭馆里的胖女人把客人没有吃完的面条端进厨房,倒进水池当中的一只铝盆,等面条积攒到一定程度,就用凉水冲一下,再盛回粗瓷碗,等待下一个客人的到来。对于这样一碗成分复杂的面条,醋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剂,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耍出瞒天过海的把戏。世上的许多事都跟这样一碗面条一样,被醋一类的东西搞得面目全非,当事人并不知情。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老板的妹妹。

没有人来吃饭的时候,我就擦桌椅板凳和地面,用力擦,擦掉那些已经黏着了很久的油污。我一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过,以前没有,以后同样也没有过。

肥胖的小老板站在门口吹起了口哨。他的妹妹靠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里,一边看我,一边用又尖又长的指甲掏耳屎。一只黑猫蹲在桌子底下啃客人吃剩的鱼骨头。我的出现弄得它很不开心,它对我心存芥蒂。每当我的打扫接近了它的领地,它就会撇下鱼骨头,立起两条前腿,警觉地瞪起黄眼珠,发出“喵呜,喵呜”的警告。

我的小婴儿被我兜系在后背上,很久都没出声息。我有点儿担心,几次回头看,她一切都好。我频繁的起伏动作并没有让她不安。她似乎对新环境产生了探究的兴趣,特别是对桌子底下的黑猫,充满了好奇。她不断地扭转着脖子寻找它。而它,在警告我的同时,似乎也对我背上的小婴儿格外留心。人在最近原始的状态与动物有更强的亲和力。至于动物,我相信本能会告诉它们谁是危险的敌人,谁不会伤害它们。她和它,在人类思维的边缘地带进行着不为人知的交流。

小饭馆闷热无比,墙上的破电扇摇着笨重的脑袋,“咔哒、咔哒”地响,扇叶鼓弄出来的风只是把热气聚敛到一起,再以超出自然的速度吹到人的身上,和凉爽毫无关系。

时光因为闷热而显得格外漫长。太阳熨烫过天空,留下炽白的痕迹,当它终于耍尽风头坠入西山的时候,小饭馆里的客人重新多了起来。炎热的夏季,人们更习惯迟一些吃晚饭。十五瓦的灯泡招揽着夜的游魂。

我的打扫并没有使昏暗的小屋在夜晚里焕发出有别于往日的光彩,它只是干净了。常来这里吃饭的人感觉到了变化,他们东张西望一通后,最终确信了自己的发现是对的,这里确实干净了。接下来他们开始打量我,善意的、随意的、有意无意的、不怀好意的,每一双眼睛的背后都藏匿着一颗不同的心。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汗水沿着乳沟流淌,湿了的体恤衫被交叉在前胸的兜系婴儿的长布压着,黏贴在肌肤上,形成了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乳房的形态便凸显了出来。它们丰满得有些过分,极不协调地长在我瘦弱的身体上。

很多只眼珠,亮度远远超出了屋顶上的灯泡。它们貌似停留在米饭和凉面上,事实上早已从饭食间一掠而过,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我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眼珠间,端饭,上菜,不太有时间去尴尬和介意。即使介意也没用,我无法改变那些眼珠的去向。人的面皮和身体总是要放到各种各样的场合给人看的。很多情况下,自己情不情愿和别人看不看根本扯不上关系。

小饭馆虽然破烂,却不缺少客人。那些在外务工的单身男人,吃完晚饭也不急于走。闷热令人无法早睡,而且小饭馆里有免费的电视可以看。无论是吃过饭的,路过的,还是假装路过的,此刻都聚集到了小饭馆的门外,看电视或彼此搭讪。掏了钱、要了啤酒的理所当然地坐在了门口的矮凳上。不肯掏钱的就只能站着,或是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

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吃晚饭了。是一大碗泡得稀烂的面条,有炸酱和蒜。炸酱里的肉早就被老板的妹妹划拉得一干二净,但我仍然高兴,我没想到有免费的晚餐可以吃,而且这一大碗面条不是从别人的剩面里洗涮出来的。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为客人们端饭、上菜的时候我还在想下班后吃些什么,这半天的忙碌过早地消化掉了我胃里的馒头。至于我背上的小婴儿,更是口水涟涟。我把她从背上解下来,抱在腿上。她瞪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搅拌面条。有了中午的经验,她对面条有了深刻的记忆和辨别力。当我把第一口面条送到自己嘴里咀嚼的时候,她乖顺地把小脑袋枕进了我的臂弯,张开小嘴,等待我的喂食。

这一顿饭她吃得特别满意。面条的数量足够多,而且调和了她从没见识过的炸酱。她不断张开小嘴,一直要,一直吃,吃得让人害怕。最后,她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有面条从嗓子眼儿里漾了出来。我不敢再给她了,而她仍旧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打扫了剩下的面条,没吃饱,却不好意思对老板说什么。他只雇佣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提供两个人的免费伙食呢?哪怕是一个婴儿。我下意识地看正在看电视的他,他恰好也看过来,眼神复杂,我想他是错会了我的意思。是啊,是啊,有谁能想到一个女孩子吃了那么一大碗面条还会不觉得饱呢?何况还是一个瘦了吧唧的女孩。老板的妹妹倒是个明白人,她一直十分机警地斜睨着我和我面前的碗。她大角度的斜视让我想起了变色龙,站在辽阔的沙地上,鼓着一对可以旋转一百八十度的眼睛,一动不动,一切都逃不出她的视野。

4

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经快十点了。院子里坐满了乘凉的人。我们的出现显然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平日的这个时间,我早就十分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小屋,关掉灯,搂抱着我的小婴儿,悄没声儿地躺在硬板床上,哭或者比哭还难受,都不会让人看见。然而现在,我却在他们谈性正浓的时候出现了,不是起夜,也不是接凉水,而是抱着我的小婴儿,身披月光,头顶星星,明目张胆地从大门口走进来,清清楚楚地站在他们的面前,让所有的人都逃无可逃地看到我们,看到我们两个的瘦弱、贫穷和无依无靠,看到他们自己的冷漠和无情。我们破坏了他们的雅兴。许多张兴奋得有点儿神经质的脸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刻僵住了。许多预备吹嘘到天边的话悠荡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如果他们知道我找到了工作,并且吃过了免费的晚饭,情况也许会好一些,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而我也没办法宣告这一切。我和他们,愣愣地彼此对望,全都忘了该怎么办。

死鬼,还不赶紧睡觉去!不知道谁家的女人喊。如果不是凑巧,那她真的是太聪明了。她的话就是特赦令、就是免死牌、就是上帝的救赎和老天的成全,解救了一院子黑胖或黑瘦的男人。他们干咳几声,说该睡觉了,真该睡觉了。都这么晚了。走了,走了,明天还要忙营生呢。他妈的,困死了等等,等等。然后,他们骗腿儿起身,拎上马扎,趿拉着拖鞋,各往各的屋子里走。

我吐出一口长气,踩过四散而去的人影,走到我的小屋前,掏出钥匙,捅开门锁,走了进去。不用开灯,月亮透过稀薄如纸的窗帘洒进来的光亮足够我辨别出木板床的准确位置。我也用不着担心会被任何家什绊倒,因为除了床、盛衣服的纸箱、门后的酒精炉、锅、碗和脸盆,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东西。

小婴儿在我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睡着了,表情却不轻松。她一直皱着小眉头,呓语般轻声哼唧。被她吃进去的面条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像一窝白色的虫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她吃得的确是太多了,但愿不会出什么事。

十个小时的劳动让我筋疲力尽。我的头刚刚挨到枕头人就睡着了。睡梦里,密密麻麻的虫子再次出现。它们沿着我的手臂向上爬,一直爬到胸口,咬开我的皮肤,一条接一条地往心里钻。我想叫喊,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脑袋似乎醒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忧伤、恐惧、孤独、绝望在梦境里大肆泛滥,除了忍受,别无选择。半夜时分,我终于被婴儿的哭闹声彻底吵醒。她吐了,而且还拉稀,床铺上臭烘烘,一片狼藉。我太困了,忘了给她垫尿布。

我把她抱到干净的地方,替她擦干净屁股,脱掉被她吐脏了的背心和黏着稀屎的短裤,再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塞好尿布,最后撤掉床单。薄薄的旧棉絮已经被稀屎浸透,除了和床单一起撤下来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是这样一来婴儿就只能直接放到粗糙的木板上,因为我没有多余的床单可以铺。我抱着她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妥当的地方。我把她放进了盛衣服的纸箱子。

我抱着脏了的衣服、床单和棉絮走出小屋。院子里并不清静。如雷的鼾声从几扇黑洞洞的窗户里钻出来,对撞在一起,搅乱了夜晚的沉寂。月光寂寞地洒在地上,积水的地方反射出白光。白光上方,一团团的黑影在移动,那是成群的蚊子在嗡嗡地飞。我的出现刺激了它们的食欲。它们排成轰炸机一般的队形向我俯冲过来,强烈,疯狂,坚定不移,视死如归。拍打和驱赶毫无作用,我不再白费力气,开始清洗床单。水流的声音仿佛一支镇静剂,穿越闷热,注射进黑洞洞的窗口,随着一阵吱吱嘎嘎,来自不同方向的鼾声突然减弱了。生活在这样的院子中,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没有隐私可言,我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连睡觉的气息都纠结在一起。

洗完床单,我开始对着旧棉絮发愁。全部放进水里去洗显然是愚蠢的,那样的话整条棉絮都会报废。局部清洗同样不现实,棉絮是吸水的,到头来恐怕和洗掉一整条棉絮没什么差别。我犹豫再三,用力撕扯掉脏了的部分,把它们丢进了厕所。棉絮上赫然出现一个很大的窟窿。我举起破棉絮看,月亮在窟窿的另一侧,平白得了无生趣,毫无诗情画意可言,很有点嘲讽的意味。怎样填补这个窟窿成了新问题。我不想和房东起纠纷。不管怎么说,我没告诉人家就弄破了人家的棉絮是不对的。明天吧,明天我会把棉絮拆开,仔细地扯一扯,拽一拽,争取在不需要增加新材料的情况下让它复原。

我抱着破了洞的旧棉絮回到屋,重新把它铺在床上,坐了下来。看着破棉絮上的窟窿,我的精神有些恍惚。空荡荡的床上似乎少了什么,我的心有被抽空的感觉。后来我明白了,破洞的地方原本应该躺着一个婴儿才对。我站起身,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纸箱子,情况很糟糕,她又拉稀了。幸好这次垫着尿布,尿布里还铺着卫生纸,但是那些被消化到一半的面条被她吐的到处都是。我把她放回到床上,再次给她擦屁股,换衣服,清理被弄脏的纸箱里的衣物。这些事情都好办,不好办的是她这个小人儿。频繁的呕吐和腹泻令她萎靡不振,她看起来很虚弱,脸色比纸还苍白,眼皮沉重,眼窝塌陷,嘴唇青紫,目光飘忽不定,不停地呻吟。

必须送她去医院!马上!马上!马上!来自内心的呐喊急迫而有力。我顾不得纸箱里肮脏的衣物了,抓起尿布和卫生纸,塞进塑料袋,挎在手腕上,抱起她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门口,我又折了回来。我忘了锁门,更主要的是我忘了带钱。我冲回小屋,从纸箱的最底层掏出一只灰袜子,里面有八十九块钱,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我的小婴儿得了急性肠胃炎。医生说是因为吃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造成的。

夏季必须注意卫生,尽量避免在外边吃东西,那些没有卫生合格证的小吃摊和小饭馆尤其不能去。你想想,大人在那种地方吃了东西都要闹肚子,何况是一个只有八个月大的孩子呢?是不是?这会严重威胁她的健康甚至是生命。好在来得及时,赶紧去拿药吧。医生扶了扶他的眼镜说。

被小婴儿吃掉的那些面条再次像虫子一样爬进了我的心。她吃的最满意的一顿饱饭,险些葬送了她的性命。

医生开的药我买不起,我在急诊室和药房之间来回奔跑。年轻的男医生不断地修改药方。最后,他放下笔,摘下他扶了无数次的眼镜,用食指和拇指狠狠揉搓了几下鼻梁说,算了,我看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钱吧,我好根据钱的多少来开药。

我非常感谢年轻的男医生,像他这样耐心又好心的医生已经不大好找了。

我的小婴儿终于躺在了病房雪白的床单上。护士用电推子在她的小脑袋上推出一小块头皮,青色的,薄嫩无比。护士很麻利地为她消毒,之后却怎么都无法把针头扎进她的血管。

她太小,太瘦弱,哪像八个月的孩子?简直只有四个月的大小,而且脱水严重。你看,你看,你能看到她的血管吗?根本看不清楚对不对?都瘪了。所以,很难扎。护士对我说。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我还是忍不住心酸。我的小婴儿一次次挨扎。她把仅存的一点儿力气用在了宣泄自己的委屈上,她在哭,那哭声听起来就像一只小猫的呻吟。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在深夜荒凉的大街上,痛苦怯弱地呻吟。

输液瓶子里的药水终于开始沿着塑料管流进她的身体,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呼啦”一下涌出眼眶,噼里啪啦跌落在她的小脸上。

5

她折腾了一夜,药液补充了她体内的水分,也增加了她的尿量,她还在拉稀,尿布被一块块弄脏,清洗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帮我,而我又必须一刻不离地看护她,以防她扯掉头皮上的针头。我只能一次次撤下脏尿布,匆匆忙忙跑到水池边拧一拧或用纸擦一擦,然后把它们叠放在脚边。她在遭受病痛,我在遭受病痛背后的折磨。相比她的病痛,我的健康是如此的不合情理。我健康吗?我想是的。起码我有力气奔跑在病床和水池之间。我奔跑了一夜,直到清晨,她才渐渐安静下来,除了药物的治疗作用,疲劳才是她入睡的根本原因。

她需要继续治疗,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了。我再次走进急诊室。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急诊室。给我们看过病的男医生刚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看到我他愣了一下,就笑了。他的笑容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不是因为英俊。事实上,他的嘴巴非常大,一笑起来几乎要咧到耳根子上,但是对我而言,他的笑是如此的亲切和美好。

输完液了?嗯,看起来好多了,不过她必须再输几天液,最好一星期。嗯……至少三天,明白吗?你……

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们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隐约了解到自己来急诊室的目的。我还心存侥幸,我希望能从男医生那里得到一个答案,最好是一个默许,就是我的小婴儿已经好了,她不再需要输液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暂时逃脱一贫如洗的困境。男医生给了我答案,这个答案离我的期盼非常遥远。

我抱着疲惫入睡的婴儿走出医院的门诊大楼,热气扑面而来。太阳还没有升起,气温已经闷热难耐,似乎稍一用力就可以从中攥出开水来。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大门外冲进来。车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鲜红的血光。一个浸泡在血泊里的男人被抬了出来。他还活着,躺在担架上,脖子上血淋淋,全身都在可怕地抽搐。

他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父亲在院子里杀鸡的情景。每逢过年,父亲会骑坐在屋门口的长条凳上,拎起菜刀,蘸上水,在磨刀石上磨刀。噌噌噌、噌噌噌,父亲把菜刀磨得锃光唰亮。他举着锃光唰亮的菜刀,面朝太阳,用拇指小心地试探刀锋。冬日的阳光就在刀锋上跳跃出耀眼的寒光。然后,他拎着刀,沉着脸,走向鸡栏,选定一只芦花鸡,用最短的时间逮住它,再把它提溜到院子当中,一只手拢住鸡的翅膀和头,另一只手操着菜刀,“噌”地一下割断芦花鸡裸露出来的脖子。鸡血就从鸡的喉管里涌出,冒着热气,稀里哗啦流进提前预备好的粗瓷大碗里。随着最后一滴鲜血的跌落,芦花鸡沉重的身体会被扔到地上。没有雪的日子,被割断脖子的芦花鸡会“扑腾”起一阵褐色的尘土。有雪的时候,它剧烈抽搐的身体就会在雪面上打滑,扑打出猩红的图案。那些图案非常奇异,像蝴蝶、枫叶或破碎的巨大羽毛,鲜艳夺目,传递着死亡的气息。

我躲在门后,扒着门沿儿观看惊心动魄的杀鸡场面和芦花鸡死前的挣扎。当芦花鸡的身体最终沉寂下来之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从门后走出来,走向它,站在它身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直到确信它是真的死了。我小小的心脏突然从沉郁中爆发出异常的喜悦。我在喜悦的驱使下又蹦又跳,围着芦花鸡不停地奔跑。那喜悦绝不仅仅是因为晚饭的桌子上将要多出一道香喷喷的鸡肉。不,不是。它有更深的含义,神秘诡异,潜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激动和兴奋。

我追着血淋淋的男人跑起来,就像小时候围着死掉的芦花鸡那样。

你是他的家人吗?

我被问住了,我不是他的家人,而他也不是被割断喉管的芦花鸡。我停住脚,看着救护人员一边抬着他往前跑,一边疑惑地扭头看我。他们还在大声问究竟谁是他的家人。

血在流。一滴一滴一滴……望过去,像一挂散了的珠帘,跌落在地上的、飞旋在半空的血珠子颜色冰冷。

我再次身不由己地奔跑过去,沿着那些散落的血珠子。

他需要输血吧?他需要输血吧?我拼命喊,但此刻已经没有人理我了。他们把他推进了急救室。

他需要输血吧?

需要。

血在哪儿?

我的血管里。

那又怎样?

我可以输血给他。

你是他什么人?

不是。

那为什么要输血给他?

我需要钱。

我回答了自己内心的疑问。是的,我跟着跑,不是因为躺在担架上的是被割断喉管的芦花鸡,不是因为被割断喉管的芦花鸡曾经带给过我不可告人的兴奋,我只是在死亡讯息传递的中途发现了可以让我活下去的机会。我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我一直相信死神带走一个生命的同时总会遗落下来一点儿什么,由不同的眼睛去发现,然后被不同的手掌把玩。

他真的需要输血,大量的血,虽然不是我的,我还是透过他迷离的生命缝隙捕捉到了那个机会。我跟着护士跑到血液中心,我本想卖掉我身体里面的鲜血。医生严肃地拒绝了我。她是一个凌厉的女人,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果断,她用锋利的目光剪断了我预备实施的纠缠。医院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买卖人血。

我要感谢那个快要死掉的男人,他提供给了我一条活下去的信息。这样的感谢无疑是悲情、残忍的,但是对我来讲真的很重要。

我在弄堂的电线杆上看到过有偿献血的小广告。没有人相信那些天花乱坠的广告词,但是很奇怪,当人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心意便不再服从理智。我当然知道那些小广告不可能是血液中心张贴的,它们和所有的见不得天日的勾当一样,靠投机钻营、乘人之危牟取暴利。可我还是去“有偿献血”了,因为我怀里的小婴儿需要治疗。我必须拿到钱。

肮脏的旮旯,黑暗潮湿的小屋,被我吵醒的秃顶的男人,鬼祟的眼睛,粗糙颤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缝,积着唾液的肮脏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干净的针头,四百毫升鲜血,三百块钱。我永远不愿意把这些记忆的片段拼接在一起。片段始终比完整容易承担一些,假如片段的背后是一幕悲剧的话。

无论如何,我又有钱了。虽然不多,却可以让我的心暂时踏实下来。

走在大街上,沉重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轻飘飘,很难分辨这样的轻飘飘是源于心里还是源于失血。我在恍惚中前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小饭馆的。只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不能晚,不能晚。我必须赶过去,工作得来不易,我希望一个月后能用工钱而不是用卖血的钱接续日后的花销。疲劳、失血、焦虑,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击垮我的原因,也或者它们并没有轻重之分,晕厥本来就是合力的结果。是的,我晕倒了,摔碎了手里的粗瓷碗,打翻了碗里的凉面。晕倒之前的事情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赶到小饭馆那一刻的轻松和晕倒前那一刻的惶恐。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否则,否则,我的小婴儿怎么办?我的心明白得近乎空灵,身体却抵挡不住孱弱,我终于怀着深深的不安和惶恐倒下了。

黑暗中,我像一只纸鹤,被风无声地卷起,翻转,翻转,翻转……

6

时间总有一百年那么漫长。黑暗渐渐稀薄,有隐约的光亮在头顶扩散,世界仍旧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我却不再是被风主宰的纸鹤。我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沉重和酸痛。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两张拼在一起的饭桌上。老板胖嘟嘟的脸就在我眼前,他脑门上的一颗汗珠滑落下来,砸向我,巨大得令人目眩。他一手为我摇动破蒲扇,一手使劲摇撼我的肩膀。他的妹妹就站在他的身后,厌弃地看着我,满脸的不耐烦。他们两个的嘴巴都夸张地一开一合,十分忙碌,十分滑稽。他们是在说着什么,但是我一时半会儿听不清。我的耳朵只顾着捕捉婴儿的啼哭声。令人心碎的啼哭声,穿透了我的鼓膜,重重地击打在心口。

我发现她了,我的小婴儿,就躺在我旁边的饭桌上,躺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和盘子中间。她伸张的四肢,因为哭泣而痉挛。我想起来,坐或者爬,不管怎样,我必须把我的小婴儿抱进怀里,必须!当我像纸鹤一样在风中翻飞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她的我是如此的轻薄、孤独和绝望。此时此刻,只有她的安慰和温暖才能延续我寒凉的生命,尽管她还不会说一个字。

老板领会了我的意图,他麻利地抱起小婴儿塞进我怀里。我的苏醒令他如释重负。他像逃离了虎口的兔子,兴奋得脸色通红,手舞足蹈。

我就说不要让她留下来,一开始就说,你不听,看吧,是不是很麻烦?什么活都还没有干,自己却先倒下了。咱是她爹还是她娘?

说啥呢你。

吓!我哪点有说错?

这人不是醒了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好啥好?是不是再倒下一次更好?一脑袋猪肠子?告诉你我还没有倾家荡产的打算。

越说越没边了,咋就倾家荡产了呢?

咋就倾家荡产?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那点儿心思。告诉你,你趁早别做梦。脸蛋子好看能顶饭吃?你看看,你看看,瘦成一把骨头,还拉扯着个孩子。啧啧,这样的女人咋能指望得上过日子?

去去去,浑说个啥。

浑说?!我浑说?瞎了眼,瞎了心,要死的。

好,好,我,我不和你吵。

我头晕目眩,浑身冒着虚汗,周围的一切仍旧在不真实的光影里晃动,只有老板的脸,巨大而且清晰,比猪肝还要紫。

我早该知道老板的妹妹是个硬角色,从她靠在柜台后的椅子里一边看我一边用尖细的指甲掏耳屎的时候就该知道。她是一个嘴巴里长着刀,心里煨着毒药的女人。

老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进我的臂弯。是一张卷了边的钱,沾满油污,十分邋遢。

算我倒霉,拿去吧,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活儿干。

他说着,转过肥胖的身体。他的妹妹瞪大眼睛冲我扑过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你拽我干啥?要死啊你?凭啥一下就给五十块钱,连一天工都没做。你要死啊?耍什么阔?吃饱了撑的。

两头壮硕的动物冲撞起来,他们的扭打分外交困。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知道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抱着苍白的婴儿,攥着肮脏的五十块钱,摇摇晃晃地走出小饭馆。我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是不是我根本就不应该去卖血?或者卖血后我休息一天会好一些。难道我不及时赶到小饭馆就不会被辞退吗?会的。一定会。形式上也许会委婉些,结果却是一样的。三百块钱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以我的年龄和阅历还不足以准确地衡量所有的得与失。

这一天我没事可做,兜里有三百多块钱,一时还用不着过分焦虑。小婴儿是半夜输的液,医生说过如果婴儿的状况不太坏,今天可以晚一些用药,至少要到下午。我不想回家,那样的周折既耗费体力又耗费金钱,以我目前的体力,无论如何不可能一路走回家。既然医院总是要去的,现在就去没什么不好,可以边等边休息,假如婴儿的情况有什么不好,还可以马上救治,而且那里的急诊大厅有冷气,虽然人多,总比在太阳底下挨晒好。

我是真的走不动了。吃过了馒头还是不行。我下狠心对自己好一点儿,登上了公交车。车厢里人很多,个个困顿。疲惫和无聊抽干了每一个人的精神,连站着的人都在打瞌睡。一个男孩把座位让给了我。他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干净、聪敏、富于朝气,不知愁,也不必承受生存的压力。他戴着耳机哼唱不知名的歌,眼睛清亮如水,富足而快乐。看着他,我突然可以深深吸一口气。

7

我没想到会在公交车上遇到陈。完全没想到!当我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大学,并在每一所大学的栏杆外望眼欲穿却始终一无所获之后;当我日夜游走在大街上,搜索每一个人的脸和腰,无数次追逐了错误的背影之后,我的心就渐渐萎缩如同夏末的花朵,终究无法摆脱凋谢的结局。很多个日夜,期望和绝望纠缠在一起,合并成了一把剪刀,毫不留情地裁剪着我稀薄的意志力。我不敢再把能寻找到陈的奢望挂在嘴上或脸上,只能把种种遐想安放在深夜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

我以为当我再次见到陈的时候一定会晕倒。但是我没有,我比我想象的要坚强。穿过他长长的腰线,我又看到了乱糟糟的教室。一个男孩,跟在老师身后走进教室。他就是新生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陈我突然想起了黄鼠狼。细长的身体,短小的四肢,灵活善曲的腰,可以穿越狭窄的裂隙,钻头觅缝,无孔不入,像闪电一样追袭耗子和野兔,或者三更半夜潜入沉睡中的村落,偷袭迟钝的母鸡,咬断它们的脖颈,吸食它们的血液,尽情享受它们温热的内脏和躯体,凌厉而果断,狡猾而凶残。

村子里的老人都说黄鼠狼身上有狐臊味儿,和狐狸一样,充满妖气,一旦成了精,可以变成女人或男人,模样清俊,步态迷人,走起路来轻飘无声,专门用眼角勾魂。被勾了魂儿的人说东绝不往西,连老子娘都不认识。

陈的身体又高又细,腰线长而柔软。打篮球的时候,他的腰可以在半空中自如地辗转,柔韧如弹簧,他那略显短小的手臂便被神奇地加长了。篮球在他长而柔软的腰身的支配下成了他短小手臂里的弹丸之物,指哪打哪,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全年级的女生都为球场上的陈尖叫,像一群被黄蜂蛰过了的火鸡。那种疯狂的气象和校园外碧绿的田野、烂漫的野花格格不入。但那种疯狂的气象货真价实地存在,并且愈演愈烈,掀起了场地外的一股尘烟。陈是所有女生的偶像,模样清俊,步态迷人,走起路来轻飘无声,有魅惑人的眼神,和老人们说的黄鼠狼一样,体内散发着妖气。

没有人能够成为陈的唯一。所有的女孩都知道,所有的女孩又都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被他吸引,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我也一样,仿佛被勾了魂魄,无力抵挡来自陈的诡异之气,更不可能拒绝他的要求或者他无声的举动。当他把我压倒在地的时候,我的鼻腔里吹袭过一阵热烈的腥臊之气,那气味令人既恶心又渴望。

他的手哆里哆嗦,急切地撕开了我的胸衣。早春的打麦场,成了一张宽大无比的床,袒露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原始冲动。那个男孩有着黄鼠狼一样长而善曲的腰。

稀薄的日光铺洒下来,没能温暖我的身体。我赤裸在寒风里,流着清鼻涕,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寒冷没有其他的记忆。

没有记忆并不等于没有发生,很快,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头晕、乏力、食欲不振。上课的时候会突然出现恶心、呕吐。考试压力太大?一定是!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我自己。我在身体强烈不适的情况下参加了高考,结果是我在考场上晕倒了。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我从命运的棋盘上滚落出局,成了一枚弃子。

陈走了,兴高采烈地登上火车,去外地上大学了。他走之前没有来看过我,他太忙了,忙着他的快乐,忙着和身边数不过来的女孩告别,根本无暇顾及无关紧要的事情,无关紧要的我。而我,有了身孕。我吓坏了,缩在墙角里打颤,两排牙齿嗒嗒嗒地磕碰在一起,犹如一台忙碌工作的缝纫机,无法停止。我的父亲就在我牙齿发出的像缝纫机一样的嗒嗒嗒中一头栽倒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能看到他脑袋里喷涌的岩浆,翻卷的怒火,红得耀眼,一下子就覆盖了那些迂曲的大脑沟回,吞噬掉了所有记忆,生命就此消失。

一想到父亲脑袋里发生的火山爆发,我就好像搂抱在一根被炭火烧得通红的油花花的铜柱上遭受着炮烙之刑,皮肉被一点点儿烤焦,发出吓人的“嘶嘶”声。

8

我盯着陈,思绪有些混乱。陈应该比我还混乱,因为当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半张着的嘴依然没有合上。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比汽车摇晃的还要厉害。他细长柔软的腰摆动如波浪。我又开始头晕目眩了。

穿连衣裙的女孩倚靠在陈的臂弯里,因为背对着,我无法看清她的模样。只有连衣裙火红的颜色从车头一直烧到车尾,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想我是站起来了,也许还向陈走了过去。因为我看到他的脸苍白到了极点,和我在脏褥子的破窟窿里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样,平板得了无生趣,一点儿都不美。

他拽着红色连衣裙下了车,我跟下去,追逐。我的头脑空荡荡,身体也空荡荡,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由风吹动着前行。

究竟追逐了多久多远,我不清楚。时间、地点、脚下的路全都成了意识之外的东西。除了陈,我的眼前空无一物。

曾经的从容敏捷此刻在陈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他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黄鼠狼,偷了鸡后被猎狗追逐的黄鼠狼,仓皇地潜逃,嘴里还叼着一条得手的火红的连衣裙。

红色连衣裙让他拽蒙了,试图反抗,被他阻止了。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就用眼神阻止了她。他仍旧有力量让他身边的女孩对他唯命是从。她偶尔调转过来的目光被人流切割得支离破碎。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打转,迷蒙无知,幼稚可笑,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她绝对想不到身后有追逐他们的猎狗。

陈突然放弃了奔逃。没等我闹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和红色连衣裙分开了。她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充满疑惑。陈冲她轻轻地摆手,这个动作既肯定又暧昧,连衣裙最终在信任和留恋的情绪中掉头离开。

我应该抢上去对她说点儿什么吗?也许。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陈穿过人群看着我,丢掉了仓皇,他的眼神重又充满鬼魅般的诱惑。我再次迷失在了他的眼神里,忘记了红色连衣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可是我错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了解过陈。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远远不能用肌肤之间的距离来衡量。没有红色连衣裙的拖累,他立刻恢复了他的灵活和敏捷,身形轻快,健步如飞。他长而柔软的腰伸缩有度,摇摆如簧,再次帮助他在人流中自如地辗转腾挪,眼看着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彻底消失了。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早已没入人海。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愚蠢。

我抱着婴儿追,和一层又一层的人冲撞。他已经不见了,我却停不下脚。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有没命的奔逃才能迫使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想我是疯了。

9

当我抱着婴儿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的思维仍旧涣散而迷离,既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唯一的一双鞋已经跑丢了一只,没有穿鞋的脚在流血。

我没有多余的钱给自己缝合伤口。小护士看着我从伤口里抠出碎玻璃,“嘶嘶”地倒吸着冷气。我看着她,平静地微笑。她吓得瞪大眼睛。她一点儿都不像在生死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她的心还没有冷却,不但给我找来了纱布,甚至还塞给我一双鞋。白布鞋,旧的,但是刷得很干净。她这么做的时候脸都红了,完事一扭身便飞快地跑掉。对于她来讲,这样的施舍显得如此寒酸。对于我来讲,这样的施舍是多么的温暖。在我的世界里,这样的温暖实在已经不多。

夜吞咽了病房的白。小婴儿在昏暗中沉睡。输液器里的药液缓慢滴落。声音清晰甚至可以说巨大,砸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一直在数滴落的药液。要冲淡生活的茫然,人会身不由己做些毫无意义的事。

一无所有,我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人。父母、陈、给过我苹果的小贩、张三的老婆、戴眼镜的男医生、汽车上的男孩、送来白布鞋的小护士、饭馆的老板、桌子下的黑猫,像鸽子一样飞入我的生命,又都呼啦啦地飞走了。我无法抓住他们,哪怕是一片羽毛。我的生活和这间病房一样,越来越空,越来越黑,越来越可怕。唯一能够延续我在黑暗中生存的理由就是躺在病床上沉睡的小婴儿。她不是希望,是理由,或者说是责任,我却不知道是否还负担得起。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情,命运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我有可能会带着我的小婴儿乘坐上返乡的列车,车窗外有晴朗的天空,天空上有雪白的云朵,云朵下有熟悉的山岗、果树、野花、农田、瓦舍、成群的或孤零零的牛和羊。她会在我长大的村子里重复我的成长历程。看红日从东山升起,喷涂耀眼的光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黄昏时树下的老牛,用尾巴驱赶苍蝇。正午的村落,还有金黄的棒子渣粥可以喝,等她长大,她会喜欢上棒子渣的稠厚和喷香。孟良叔、麦婶儿、四婆婆、小墩子……都在,还有拐子老八,永远坐在他家门口的石头上,耷拉着一条瘸腿,端着一只空碗。现在我有点儿明白拐子老八为什么一定要端着他的空碗了。那只碗原本就不是用来盛肉的,因为像拐子老八那样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的人吃上肉的可能性远比得到第二条裤子的可能性要小得多。那里盛的是他的念想。只要碗还在,念想就在。活着是需要念想的。人人都有这样一只碗,只是放的地方不一样而已,拐子老八的在他手里,我的,在心里。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事情,我心里的碗也许一直都在,尽管空着,却足够让我搂抱着过活,到老,到死。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所有的假设都徒劳无益或者说于事无补。除了直面命运的每一场安排,并没有其他选择。

是的,只能说冥冥中早已注定。我日日夜夜都找不到陈那是因为还没到该找到他的时刻;陈用狡黠而又完美的计划最终未能逃脱我的视线那是因为他已经到了逃无可逃的时刻。

当我抱着输完液的小婴儿走出病房的时候,他正坐在急诊科的治疗椅上龇牙咧嘴。他的脚扭伤了。几小时前,他还是一只灵活的黄鼠狼,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现在,他又落回了我的视线。

从门口到治疗椅,我和他之间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这个距离足够让我看清他的毛孔,嗅到从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狐骚味。这只受了伤的黄鼠狼,此刻正狼狈不堪地坐在椅子里,既疲劳又沮丧。

看到我,他像见到鬼一样,差点儿从治疗椅上蹦起来。他碰翻了护士手里的托盘。玻璃器皿的碎裂声引发了一阵喧闹。我不再冲动,也许我的心早就在追逐中颠簸成了碎片,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会再起波澜。现在,胸腔里有的已经不是一颗心,而是一堆碎石和瓦砾。

趁他慌乱地对护士说对不起,我躲到了墙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绕到另一面墙的窗户旁。我探出头,透过玻璃看他。他仍旧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治疗室的门,鼻孔张得又大又圆。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支撑在治疗椅扶手上的手臂鼓起一条条青筋。他被吓坏了。我笑。很奇怪,我不再悲伤,而是开始发笑,无声而寒冷的笑,一下子吞没了夏日的燥热。

我笑着坐在门诊大厅角落的塑料椅子上,面前挡着一米粗的立柱。只要稍稍偏一下头,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治疗室的大门,所有进出治疗室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小婴儿还在睡,我亲吻她苍白的小脸,企图用嘴唇染红她的面色,但它依旧苍白得可怕。我想我可以等,无论是她的面色还是陈,一切的一切,总能达到我所期望的。

陈终于一瘸一拐地从治疗室里走了出来。他的脑袋拨浪鼓似地摇,仓惶地看过每一条走廊。他的脸烙上了清晰的惊魂未定。我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蒙了,摸不准刚刚是不是真的见到了我。人,心里一旦有了鬼就很难再有准确的判断力。我坐在立柱后,他看不到我,而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狩猎、追逐。我终于知道了他所在的学校。我并不急于让他怎么样,事实上我也根本没有想好到底想要让他怎么样。我照旧每天带着小婴儿去医院输液,然后抱着她站在校园外,站在老树的背后,穿过绿色栏杆往里看。因为是暑假,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十分空旷,只要他出现,找到他并不困难。偶尔,他会瘸着腿在操场上打篮球或者去小食堂吃饭,晚上回学生宿舍睡觉。宿舍楼里只有几个房间亮着灯。某一扇窗户的背后,有陈惊慌的眼睛。虽然我从未进过学校的大门,但是,他知道我来了。他会在天黑后身不由己地跑到操场上。隔在我们之间的只有栏杆、老树和深深的夜色。月光下,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是想照亮老树背后的阴影。他总是踩着操场里圈的边线,站很久,然后犹豫着抬起右脚,试图走近些,每次,他的脚刚刚抬起又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静默,呆立,烦躁,发抖,然后发疯般跑掉。他一路狂奔,踉踉跄跄,仿佛遭遇了恶鬼的追袭。这时,老树后会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听上去阴森恐怖,让人脊背发凉。回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那声音原来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陈总是心烦意乱,乱发脾气。这一切都能从他的动作和表情里猜测出来。红色连衣裙也不能安抚他,不只是红色的,陈的身边还有橙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粉色的、紫色的……很多颜色的很多条连衣裙。她们像蝴蝶一样围着陈飞,多得有点儿数不过来。此刻,无一例外被陈的反常弄得又惶恐又委屈。相比之下,红色连衣裙要坚定得多。一天夜晚,她和陈牵着手在校园里漫步,如同赤狐和黄鼠狼在夜色中并行。当他们从操场那一侧转到这一侧的时候,她将红艳艳的嘴唇贴近了他的面颊,他却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惊恐地望向我借以隐身的大树。

跑吧。我在心里说。他果然一把将红色连衣裙推开,惊慌失措地逃掉了。

他知道,我来了。

10

小婴儿一天天好起来,而我口袋里的钱也在一天天减少。四天后,我再度一贫如洗。我想是该和陈面对面谈一谈的时候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星期天。天空明亮,洁白的云朵绵软地散布在蓝色的苍穹里。

我为自己仔细地梳过头发,洗干净脸,换上白衬衫。既然和陈要正式见面,我不希望太给他丢脸。他是大学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亲戚朋友的一举手一投足关乎着他的尊严和体面。我愿意为了他的尊严和体面谨慎行事。

白衬衫是我最好的衣服,是母亲去年开春时在县城的商场里给我买的。她说女孩子只有穿白色的衣服才能显现出真正的爽利。其实她是想说纯洁,但她在吐口的一刻改成了爽利。纯洁这个词对她来讲太过文绉绉了,她有着乡下人最为淳朴的品格,不习惯使用纯洁这样煞有介事的字眼,但她对用爽利借代的纯洁尤为看重,那是比生命更为宝贵的东西。当她苍老的手指触摸着白衬衫可爱的颜色,遥想她的女儿莲花般的爽利的时候,她的女儿却正在打麦场上将自己的爽利撕成碎片。当然,这件衣服我一直没有机会穿,它被仔细地叠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成为不敢翻动的记忆。

穿上白衬衫,我好像回到了已逝的时光里。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肮脏的小院里,根本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是该找回自己的时候了吧?我想。面对巴掌大的小镜子我极力展露出一个笑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真心实意的微笑。

陈逃了。我是这样认为的。他被大树后久久不散的阴魂折磨得心神俱乱,太需要转换一下环境,喘口气了。所以,他一大清早带上红色连衣裙登上了直达远郊的汽车,那儿有一座不太高却很陡峭的山。

我没有跟他上同一辆汽车,以免吓坏他。我不想他因为发现我而临时改变计划,再像上次那样把我甩掉就不好了,我今天必须和他谈,我需要他,或者说需要他的资助来维持小婴儿的治疗。他完全有责任和义务来完成这样的资助。我不在意把见面的地点选在郊外,他肯定不愿意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存在,这点我完全理解。何况山上有清新的山风,山风里会布满野草香,正是谈话的好地方。至于红色连衣裙,我没想好该拿她怎么办,那不是我该想的事情。或者听一听我说的话会对她有好处。但陈是不会让她听到的,绝对不会。

山上的风景的确很美,高大的绿色植物在日光下自由自在地呼吸,马鞭草染蓝了半边天,吐出质朴、纯净和怡人的气息。山路崎岖,石阶狭长而陡峭,上山游玩的人并不多,走出很远都碰不到几个。

我的突然出现让陈措手不及。他正一个人站在岩石上,两手费力地够着口袋沿儿。他的手之所以插不进裤兜里是因为他的腰太长。他永远都无法顺利完成插兜的动作。这个让男生看起来成熟并潇洒的简单动作他永远都玩不了,这是他的遗憾和耻辱。他曾经不止一次为了其他男生可以用拇指挂在裤兜上还能有曲肘的余地而忿忿不平。

“吊儿郎当的混子!”他每每暗地里怒斥他们插兜的模样,却又在没人的时候独自一遍遍反复练习。现在,他就趁着红色连衣裙去小解的时候重操旧业,惘然地做着他一辈子都做不成的事。

我们面对面站着,风从中间穿过,不知为什么竟带了凛冽的感觉。他既尴尬又吃惊,定定地望着我。他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我的眼睛,即便是在初春的打麦场上,他都没顾得上注意我眼睛里的惊慌、羞怯和不知所措。而我看过他眼睛里所有的情绪,急迫、焦渴、傲慢、慵懒、冷漠、唯我、自以为是。然而此刻,我却看不清他的眼睛了,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内容。它们瞪得又大又亮,却因为没了魂魄的支撑而变得空无一物。直到我怀中的小婴儿嚅嗫有声地向他摆手,他空洞无物的眼神才恢复了一丝神气。他看她,嘴角有细微的抽动,脸孔上牵系出一条柔软美丽的弧线。然而只是一霎,弧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部肌肉的痉挛。人类天性中的精华与瑕疵在这一刻纤毫毕现。

如果时间能够停止,我们会有很多话要说。但命运就是这样,它不会等人,不会因为有谁需要怜悯而多给谁一分钟的施舍。红色连衣裙回来了。她的喊声穿过茂密的树丛,像催魂的晚钟般当当响起。

陈又慌乱了,变成一只十足的被围堵的黄鼠狼。他一边扭头向红色连衣裙喊话的方向看,一边下意识地抬起了他的双臂。那平时短小异常的双臂,此刻如同两管指着我们的冰冷长枪,牢牢地、远远地把我们封锁在他的世界之外。

红色连衣裙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他散乱的眼神透出惊恐的光芒,有刀剑相击一刻的尖锐和碎裂。一切都来的太快,太意外。他扑向我们,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我的身体突然被撞起,石子儿似的飞了出去。

一切都出于本能。我用左臂紧紧搂抱着我的小婴儿,伸出右手,极力抓住我能够抓住的东西,那是一棵斜出山崖的植物。我抓着它,和我的小婴儿一起,悬挂在半空,悠荡。身下,是看不清底的山谷。

我的小婴儿,在悠荡中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她乌黑的眼睛明亮如星,苍白多日的小脸几乎在喜悦中染上了一点儿淡淡的粉红,她以为——这是一个游戏。我看到了陈的眼睛,它们在婴儿烂漫的笑容里闪动了一刹那的光泽。我看到了他伸出的手臂,和我们近在咫尺,只要再往前伸一点儿,只要一点儿,他就可以抓住我的手腕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刻,树丛里传来的呼喊声再次爆炸在我们之间,炸断了我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陈再次触了电,全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他眼睛里的光泽不见了,像纸灯的幻影,一忽儿被风吹成了灰,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脸蓦地平展成了一块塑料布,浑浊、黏涩,没有五官,没有温度。我在那块塑料布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他张开的五指,倏地团缩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关节头,反射出冰冷的肤色。他的手臂被长而柔软的腰牵引着,慢慢地、慢慢地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无一不如蛛网下解脱的飞蛾,欢快地舞蹈。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崖壁上的植物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空旷的山谷回旋起鸟的鸣叫,小婴儿在惊疑和懵懂中爆发出甜润的笑。之后,世界一片黑暗,不再有一丝声响。

11

野狗并不可怕。没有它,我多半会在荩草漫布的山谷里永远沉睡下去。是它黏糊糊的舌头上的臭气熏醒了我。睁开眼,我和它四目相对。没有恐惧,没有惊疑,没有悲喜,我的眼睛里不再附带人世间的悲喜,它们从鬼蜮里游走一圈后和山崖上的石头一样坚硬,而它眼中的犀利和阴森一点点退去,变得怯弱、犹疑,接着它的身体猛地向后撤去,半没进草丛,之后闪电般消失,留下草叶摔倒的簌簌声。

我的小婴儿死了。我不知道她究竟伤在哪里,她全身都是血,像一个血葫芦,在夕阳下泛着黑红色的光。蚂蚁爬满了她的全身,那些蠕动着的黑色掠食者,因为贪婪被困住了腿脚,在黏稠的血迹中奋力挣扎。我抱着她,在荩草丛中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走,一边择她身上的蚂蚁,一只只,将它们丢进风里。我在小溪边清洗她的身体、手脚、脸和头发,不停地清洗,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直到她被洗得一尘不染,通体透明,洁白无瑕。

我把死了的她紧紧贴在胸口。我已经不会流泪。

生与死再一次成为无法感知的东西。

属于我的那只空碗碎了。

陈每个星期天都会坐车去郊外,独自上山,站在那块岩石上,发呆。有时他像得了疟疾似的抖作一团,一张惨白的脸,挂着走了形的五官。有时他拼命哈下腰向谷底看,当他拼命哈腰的时候,他的手就神奇地插进了裤兜,只是他不自知。他失魂落魄地望着看不清底的山谷,对一切都浑然不觉。我毫不费力地走到他身后,毫不费力地推动他哈下去的长而柔软的腰……

他飞出去了,一只失了足的黄鼠狼,瞪着无所适从的眼神,在半空发出“嗷”的一声叫。

我在谷底找到了他。他就躺在那儿,躺在我和我的小婴儿曾经躺过的地方,躺在他自己温热的血泊里,摸着他自己的血,抽搐、发抖。他害怕,怕伤,怕死,怕丢掉他缤纷的生活和玄幻的色彩,怕失去红色的、橙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粉色的、紫色的……数不清的连衣裙蝴蝶般眼花缭乱的环绕。

或者摔伤足以致命了,可我不大放心,我到底还是用刀割断了他的喉管。那一刻,陈看着我,笑了。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我并不确定他走的时候是不是脱掉了黄鼠狼的壳子。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幽邃的山谷升腾起厚重的白雾,我看见一个小女孩从白雾里走来,站在陈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直到陈的身体彻底安静下来。她突然围着陈的尸体不停地奔跑,兴奋而激动。那不是我,是长大了的小婴儿,有水晶般通透清澈的眼睛,穿着雪白的衬衫,干净如莲花。那就是我,退回到旧光阴里的我,有同样的水晶般通透清澈的眼睛,穿着同样的雪白的衬衫,曾经同样的干净如莲花。

12

警察正在全城搜捕罪犯。他们不大可能找到我。在这座城市我叫莫白,女性,十九岁,一米五九,来自与陈的老家毫不相干的一座小城。身份证是我最好的证明。如果有人依据身份证进行调查,他们会发现莫白是孤儿,她一出生就被人遗弃在社会福利院的门口。那天,天空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片几乎把她彻底埋没了。她的皮肤冻得红肿、光滑、透亮,鼓起一个个的包,像一枚枚结在身体上的柿子,不断饱满,圆润,成熟。然后,“噗”地一声在雪地里炸裂,流出黄白色的液体,那些液体刚从皮肤里流出就冻成了硬痂,接着,更多的皮肤红肿、溃烂,流出更多的黄白色液体,冻成更多的硬痂。她一身冻疮,可怜兮兮地被人抱进了福利院。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她的父母是谁,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亲属到福利院来认领她。莫白在福利院里长大,同那些身世不明或父母双亡的孩子们一起生活,十八岁的时候离开。她已经独自在大千世界里闯荡了一年多,饱尝着尘世间的酸、甜、苦、辣、咸。没有可以牵挂的人,也没有人牵挂她。

她和我长得很像,的确很像。我在长途汽车上遇到她的时候,以为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原本有个同胞姐妹,因为贫穷、疾病、意外、丢失或其他什么原因被遗弃了。遗弃她的也许就是我的父母,也许是把她从我父母身边偷偷抱走的什么人。这些猜测已经无法进行核实,因为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未婚先孕的消息让我的父亲突发了脑溢血。我的母亲在为我去叫接生婆的深冬里的一个夜晚在冰面上滑倒了,一头栽进了空了的粪池,再也没能回来。那个粪池,夏天的时候还盛着满满一池子的粪,成群成群的苍蝇“嗡嗡嗡”地围着飞,村子里一个五岁的男孩子不小心掉了进去,被活活淹死了。大家就把粪池掏空了。掏空了的粪池,成了我母亲的葬身之地。假如它还是满的,在寒冷的冬季,会结成又冷又硬的粪块,只会滑倒,不会摔断人的脖子。

我失去了养育我的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养育别人的人。我和莫白一样,是孤儿。

我相信莫白和我有着同样的怀疑。除了怀疑,她还多一份惊喜。她也许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家人。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认为,因为谁都不可能天生就是没人要的孩子,而我和她是如此的相像。莫白的惊喜让我心神不宁,我无法拥有和她一样的惊喜。即便所有的猜测都是事实,当我抱着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时候,并不希望多出一个父母之外的亲人,那只会增添我的耻辱。我正盼着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

莫白很天真,她激动地诉说她的身世。她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的。她多么希望我搂住她说,老天,我们是一家人呢。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冷淡地说我的父母从没提起过我有个同胞姐姐或妹妹,从来没有。

莫白眼睛里的光彩一忽儿熄灭了。她沉默地望着窗外,风把她的长发吹成了海底摇曳的水草,纠结着看不透的黑色。她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严重的超载使它看上去像一个孕妇,臃肿、笨拙、摇摇欲坠。它在马路上开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终于在对面开来的一辆大货车的强灯照射下鬼使神差地滑了出去,“呼”地一声冲出了公路的护栏,冲到半空,沉重地坠落,坠落,坠落……

一切,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闪烁出星星般的光彩。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怀里的婴儿在夜风里大声哭泣。我看到高高的公路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救援还没有下来,除了夜风里婴儿的哭泣,周围死一般寂静。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破烂的汽车冒着黑烟,还没有爆炸,所有的人躺在那里一声不吭,除了我和我怀里的婴儿,他们比死了还静,也或许他们真的都已经死了。我费力地爬起来,莫白就在我身边,她的脑袋上有一个大洞,黏稠的血液正从里面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曾经摇曳的黑发,此刻无声地网织住了她的脸。我推她,用力推,她的身体寂静而又沉重地摇晃。我拿起了她的背包,而我的背包压在她的身体下面,被死死地卡住了。

汽车的黑烟越来越浓,翻卷着危险的热力,不能再耽搁了。我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往前走,分辨不出东西南北。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我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耀眼的火光窜上高空,点亮了漆黑的夜色。

莫白的背包里有她的身份证,而我的身份证已经葬身火海。我在她的身份证上再次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她真的和我很像。我想我可以变成她,继续生活,省掉补办新身份证的麻烦。我是以我还是以莫白的身份而存在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人会在意,对莫白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我发现当我打算成为莫白的时候,我的身心突然放松了下来,有种莫名其妙的重生之感,纠缠在我身上的不洁和羞耻全都被火焰烧成了灰烬。我和原来的自己不再有任何瓜葛,除了我怀里的婴儿。对,我怀里的婴儿,她是我和自己唯一的联系,而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了莫白的熟人,我不会惊慌,我会坦然地告诉他或者她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的遗忘一定表现得真实,彻底,没有半点儿假装的痕迹。因为除了莫白告诉过我的事情,我对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一无所知。假如那个人愿意告诉我莫白过去的经历,我会愿意听,既然我打算做莫白,我就不怕知道她的历史。我一点儿都不担心莫白的历史会比我的历史更令我难堪。我当初真是这么想的,我并没有在一开始就企图成为杀人犯。

我真的成了莫白,想不成为都不行。我的孩子死了,我和陈的孩子,那个孩子是我和真实的自己唯一的联系,现在这个联系断了,“咔嚓”一声,我看见自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呼啦啦从原始的生命里飞走。断了就了了,真的。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而我又亲手杀死了陈,至于我自己,很难说到底死在了什么时候,也许是被陈压在初春的打麦场上的时候,也许是羊水破裂的时候,也许是汽车翻下公路的时候,也许是抱着快要病死的孩子满心荒芜的时候,也许是和孩子一起跌落进山谷的时候,也许是掩埋孩子的尸体的时候,也许是陈发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声嚎叫的时候,不管怎样,我已经死了。我们,都已经死了。

蒋海云,笔名清寒,1973年生人,毕业于河北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后入伍,任部队医院眼科医生。2006年转业到公安部门,现从事法医物证DNA检验。长篇小说《雨杀》获“恒光杯”全国公安文学大奖赛长篇小说类三等奖。2011年贺岁栏目剧《阳光派出所》的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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