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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天堂入口回眸一笑

时间:2024-05-04

陈忠禄

她在天堂入口回眸一笑

陈忠禄

天刚泛白,丁尺休就醒了,是被一阵恶臭醺醒的。

恶臭就是命令。

尺休一掀被子坐起来,见对面床上,妻子米兰瞪着一双泪眼望着自己,满眼的无助与愧疚。“尺休哥,我,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你就只晓得让我多睡会儿!”话才出口,尺休就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语音也高了些,忙换了口气,压低声音:“我早就醒了的,关节炎犯了,不想起。”

尺休揭开被子,望了望满铺的污物,“你等着啊。”一转身来到卫生间,关上窗户,把浴霸的四个取暖灯一并打开,把墙壁根的竹床移到屋子中间安稳,这才回到卧室,把米兰抱到竹床上趴下,取下热水器水龙头,调好水温,一边冲,一边用毛巾抹。

“兰兰啊,你以后一定要记着叫我。”

“尺休哥,我记着的。可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你是好心。这不……更麻烦了。”

“唉——”米兰长叹一声,“我前世作的哪种孽哟,要遭受这样的罪?”

尺休忙调侃说:“兰兰啊,不是你前世作了孽,是我前世作了孽,上苍派你来惩罚我的。”

米兰扭头望着尺休,“尺休哥,你是在嫌弃我了吧?”一脸的狐疑。

尺休知道久病的人特别多疑、小气,忙解释说:“怎么会呢?若是嫌弃你,只怕你的骨头敲得鼓响了。”

米兰大概是觉得尺休说得有理,就闭了嘴,不再说话。

尺休在毛巾上抹上香皂,在米兰后背、臀部、腿肚、后跟上来回抹着。

尺休脑子里藏着米兰身子的好多幅照片,尺休手上抹着,脑子里就开始翻动。

尺休印象最深的一幅是新婚夜留下的。米兰的脸蛋儿不算漂亮,身材也算不上很好。但那个晚上,当尺休把客人送走,猴急急地剥笋子一样把她从嫁衣中剥出来后,尺休却愣住了。这个外表并不是特别出众的女人,竟白皙得让尺休数得清肌肤下的血管。那前胸,那后背,那臀部,让喜爱诗歌的尺休立时就记起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佳句来,立时就决定用“凝脂”来形容米兰的肌肤,并自言自语道:“对,凝脂,这就是凝脂!”弄得米兰一脸的糊涂。

“尺休哥,痛!你轻点。”

尺休回过神来,他明白自己用的力并不大,但米兰皮包骨似的身子,已经承受不起了。脑子里,那个幽灵一般的“死”字,像夜行的蝙蝠一样,闪电一般盘旋着飞来飞去。他明白,他必须正视的、不得不正视的这个现实到来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了。尺休这样想时,鼻子一酸,连着眨了好几次眼帘,这才把泪水堵了回去。

尺休用热水冲洗净米兰的后背、臀部、腿肚、后跟,这才轻轻地把米兰翻过来,让米兰仰躺在椅子上。

尺休对米兰身子暗暗引以为傲的,除了凝脂一般的肌肤外,就是那一对曾让他神魂颠倒的乳房。他记得,新婚燕尔,她的乳房,就似一对窝窝头,硬硬的,挺挺的,上面镶着两颗红豆,在他的一双大手掌里,刚好盈握。生完孩子后,她的乳房,就似一对白面馒头,雪白自不必说,体积更是大了许多,包裹在衣服里,好似揣了一只活物,男人见了心慌,女人见了忌妒,就连尺休自己见了,也会愣头愣脑好一阵子。可如今,那白面馒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倒净了面粉的布袋子,无力地皱瘪瘪地挂在胸肋上,更何况,那空袋子还正一天天地不知不觉地往小里缩。看那势头,只怕要不了三两个月,就会从那高凸的肋骨之间遁了去。

“尺休哥,鲜儿为什么不来看我?这个死丫头,巴不得离我远点似的。”他们的女儿叫鲜,去年大学一毕业,就考上了市直机关的公务员,眼目下正在攻读研究生。

“她为哪样没来看你?上个周才来的,瞧你那记性。”

“上个周?我为哪样觉得快一个世纪了呢?”

“兰兰啊,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孩子刚参加工作,你也要体谅她才是。”

“那是那是。有你在身边我就知足了,我不会打扰孩子的,让她好好工作吧。”米兰说着,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尺休的手,“把手机递给我,我要给她打个电话。”

“你忘记了?孩子上个周不是说这个周末要到师大去听讲座吗?”

“哦,对啦,孩子走时是这样给我说的。我这记性啊,看来是真没用了。”米兰停了停,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唉,你说我们的鲜儿找男朋友了没?”

这话米兰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尺休有些嗔怨道:“找了!早就找了!”

“真找了?这个死妮子,连娘都不让晓得,你看她下次回来我不打断她的腿才怪。”

“行啊,我保证不拦你。”

“拦?你想拦都拦不住……不过,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找个对象了。否则,我怕是……”说着,竟嘤嘤地哭出声来。

“你看,你看,又往坏处想了不是?”尺休为米兰擦着眼泪,安抚米兰说:“闺女一回来,我就给她说,你妈想抱外孙了,你得闪电式的结婚,好不好?”

“好!好你个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哪能草率?”

“你又要想抱外孙,又不想孩子闪电式结婚,哪得那样的好事?”

“行了!行了!你这人,总是和我唱反调,你为哪样就不想想我是病人呢?”

“哦,对了,我怎么忘记你是一个病人了呢?该打该打!”尺休说着,举起右手,用手背在左脸上打了两下,“这该行了吧?”

米兰笑了笑,又说:“尺休哥,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早在半月前,尺休就记起这个周日是他们结婚二十八周年纪念日,怕忘记,他特地在台历上作了记号不说,还在心里设定了一套庆祝方案。他想逗米兰开心,故意不说。

“你猜?”

尺休假装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日子?”

“你再想嘛!”米兰语音里,明显地有了娇,还有了急。

“我真想不起来。”

“不行!我就不相信你想不起来!”

“来,把水擦干,我抱你到床上休息。我一边干活,一边想要得不?”说完,抱起米兰,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我就不相信想不起来。”

尺休抱着赤条条的米兰来到卧室,弯下腰,把米兰往自己的床上放。他打算把她的床铺打扫干净后,再把她抱回她的床上去。可米兰却死死地吊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尺休哥,你就这样抱抱我,好吗?”

听米兰这样说,尺休有些诧异,望着怀里的米兰,心底有扁担折断一般的声响冲上发梢。尺休侧身坐在床沿上,抓过被子裹好米兰。“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二十八年啊,却好似弹指一挥间。”说着,一脸无法言说的表情,厚厚的、甜中带着酸涩。

米兰在尺休的脸上揪了一把。“唉,尺休哥,别搞得那样怪怪的好不好?我知道,你还想说,今天是我们离婚五周年的日子,是不是?”

尺休苦笑了笑,没有说话。

米兰抱紧尺休的脖子,泪水流了尺休一胸脯。

有的人婚姻幸福美满,缘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有的人婚姻幸福美满,缘于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有的人婚姻幸福美满,缘于志同道合、生死与共;有的人婚姻幸福美满,缘于同情理解、互补忍让……尺休说,他与米兰的婚姻幸福美满,却缘于奇特缘分,缘于欣赏佩服。正所谓不幸的婚姻都一样,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同。

尺休那些朋友,不用尺休解释,都明白他指的奇特缘分是什么意思。因为,那一段往事,已令尺休熟人圈尽人皆知且耳熟能详。

二十八年前的秋天,尺休中专毕业,分到乌江公社水利站工作。尺休老家离乌江公社远,他从没有到乌江公社去过。尺休前去报到那天,在乌江公社街上转了好几圈儿,问了好几个人,也没能找到水利站。正一筹莫展时,一个老大娘指着一个姑娘说,小伙子,你不是找水利站吗?瞧,那姑娘就是水利站煮饭的。尺休听老大娘这样一说,抓起地上的行李,喊一声,唉,就朝那姑娘追去。

乌江公社是远近闻名的大公社。又多又长又窄的街道,就似一团乱渔网。外来人,短时间内是很少有人能理得出个头绪的。尺休追出去不远,就见姑娘拐进了一条小巷。尺休大喊一声,唉,姑娘,你等等,就无所顾忌地追进了小巷。然而等尺休钻出小巷子,却见姑娘沿田埂子径直朝街后小山的一片树林而去。唉——姑娘,你等等!尺休又大喊了一声,要是没有行李,他肯定已是百米冲刺的速度了。姑娘这下听见了尺休的喊声,但她只回头望了一眼,就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尺休没有想到姑娘会对他产生误会,也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等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钻出小树林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随即,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棒,当即昏了过去。第二天,他醒过来后,才发觉自己躺在公社医院的病床上。后来,他知道了一切。那个姑娘叫米兰,是公社书记的女儿。他来报到的前一天下午,她下班回家,被一个蒙面歹徒拖进了那片小树林深处。但万幸的是,那歹徒一脚踏翻了猎人布设的铁夹子,她才因此有了挣脱的时间与可能。当时,尺休无端挨打的那团气正在心里翻卷着,听领导同事这样一解释,一大团泪水夺眶而出。就在这个时候,米兰端着一碗糖水走过来,俯下身子,“对不起,是我误解你了。来,喝点水。”尺休望着米兰,使劲眨了眨眼帘,把剩下的泪水生生地堵了回去。

就这样,米兰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歉意,一步步走进了尺休的心里。尺休先是从心里原谅了米兰,后来,就把米兰视为自己的异性朋友,再后来,两颗心就熊熊地燃烧成了一体。

尺休的朋友,对尺休婚姻的“奇特缘分”说深信不疑,但对尺休婚姻的“欣赏佩服”说,却暗暗地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进行考证,当然,最终道破天机的,还是尺休自己。他说,论貌,我妻子算不得美女子;论才,我妻子算不得伟女子;论贤,我妻子不及电视剧《渴望》女主人公刘惠芳的一半,但若要论识时断务,论胆识与魄力,我妻子不仅与我们这些大男人比毫不逊色,就是与一统天下的始皇大帝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初,尺休的朋友们对尺休的言辞不置可否,抑或嗤之以鼻,但尺休五年如一日对已经离了婚的妻子无微不至的护理,加上尺休时断时续的讲述,他们这才明白了个中原委。

有三件事,最令尺休及尺休的朋友们对米兰赞叹不已、佩服不已。

第一件:尺休与米兰谈婚论嫁时,尺休万万没有想到却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坚决反对。一开始,是尺休父母不同意,理由也很简单:一是米兰初中毕业,没有正式工作,他们的儿子可是中专毕业,国家干部;二是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与公社书记打亲家,怕人家说闲话。可这话一传进米兰当公社书记的老爸的耳朵里啊,差点就把公社书记气了个半死。公社书记一狠心啊,米兰就有了一个工作,而且是让人眼红得不得了的供销社售货员。

这样一来,尺休父母没话说了,只得请媒人登门了。可公社书记这下却不同意了。放出话来说,米兰还小,我还有五年就退休了,等我退休后再谈也不迟。很明显,这话就是冲着尺休的父母去的。尺休的父母没法。不就五年吗?那就等吧。

可米兰却不这样想,一个月明星稀之夜,米兰把尺休拖进了她差一点就被歹徒强暴的小树林里。用他们夫妻后来的悄悄话说,她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让她老爸不得不为他们的婚姻亮绿灯。可她做梦也没能想到的是,她心爱的尺休,一个健康的大男人,竟然封建、固执得不到新婚夜绝不越雷池半步的程度来,气得米兰足有一个月没理他。米兰没办法,只好心生一计,在尺休默许的情况下,缝了一个小花枕头儿,拴在小肚子上,不仅瞒过了老爸,连她老妈也被蒙在了鼓里。三个月后,当米兰的一个比一个大的小花枕头换到第三个时,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步入了神圣的婚姻殿堂。

新婚夜,尺休把米兰从嫁衣里往外剥。“兰兰,你胆儿真大!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的。”

米兰在尺休的鼻子上揪了一把,“还不是为了你!”

后来,她老爸知道了真相,非但没发火,还说:这才像我的女儿嘛。

……

第二件:尺休与米兰婚后两年,一直怀不上孩子。这可愁坏了双方父母。小两口为此也没少吃苦。市医、省医、京医,只要稍有名气的大医院,挨个跑了个遍。就连走村串巷子的游医的药也吃了不少。第五年,不知是什么药对上了路,或许是他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米兰的肚子终于一天天大了起来。就在小两口憧憬着做父母的同时,又一个机遇摆在了这个小家庭面前:按政策,尺休已经工作满五年,有资格报考农院,离职进修。

尺休听说这个消息后,激动得不能自抑。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初中毕业,以全县第六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按常理,两年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大学学习。但当时土地还没有下放到户,尺休所在的生产队,年终决算,才一角五分钱一个劳动日。尺休父母一年的劳动收入,还不够尺休一学期的生活费,没办法,尺休父母流着泪,让尺休退学回来复读初三,考了个吃喝都不用家长掏钱的中等专业学校。

尺休中专毕业参加工作这五年来,无时不在做着大学梦。可当机会真的来到面前时,他却畏缩了。这个机会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我这一走,米兰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就在尺休进退两难的时候,米兰说话了:“尺休哥,你千万别以为我嫌弃你。你这个中专文凭啊,最多还能吃香五年。五年后,中专文凭就不吃香了。我劝你啊,把眼光放远点,一来趁年轻,二来趁负担轻,抓住机会,趁早圆了你的大学梦。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那你和孩子咋办?”

“我和孩子咋办?你大学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倒担心起我来了。你有本事考上,再说我们娘儿俩的事。”

“我要真考上了哩?”

“你要真考上啊,我就是掉十层皮,也要让你安心把大学读完。”

“真的啊?”

……

从此,尺休白天工作,晚上一头扎进书堆里。那年秋天,当他把录取通知书捧献给米兰时,米兰由衷地对尺休说:“你这人,还真行!”二十年后,当研究生文凭都不如当时的中专文凭吃香的时候,尺休才由衷地对米兰说了一句话:“兰兰啊,我当时要是不听你的,恐怕早就待岗了。”

第三件:尺休三十五岁那年,命运之神再一次垂青了他。他因十多年来工作兢兢业业,成效显著,被提拔为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刚上任不久,爱神却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那年秋天,他们单位的一个漂亮的女同事,也是他的同乡的丈夫撒手人寰,奔了西方极乐世界。出自同乡、领导,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只要不违背原则,他都尽可能地关照她。一来二去,那个女同乡竟对他生出爱慕之情来。一天,米兰回乡下去给老爸祝寿了。女同乡把他约进城郊的农家乐,酒醉后两人鬼使神差地迈过了同事、同乡那道坎儿。哪知这个农家乐是个黑店。店主知道他是领导,偷偷录了像,借机敲诈他俩各一万元。没办法,尺休只得应宰。本想这事就此罢休,可不久以后,他就接二连三地接到了店主的电话,扬言如果尺休不给他十万元,他就把录像交给县纪委,交给他老婆。逼得尺休走投无路。就在尺休打算一死了之时,米兰发话了。原来尺休的女同事为了挽救尺休,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把隐情和盘托了出来。

米兰说:“瞧你那熊样!有本事偷情,无本事承担后果,你还算不算一个男人?”

尺休闻言,“扑通”一声长跪在妻子面前。

米兰抢前一步,捉住尺休的手,拽着尺休来到女同乡家。一番非常尴尬的对话后,一起来到了县纪委,再然后,来到县法院,将状告黑店主的诉状递到了刑事法庭。

事后,尺休对老朋友们说:“我这一辈子啊,可真是服了她!”

跟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胆识与魄力的孪生兄弟就是独断、固执、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米兰的胆识与魄力,为他们爱情的牢固,为他们小家庭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米兰的胆识与魄力,最终却又害了她。

米兰所在的供销社,随着计划经济体制的解体而解体,她因此也失了业。无所事事的她,在好友们的帮助下,开起了娱乐室。

娱乐室,其实就是赌博室,只是换个说法掩人耳目而已。尺休身为国家干部,从米兰有这个想法起,就坚决反对。免不了争论,也免不了吵闹,可米兰横下一条心,硬是开了起来。

米兰虽是一个明智之人,但娱乐室“三缺一”又是常有的事,为了生意,米兰就不得不补缺。今天补一场,明天补一场,天长日久,米兰竟成了赌场高手。但常言说得好,会打的逗人打,会骂的逗人骂,最终,米兰败在了一个高人设下的局里,负债三十多万元。

米兰当过公社书记的老爸得知这一情况后,几经权衡,不得不动员米兰与尺休离了婚,这才保住了尺休的乌纱帽,保住了两口子辛辛苦苦挣下的一幢房产。

离了婚的米兰自觉无颜见人,抹着泪水撒腿就往广州跑。原本想寻个清静地,打一份小工养活自己,无奈却躲不过债主的追踪。在债主的威逼下,她用自已的身子,以两年期为代价,偿还了债务,心想悄悄回到尺休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切从头开始。哪知,上苍的惩罚之鞭劈头向她抽来,她突发脑溢血,后虽经抢救脱险,但却瘫在了床上。

闻讯,尺休带着女儿来到广州,把米兰接回了家。

尺休把米兰放到他的床上,把被子理好,在米兰脸上亲了亲,随手,把一本《读者文摘》递给米兰。那意思是说,好好的躺着,看书,我去为你收拾床铺。

尺休为米兰换上干净被套、床单,把米兰抱回她自已的床上,盖好被子,把弄脏的被套、床单投进洗衣机里,再把卫生间地砖上的水清除掉。做完这一切,尺休脸上已是细汗涔涔。他抓过毛巾擦了把脸,就来到厨房,为米兰准备早餐。

米兰刚得病的那阵子,尺休工作忙,就花钱请了一个保姆,每月四百元。可保姆还没干到十天,就不辞而别。尺休揣摩,保姆一定是嫌工资低,就把工资提到了每月六百元。可第二个保姆也只领了一个月工资就不干了。不用问,这是嫌工作脏,工资低。可尺休实在没法啊,米兰每月的低保金不到四百元,尺休的工资也就两千多一点。米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好想劝尺休为她请保姆。但无数次话到嘴边,她又不得不把话打住。无奈之下,她就想尽一切办法为尺休分担忧愁。她拒绝用尿不湿。她说,用尿不湿,两大腿根过敏,红痒,整天都挠不够。她把旧内裤找出来,裁成尿布,就跟当初迎接鲜儿的到来一样,缝了一百多张。她尽可能不喝水,不吃流汁性食物,以减少上卫生间的次数。她白天尽可能不睡觉,好让自己天一黑就一觉睡到天大亮……米兰克制着自己,努力把自己给尺休带来的负担降到最低限度。

尺休服侍米兰吃过早餐,拎着菜篮往农贸市场走,摸出手机,拨通了小姨子的电话。这是他的庆祝方案的第一项。

“小姨子啊,你去把民政股的小张请到我家里来,为我和你姐把结婚证办了,好不好?”

“我正准备提醒你,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哩……这个创意嘛!新!本小姨子通过了。”

尺休来到农贸市场,买了几样时鲜蔬菜,就径直来到“丽人婚纱影楼”。他要照一张婚纱照!这是他的庆祝方案的第二项。

影楼老板听尺休作了一番叙述,二话没说,让尺休挑了一套婚纱,叫上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看样儿,那姑娘是她的伙计——拎着行头就出了门。

“大哥这个年纪,没有结婚照的,可不在少数。”女老板说。

“我们结婚那个时候,我在区水利站,就是今天的镇水利站工作。那时,区上也有一家照相馆,可我们就没想到要照一张相来留作纪念。”停了停,又补充说:“那时的人,没有现在的人浪漫。”

小姑娘紧走几步跟上来,拽了拽女老板的衣袖,“大姐,这位大哥我在电视上看见过。电视上报道过他,还号召全县人民向他学习呢。”

女老板侧过头,盯着尺休望了好一会儿,“对,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我的私事,原本不值得报道的。”

女老板:“私事?你这样的人啊,天下少有啊!”

“女老板过奖了。人之常情,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

三人说着,到了尺休家。

尺休走后,米兰看了一会儿电视,心情慢慢平静后,又看了一会儿书,觉着眼睛有些酸涩了,这才放下书,望着天花板出神。五年来,尺休没有一句埋怨话,没有一句气话,就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这让她越发的内疚、惭愧、不安。她常常自责,她想向尺休自白,她已不值得他爱了。但无数次话到嘴边,她又强行地把它咽进肚里。她常想,躺进他的怀里,让他在我的胸口上插上一刀,让我幸福地闭上双眼,那该有多好啊!

米兰这样想时,墙上的闹钟提示十一点。米兰反过手去,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来拨通女儿的电话。

“鲜儿,讲座结束了?”

“结束了。妈,身体还好吗?”

“好。刚才你爸对我说,我们的鲜儿有男朋友了,我不相信。”

电话那头,首先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妈,还是你理解你的鲜儿。我要真有男朋友,你说,我不第一个告诉你,我告诉谁?”

“那是那是。我就知道,我的鲜儿不会把娘忘记的。”略停了停,“鲜儿,都二十好几的人啦,如果有中意的,也该考虑考虑了。”

“妈——人家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嘛。”

“妈知道你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可妈——”声音有些哽咽。

鲜儿听妈这样一说,有些着急地说:“妈,你别着急,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

米兰放下电话,自顾叹了一回气,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大一会儿,被阳台上的一阵鸟叫吵醒过来。她睁开眼,久久地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脑子里就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已经是孟春了,雨季不远了。每年这个时候,尺休的膝关节炎都会发作,就会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而她为尺休缝制的两双狗皮护膝,有三只已经坏了,她记得她把它放在转角柜里的,她要把它找出来,修补出一双来,作为结婚纪念日的礼物,送给尺休。

米兰吃力地翻过身子趴在床上。她的床是顺着东墙根安放的,尺休的床是顺着南墙根安放的。两床之间正方形的空隙里,安放着一个转角柜。那柜子上,放着精制而又美观的青篾针线筛。筛子里,女工用具一应俱全。

米兰取过针线筛,把顶针戴到右手中指上,抽出一根青色的线来,穿上针,把线按在黄颜色的蜂蜡上一连拖过三遍,那线上张扬的绒毛就与主线黏成了一束而且有了硬度和光洁度。米兰把针别在左肩膀的衣服上,这才往前抻了抻身子,打开转角柜门。那柜有两层。米兰记不得尺休的护膝是放在上层还是放在下层的,只好一层一层的搜。米兰一伸手,抓出来的,是三个小枕头。每抓出来一个,她就笑一笑。那是她蒙骗父母以达到与尺休早日成婚的道具。二十八年来,她们两口子一直舍不得扔掉,把它当宝贝珍藏。

米兰把最上一层的东西全抓了出来,没有看见护膝。米兰只好又向前抻了抻身子,开始把下一层的衣物往外抓。当她把尺休的一件外套取出来后,她终于看见,她为尺休缝制的两双狗皮护膝,正安然地躺在最里面的角落里。

米兰伸直手臂,可指尖离护膝足有一尺。米兰双手抓牢铺沿,靠上身把一点都没有知觉的下半个身子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就在手指抓住护膝的一刹那身子却失去了平衡,头重重地撞在地板砖上。米兰本能地想用双手把上身撑起来,但无奈,只剩两根骨头的手臂,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就再也使不出丁点儿力来,头再一次砸到冰冷的地板砖上。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座紫气缭绕、金碧辉煌的宫殿。天堂,这一定就是天堂!原来天堂就跟动画片《大闹天宫》里玉皇大帝住的地方差不多啊。米兰笑了,张开双臂,朝那座宫殿飞去。

尺休打开门,“米兰,我回来了。”以往,他进门喊的是兰兰我回来了。但今天有外人在。

没有人回答。

尺休估摸着米兰睡着了,没有再喊。他让女老板、小姑娘换上鞋,又接过女老板带来的行头放置好,待她们入座,递上水,这才喊着米兰往卧室走去。

“米兰,你怎么了?!怎么了?!”

女老板、小姑娘水杯才沾唇,听到尺休的惊呼,一齐奔进卧室来。

尺休把米兰抱起来,平躺到床上,理了理米兰额上的乱发,为米兰合上眼帘,这才掰开米兰的右手,取出护膝,取下顶针,又从左肩臂处的衣服上,取下一根穿着线的针来。

尺休做着这一切,泪水无声地滑过面颊,滴落到胸襟上。“我有……很重的膝关节炎。她是想……想把我的护膝修补好……作为礼物……送给我。可她……在取护膝时……忘记了自己是瘫痪病人啊……”

女老板望着声泪俱下的这个男人,望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他的妻子,陪着泪水说:“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变啊。”说完,牵着小姑娘,就要离开卧室。

“老板,看在我死去的妻子的份上,请帮我和我妻子圆个梦好不好?”

“你是说,为你和你死去的妻子照婚纱照?”

“对。帮我和我妻子照婚纱照。”

“那不行!大哥,我是做生意的,这要传出去,我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我可靠这个养家糊口啊!”

“小妹,我求你了,你就行行好吧!”尺休说着,“咚”地一声长跪在地上。又已泪流满面。

小姑娘摇着女老板的手臂,“大姐,看在她们夫妻感情那么深厚的份上,你就行行好,给她们照一张吧!”

女老板望了望小姑娘,泪水已在眼眶里打上了转。

“小妹,我加倍的给钱行不行?照相用过的东西,你都折成钱卖给我,这样就不会影响你的生意了,好不好?”

“大姐,你就给照一张吧!”小姑娘再次摇着女老板的手臂。

女老板扶起尺休,流着泪点了点头。

女老板为米兰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梳过头、化好妆,这才为米兰换上婚纱,戴上墨镜。尺休抱着米兰来到客厅,在女老板的安排指点下,坐到了椅子上。

女老板为米兰理好婚纱,打开客厅所有的灯,又让小姑娘站在他们的侧面,端上补光板,这才举起相机。

“来,望着镜头,笑一笑。”

女老板觉着不满意,移开相机,“百年好合,来,表情放松一点,放松一点。”

尺休点点头。

女老板端起相机,“来,笑一笑,对!就这样!就这样!”

咔嚓、咔嚓……一道道镁光闪过,女老板已是热泪横流。

小姑娘久久地端着补光板,任泪水嘀嗒、嘀嗒地砸在补光板上。

“姐夫……”小姨子和民政股的小张一脚跨进门来,见到这一幕,话在嘴边一下就凝固了。

小张,结婚证带来没有?尺休示意女老板暂停。

小姨子明白了尺休的意思,从小张手里接过大红烫金的结婚证外壳,急走几步,递给尺休。尺休右手抱紧米兰,左手牵起米兰的右手,共同把结婚证外壳端至胸口。

女老板见状,擦了擦泪水,连忙举起了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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