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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两侧

时间:2024-05-04

蔡 东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其复杂性和多元化是前所未有的。这个时代,也是新人辈出、众声喧哗的。我之所以格外关注毕飞宇的创作,是因为他的叙述技巧、语言风格、文本意蕴真正让人感受到了小说艺术的魅力,为丰富当代小说的审美表达做出了独特贡献。他是肯用心感受生活的作家,真挚而成熟地反映着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在毕飞宇其人其文中我看到了日益珍稀的文学个性,他是一个对文学虔诚并且天赋异禀的作家。

毕飞宇并非借助风潮、一夜走红的幸运儿。他从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一直等到2003年才取得了通俗意义上的“火爆”。其实早在1994年,他的《上海往事》就被张艺谋相中,改编成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文学和影视联姻是作者成名的终南捷径,何况还是张艺谋的金字招牌?但毕飞宇在访谈中回忆那段经历时说,“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炒红,但是我拒绝了所有这样的可能。因为如果靠这个机会让自己走红,我靠写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机会就没有了,这种循序渐进的创作体验也没有了。我写了十多年,大家才承认我,这使我的心里很踏实。”他在勤勉而寂寞的写作中等待了将近十年。从1991年在《花城》发表《孤岛》,到2003年“玉女”系列的惊艳问世,他的文学步伐结实而稳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没有半点水分和一丝投机取巧。

作家们在创作中曾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先锋浪潮过去了,现实主义又回来了,如何再令这种看似过时的“主义”重新焕发生机呢?先锋派文学的狂潮煊赫一时,它曾用惊涛拍岸的壮伟气势激励了一代作家,但短短几年之后,曲终人散风平浪静。

先锋小说最初用形式的特异来冲击读者的审美经验,却也时常给人一种形式已被穷尽的无力感。作家张炜在《从“辞语的冰”到“二元的皮”》这篇文章里谈到,“形式是有自尊的,文学的自尊许多就是从形式上开始的。”而一种放逐了内涵的形式,无意义重复的形式,被频繁模仿的形式,能指望它有多少后劲呢?所以,现实主义的复归是不可避免的。但毫无疑问,作家采用的已不再是手法陈旧、意识僵化的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路数。美国小说《飘》正逐渐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境地。作为长篇小说,它缺少一种令读者获得适当美感的距离,归根结底是手法陈腐老化、文本过于实在,导致被定位为通俗的“名著”,而无法像《红楼梦》和《尤利西斯》一样,表现了时代又超越了时代,能不断刷新读者的审美经验。

毕飞宇走上文坛的时机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的写作定位和策略。在他之前,苏童、叶兆言这些江苏籍作家一度引领风气,先锋派小说、新写实喧闹一时。等到他发表作品时,文学的生存环境已经改变,已没有机会去尝试那种纯粹而极端、形式明显大于内容的先锋写作。而新写实写作的商业化倾向和表达方式的浅薄媚俗,又被证明是生命力薄弱的一种创作,所以他在寻求一种平衡,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比较审慎地与“主义”和“流派”划清界限,游离于风潮之外,在文学性和可读性之间小心地经营着,力求形式和内容并重。

“现实主义不再是原先那个陈旧的概念,也不再是一种死去的写作方式的代名词,在新一代作家笔下,现实主义已经被现代叙事精神所激活”,现实主义再次被证明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创作方法。毕飞宇早年的写作带有先锋的流风余韵,后来逐渐在创作实践中摸索出介入现实的理想方式,完成了与时代和生活的对接。从日常生活出发,同时又具备了一种飞离现实的能力。

毕飞宇曾说:“我觉得现实主义不是一种创作手法。不是小说修辞,简单地说,现实主义是一种情怀。情怀是什么?就是你不要把你所关注的人分开。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这段话很好地反映了毕飞宇关注现实人生的创作态度。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深沉的世俗关怀和生活力量,他把温热的笔触伸向了世界的两侧——城市和乡村,江南文化传统的一大特点是冲淡平和,文士素有漫游隐居的生活追求,与主流政治、时代风云刻意保持距离。林语堂曾说,江南人“习于安逸,文质彬彬,……爱好幽雅韵事,静而少动”。毕飞宇在进入生活现场时姿态很低调,有意无意间与意识形态话语、政治生活和国家命运拉开了一定距离,而关注普通市民阶层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表达了对现实人生和小人物的关注。

胡兰成在《礼乐文章》一文中说道:“中国文学是人世的,西洋文学是社会的。”“有限的社会而涵无限的风景,这是人世。”毕飞宇的小说弥漫着浓郁的“人世”气息。善于从微小的生活细节入手,以特有的细腻和敏锐探幽发微、抽丝剥茧,鲜以深沉凝重的面目示人。他的小说并不追求宏大叙事,作品中极少设置大背景大事件,而是轻装上阵,成为日常生活的平等对话者,以高超的小说才华表达对人情百态的关注。

城市之心

毕飞宇城市题材的小说数量不少。由于他对小说技法的一贯重视,即使烟火气十足的世俗题材,也依然能用锐利的笔锋开掘到灵魂和内心,做出不落俗套的艺术处理。他的短篇小说《男人还剩下什么》虽是习见的离婚题材,却并未对夫妻失和的原因倾注太多笔墨,而是聚焦于父女关系的变异,表达出婚姻破裂后孩子心灵产生的微妙变化,以及父亲看到女儿渐行渐远后回天乏术的苍凉无助。

小说中,妻子出于对前夫的报复心理,处处限制他跟女儿的交往,丈夫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周五下午跟女儿见面的机会,但真正相处时,他却发现,“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面对女儿对自己的疏远,做父亲的通过为女儿买各种食品,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时,也是缺乏想象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面对着女儿“成人”般的猜忌、敌意和冷淡,父亲一筹莫展。

这篇小说不是毕飞宇最好的短篇,但却能够触动人们心底深处的那根弦,有一种柔软而湿润的质地。它深刻地揭示出一个悖论:抒情年代里,最匮乏的反而是人们之间互相信任彼此关怀的真挚情感。我们生活在抒情的时代,通信技术日新月异,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拿起手机相互问候;抒情工具花样翻新,抒情场合比比皆是,人们的抒情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了;抒情主体变得怯懦而多疑,表达和沟通倒成了最大的难题。同样,毕飞宇的《马氏父子》也描摹了类似的困境,小说在表层构建了两种对立,其一,“四川方言”和“京腔”的势不两立:

老马呵斥说:“你到坦桑尼亚去还是四川人,四川种!”

“凭什么?”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两拨千斤,“我凭什么呀我?”

“我打你个龟儿!”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其二,父子二人对两个球队各自旗帜鲜明地支持:

“首都工体真是北京国安队的福地,四川男人在这里就是过不硬。”儿子马多很满意地拍拍屁股,侧过脸去对老马说,“看见没有?”

老马,这位四川全兴队的忠实球迷,拉下脸来,脱口说出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晚上回去你自己泡康师傅!”

小说通过马氏父子在方言和支持球队问题上的尖锐对立,从深

层上揭示出父子二人隔膜疏离的生活状态和无从对话的窘境。

别样乡村

跟陕西、山东的作家相比,江苏作家不以乡土题材的作品见长。西北、山东作家的乡村小说在审美品格上厚重扎实,土香土色,乐于经营气势磅礴的史诗性作品,江苏作家审视乡村时则显得灵动轻逸,多选取场景和断面式的写法。毕飞宇谈到自己的长篇新作《平原》时,直言不讳地说,“这依然是一本关于生存的书,故事的场景还是农村。可我不认为这是一本‘农村题材的作品,它是‘内心题材的小说。”他们并不热衷于表达对土地的眷恋和固守,但能够剑走偏锋,善于体察特殊年代里乡村世界的复杂人性,显示出独特的美学趣味。

毕飞宇乡村题材的小说别开生面,以艺术构思、精神洞见和细致打磨见长,为乡村叙事做出有建设性的开拓。他曾表示:“我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乡土小说作家,我对乡土,更多的是借用来作为一个背景,作为一个拷问人性的场所。我不是一个有故乡感的作家,这一点必须说实话。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土地上的过客,在土地面前,我是没有根的,并且我一直不以这个为憾。我的小说不在土地上,它在胸膛上。”大概也正因为这种对乡村和土地的独特认知,使毕飞宇笔下的乡村小品显现出新奇的开掘角度。

《地球上的王家庄》这部小说篇幅短小,意蕴却很丰厚,对乡村生活做形而上的俯瞰,是一个神秘的、富有哲学意味的文本。小说并没有简单地把意旨锁定在城市和乡村、文明和落后的对抗上,而是很大气地设置了乡村/世界、封闭/自由、现实/梦想、蒙昧/觉醒几个对比序列,通过一个八岁孩童的天真视角,叙写了一个在封闭乡村中诗意生存的童话,显示出作者狂放的想象力和深邃的思想功底。

小说中,八岁的“我”获得了一册《世界地图》,于是产生了认知世界的冲动:世界有多大,王家庄又在哪里?这个孩童和一个被下放到农村的知识分子分别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外部世界的自由畅想。

毕飞宇写出了特殊历史年代里农村精神生活的匮乏,气韵悠长、清幽灵动,是小切口、大格局的典范之作。小说不但在思想底蕴上开掘深,从艺术锻造来说也很见功力。景物描写颇具画面感,时而素淡、时而鲜亮、时而幽深。这部谈不上故事情节的短篇能被导演叶大鹰改编为电影,正因为小说虚实相间的氛围和浓郁的诗意有很大的再创作空间。叶大鹰就该影片发表见解,他说虽然这是部小成本电影,但会有许多观众喜欢这个充满寓言和梦幻色彩的片子,探讨人文关系的影片永远都是最打动人心的,每个人在看这部影片时都会含笑回忆自己童年时脑子里的“为什么”。

在毕飞宇笔下,土地没有太多象征意味和情感投射,而是作为背景幕布,真正被推上前台的则是特殊情境中乡村里的人。这类小说显示出他形而上的追求,以及将寻常的乡村故事予以哲学提升的努力。

参考文献:

[1]刘世剑,小说叙事艺术【H],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00,11

[2]姜广平,经过与穿越——与当代著名作家对话[H],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9

【3]张钧,小说的立场——新生代作家访谈录【H】,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

[4]曹文轩,小说门[H】,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

[5】毕飞宇,好的故事【H】,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5,

[6】毕飞宇,男人还剩下什么[H】,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10

作者简介:

蔡东(1981—),女,文学硕士,讲师,曾在《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工作单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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