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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穴

时间:2024-05-04

这幢小石屋又矮又窄,紧贴住那壁砖墙。与既宽厚又高大,而且还布了电网的高墙相比,这幢小石屋就如贴在大墙上的一只甲壳虫。不用说,小石屋是无比结实的。因了屋小,门窗也就小。门包着厚厚的铁皮,生了锈,挂了很大一把锁。与门相比,锁委实大了些,很扎眼。但是,它却明白地告诉了人们,这小石屋在高墙内的地位。

这是个单身监房。

无疑,监房的光线很暗淡。只有太阳西晒了,才能从嵌着大拇指般粗钢筋的窗孔漏些光进去。监房里有个一米来宽的铺,供犯人歇息,有个马桶供犯人拉撒。由于这个监房的门常年死死地关着,不透气也不透风,所以房内始终弥漫着霉味,并混合了马桶散发的臭气。

前天下午,这监房终于关进了犯人,而且是个女犯人。她只是被临时放在这个看守所里看管一下,也许个把星期,最多也就十来天。因为她既是历史反革命,又是现行反革命,属于政治犯,判了二十年的重刑,所以得去省里的大监狱。她是路所长亲手锁进这监房的,可见路所长是如何的慎重。说实话,自部队转业到这个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可是第一次接收政治犯,而且是女政治犯!当时,路所长一贯严峻的脸隐隐地透出了紧张和不安。

自从进了监房,她就平躺在铺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昨天晚上开饭的时候,女看守华月芝见她一天多水米不进,想她也许病了,便去找来马狱医。马狱医给她看了后说,不发烧不咳嗽,没有病。之后拉着华月芝走出门外,等华月芝锁好门,才小声说,这个人的神情显得很平静也很坚决,是不是因为刑期判得太重,让她绝望,反而想通了看透了,这才不吃不喝,盼着早些死?华月芝一听就急了,忙问,你是说她在绝食?马狱医说,我只是猜想,不敢肯定。华月芝又问,那咋办?马狱医说不好办,这种死了心的人最难对付。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得马上给路所长汇报,你等着。

不一会,路所长和她急匆匆地赶来。路所长身材魁梧,发给他的制服绷在身上显得短小;他脸面虽粗犷,但双颊瘦削,所以戴的帽子又显得大;出于职业的缘故,他的表情始终很严峻,可那一双粗眉下的眼睛,却并不冷漠无情,反倒显得和善。他问了问等在那里的马狱医两句,就示意华月芝打开监门。他勾头侧身进了监房,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犯人,看得十分仔细。无疑,他是想从她那双目紧闭的脸上探究出她的真实意图。许久后,他才直起腰,很快地瞟了瞟华月芝和马狱医,然后又很快掉过头去,但华月芝却发觉他的眼里流露出惶惑和不知所措。又过了一会,他意识到该说些什么了,便故意咳嗽,并习惯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就像平时面对几十个排得整整齐齐的犯人那样说,薛梅吟,你听着,首先,你必须服从无产阶级的判决,老老实实地去改造;第二,如果有病就及时报告,我们会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派医生给你治病;第三,我警告你,你必须吃东西,不准绝食,不准你自绝于党和人民!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无比严厉。

华月芝一直盯着那张脸。的确,她也和马狱医一样看出来了。那张脸虽然苍白,而且隐隐地浸着一层青色,但却十分安详和泰然。尽管有三个狱警站在她身旁,其中一个还厉声地警告了她,可她的神情却一直十分漠然。这让华月芝真正地不安和畏难了。说实话,她不知应该如何来对付这样的人和事,假如这个人一意孤行,就这么平静地死在这里,她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

路所长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便擦着她的身子出了监门。她立即感觉到路所长的步子有些沉重,忙锁了门跟上去。路所长的脚步越来越快,却又陡地站住,转身对她说,小华,你意识到没有,我们和她的第一次交锋失败了!她连忙点点头。他又说,这一仗我们必须打赢,只要能让她吃饭,能把活着的她准时送到指定的监狱,就是我们的胜利。路所长的话说得很有激情,可她依然没有信心。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说,路所长,对付这种人,我可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听了她的话,他冷静下来,叹口气说,是呀,我们都没有经验,但任务到了面前,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得想办法去解决呀。马狱医说,所长,我们可不可以提前把她送走?他哼一声说,送走,往那里送,该送哪个监狱?马狱医又说,那我就认为应该立即向上级汇报。他说我知道,我还知道这件事最终得由我们自己解决,上面不可能因为她不吃东西,就连忙来人拉走她。所以呀,多想点办法吧!顿了顿又道,小华,今晚上你把她的材料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你们都是女人嘛,找她的弱点,比我们男人占优势。她忙说,所长,她可是个死心塌地的反革命!谁知听了她的话,他却笑道,小华呀,别怕,我们不可能怕反革命,是不是?再说,她这个反革命并不是妖魔鬼怪,也还是个女人嘛!既然是人,而且是女人,那么,她无论如何都有弱点的,是不是?原来我们部队上的武术教练说,人的身体布满了穴位,其中,有死穴也有活穴。如今,他点了自己的死穴,而你却偏要找到她的活穴,不让她死。他的这番话还是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可她也只有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大清晨,她便走出了宿舍。昨晚上她没有睡好,也许根本就没有睡。所以显得有些憔悴和疲惫。薛梅吟的材料她看了,看得十分认真仔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她女儿和薛梅吟女儿的名字完全相同,都叫今姝。当时,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既让她吃惊,又充满亲情。她无法想象另一个今姝的模样,脑子里全是自己女儿可爱的面容。这个名字,是女儿五年前读小学时,丈夫根据毛主席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诗句改的,用其两字的谐音。丈夫认为这个名字有其现实和长远的意义,很为找到这个名字而自豪。有了这个名字,女儿就可以一生平安,永远美丽。可就是这么个让丈夫自豪的名字,却早就被薛梅吟两口子取给了自己的女儿。那么,薛梅吟两口子是和自己的丈夫一个想法啦?算算时间,两个今姝的年龄相差六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二。那时,她突然产生急切的,要见见大今姝的愿望。

薛梅吟的材料并不多,可以说很简单,看不出有什么反革命的犯罪事实。比较严重的是解放前夕读女子师范时,老师叫她参加三青团,她问三青团是干什么的,老师说是为国家服务的,她便欣然应允。不光如此,她还邀约了几个相好的同学一块参加。正因为如此,经过这些同学的检举,她成了右派,又因右派而成了历史反革命。在一次有几个系统的牛鬼蛇神被集中批斗时,有人突然给她脖子上加挂了一块现行反革命的牌子,于是,她便成了双重反革命。也就是在那次批斗会上,她丈夫突然精神失常而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他们的宿舍靠着山根,从这里,舒缓起伏的山渐次变得庞大和陡峭,绵延远去,直到难以预料的地方。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山顶那一壁裸露着青色岩石的陡崖被阳光照着,便熠熠地有了铁一样的光泽。风是从山上的树林里吹出来的,带着夜晚树林里的凉爽,含着松树、白杨和野板栗的清香,微微刺鼻的是艾蒿的苦涩,但这气味却让她大脑变得清明起来。她正正帽子,拉拉衣服,便朝看守所走去。看守所四周都是水田,只有一条泥土路连通去市里的柏油路。农民们大清早就开始割谷挞谷的,已经汗流浃背。也许受到了他们的感染,她的心情好多了。她也是从部队来到看守所的,丈夫还在部队上,分居已经快十年,聚少离多。女儿在十多公里外的市里读书,和爷爷、奶奶住,一个星期也难见次面。正是如此,她的双眼老是不由自主地隐藏着一丝忧郁。

走进看守所,她的神情又变得刚强了,这是职业习惯。她正想去找路所长,就见他端着个碗走过来。她知道,那是一碗稀饭,给薛梅吟送的。她连忙把碗接过来,好让所长开监门。门开后,她先进去,把热气腾腾的的稀饭轻轻放在床头的方凳上。之后说,薛梅吟,这是我们路所长给你端来的稀饭,把它喝了吧。然而,这个女人依然故我,闭着眼睛纹丝不动。看了材料后,她知道这个女人四十二岁,比她大五岁。但是,从相貌和身体来看,就会以为这是个六十岁的女人。她那被剪短了的头发,似乎比昨天更蓬乱灰白和干燥枯涩,宛如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枯草,有点火星就能轰地燃起来。这个女人已经被整整批斗了五年,几乎没有一天停歇,早就失去了人身自由的,现在又被判了重刑。丈夫疯了,女儿当了知青,这一切她都无从知晓。想到这些,她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同情。如果自己是躺着的这个女人,那会是个什么样?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又该如何?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也就在这时,她朦朦胧胧地有了如何做工作的主张。

这时,所长还在做思想工作,语气比较和缓,内容还是不要抗拒判决和改造之类的话。当然,也还是给她希望的,比如告诉她,如果好好改造,刑期是会减少的,二十年就会改成十五年甚至更短,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就在这时,马狱医来到监门外,急促地说,小华,今姝支农的时候割谷子,不小心用镰刀割了手。她听了正想出去问个明白,却又不自主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她立即注意到,那张干裂的双唇在轻轻地颤动,一只枯瘦得豪无血色的手在痛苦地抽搐,胸口也在起伏,就如被什么重物压住,难受万分;两只塌陷的了的眼珠蠕动着,努力地要睁开仿佛被缝住了的眼皮,紧跟着,泪珠缓缓地浸了出来。她又看看所长,他已不再说话,正紧张地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猛地,她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把所长拉了出去。听完她的分析,他神情马上变得轻松起来,连声说巧啦巧啦,太巧啦!不错呀小华,你还真的找到了她的要害。对,她的要害就是今姝,说不定这就是让她活过来的穴位呢!也叫今姝,太巧啦,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幸运呀!你看,我们的工作该怎么做?想了想后,她把打算汇了报,他立即表态说行,我们先晓之以理,再动之以情。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得去给知青办打个电话,了解一下这个今姝插队到了什么地方,表现得如何,把准备工作做得扎实一些。他说完全正确。就这样,我去看看她,你去打电话。当她转身离去时,他又道,别忘了也给你那个今姝的学校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

电话自然是了解不到具体情况的,再说,打电话时忽然很想见见另一个今姝,哪怕是相片也行。这个愿望出奇地强烈,难以抑制。于是,就决定去一趟市革委的知青办,连忙去请示所长,所长同意,还叫所里的囚车送她。

在知青办看完了今姝的档案忙又往回赶,没时间回家去看女儿。路上,她老是在想今姝那张相片,估计是三年前照的,有些发黄。当她看见相片,心里就漾满了只有母亲才有的爱怜。反复地看,便越加觉得像自己的女儿。相片上的今姝和自己的女儿一样,扎着一双小辫,也是鹅蛋型的脸,不同的是脸要瘦些,辫子就显得格外粗;还有就是那双大眼睛里泄出了内心的无助,忧郁和怯意。这让她很难受。

回到所里已是中午十二点,顾不上吃午饭,她便朝那监房走去。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做,她已经有了具体的思路,但还不能说有十分的把握。不过,从上午听见了今姝的名字后,那强烈的反映来看,用女儿做武器来突破她的防线,应该是能见效的。正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回办公室,满满地倒了一缸水,又匆匆往监房走去。

所长还在监房。看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见她来了,就投以探询的目光。她对他报以自信地一笑,他见了轻轻地舒口气说,你来吧,我吃饭去了。目送他离去后,她转过身,良久,有意灌口水,咕咕地喝下去。之后,缓缓地吸口气,让心尽量地平静和放松。再夸张地喝口水,却依然不讲话。突然,她坐在了铺上,握住了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像熟人唠家常似的说,真没有想到啊,有两个今姝。我俩一人一个,实在是巧呀,她们相差六岁。小今姝今天上午去支农,不小心被镰刀割了手;大今姝去年十月去农村插队当了知青,十二月份,在大队修水利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砸伤了脚。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来。她已经注意到,一提到今姝这个名字,那张漠然的脸就有反映,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和泰然。当听说今姝被石头砸伤了脚,便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身子也轻轻地颤抖了。喝口水后,她叹口气说,这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有个今姝,只要看见这两个字,听见这个名,我的第一反映就是就是自己女儿的相貌,我想你也一样。也许你除了想见自己的今姝,还很想见见我的今姝,就像我一样。上午,我去了知青办,看见了你女儿的照片,她俩长得真像。你女儿很坚强,受了伤不下工地,给大家煮饭烧开水。公社革命委员会认定你女儿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受到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表彰,得了奖状。今年六月,你女儿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说到这里停下来,再喝一大口水。看看她,塌陷的眼窝已经注满了泪,那只手也抖得更为厉害。可是不一会,她又平静了,脸上还渐渐透出决然的的神情,似乎在说,我不可能再见到女儿和丈夫,活着会拖累他们,所以要死。

她明白她的心思,可并不着急。她抱如此的态度,也是她有所预料的。她还知道,不管她是什么表情,内心却贪婪地渴望着女儿所有的信息。为了不让她有更多的想法,她连忙说,你的丈夫疯了,已经在神经病院里呆了两年,如果你再一死,今姝可就再也没人牵挂了!我不知道你女儿目前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如果她和你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这当母亲的千万不要和女儿计较!说到这里,她的确有些动情了。你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她急切地说,今姝现在够可怜的了,身上已经背着反革命子女的包袱,你再一死,那自绝于党和人民的罪名又会变成一个更沉重的包袱!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后,便停下来冷静冷静。少顷再道,我认为一个人去死是要勇气的,要活过来呢,也许需要更大的勇气。比如你,活着就是承担罪名,承担苦难。这日子会很漫长,可只要活着,今姝尽管看不到你,但是却能得到你的思念、牵挂和爱。而这种亲情,当女儿的一定能感受到的!说这些话时,她始终观察着她。也许这一切她都想过,所以尽管情绪还在激动,但却能克制,让自己保持平静。

做了一番工作,这个女人依然未见改变。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疏漏,不由得有些忐忑。但她又想到,这是不能着急的,肯定会有过程。又喝一口水后,她突然说,你以为判了二十年,就再也见不到女儿啦?不,我们可以见到你女儿的,也许就在最近!话刚落音,就见那塌陷的双眼陡地睁开来,目光如电,犹如刀片似的一闪。她来不及细想,连忙道,我说的是有可能,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说到这里,她突发奇想,让她们母女见个面,这样的事情是可以安排的,只是得给所长汇报。但是,此刻正是关键时刻,她得一鼓作气,来不及汇报。于是她说,如果你活着,我们就得把你送到省里去,这会路过今姝插队的生产队,那个生产队在半山上,生产队的人家就住在公路两边。因为上坡,车到了那个地方都开得很慢。如果碰巧今姝正在路旁的水渠边洗衣服、洗菜,或者干其他什么事,那么,我们就能见到她。当然,也有可能我们见不着她,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机会呀!说到这里,只见她的双唇急切地蠕动起来。也许刚才为了睁开眼睛,她用尽了力气而发不出声音。她连忙凑过去,终于听清了她在焦急地说着水、水!这一刻,她太激动了,以至于变得不知所措。终于,她发现水就端在自己手上,于是连忙扶起她的身体,把自己的水缸放在了她的嘴唇边。

几天后,所里接到了押送薛梅吟去省城第二监狱的命令,押送的人是华月芝和马狱医。她走出小石屋,那虚弱无力的身子似乎有一丝风就能吹倒;眼睛眯缝着,怕被外面的强光刺激。可是,她却不时地看着华月芝,眼里满是期盼和向往。

作者简介:

郑一帆(1953—),男,当过知青,师范毕业,贵州作家协会理事,铜仁地区作家协会主席。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现供职于铜仁《梵净山》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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