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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

时间:2024-05-04

郭建强

顶 礼

往上走,往上走,缓缓隆起的山体,仿佛一个个星球的脊背,托举着你跨过海拔表上的数字。然后,突然在两条或者三条山谷中降落——当然,降落的高度有限,而后在陡斜的山腰加速上升,让你直观地感受垂直落差。在短暂的时间里,你的注意力会被不同层级的植物分布吸引:那些针阔叶混交林似乎还在突来的大风中努力站稳身形,试图保持一种受过神秘教育的尊严;远处如同恐龙颈项般的山梁上,一道蓝黑色的青海云杉支棱着筋骨,好像在灼烈的太阳下,被浇上清凉的河水而激立的马鬃;近前,一侧抬升的山壁,以青、黑、白、红、褐多色混杂的岩体,展示地球率性的微末的壁画。在石缝间隙,一只“雪兔子”不期而至。车窗前,它像初登T台的模特,显示原创的毛茸茸的雪白大衣。车体继续攀爬,可以看见对面山坡上的灌木丛,花朵傲娇而质朴,是橘黄和粉白的,可以看出大都是金露梅和银露梅。汽车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蠕动。以巨大的事物为坐标,速度就被感觉过滤了,只剩下机械的零星发声,和车内如同被澡堂蒸汽蒙湿的人语。云影,一片一片铺落山体,等待汽车像只史前甲虫,爬上沁凉的阴影,再挪到前面明光灿烂的路面。在光与影的调色板中,车和车内人的明暗暖凉具有了某种经验的、象形的、思辨的味道。

来不及细品,雪山迎面撞来。连绵巨大的山体,像是相互倚恃的宫殿,从不同的角度显露出楼堡、平顶、高窗不同的造型。最高的几座山体浑厚而高耸,就像男高音持久不绝响入云霄的咏叹。满山是雪,满眼是雪,雪从天上泼下来,乳酪温热,渐渐凝结。一条条、一层层雪的哈达,以其高其深其纯深深地震撼着人心。正好是黄昏,阳光像铜汁,像蜂蜜,像熔融的蜜蜡洒满了山体。在同伴的眼中,晃动金黄的雪山,金黄的云天,金黄的你。

如果平原是人间,大海是归宿,高处就是源头。人的一生至少一次,应该走向高处,驻足,静观,顶礼。

骨系诗学

在苯教盛行的时代,阿尼玛卿被呼为玛卿雯热。之后,在印度佛教大译师笔下,称作玛卿伯热。在这两者称呼中,核心词都是“玛卿”。

“玛”的字义丰富。藏族称黄河为玛曲,称黄河上游地区为玛域。事实上,阿尼玛卿最初的身份就是地方保护神,被果洛及周边藏族古老氏族“玛氏”所供奉。无论玛曲还是玛氏,都将阿尼玛卿视为祖地和血脉的源头。至于卿,则是“大”或者“王”的意思。就像黄河源约古宗列曲不过是拳头大的一柱溪流,却在流布的过程中汇聚众水,成为辉映云天的巨流,阿尼玛卿之高、之大、之为王者,被玛域族部早已洞悉。回观阿尼玛卿,在作为具有神格的文化形象传播过程中,他的身份内涵、作用力量不断强化,跨出地域和文化的阻隔,影响力持续扩展和深入。最终,阿尼玛卿成了藏族创世神话中“九座斯巴”神山之一,又被承认是赞普王室所依怙的“十三尊护法神”之一。作为雄狮大王格萨尔的系魂山,阿尼玛卿还是雪域众生的系魂山。佛教兴起,同样尊崇这座安多地区的巨岭,阿尼玛卿被看作十地自在菩萨、胜乐喜金刚的法场,以及佛教各宗派的护法神。

我动容于周边民众对于阿尼玛卿深具感情的指认。有些老人仍然延续传统,敬呼阿尼玛卿为记忆中的氏族神“热拉”。藏语中的“热”具有骨头的意义,指向血缘。联系“玛”字,则指向骨系之神、血统纯正之神的意思。

藏族崇白尚白礼白,白雪、白骨、白塔,是从自然引申到生命,再提升到精神的表达。神山的人地关系,通过酥油茶一样温热的“阿尼”一词得到表现。在安多地区,阿尼指老年父辈,特指祖父。将祖缘血脉归于阿尼玛卿似乎不能显示尊崇,当地民众还将黄河(玛曲)视作圣山的女儿。从神话和传说像珊瑚一样光耀的时代流传至今的说法,是阿尼玛卿山脉诸峰和人类一样,具有血缘关系,构成神界的体统。人们伏拜和亲近冰山雪峰,阿尼玛卿也以祖父的慈爱和威严,行使山神、战神、福神责任,保护河源众生。

我很喜欢神山形象的阿尼玛卿。这个神灵头戴白毡帽,骑着野牦牛,手持牧鞭,优哉游哉,出没于云海山林牧场,酷肖高原草场的牧人,随时可能跳下牛背,垒起三石灶,煮上一壶茶,和所遇的人们吃喝聊天。

佛教铺展到果洛地区后,山神转换为护法,转换为金刚菩萨佛。阿尼玛卿的持物、坐骑、色调、随从等,都被改写。阿尼玛卿的形象,转为佛教四业的象征。处于息业,阿尼玛卿姿容平静柔和,息止所有不幸和灾难,白为本色;显示增业,阿尼玛卿手持不断增长的珍宝,以示酬补,黄为本色;来到怀业的阿尼玛卿英武华美,右手水晶宝剑光明,左手明镜澄澈,柏香随衣袂飘散,意味着长寿自由,红是本色;诛业的阿尼玛卿是战神形象,金刚怒目,绿、蓝、黑三色为本。最普遍的形象是四业合一的阿尼玛卿,他手持财宝宝瓶,也拿兵器利刃,勇猛而慈悲,坚强而温暖。

从祖父般的亲切山神到文化寓意丰富的佛教象征,阿尼玛卿像披挂在山体的冰川,流淌在山谷的河流,以盈缩之变,显现着人们社会文化生活的变化。

夜访敦布

汽车刚开出柯曲镇,天咣一声就黑了,浓黑。要命的是,狂风暴起,雷声隆隆,从远处冲到了耳鼓。闪电湿漉漉的,在空中急速抽打,忽东忽西。雨来了,没有过渡,直接跳到前面的路上,腾起被压抑的尘土;落在不远处的河面,感覺水在沸腾。砸在车顶,就像是湿黄豆、土坷垃,闷响一声接着一声。县委宣传部派来陪我采访的小杨似乎被吓着了,他从副驾回头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前行,还是后撤,前后一样漆黑,深不可测。司机才旦大声说:“走,走,走格萨尔王定哈的路。往前走,退不回去了!”他指指身后,河水暴涨,已经看不到我们通过的那座桥了。

我也咬了咬牙,坚定了探访传说中的神秘部落德尔文村史诗艺人的决心。整整一天,甘德县给我的印象是这里称得上格萨尔真正的故乡。在县城街头、饭馆、商店、影剧院、市场、街道、广场,处处可以看见、听见、闻见格萨尔的形象、故事、味道。更为夸张的是,傍晚吃饭时,州、县宣传部安排了十几位《格萨尔王》传唱艺人和大家见面。我们每人需要采访两名艺人,于是纷纷拉着汉藏语言双通的朋友,自找安静的地方干活儿去了。这样集体工场式的做法不适合我,勉强采访一位艺人后,得知另一位没来,好像在家修行。大喜,马上要求派车寻访。还有比在德尔文村采访《格萨尔王》传唱艺人,更能体会史诗精神的吗?

来甘德前做过一些案头工作,知道格萨尔的系魂山是伟大的阿尼玛卿。格萨尔是阿尼玛卿的化身,也是神山之子;在这里传唱的史诗中有一种说法是,格萨尔王最后并不是飞升到天庭,而是虹化于阿尼玛卿,归返于阿尼玛卿。从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神山阿尼玛卿和雄狮大王格萨尔,在很多时候是可以身份互换的。本质上,二者一体。这也是河源净土极具个性的一种文化表达。相应地,德尔文村的人们深信自己是史诗人物的后代,或者转世。我猜想他们至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现实生活中使用的,另一个则从史诗烙进了他们的生命。

汽车在风暴雷雨中左冲右突,拐到一座山脚后,勇猛地攀爬,车轮和青草、石头较劲的声响不时入耳。几间房子在车侧突起,灯光透过窗户,蒙上汽车后视镜,又像藏袍一样沉重地滑落了。司机也不清楚我们要采访的对象敦布家到底在哪里,他只知道大概方位。“这就够了,不信还找不到。”出发时,他自信地回答我。汽车没有犹豫分毫,直冲山坡。又见到几处人家,藏獒冲破肺腑的低吼,震斜了还在喷洒的雨柱。顶着雨珠子、雨棒子的击打,我们走进岭上一户人家。房子里灯火昏暗,烤箱上煮着一锅羊肉。一个老人,两个孩子,眼睛乌亮乌亮的。

真是找对了。老者就是省级非遗传承人敦布,两个孩子是他的孙子和孙女。我先请敦布写下他和孩子的名字,规整而活跃的藏文,很像他們羞涩的笑容。在雨声、肉香和必然的停顿中,我们交谈。

敦布是德尔文人,格萨尔王的故事早已融于血脉中、记忆里。他的几位舅舅都是传唱艺人,其中,谢热尖措相当出名。他的堂兄弟格日尖参更是大名鼎鼎,号称“写不完的格萨尔”的代表,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格学家诺布旺丹曾暗设录像机考察格日尖参写书的秘密。录像显示,格日尖参祈祷之后进入书写状态,一口气写了几个小时,史诗的某一宗或某一部马上从声音变成优美的藏文呈现于案前。格日尖参的内心仿佛伏藏着无数关于格萨尔的卷册,他只是在记忆深处挖掘,把史诗写下来就好了。在青藏高原,存在很多目前用科学理论不能完全解释的文化现象。格日尖参这样的艺人,像宁玛派高僧大德一样,以伏藏和掘藏的方式,让史诗通过自己“活”起来,在以往被称作掘藏艺人——在某一个时间伏,在另一个时间掘。藏族文化以这种奇妙的方式,战胜种种磨难和阻碍,得以再生和发扬。敦布也属于掘藏类型的艺人。他找出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他正在参加国家授予德尔文村以“格萨尔文化之乡”的盛典。在另一张照片上,端端正正摆放的是敦布所写的四部书。我请格萨尔研究专家龙仁青和久美多杰翻译,它们是《征服北方霹雳宗》《征服霍尔兵》《心性法宝》《征服上部霍尔兵》。

敦布的孙女桑吉措和孙子成利袄,安静地听着我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听到有趣的地方,他俩就笑了起来,牙齿洁白。敦布到了27岁时福至心灵,伏埋在他的记忆里的史诗得到了开掘。他没怎么上过学读过书,却突然坐下来开始写史诗。“就在心里,就在梦里,就在脑子里。”老人笑着举手指指胸膛,又指指头。调皮的桑吉措学样儿,动作、神态、语气极像,成利袄笑声明亮。东吉寺的堪布看到敦布的书写,断定他是书写艺人,只是提醒字体不太好看,需要练习。敦布的书写一发而不可收,他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他们的舅舅们和格日尖参读后,大加称赞。德尔文的意思是从墓穴归来的人,意谓这是一群不畏死亡的勇士。在我看来,还有突然唤醒,洞明往世、此生和将来的意思。德尔文部落的很多艺人目不识丁,却于某一刻被格萨尔和阿尼玛卿唤醒,成为传唱艺人、书写艺人,或者以其他形式,负载着史诗同生共长。

在敦布的回忆中,此生和往世交缠,像是柯曲汇流到黄河一路远去。记忆里生活的、生命的种种场景,仿佛电影片段,在渐渐平息的风雨中一闪一闪。“我是智嘎德·曲迵维威那的转世。”敦布讲这句话时差不多一字一顿,清晰有力,不容置疑。智嘎德·曲迵维威那是追随格萨尔的岭国三十员大将之一,今世名叫敦布,使命是书写史诗。屋外星光灿烂,藏獒的吼声带着乐感,雨已经停了。一夕深谈,现在,我们要动身回到县城了。

三重世界两生花

在藏族的思维观念和文化风俗中,山从来都是活的,是多维的、立体的、通联的,既是大千世界的组成部分,更是一个“微型宇宙”。雪山冰峰蕴藏生命和灵魂密码,山顶、山腰、山脚对应高、中、下的不同状态,体现出了天、人、地三界的一体性。这个从地理中突起的文化模型,丰富、流变、扩展,终究严密而规整地综合着现实、梦境和幻想,捏合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成为超出人力而自现的坛城。

生活在玛域的人们,面对阿尼玛卿就是在直观三重世界、三重时间。他们随意讲起前尘往事,就像一切发生在昨天。置身于德尔文部落,置身于格萨尔传唱艺人中间,这种感受格外强烈。

德尔文部落现在称“村”。在这个被黄河上游一级支流东柯曲和西柯曲环抱的驻牧点,人们随时可能出入于1000年前雄狮大王格萨尔成长、征战和祈福的世界,他们的神态和言谈淡然,认为这样的状态不过平常。在青烟袅袅的牦牛粗毛帐篷,在山坡青草摇摆的夏季牧场,在村落的泥泞小道,在泥石垒就的屋里,关于史诗《格萨尔王》的吟唱,不时像酥油灯明亮地掀动空气。从六七岁的孩童到步履蹒跚的老者,家家都有《格萨尔王》史诗的传承人。他们有擅写的、擅画的,更多的是说唱艺人。对德尔文村的人来说,史诗《格萨尔王》的人物、情节、场景、故事、寓意,全都在他们心中。现世不过是史诗的延续,现世的人和事无不在史诗中找到源流和对应。他们深信自己是史诗中某人的转世,并且洞悉今生命运的安排。

“自从部落存在,《格萨尔王》的说唱艺人就存在,说不清有多少年了。”2022年7月,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县柯曲镇德尔文村的草滩上,一家人分别说唱史诗片段后,班诺先生给我们介绍道。在翻译、聆听、记录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仍然回响着班诺妹妹透亮、深沉的吟唱。那是王妃珠姆苦盼格萨尔快些赶回来拯救岭国、拯救自己的诉吟。叔父晁同里通敌人,英雄的兄长嘉察等人已经战死,山河破碎,魔王就要俘虐王妃。比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的处境更加凶险和急迫,珠姆运用智慧全力周旋,尽一切可能凝聚岭国正义的力量,等待格萨尔扭转大局。我读过史诗关于这部分的贵德分章本,一个坚强、柔情、智慧、美丽的女子跃然于纸上字间。而班诺妹妹的说唱竟如珠姆开口,极其贴切。尽管听不懂唱词,但是那歌声的低回婉转、高亢嘹亮,足以让闻者沉浸其间,感同身受。结束表演,三位说唱者也从史诗归来,羞涩而热情地礼让我们喝茶。太阳明亮得就像不停息敲击的铜铙,柯曲河正托着高天流云,给看见和看不见的万物生灵回敬哈达。“村里著名的说唱艺人多得数不过来。”班诺咽了一口茶,递来一碗醇厚的牦牛酸奶,接着说,“德尔文部落的掘藏大师谢热尖措,写不尽史诗的格日尖参,唱不完史诗的昂仁,多得很……在这里,知道格萨尔王就知道他们的名字!”2006年,德尔文村被中国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命名为“格萨尔文化史诗村”,村里被青海省和国家认定的传承艺人达几十位之多。造物有造物的奥秘,人类有人类的思维。二者同映,方能灿烂。德尔文村之所以能联通三重世界、三重时间,盖因藏族文化中“系魂”“掘藏”等关键枢纽在发挥着作用。

阿尼玛卿照亮史诗。在格萨尔的世界里,每个人物都有灵魂居所,这被称为“索拉”的,就是人的命根子。英雄辛巴的命根子是一头红野牛,魔王勒赞分别系灵魂于海、树、牛、鱼,这给格萨尔的除魔历程增大了难度。王妃珠姆的命根子是扎陵湖,而格萨尔的系灵魂物就是雄伟的阿尼玛卿。阿尼玛卿兴则雄狮大王和岭国兴,反之亦然。雪山、国家和个人的兴衰荣辱,紧密一体。德尔文艺人的使命就是在传唱中保持史诗中的光明和荣耀,祛除和校正现世的污浊和偏离。这些艺人既生活在现世,又生活在往昔;既是在追忆,也是在描绘。在这种文化活动和状态中,他们像从高原泥土深处掘出,绽开形如喇叭绝美花冠的蓝玉簪龙胆,展示了生命双重在场,甚至多重在场的可能性。

从牧民到艺人,他们的心理深度体验远非扁平化的现代城市人能比。艺人们用歌吟、绘画、书写,一遍遍回溯、回味、回想,开启自证自悟的精神之门。

尚未完成的朝山路

近10年来,去果洛的次数增加了起来。三江源的这块神秘腹地,在我数次途经却直奔玉树而去之后,某一天,终于在阿尼玛卿雪山面前停下脚步。这种经历和我在读史地书籍时关于青海的描述相仿:比如,丝绸之路这条文化大通道,在青海祁連山之侧盘桓,最后还是依助甘肃,直奔新疆,直奔西域而去。虽然贯通于青海的羌中道也曾发挥重要作用,但是毕竟属于辅道,人旅往来的密度和时长终不能和河西道同日而语。

唐蕃时期,长安到逻些(拉萨)的通道大盛,但是求亲、朝贡、和亲、封赠、求请、告丧的队伍进入青海,即沿着通天河行走于玉树区域。果洛在这个历史语境中的命运,一样是大路朝天,擦身而去,只留下为数不多的相关故事。

青海,或者青海腹地却缓慢而坚韧地活着,呈现和成长出一种独属品格和风景。少年时候,果洛和阿尼玛卿简化为天气预报的几个音节,不断地击打着耳膜,从听觉唤起我对于那片秘不示人的风景的想象。去果洛,看阿尼玛卿雪山的愿望种子,大概就在那个时候种下了。

第一次看见阿尼玛卿的雄姿,是在飞机上。天空明净,云如马阵,在闪出大片视觉空野的时候,阿尼玛卿从大地破空而出,山顶冰雪几乎擦触到机翼。这是大地的骨架,其高远、沉厚、深邃,在辗转凹陷耸延中,不啻宇宙的一种缩影。身在飞机上的人们不免生出唐突巨灵的愧意,而同机的僧侣和信众早已口念经文,指捻念珠。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必须足踏泥土,仰望这座纳含地质地理、万类霜天、精神文化、生产生活种种元素的大山。

后来,几次从西宁乘车前往果洛。无论经过茶马交易之路,甚至更加古远时候开辟的旧道,还是疾驰在新修的高速公路,都能从云天气候、地理地貌、植被动物,感受到青海台阶式变化的风光。最欣喜的莫过于在抵达果洛州政府所在地玛沁县大武镇之前,车辆首先通过雪山一号和二号隧道而领受玛卿岗日大雪山神姿。在藏族传说中青海湖是阿尼玛卿的妻子。和他美丽如梦的妻子一样,阿尼玛卿雪山永远也是恒一的,同时没有一刻不在变化着。来到雪山前,你已知晓到这座巨岭雪峰是果洛人的骨系山,是格萨尔王的系魂山,还是被藏传佛教格鲁派大师授号的圣地主人之山。每次看见的阿尼玛卿都是不同的,需要重新感受和认识。冰天雪地和晴朗夏日,灵鹭雪峰神姿迥异。就是在天气、时令、时间差不多的情况下,阿尼玛卿也像日光月辉、流云清水,变幻无穷。这座黄河上游最大的雪山,本然地焕发着神话的光彩,吸引河源的人们在俯仰之间,揣度时空、因果、生死、行为的种种奥秘。

从地理观察,阿尼玛卿山脉在柴达木盆地边缘,由北西一路高耸铺陈,直挂南东方向进入甘肃。主体部分在青海境内延伸400多公里,宽度达300多公里,西北部处于祁连山、东昆仑山和西秦岭的交会地带,地质构造复杂。阿尼玛卿山脉像牦牛脊梁一样贯穿青海海西和青南地区,含抱的山峰众多,都是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山和极高山。最高的阿尼玛卿主峰玛积大雪山海拔高达6282米,就在玛沁县境内,终年冰雪覆盖,冰川纵挂。汉文古籍中将这座大雪山称作门摩历山,另一个名字“大积石山”则与导河寻源有着直接关系,在史册中更为有名。藏族则将阿尼玛卿称为博卡瓦间贡或者斯巴乔贝拉甘,视作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在藏族公认的21座神圣雪山中,阿尼玛卿排在第四位,主要守护安多地区的山河万物。

阿尼玛卿高峻、深沉、神秘。约瑟夫·洛克多年游历云南,痴迷于纳西文化、香格里拉等滇藏风物。1926年,他来到黄河源头。5月30日,阿尼玛卿山清晰地呈现在这位美国人类学家的眼前。大雪山接天连地,洛克的激动溢于言表:“我数了数,有九座山峰,其中一座呈金字塔状,至少有28 000英尺(约8500米)之高,很可能超出喜马拉雅群峰,甚至包括珠穆朗玛峰在内……”在藏族的文化观念中,将山理解为宫殿,像阿尼玛卿、冈底斯山等圣山更是宇宙的象征,是神、人、勒三界有序的集成。不唯藏族如此,山盟海誓、重于泰山、仁者乐山等词语,反映着汉族对于山的道德伦理的认识。居住着众神的奥林匹斯固然壮丽,但是在洛克眼里,通连天宇的阿尼玛卿是无可比拟的圣地。在那个时刻,洛克将心理的真实当作了现实的真实。

与洛克不同,和青海相互塑造和成就的诗人昌耀,在罡风鼓荡的20世纪80年代末,以不无反抗和戏谑的语气写下了黄河源头的当代镜像:

河 源

一群旅行者手执酒瓶伫立望天豪饮,随后

将空瓶猛力抛掷在脚底高迥的路。

一次准宗教祭仪。

一地碎片如同鳞甲而令男儿动容。

内陆漂起。

——《内陆高迥》

充满现代荒诞英雄气质的场景,带着时代变迁必然留下的烙痕。而自然总是以种种方式耐心地教育和引导人类,放下执念,不断调整视界和认知。其中的一个导向,就是教你忘却社会赋予的身份和成就,真正俯下身子倾听万物灵息,倾听大地的呼吸和心跳;然后抬头仰望日月星辰、山丛云海,在天地之间踏踏实实地走好自己的生命之路。

走在遍布拉则、经幡、煨桑台的阿尼玛卿,柏香和丝绸拂动视觉,色彩和气味深深地渗入呼吸和内心。人们按照伏身、膜拜、起身的节拍,在山道、溪旁、雪地敬礼,周而复始。七天、半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他们用朝礼的方式将自己和雪山大神联系起来。羊皮袄、军大衣、防寒服,皮质的护膝、护肘,加厚的手套、帽子、鞋子,用不了多久就破烂不堪了,却是在寒苦艰难中成了朝山者贡献心口意、求道深悟的证明。

我几次踏上朝敬的山口,想象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却知道是很难以成行的。好在有幸得到才贝先生的著作《阿尼玛卿志》,书中描述了作者亲走朝山路線的过程。才贝采取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细致地深描朝山路上一处处风物、圣迹、寓指,并绘制了一幅路线示意图。

在阅读中,我一次次想象踏上了行走、停留和礼敬的行旅。那是一条徒步需要七天,从参纳卡多到终点切嘎纳,途经40多个大圣地的环形路线。先出大武镇,向东倾沟方向顺时针前行,以参纳卡多为起点,先后经过三个重要垭口——达却贡卡、夏热贡卡和智德卡。三个垭口涌出的风,仿佛以同样的强度拂过路口的垒石、经幡,我眯起眼睛,感受脸上皮肤的皱起。在达却贡卡,13个拉则和一座石经墙反射着阳光,像银亮的薄漆刷洗几个马头白骨供物;马头白骨背后是一座灰黑色、头顶白雪的高山。这是阿尼玛卿的坐骑“卓希尔”,这山形的神骏继续依靠雪山前行。我听到占卜师和禳解师同样以山的形体,阅读日月。在夏格巴大师修行的岩洞,仿佛看到那些野兽前来皈依,同听大师的道歌。前面那片沙滩就是谢玛者地,圣者多在此伏藏,多种类型的魂石清凉素净,守护着秘密。走到觉母央热,就到了阿尼玛卿的南门。这里传说和圣迹丛生,红色山崖挂满了经幡和念珠,是百姓信服的招福圣地。我也俯下身,祝福所有人安康吉祥!

嚼一口糌粑,捧一手冰雪,食物给人力量。继续前行,走过杂日圣门、走过岗斗琪古,这里有阿尼玛卿善战的兄弟占德的拉则;走过岭国马圈,走过格萨尔王马鞭伏藏的那狭长绿山;走过晒酪滩,眼前的智德卡垭口已经敞开,几十座锥形峰尖直入天幕,阿尼玛卿的正面显露出来。这里大小拉则遍布,经幡彩旗交错。附近,智德卡和前面玛滂依措湖都是阿尼玛卿母亲智加玛的供奉地。

冥想的朝山之路到这里告一段落,我要在母亲所在的地方多坐一会儿,多听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多想一会儿……湖水微微泛动,月亮和星星坐在水波上……

拉加的色彩

在大武,在玛沁,在果洛,万物都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

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你整理背包,告别,走远,走向东北,顺着黄河的流向,折向果洛和黄南的州界,穿过海南三塔拉草地,当车轮在贵南粮仓和贵德盆地驶过,西宁在望。你这样想象着回家的路,不是归心似箭,恰恰是因为不舍。

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奇迹就是平常。车行六七十公里,尚在玛沁县的地界,黄河带着舞姿舒缓的韵律分开山谷,左岸道边,一座格鲁派寺院沿山铺展金木结构的绚烂。那绚烂久远而新鲜,宁静而灵动。镏金铜质法轮和双鹿,屋檐下黑底牦牛织布上白色吉祥图案,圆实的松木立柱,殿前回廊壁画上姿容各异的尊者,方庭中的古柏和暴马丁香……身似说法,香如布道。这时,你从细观转为眺望,一座座殿宇涌出,如同星群般自在而规律。那些深红的木门沉淀着时间;雪白的和金黄的墙体支撑着褐红色的屋顶,吸附着和改变着阳光的色泽;小道曲折地流出,勾连着院落、殿堂和山体;山体是赭红色的,烙着丹霞地貌的印迹,俯瞰对面好像抿唇而笑的黄河;黄河是青绿的,拂动的风带着草原夏季的柔和,夹杂着草百灵的鸣啼,植物的香气饱浸水汽,明目润肺。

拉加寺是黄河上游最著名的寺院,它的历史既带着山体的幽深,也泛动河水的清澈。江河源的秘史众多,留待有心人解读,留待有情人倾听。踱步庭宇回廊,盘膝在僧人静修的卡垫坐下,抬眼看见经堂檐角的铜铃,正在和风说话。有时铃声激越起来,节奏加快,韵脚迭变,像是辩经,有着银钹在酥油般的湖面沉响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它们是在平静地交谈,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像是两个牧人在蓝天草地间下着藏棋,羊群吃草,藏獒静卧,石头棋子偶然在指掌碰撞。你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那铜铃的摇动和发声,更像是一个人的问答,那些往事在水波和天光中流动,那些念想和美意在风云中停顿。那些爱和痛、悟与失,那些看得清和道不明的物事、情状、指归,在胸中像鱼儿翕合着,吐出一串串水泡。你知道,至少有一刻、有一声的响动,是风和铃留给你听的,也是赠予所有世界的魂灵在听的。

正是夏休时候,修行者减少走动,以期减少对于草木鸟兽,尤其蝶蛹虫卵等微小生命的伤害。万物有灵,万物同我,众生为母。这种观念在世界民族中多有体现,并不稀奇;但是唯有在苦寒而绝美的青藏高原,在目光明亮、牙齿石白的藏族得到了最日常、最尊崇、最发自内心的认可和体现。你也努力轻放步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体现出怜惜和爱。你的感官和诸根因着善意而灵通了很多。的确,山是活的,殿宇是活的,云流和风翼当然也是活的。所有的色彩是活的,声音是活的,气味是活的,它们像是被一位或者很多专注而热烈的热贡画师调和着、造型着,传达出一种提纯于本真的味道,让你的心有了跃动和沐洗于阿尼玛卿冰雪的欣喜。

欣喜马上以另一种形貌回应着你。你看见二级台层殿宇前庭,几只马鹿正在散步。它们忽而嗅吸墙体上矿物颜料和植物的味道,忽而随饮黑色胶皮管孔中流出一股清水。你拿出手机,试图悄悄拍摄马鹿的形姿,却见它们以饱经世事一派通透的眼光注视着你,就像早就知道你的到来。它们的眼神平静,没有忧伤、没有惊恐,反倒带有一缕调皮。你走到近前,它们果然没有散离,你抚摸它们温热的颈腹,它们低头蹭着你的大腿,彼此早就熟识。

在这座寺院,你坐了很久,差点儿耽误行程。离开时,在寺前壁画你认出了果洛的保护神、安多大地的保护神、青藏高原的保护神和世界的保护神——阿尼玛卿的形象。他骑着长角的骏马,右手持握带着旗翼的长矛,左手捧护如意宝于胸前,在祥云间驰奔,守护天上人间。在这一瞬,你已然明白,保护者并非完全依借神通和力量,而是谁有保护的善念和行动,他就拥有保护必需的神通、智慧,当然还有力量。

一路上,朋友微信传来的阿尼玛卿雪山下的婚恋风俗故事,读来喜悦。朋友说,阿尼玛卿和黄河都是“诺居吉久丹”的一种外显。所谓“诺居吉久丹”,汉译是“情器世界”的意思。因此,牧场山林河畔溪侧,都是青年男女吐露心意的所在。有俗话说,“藏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歌舞达情,是最美妙不过的。然而,总会有不善歌舞和害羞含蓄的少年。朋友说,有了情意而不好公开表达的青年,采取另一种方式。一般情况下,男子在吃饭、劳作和休息时,会找机会向女方投去一块牛粪。在藏语中,“牛粪”和“要来”的发音相近。女方若无反应,则表示不同意;她若也心有所感,就以柴火棍或纸团回投男方。柴火谓“香”,纸谓“火”,与藏语“请来”同音。古风若此,含蕴拙纯的诗意;两情相悦,终是阿尼玛卿大地的生机。

对面,黄河一路逶迤,草山青绿。夏天的阿尼玛卿是深情的,浓郁如酒。它张开臂膀,搂护着草原上的儿女们。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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