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小虎
一
我是瘪着嘴、噙着泪走出教室的。我不想在一屋子人面前哭泣流泪。
下午的语文课,老师在黑板前举着我的作文本嘿嘿嘿地笑,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学生的作文写得这么好、这么优秀。他一边踱步,一边挥舞薄薄的本子。他很瘦,走路弓着腰,如果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虾。他还不时把本子拍在讲桌上,桌子就不时腾起一片粉笔灰。四只桌脚高低不平,好像随时就要倒下去。我坐在长板凳上望着他,把牙咬得紧紧的。不就一篇作文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当着全班人的面嘲笑我、批评我。
昨天晚上他还去我家,跟我父亲说了很久的话,摸我的头,夸我聪明会读书。这才不到一天,我在他的嘴里就成了全班最笨的人。我猜他肯定是和老婆吵架。他老婆很胖,很壮,力气很大,哐当一声,就能把一张犁扛在肩上。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隔几天就吵,还会动手。我想从他的脸上、脖子上看清是否有指甲划过的伤痕,但,没有,除了拉碴的胡子,就只有一层黑乎乎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的脸,干,脏,乱,像太阳晒裂的水塘底。我的喉咙一下子痒痒的。我用手卡在脖子上,往下咽口水。我从未想过,这一次的认真居然深深地影响了我。长大后的生活里,我再也没有了去端详一个人长相的行为。那种想呕吐的感觉总是在我的目光停留于对方脸庞十秒钟后涌出,像一片枯叶在风中从枝头落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
他的动作、声音和神态,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笑声。笑得最大声的是阿狗。
是的,他就叫阿狗。这是他的本名。他有八个姐姐,离他最近的姐姐叫“来弟”,来弟的小姐姐叫“招弟”。再上面的姐姐叫什么,我没记住。她们都比我大,不跟我玩。不在一起玩又要记住别人的名字,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阿狗和我同一年出生。那年,村里多了十几个男孩。这些男孩的名字都跟动物有关。他爸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说,容易活容易养,天天都能见到。
他坐在我的左边,隔一条小小的过道。我们上学的桌椅都是自個儿从家里搬到学校的。一张桌子两个人,一个人负责桌,另一个人负责椅。只有他,一个人占一张桌子。不是因为霸道,他也想有人和他坐在一起,这样,椅子就不用自己家里的。他搬来的桌子是圆的,很小。如果和他同桌,别人上课就只能侧着身子,或者,写作业时手臂就总是碰到一起。那张小圆桌是一座碉堡,守卫的只有他自己。
他用力捶打桌子,双脚像打鼓一样敲打地板。我侧过脸看他,他伸出黄黄的舌头,舌尖一弹一弹的,眉头挤在一起,身子往我边上倾。我看到他的嘴角有黑色的黏物。我奇怪他是怎样做到把花生嚼出另一种颜色的。下午上课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黄色的纸。纸粗糙,上面可见黑色的颗粒。他撕开纸,圆桌上滚着几粒花生,花生上面缠着东西,是糖膏。他家里又不办喜事,怎么会有糖豆呢?村子里,娶新娘的人家,都要用花生炒红糖,分给亲戚和邻居。有人围着他,他用手护住桌上的花生,得意扬扬地大声吆喝,走开,走开。捡起一粒,放进嘴里,一会儿,吐在手心上,左看看,右看看,还说个不停,花生好吃,炒花生好吃。围观的人还没有走,就盯着他。他把手里的花生啪的一声拍进嘴里,伸出双手抓住桌子的另一边,整个人趴在桌面上。有人说,给一粒,给一粒。他仰起头,没说话,两只手掌盖子一样护着那团草纸。我以为他不会给别人,没想到,那些人每人分到了一颗。我转过脸,不再看他。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响亮的咀嚼声。
老师把我的作文本摔在黑板前面的那张桌子上,他们一个个哈哈哈、呵呵呵、咯咯咯地笑了。阿狗把两只大拇指压在两个鼻孔上,对着我晃脑袋。他举起双脚,黑乎乎的光脚丫高过椅子,就要超过桌子时,嘭的一声,从凳子上倒下去了。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会儿,哄哄哄,笑声像刚启动的手扶拖拉机,在屋子里左冲右突。这时候,我看到坐在前一排位置的一个人转过身,迅速地抓走了圆桌上的花生米,塞进嘴里,又坐得正正方方的。
咚咚咚。老师敲着桌子,空洞的声音充满力量,扫把一样荡尽了浮起来的嘈杂和喧闹。阿狗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捂着后脑勺,一只手放在屁股上。我忍住了就要喷出来的笑,目光坚定地望着老师,不时偷偷地瞥一下阿狗。我知道老师一直偏袒阿狗。村里人说他喜欢阿狗的二姐。那个二姐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出生前她就嫁到别的村子去了。我猜想她一定长得不胖。阿狗坐下去,捏了一粒花生,慢慢地放到伸出去的舌头上,卷回去。老师咳了一声,又拿起我的作文本。我在心里说,不要拍了,再拍那本子就散了、烂了。老师像是听到了我的心里话,把本子放在桌子上,翻着,突然抬起头,说,我把这篇作文读给你们听。
作文的题目叫“我的理想”。三年级开始学“看图写话”,四年级正式写作文。作文从《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家》扩大到《我的家乡》《我的祖国》,又回到《我的理想》。班里三十多个人,每个人的理想都不同,有想参军的,保卫祖国;有想种地的,为国家多生产粮食;有想当炼钢工人的,为人民大炼钢铁……我只想不挨饿,不受冻。我就想长大了当一个稻草人,不怕冷,不怕冻,昂首挺胸,为村里看护秧苗。
老师拖长着声调一字一字地读我的作文。教室里像挂着没绑好的长鞭炮,隔一会儿,响一声,然后,就炸开了,很快,把老师的声音淹没了。
我在座位上,挺直腰。我不认为我的那些字,那些词语,那些句子有什么不对的。理想,不就是想吗?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呢?我想成为稻草人,只是想不饿不冷地活着。这个中午,我就只吃了一个番薯。天冷了,北风在外面呼呼地刮,我没有鞋子,没有毛衣棉裤。我光着双脚,穿一条薄薄的裤子,一件哥哥穿小了的长衣。这样的冷从冬至之后要持续到第二年天热起来。一年中,也就只有过年时才能放开肚皮吃饱,但那样的日子仅仅三天呀。
我觉得委屈。我只是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却把这一切当成天大的笑话。那些拍桌子起哄的人,每年一到春天,肚子饿得都要挎个篮子到别的村子乞讨。他们凭什么这样嘲笑我呢?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啊。
我低下头,眼睛酸涩起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把桌上的课本和作业簿胡乱扔进袋子,拎着,从教室后边的空隙走出去。他们笑得更欢了。
二
天阴阴地沉着。北风一来,太阳就成了住在山里的亲戚,隔老久才晃悠悠地走一回。薄薄的阳光是他拎着上门的礼物,午饭后,他就嘟嘟囔囔想回家。
我抱着袋子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学校是村里的祠堂改建的,里面的神像不知去了哪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还在。北风落在我的身上,像泡水的竹条抽过。夏天在地里干活儿,人快被烤干,就想着冬天的好。这一刻,我宁愿攥着锄头让太阳晒。那时,我总是想,如果把夏天的太阳砍一半给冬天,那该多好呀。长大后,我还是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再是冷热的事情。人在困境中总会浮出许多幻想。这或许就是一种自我解脱的办法。
我看到了榕树下那个老人,他弯着腰收拾他的货担。老人是货郎,家在镇里。每天上午挑着担子到我们村子,下午回去。除了刮台风和过年,我记得一直都这样。春天和秋天,他卖腌制的各种水果:阳桃、番石榴、鸟梨、油柑、菠萝……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水果从哪里来的,但我记得切成条、块、粒的那些水果的颜色:黄、绿、青、红、白……还有酸酸的、甜甜的、甘甘的味道。夏天卖草粿。草粿黑赤色,黏稠,澄澈。把草粿切成块,装进小碗,切,划,拌,撒上红糖。一碗两分钱,或者,一个拳头大的番薯。北风刮起来,他就只卖一种东西——虾头丸。
我不知道那脆脆的丸子怎么就叫“虾头丸”。那时,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咬了一口,仔细查看,想找出虾肉的红,但没有;也曾经把丸子捏碎,一点儿一点儿挑着找,也看不到虾的痕迹,甚至,虾壳的碎屑都没有。这样的叫法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今天,家乡人还是这样叫。
丸子的原料就是面粉。老家的主食是番薯和大米。一年中,只有清明节那一天,才家家户户做炒面。我一度困惑于此,长大后才理清这当中的缘由。先祖从河南颍川迁徙,途经安徽黄山,入福建莆田,过潮汕地区,才在海边觅一生存之地。河南人喜面。清明节这一天的这一份炒面,想来定是缅怀、祭奠,还有口味顽强的坚守,只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渐渐地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而一日三餐,早已被南方的气候、土地和物种抹去了中原的特征。
老人出现的时间一般都是上午九点半,我们上完两节课在学校门口的空地上做第五套广播体操的时候。他高高瘦瘦的身影旗帜一样照亮我口中的涎水和心中的欲望。我的动作瞬间木偶似的跟随他的脚步牵引,一直到他走到村子中央的那棵榕树下才回到我的身上。
榕树低矮,我伸出双手就可以攀住它下面的枝丫。树身粗壮,像村里那些水牛的肚子。枝繁,一个个枝丫伸出去,从东到西,我要迈五十步;从南到北,我还是要迈五十步。叶密,贝壳形的叶子一片一片叠在一起,缝成一层一层的绿色衣裳,拦住了雨水,挡住了阳光,只有台风,才能撕开衣裳的缝隙。
榕树下飘出烟雾,我们的课间操结束了。淡淡的阳光下,叫喊声和奔跑的身影扬起一片薄薄的尘埃。我站在空地上没有动。他们的喜悦和热闹与我相隔一个番薯的距离。我早已从他们的口袋里看到掩藏的暗喜。他们可以随意地从家里偷出各种用来换虾头丸的东西,我在父亲严厉的责骂和折断的竹条中再也没有了偷的胆量。我只能用力地吸鼻,仿佛北风能够把香味吹过来。
一个番薯换三粒虾头丸。番薯不能太小,小拳头那般大才拿得出手。一天一天的交易中已经有了心知肚明的约定。虾头丸装在碗里,碗里有汤,汤热,热气袅袅,袅袅的热气中可见漂浮的芹菜粒,芹菜粒青翠,香。白色的汤,黄褐色的丸子,绿色的芹菜,还有红色的辣椒。
辣椒不辣,味道甜津、微酸。村里的孩子,没有谁会不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辣椒酱。老人的辣椒酱不多,装在一个宽口的塑料罐里,半罐。每次,他用勺子舀两次,放在一个黑色的浅盘上,等盘底又露出黑乎乎的颜色,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勺子伸进罐里。我忍不住猜想,那酱应该比虾头丸呀,芹菜粒呀贵。
把碗捧在手里,低下头,摇晃脑袋,那热气,那香味,涌向鼻孔,还覆盖了因为寒冷还挂着鼻涕的小脸庞。轻轻地啜一口,含在嘴里,让热气和香味灌满嘴巴,再慢慢地咽,一点点地咽。我不知道汤里是否还放了盐和味精这些作料,那种鲜甜热乎的味觉却牢牢记住了。写下這些文字,我还能回想起那种感觉。
用竹扦叉起一粒虾头丸,在装着辣椒酱的盘子里滚,让丸子的每一寸肌肤都沾上红红的色泽,放在嘴里,吮一口,满嘴酸酸甜甜。把虾头丸取出来,放在碗里搅一搅。白色的汤有了淡淡的红。那汤水,多了一种酸甜的滋味。
虾头丸是油炸的,在汤水里浸泡、翻腾,还是脆脆的。咬一口,“嘎嘎嘎”,像竹子在石头下裂开的响声。一群孩子,一串“嘎嘎”脆响,一张张写满惬意和快乐的笑脸。太阳光在榕树外薄薄地铺着,北风跑过来,从人群里穿过,裹挟着老人炭炉子里冒出来的烟雾,飞快地冲进阳光里。阳光像是不喜欢北风的冰冷和莽撞,满脸褶皱。风嗖的一声,跑远了。
而老人,在一群麻雀那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孩子中,屁股没有离开矮矮的靠背椅,像一个稻草人立在田头。他没有抬头,目光停驻在炭炉子上,炉里炭火正旺,炉上的铁锅汤水沸腾,布满水面的虾头丸起起伏伏。他一只手接过递上来的番薯或者一分两分的硬币,放进筐里,再从边上装满水的小红桶里摸出一个碗,碗口朝下,用力地甩了甩,靠近锅边,另一只手抓起锅里的长勺子,捞上三粒或者六粒虾头丸,装进碗里,倒进一勺汤水,用三根手指从边上的一个小盆里捏住一撮切好的芹菜,撒在碗里,侧过身子,双手捧着递给已经迫不及待的人,又转回身,端坐在椅子上。
一些年后,读到“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个老人,他坐在炉子前不慌不忙的神情。只是,那时候,在本子上写《我的理想》时,我还不知道坐在渭水边的姜太公。我能想起的是他——这个卖虾头丸的老人,我甚至希望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一个挑着装满各种食品的担子穿村过巷的货郎。一个人,随时随地都能吃上食物,无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但,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他是镇里的。
我去过那镇子。镇子不大,在海边。一些水泥路,宽敞,干净,路边有柱子,柱子上有电灯。镇里的人叫那路为“马路”,一马路,二马路……一共六条。路两边都是楼房,一排排的,两层、三层、四层,都有。一些青石板铺成的路,他们叫“石板巷”。石板一般宽窄、平滑,两端有水渍,青色的苔藓。每一条巷子都通向大海。巷子两边的房子都是瓦房,白色的墙壁有风踩过雨淋过的足迹。每家的屋里都有垂下来的电灯、光管,白炽,明亮。不仅这些路呀,房子呀和村里不同,他们还不用下地干活儿,他们的米都来自镇里的粮管所。
那时,我还不懂得城乡之间的差距,但我已经清楚,成为一个镇里人是我无法实现的理想。在那篇作文里,我只能做一个站立在田头地里、不怕冷不怕饿的稻草人。
三
休息了大半天的北风缓过劲来了,力气大了,速度快了,才摇晃那棵榕树,眨眼间就撞到我身上,像铆足劲儿,硬硬地刺入我的衣服,刀一样刮过我的胸膛。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瘦瘦的身板缩成一团揉皱的纸球。
他们应该快要下课了。我转过头,敞开的校门,院子中央的天井站着一个人。他一只手提着一块铁板,一只手握着一根铁条。铁条举起来,落在铁板上,一下、两下、三下。铁器碰撞的响声破开教室的安静。我听到了更响亮的声音在积攒,在奔逐,在撞击。
我无法再坐下去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也不想再回到教室去。那个老人挑着担子,在越来越猛的北风中摇摇晃晃走着。他走出村子,穿过一片山地,几座村庄,一段又一段黄土路,涉一条小溪,跨两座独木桥,走一截长长的下坡路,就回到镇子,回到他的家了。
我奔跑的脚步在老人的身影被道路的拐弯处吞没时戛然而止。我不知道这样跟随着他对我有什么意义。我站在小山坡上四处张望,光秃秃的田野,呼啸的北风,灰蒙的天空。我蹲下去,除了回到村子,我无路可走。
太阳不见了踪影,冬天的暮色像是被北风扯着跑,速度比夏天快多了。我孤零零地走在山路上,暮色已经从草丛,从山尖,无声无息地生长出来,一缕缕,盘缠着探出脑袋。风推搡着,一会儿,那些草就模糊了。
村口没有人。寒冷和黑暗拦住了想跨出门槛的脚,再简陋的家,也能挡住北风的肆虐。在学校门口我停住脚步。锈迹斑斑的栅栏挂着铜锁,里面空无一人。我抓着冰冷的铁条张望,寂静的校园像张开的黑洞,天井惨淡的亮色画出一块模糊的灰白,宛若村里那个高高的盲人睁开的眼瞳。在这里,我从未得到过快乐。
榕树下空空荡荡。北风带走了老人留下的气息和虾头丸的味道。树荫添了几分寒意。我用力地往上跳,扯下一把叶子。贝壳似的叶子在我的手心支离破碎。我将它们举起,抛撒出去。重重的暮色中,我看不到它们在风中飞行的轨迹。我倚靠着树干,在心里编造应对父母责骂的理由。我无法说出逃课的事实。短短的路途,我多么希望北风能把它拉长,长成千山万水,长得回不了家。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个时候,我已经知晓。一次次想方设法的逃避,最后的结果是避无可避,因为大人的恼火而使结局更加凄惨。竹鞭落在身上的痛,让我从小就学会面对。
我把脚步放慢,右脚尖顶着左边的脚后跟,一步一步走入小巷。知道无法逃避,反而让我轻松。再冷的冬天也会过去,再苦的痛也会消失,再深的疤也会平复。
巷子暗蒙蒙的,从门和窗的缝隙挣扎着钻出来的光,晕黄,轻浮,在一阵阵的北风中颤抖,好像随时就要熄灭。
四
肉香味在我转入家门口前面的第二条巷子时和北风一起扑向我。汹涌的、浓烈的香味像灯火一样照亮我的双眼,和伸张出去的每一处触觉。我呆呆地站着,手脚僵硬。嘈杂的说话声把我从痴呆的状态中拉出来。我在寻找的过程中看到明晃晃的光亮,在巷子中间的空地。
空地有四座房子宽,平坦,立一些石条。平日,村里人办红白事,就在那空地上围个棚子,砌一些灶台,摆一些方桌,当伙房,也当招待亲戚朋友、乡里乡亲的厅堂。灶台一般四座,方桌大概八张。女人帮忙洗菜洗碗,男人围坐在桌上商议事情的流程。在乡村,不论喜事还是丧事,都是大事。掌勺的,则是从外村请来的厨师。
四个石条搭出来的灶里火光通红,灶臺的鼎雾气袅袅,烧的都是木麻黄树劈出的木条。我倚靠着支撑棚子的柱子,心里的喜悦和兴奋难以说出。我已经忘记了回家将要面对的惩罚,我甚至连家也忘记了。有什么比面对哗里哗啦唱响的灶台、一堆又一堆的食品、冒着热气的食物更让人高兴的呢?
戴着白色帽子的中年人转过头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片刻,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走向一个灶台,揭起鼎盖,俯下身,又把盖子放下,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对蹲着递柴火的年轻人说话。嘈杂的地方,我听不清他们对话的内容。
那个陌生人应该就是请来的乡村厨师。我想。
两个蹲在灶口前塞柴火的小伙子,应该是他的徒弟。我突然想起,父亲有一个朋友也是乡村厨师。他曾经在被请到村子里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后到过我家,我就坐在边上听父亲和他聊天。在乡村,同样有着百行百业,理发的、补锅的、缝衣服的、吹唢呐的、算命的……厨师是其中之一。凭一手可以做出上百人酒席的本事,在各个村子之间穿行,刀起刀落,火烧火燎,名声在巷子和窗户间流行。那时,我只是听,听他说在各家各户间发生的事情,听他讲这一行当的艰辛,听他懊恼哪一次烧坏了一锅鱼,听他得意扬扬于做了别人做不出的菜品。这个晚上,当看到这个中年人,看到他背着手在各个灶台间走来走去,我好像在迷雾中看见了阳光。我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全神贯注地望着他。
我跨过竹竿筑的门槛,一股热气包裹住我。往灶里塞树枝的人抬起头望我,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专注地望着灶口。红红的火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抹上一层跳跃的油彩。这样寒冷的夜晚,守着一堆在面前燃烧的柴火,就像肚子饿了面对一桌饭菜。
那个中年人停在灶台边,头往锅盖上凑,右手在鼻子下扇了两下,把往上冒的气往脸上赶。烧火的小伙子站起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小伙子嘿嘿嘿地笑。我悄悄地往前,靠着桌子。我想看清他们做什么,说什么。
那人把锅盖掀起来,雾气像被老师关了很久的学生,一声“下课”,蜂拥冲出门口。他把锅盖放在脚边,靠着灶台。从左侧的一个篮子拿出四根长长的木棍,伸进鼎里,一会儿,木棍叉着一大块猪肉被高高举起。
那人双手举着猪肉转身,猪肉慢慢往下,落在我倚靠的桌子上,上面有一块圆圆的砧板,砧板大得就要和桌子一样。以前,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砧板;长大后,也没再见过。我不知道这块砧板是由什么做成的,也不知道它有多重。那个时候,我的目光、我的心思就只落在那块猪肉上。
我爬到长板凳上,跪着,大半个身子伏在桌子上。猪肉有半块砧板大,热气一阵阵扑出来,朝向我。我真想伸出手去,把它抓过来,咬上一口。但,我不敢。我就看着,在想,他们会把这块肉变成什么。
小伙子从篮子里拿出一把刀。刀很大,好像比我家里的菜刀要大两倍。刀柄上有一截黄色的圆木。我不知道切菜切肉的刀为什么还要加上木头,又不是砍人的大刀。刀身漆黑,长满疙瘩。刀刃很薄,汽灯下银光闪闪,像烟盒上的锡纸。
刀放在猪肉上。弓起的肉平实下去。我莫名其妙地想,那刀如果落在脖子上,头肯定掉到地里去。我扭了扭脖子,咧了咧嘴,口水擦着砧板的边缘,滴在桌面上。
那个大人拿起刀,眯了眯眼,把刀放下。双手搓在一起,然后,又拿起刀,把砧板上的肉往怀里靠。肉的一大半已滑出桌子,小伙子伸出双手捧着。大人把刀举起来,放下,碰了碰砧板上的肉,又眯了眯眼,再一次把刀举起来,到嘴边,呵了一口气,热气碰到刀刃,散开。我正疑惑,刀已落下,唰的一声,刀又举起,又落下;又举起,又落下……“唰”“唰”“唰”……我的目光跟着刀落下,又扬起。我想看清那肉、那刀,看清他的动作,却只见到黑和白。
小伙子像递木材一样,不停地把捧着的肉往砧板上推。那人的刀不停地起落。小伙子拍打着双手,那人用刀轻轻地从猪肉上撩过,砧板上立着的肉一片接一片倒下去。他捏起一片,朝向汽灯,眯了眯眼。我顺着肉片看过去,那肉像纸一样薄。那么大的刀,那么快的速度,他是怎么把肉切得这么整齐、这么薄的?我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向他,站在他的身边。他从砧板上拿出一片肉,递给我。我把肉片放在手心上,好像看到了手掌里的纹路。两只手放在一起,用力一压。那片肉在我手里烂了。
刀已擦洗干净放回篮子里。有人进来和中年人说话,我听出是说明天的酒席会有多少人参加。我对这些没有兴趣。我又爬到椅子上,蹲着,望着砧板上已经摊开、平铺成排的肉片。每一片肉发着光,每一片肉在灯光下五彩斑斓,每一片肉在翻腾,在舞蹈,在歌唱。
小伙子把肉片排好,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那个中年人,悄悄地把一片肉递给我。肉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但也不冷,温温的,暖暖的。我快速地弓着手掌放到嘴边。那肉片在我嘴里。我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尖一次次地戳。肉片,一点点地散,一点点地融。我舍不得咽下去呀!
小伙子从屋角的一只箩筐里抱出一个褐色的罐。他笑着问我,知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睁大双眼,想看穿那个罐,什么收获都没有。我记起家里好像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和颜色的罐,但我记不起那罐装过些东西,好像它一直就在屋外的墙角边蹲着,敞着宽阔的口,承接屋檐滴下的雨水。我摇摇头,心里在不停地想,会是什么样的配料和猪肉一起做成菜呢?咸菜?萝卜干?或者,别的?
他只是笑,把罐子放在我面前。手放在罐子的盖上。说是盖,其实是一层白色的塑料膜和膜包裹的一些报纸。它们在一根红色绳子的带领下,整整齐齐地围着罐口。
我凑近,用力地闻,香。我脱口而出,炒花生。他笑得更开心,又递给我一块肉片,说,还有呢?
还有?我赶紧把肉片塞进嘴里,看着他,猜想他是不是骗我。这个时候,那个大人回来了,拍了他的头,说,干活儿,快点儿。
他还是笑,乐呵呵的,但我看出来,他的动作快了。松开手,又走到墙边的那个箩筐边上,彎下腰,取出两个袋子,回到桌子边。我看到袋子里装的是白糖。大人回到灶台,往鼎里倒水,又转到灶膛口,塞进去一把柴火,抬头说,快点儿!他爽爽地应了一声,把绳子解开,把塑料膜和报纸一起掀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花生、芝麻、五香粉。它们本就芬芳缠绕,火把它们的香交织、融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为混合,它们更加霸道。
不懂了吧?他偷偷地用弯曲的中指敲打我的头。猜猜,我师父要做什么菜?他一边小声问我,一边从罐里抓出炒过、捣碎的花生和芝麻,轻轻地、均匀地撒在每一片薄薄的肉上。
我吃过猪肉。我吃过炒花生。我吃过炒芝麻。但我从来没吃过猪肉和炒花生、芝麻一起做出来的肉。我摇了摇头。
砧板上的每一块肉片都铺上一层花生芝麻末,撒下白糖。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火柴盒,盒子上绕着一圈一圈的白线。那些白线让我吃惊不已。这些线,也和这道菜有关?这些线,能吃吗?
我没有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就是我说了,他也不会理我。他猫着腰,严肃,专注,双手放在肉片上,双眼盯着手。手指灵活地把肉片卷起来,从粘着瘦肉的地方开始,慢慢地卷,像是担心肉片断了,又像担心撒在上面的花生、芝麻和白糖掉了,更像是害怕卷得臃肿了、虚浮了、不均匀了、不好看了。到顶部,右边的一个手指贴着卷成圆柱状的肉片用力,左边的两根手指挤着皮,一遍又一遍。好像是五遍后,拿起火柴盒,小心地扯着线头,从上到下把已成圆柱的肉片缠住,用牙齿咬断线,双手灵活地打了一个活结,再小心地摆在边上干净的盘子里。每一个,重复着所有相同的东西,直至砧板上的肉片都整齐地放进了盘子。而他的师父,则把盘子一个个放进鼎里,盖好盖子。师徒俩谁也没有说话,一个添柴火,一个站在灶台边闻味道。我傻傻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我已经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我的眼里只有他们,那个鼎,鼎里一个一个的盘子,盘子里一块一块的肉,肉里的花生、芝麻、白糖和五香粉。
我在犹豫和坚守中坚守,在离开还是留下中留下。那一刻,我忘记了《我的理想》作文,忘记了一个人气愤地离开教室,忘记了虾头丸和紧跟那个货郎的奔跑,忘记了父母的担心和即将到来的惩罚,忘记了没吃晚饭的饥饿和冬夜的寒冷。我的心思落在那个乡村厨师和他的徒弟身上,落在了熊熊灶火映红的脸庞和扩散出来的暖和上,落在了巨大的砧板、刀和猪肉上,落在了切得薄如白纸的肉片和均匀撒下的花生、芝麻和白糖上,落在了那个鼎、鼎里的十二个盘子和盘子里的十八条卷起来的肉卷上。我看到了自己的理想,看到了理想在向我招手——
长大了,成为一名乡村厨师!
一股奇特的味道从鼎里和雾气一起漫溢出来。味道庞杂、独特,却全是我喜欢的:肉的味道,糖的味道,炒花生的味道,炒芝麻的味道,五香粉的味道。它们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蛮横霸气,像《三国演义》里立在长坂坡上的赵子龙,一下子,激荡起了棚子里外那些人的目光。他们也站在灶边,等待乡村厨师举盖端盘的那一刻。
我和那个小伙子站在角落,他偷偷塞给我一块肉,看着我把肉放进嘴里,问我,好吃吗?
我的目光扫过桌子上那一个个泛着热气的盘子。那些肉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仿佛一阵风从上面拂过、一口气呵过,就会化掉,或者,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我回味着嘴里的感觉,甜,香,肥肉的脆,皮的硬,瘦肉的绵,久久没有弥散,久得我都够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这道菜,叫玻璃肉,这四乡八邻,只有我师父会做。小伙子的眼里闪着光,玻璃肉,玻璃肉。他像是在告诉我,更像在自言自语。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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