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渊液
金红色碎屑在远处的山岚间跌宕,暮色的紧与慢,于书薇来说,没多大意义。牛田洋的大塘水域辽阔,浩渺而绝望,她觉得自己会被吞没了。走向房间的黑暗深处,身子咚地栽在床上,被一团阴郁之气接住,包裹了去。妈妈叫用餐,看门是闭着的,无奈在微信上又嚷了几回,书薇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
分手是不容易的,她觉得恋爱是在牛田洋的池塘边谈的,也应该在这里终止,而且,交流时间必须足够长,隔离空间必须足够大。专门等到寒假,等到陈建邦来牛田洋做完检测回去的前一天。为此,她已忍受了漫长的一个学期。
她与陈建邦现在是毫无关系了,这是她的愿望所在。可是,她竟还这般难受。她想把这个死乞白赖的难受清除出去,用竹帚扫,用铲子铲,用镐子刨,用凿子凿,可是,它生根了,凿断了一下子又长出来。妈妈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张脸让她害怕,往常碰到事情她是可以整张脸乌云盖顶的,强大的张力自然透出威严,可是今天,她竟带着一腔幽怨,看起来荏弱无力。书薇在花城读完大学又读研,这个家倒更像是他陈建邦的,妈妈也是。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几乎没有背景,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像是在逃避后面的追赶。谁在追,为何追,那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能确定的是,那场追赶是夺命的,迟延不得的。在梦里,她依然柔弱,但意志力坚强,她不停地跑,双腿的摆动就像掀书一样,把时光一页一页地掀过,跑过了不止一天,她以为恐惧会在单调的逃跑中消解,却没有,一直紧随着,攫住她的后颈脊。不知为何,忽然地,竟然不是自己在跑,是坐在一辆简陋马车上,身边还有庞大的行李箱,这个她知道的,里面装着一具尸体。她与这具尸体是何干系,要带往何处,她好像并不清楚,或者不需要清楚。但她知道,自己是必得与它待在一起的,无论逃脱还是被抓获,都必得在一起。或者,也非得有一个结果,她只要带着它奔逃就够了,并且,在奔逃的颠簸中一直保持高强度的恐惧。突然,这种惯性被打破了。马疯了飙起来,她扑过去抱住跳起来的行李箱。
醒来书薇只觉全身热汗淋漓,梦已忘了大半,余悸还在。立春时节,天还寒冷着,热汗一下子消散,飕飕地凉。幸亏只是一个梦。
窗外全然暗了,池塘上静谧如谜,听到鱼虾转身的呼啦声。
书薇随手抓起了手机。朋友圈就是一个小社会,晒美食,晒跑步公里数,晒广场花草,晒旅游,晒网红店,盗了美艳失真的图写鸡汤,什么人都有。划拉下来,终于看到一条好玩的:巨偶剧开始了。点开那个带三角标的视频,表演开始。看来是一个书生模样,眉眼带了娇媚,竟是女子装扮的,果然,取出一块硕大的玉扇坠出来把玩,那,是祝英台。放大的镜头里,她的眼睛、口唇、手指全部牵连着数不尽的钢丝,颔首一笑、眼角放风,都是千百钢丝在牵动。这个英台偶,表情娇俏而动作迟滞,憨态可掬。镜头继续往远处推,操纵祝英台的那些小人儿终于出现在画面上,密密匝匝的小人儿,是真小,她腰间垂下的蓝丝绦,一个小人儿伸展双臂怕是不能抱得拢。书薇给点了一个赞。她已经好久不点赞了。不只点了赞,还留了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留言得到了秒回:你我皆为巨偶。发这条朋友圈的男生,他现在的微信名就叫“巨偶剧”,书薇与巨偶剧是同乡同届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后来他们也成为朋友。书薇问他,这是在哪儿?他回答道:欢乐坪。然后私聊发过来另外几段小视频。有一段,梁山伯在读《诗经》,墨蓝的线装书被巨手缓缓打开,凝重的、傻气的美好。这时,陈建邦在微信上跳了出来,冷冷地说:分手也应该吃饭,不要伤害你妈。
就在这个夜晚,书薇向巨偶剧发出了求援信号,她说:我丧得很。
巨偶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欢乐坪的新项目。欢乐坪度假村规模宏大,有山有河,梁祝开演之时,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场面颇为火爆。书薇到来时,巨偶剧把她安顿好,便匆匆赶回去,准备演出。为这个项目,他已连续几个月不眠不休。第一眼看到书薇时,巨偶剧心内被狠狠抽了一鞭,未承想她的状态竟这么差,语音电话总也挠不到痛处。失恋的人,分手与被分手,原来是同等折磨。
下午两点半,梁祝演出开始了,巨偶剧在微信上留言:亲爱的,可以过来。
巨偶剧说,走过风波楼,上电梯到六楼,穿行过长长的云渡天堑,那几乎是最好的观剧之处。书薇走过时,祝英台刚刚来到草桥,硕大的折扇刺啦一下打开了,洒落了漫空的粉色花瓣,空中顿时飘浮着花的香气。《梁祝》的潮剧版,书薇小时候被妈妈带去看过。起场是祝英台劈头一句:爹爹,女儿乔装男子,连爹爹也瞒过了,如今该准我出门读书了吧?清凌凌的,仿如人在空谷,书薇觉得,祝英台的这一声,是有灿白的聚光灯打在上面的。巨偶剧说了他会来接,书薇未做停留,出了天堑,便乘电梯下到地下层。身后是蚂蚁般的人群,发出脑残粉般的欢叫声。
电梯门打开时,巨偶剧扯过书薇大踏步走去,带上楼来到地板层,这狭小的房间看起来有神秘感。巨偶剧双手反撑在帘幕遮住的窗台上,说:
咱们,现在就在祝英台的裙裾里。
书薇望了他一眼,却被他用双臂套住,一把脸寻着她的脸蹭去,喃喃道:
真累。
书薇愣了一阵,把身子抖了抖,从他箍紧的怀里腾出来。巨偶剧歇了手,无辜地、讪讪地说:
想你。
书薇用左手去牵他右手,是安慰的意思。他却不能自已,又扑过来,孩子气地说:
想。
书薇在旖旎风光里,左右为难。巨偶剧不只蹭上她的脸,还继续蹭,蹭到了前胸,书薇门襟上的扣子被蹭开了,烘热的气息喷涂到她周身上下,在行将覆灭之时,她大声嚷了一句:
我不行的。
巨偶剧猛醒过来。把她牵往床边,自己直直地躺下。书薇的手还被他牵着,也便并排躺了下去。这时,倒是平静如水了。
巨偶剧转脸看书薇,书薇看天花板。两个人开始聊天:
还丧?
好些了。
见了我更好吧?
书薇不说,沉默着。
虫专家的项目还没结束?
他把陈建邦叫作虫专家。
项目组在你家定点,一住两三个月,连房租也省了,还真合算。
巨偶剧边说边自顾自大笑起来:
才女虫。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这个命名好好笑。哈哈哈哈。
书薇也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叫才女虫呢?这名字从爸爸妈妈口里叫出来,都是自然而然的。放蟹苗时他们就开始念叨,才女虫不来惹事才好。这听起来就像黄山黄河那么自然,有人怀疑过黄山黄河的命名吗?
书薇幽幽地说给天花板听:
当初,是我追他的。对他的兴趣,也是因为才女虫。
巨偶剧在手机里鼓捣一阵,用搞怪的卡通片变音念出一段:
才女虫属复合体,隶属环节动物门,多毛纲,游走目,海稚虫科,是污染生物种。1802年,BOSC在美国东海岸查理斯敦港的潮间带中发现首例才女虫,才开始引起研究者重视。才女虫能掘洞钻入养殖贝类、蟹类的壳内,影响宿主呼吸、摄食,严重者造成宿主死亡……哇,厉害了。
书薇跺脚踩了个空,转身掐了他拿手机的那只手,起手很重,结果掐得很轻。
巨偶剧正色说:
不要受道德绑架。你追他时,是因为爱;分手了,是因为不爱。
书薇的眼睛里小溪流动,坐起来,退至床尾。掀开窗帘一角,远处是观看梁祝巨偶的人群,一阵阵喝彩骚动。基台设在祝英台身后,各个楼层都有工作臂,工作人员统一穿着树叶绿的衣衫,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型调度台,操控着空中的钢丝。巨偶剧爬过来,趴在她膝盖上说:
祝英台收到催归家书了。
书薇回脸问:
你掐时间的?
巨偶剧说:
不是。看工作人员的手势和表情。
双眼瞪着书薇,眼神迷离:
跟你在一起,时间不复存在了。
书薇抱住他,吻起来。竟然是毫无异物感。与巨偶剧相爱相亲,奔赴的倒像是自己的肉身。皮肤质地是粗糙是细腻、纹路是粗犷是娟秀、毛孔是大是小、汗毛是密是疏、肌肉是紧绷是松弛,通通都没关系,那些张着欲望小口的细胞,与他的细胞,说的是同一族群的语言。她甚至不用小心试探,便水入海洋,自我好像消解了,又比往常更为汹涌。巨偶剧不是干柴,是炭,起火甚快,热情和技术很快地占据了双重主动,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女孩竟然有些小笨拙,她是第一次。他稍稍停了一下,却被她的情态裹挟着走,两人竟也秋色平分。
巨偶剧在书薇的怀里睡着了,样子美美的,似要把几个月缺下的觉补平。只留下书薇眼睁睁看天花板。这时,第一个想到她妈妈。妈妈的眼睛幽怨、清澈。书薇很爱她,从小,妈妈画了一个大大的花园半径,任她自由戏玩。但现在,她越过了这个花园的藩篱。陈建邦是花篱以内的,而巨偶剧在花篱以外。
突然,书薇看到了天花板在晃动,地震来了。整个地板在移动、塌陷,书薇感觉到,祝英台和基台全部平移了一段路,然后,楼上的建筑一截一截地被扔下来。她抱着巨偶剧要冲出来,门却紧闭着,吓出一身热汗。这折腾闹大了,巨偶剧终于揉着眼睛醒过来,看书薇脸上一派兵荒马乱,他顿然明白:
亲爱的,莫怕,怪我怪我。是祝英台投坟化蝶了。
书薇掀开窗帘,外头漆黑漆黑的,祝英台偶原来是由若干楼层的小房间组成,投坟时,它们就自动拆卸,化为平房。屏息听了,坟墓外有飘摇的欢呼声。她突然很想哭,仿佛心头有千百年凝冰,被什么砸中了,刹那融化的液体非得溢出来,鼻子酸得整个人都打战,突然地,却觉得脑门里有什么东西上涌,她是生气了,扯过巨偶剧的肩膀猛捶起来,不解气,冲那厚实的胸膛咬下去,被巨偶剧一把抱住。
香樟树上,有灰黑鸟儿欢叫,从一枝丫跃到另一枝丫,声音悠扬如笛,是有好几只在一起的,也不喧闹。宁一抬头一望,这一种好识别,臀部那一小绺红羽太醒目了,就叫白喉红臀鹎。香樟树上缀满了白色花苞,小小的像散落一树的碎珠子。自从与鸟人在一起,她的世界往外延伸了一圈,鸟们全部成了亲友邻居。只是她记性不好,鸟人笑话过她,连乌鸫与八哥都分辨不清。
拐入巷口,刚走进青藤咖啡馆,一位陌生姑娘走过来把她迎住。她穿着浅紫的长袖单衫,深紫的长半裙。颀美,有书卷气,一定是书薇了。
待宁一落座时,书薇侧身做了一个僵硬的拥抱而不得的动作,像帕金森综合征病人那样。宁一便笑了,这是学的《火山口》。果然是喝过相同的药。这出现代舞剧是宁一编导和主演的,她把关于婚姻的思考放置在火山口。
书薇喜欢宁一那双会倾听和发问的眼睛,她第一时间便坦白了:
是《火山口》给我勇气,结束了与前任的那场恋爱。这对我很重要。
顿了顿接着说:
当然,也很伤。
宁一打趣说:
不是巨偶剧的缘故吗?
宁一与巨偶剧是在KING岛上认识的,那一年国际戏剧节,宁一带了陈氏剧场的一个剧目去参加竞演。进岛坐公交车时,巨偶剧排队在宁一后面,帮她搬了行李箱。他们成了忘年交。
书薇脸上腾地红了,身上燥热,心内有波澜泛起,热恋时,那个他即便只是听到别人提起,荷尔蒙也噌噌噌分泌上升,口上却分辩道:
当然不是啊,当时各自有朋友在谈。
宁一说:
我很喜欢巨偶剧。他虽是做美术设计出身,但剧场理念开放。做美术设计与做剧场,维度是不一样的。跨过了这个坎,就成全了自己。他做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造型有多么好,巨偶的基台技术虽是从法国学习借鉴来的,但他给古典人物赋予隐喻,是什么人就看得到什么东西。
宁一说这些的时候,书薇的脸越来越羞赧。她发现,寒假在欢乐坪待了将近一周,竟然一次也没有把梁祝看全。每次演出开始,也是巨偶剧最闲的时候,他们几乎走遍了祝英台的所有身体部位,在脚踝处、在膝盖处、在腰带处、在胸脯处、在宽袖筒处、在发髻处……他们不停地聊,聊完了做,做完了聊,似乎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而且,书薇觉得他们这是在恶搞,这种心态一开始是巨偶剧的,后来传染给她,成了共犯。有一回,他们爬到祝英台的左袖口。当时正在聊萨特和波伏瓦,巨偶剧说,萨特那样的人生才叫炫酷,既有波伏瓦又有风格奇异的女人,必然啦偶然啦全都有。站在萨特的立场,或许这话也没错,可是,书薇还是对他这种说法很生气,这本来就是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情契约,谈论这件事情时,如果两个主体不放在一起谈,会显得十分猥琐。巨偶剧一时想不起怎么对辩,只好草草收场,由萨特来背这个锅,便说:好吧猥琐的萨特。书薇哭笑不得,鼻子皱成一把老萝卜干。冷不防被他抱住强吻起来。热恋是具有覆盖力的,甜蜜的、冷酷的、温暖的、寒凉的、歃血为盟的、带兵戈气的,所有话题都没有是非观念、没有价值判断,他们随时会被多巴胺调动起来,卷入激情。这一次他们太过于冒险,忘情时,巨偶剧的脚踝几乎钩到了祝英台小手指的钢丝,如果他被钢丝绞缠上了,肯定会被拖出来,一个裸着身子的男人从祝英台的大袖筒里坠落下来,更甚,他把裸着身子的女人也同时拖下来,那,这出戏就更出名了。此后,书薇把这个哏称为猥琐的萨特。
与巨偶剧在一起,书薇弄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狂野。这当然并不单单是巨偶剧的缘故。在陈建邦那里,她向来是温柔敦厚的。宁一听过书薇介绍前男友,不禁有疑问:
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书薇很抱歉地说:
好奇啊。我认识他是读大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他蹲点在我家做项目,经常从花城开车去海阳,我如果要回家,他就顺便把我带上,来来回回都在一起。当时,觉得他的研究可有意思了,才女虫的形态与结构观察,梭子蟹土池育苗才女虫的危害及防治,盐度和茶籽饼对才女虫幼虫的影响……他给我看才女虫在显微镜下的图片,呃,其实丑得没法儿忍。
宁一说:
这虫子第一次听说。名字起得这么污。
书薇说:
我也觉得怪异,咨询了一位海洋文化专家,他说应该是翻译的缘故。古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吕多拉,就是Polydora,我查过这位仙女,论辈分应该是宙斯的姑姑。这词有时翻译为才女,生物学的一个分属用了她这个名字。
宁一苦笑道:
翻译者可是有意思了。
呷了一口咖啡,她们的聊天开始切入正题。
与陈建邦分手之前,书薇陷入了抑郁的泥淖,与巨偶剧相爱之后,抑郁倒是不治而愈了。然而,一个多月来,她却陷入了另一场梦魇。她向来善于做噩梦,之前,梦里的景象是满满的恐惧情绪,但指向不明,醒过后也就忘了,可是现在的梦,全都是生活实录,然后,捎带未来预警。梦里的景象,是水闸鱼塘,是爸爸妈妈,是她一辈子逃不脱的海阳,有时候,还有她小时候住过的长长的拐了个弯的小巷子。他们齐齐地把长矛指向巨偶剧。更恐怖的是,现实与梦境是相互弥补、相互完善的,妈妈在梦中与她交割的事情,现实里全部知晓,多番刺探和委婉警示,竟成惊涛骇浪。巨偶剧从未遇过这种事,他主张一定要勇敢㨃回去,不留任何余地。书薇做不到这么决绝,更何况,读大学时没有报读水产专业,与陈建邦闹掰了,这些,她都被认为是对爸爸妈妈有亏欠的。与妈妈的交流越深入,书薇的噩梦越加剧,很多次,竟然是在梦中哭醒的,醒来了,发觉自己泪痕满面。把巨偶剧向爸妈招供,竟是比出柜还难。
给宁一讲述时,书薇在这里停顿了,关于巨偶剧过去的私生活,她该不该说呢?试探着说了一句:
他有斑斓的过往。
这说法太华美。如此粉饰,外人如何明白。书薇只得重新调整了措辞:
他过往的私生活很具探索性。
宁一倒是一下子就懂了,她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这种私密事情不至于传到家长那里的,是你心怯了?
书薇有点儿崩溃,她哭丧着说:
跟巨偶剧走到一起之前,我与妈妈的交流非常频密。她是一位好妈妈,参与了我的成长,默认了陈建邦成为我婚姻的对象。那场漫长的恋爱谈了五年,其实,我的兴致只在前面的半年,与对才女虫的兴趣是同步的。巨偶剧跟我有了微信联系之后,我们是那种可以共享隐私的好朋友,他与七任女朋友的离合、与陌生女孩约炮,诸多细节,我转手就像撕开零食袋一样,讲给妈妈听,就像闺密的聊天,高级八卦几乎就是法式慕斯。分享人性的极端案例,给我们的庸常生活制造一点小小的冒犯,那是很酸爽的,他在远处,不至于祸害到我们……有这样的朋友,当然,我在妈妈面前也有点儿小炫耀的意思。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会跟巨偶剧相爱,是真的觉得不可能啊,我跟我妈妈是站在同一个队列里。
宁一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眉头蹙成了尖,心里却直往下坠,跟着书薇一起,坠下千丈悬崖。
巨偶剧,你说对了。
把宁一姐姐的名片推送给我,你就说我一定会喜欢。
她跟我小姨是中学同学,我本该叫她阿姨,可是,我还是决定叫她姐。
我们吃完晚餐,去陈氏剧场了。
那其实就是一个稍微大一点儿的训练室。
宁一姐姐说,既然来了,你也来感受一下吧。
你如果在场,一定会发现,我当时脸上的表情全被吓垮了。这辈子就没学过舞蹈。
这个哏你是知道的。小学一年级上体育课,向左转向右转老是弄错,那个体育老师,对,就是那个西楚霸王,他吼了一句:就这样子,想象不出你读书的好成绩从哪里来的。从此以后,体操也做不好,舞蹈也跳不好。课间操比赛训练时,我被西楚霸王留堂,几个坏蛋同学还去偷看过,捻猫须扮鬼脸。
宁一姐姐说,咱们啥也不学,就先来做自然行走。我就按最自然的步态,尽量放松地走……嗯,我向来不做作的哦。这点没问题。可是,她说,这跟自然行走还是不一样。然后,她开始训练我。我从训练室的那一端开始,她从另一端开始,我们相互走到对方的位置。一开始慢一些,十秒一步。在心里暗数数。就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是,十秒一步,这个节奏我竟然不会走路。站不稳了,呼吸不顺畅了,往前迈进的脚打结了,手搁得不对了,不协调了。
宁一姐姐说:
多走两圈,慢慢领悟。脚跟先着地,慢慢迁移重心。好,很好。
然后呢,八秒一步。六秒一步……一秒一步。
虽则还是扭歪的,但终于第一次知道行走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我走着走着,竟然对自己柔软起来,好像呵护婴孩一般。
宁一姐姐颔首道:
这就对了,卸下装甲,感觉肯定是嫩若柔荑。
她觉得,每个人的日常行走其实是不自然的,被很多草绳缠绑了,社会性的、个人性的,它更像是一场潜意识的表演。我们的舞动,就是要把这些表演性卸下,返回内心。
神,我几乎在心里尖叫起来。在表演里卸下表演性,比现实更真实。这也太牛了。
接着,还有一波。
这次,我已行走得平缓些了。宁一姐姐说的,举起右手,在空中书写自己的名字,沈书薇,竖版的。一开始我是潇洒挥毫,名字足足有半米长,走了两个来回,把名字慢慢地写小,越来越小,以至于,在一颗小豆豆的方圆里转圜,即便转不动,也还是一笔一画不苟且,到了最后,也不知道那笔画的流转到底是不是有动作,或许,它仅仅属于意念。这个“我”,竟是从重大的现实,虚妄而嚣张,慢慢地变小,慢慢地谦恭温良,慢慢地消弭,慢慢地回归原点,慢慢地把外在化形于无,却在内心,以一种弥漫、融化的姿态,重新生长、重新充盈,无处不在。
巨偶剧,这感觉真带劲。
宁一姐姐给我出了一道题,让我用自然的动作表达爱。我想起猥琐的萨特。呵呵呵。那地方是有弧度的,我的身体卡在那里,快感是在痛苦里激发出来的。我真的只是把那天的场景重复一遍,不对,把你虚拟掉了,这才成为艺术。宁一姐姐蹙着眉头称赞:这个坠落感表达得太好了。
你说我一个被西楚霸王判过刑,口令一起就同手同脚的人,怎么就会跳舞了?宁一姐姐说,很多年轻舞者他们的身体都往上飘的,这是职业规训,他们开的是观赏性花,而她看中我的,恰恰是野生的状态,接着大地的,不飘的,那开的不是牡丹玫瑰,或许根本就是无名野花,但它有蓬勃的生命力,光,只要光来遇见就足够了,它会生辉。
对了,我把那个舞蹈片段命名为猥琐的萨特,哎,这个哏,看来只能是咱们的黑暗料理。宁一姐姐赞了一番。可是,她啥也不知道呢。
从现在起,宁一姐姐归我,你不许抢。呵呵,我就这么耍赖。
睡莲的叶盘老绿老绿的,有的边沿泛黄,有的黄里泛褐。画面里,一只花褐的秧鸡寥落地走来走去,又走来走去。竟然走了许久。
这是鸟人发来的一个视频,宁一经常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秧鸡就这么走来走去,走了漫长的一段时间,那感觉不只寥落,而且,已经生出荒谬。这时,听到了鸟人的声音,他说:
水雉。
他的话少,每一个字都似珍珠。
水雉的图片鸟人发过的,那么优美的水上凤凰,怎么可能是它。宁一明白了,尾羽悠长的水雉,是在繁殖期,而刚才这一只,飞羽退尽,荣光尽失,它,着的是冬羽,连飞翔都不能了。果然,来到了盛夏。这是别处亭台,池塘里种的是芡实,油亮如兽革的浮水叶,椭圆形的,一个又一个接天而去,有的微露了紫背,花是紫红色的,大朵大朵,肥硕的萼片簇拥着,叶柄与花萼俱皆密密生长着硬刺,看来一派生机勃发而又荆棘暗潜。这时的水雉意气风发又技艺了得,潜行水底的,沿水面低飞的,在叶盘上行走啄食一下子又跃过另一个叶盘的,全都像轻功水上漂。它们的身子是黑白配,后颈金黄色,双翅张开时,一片雪白镶了一圈黑褐羽,长长的尾羽也是黑褐色,一抖动都是迷人姿态。即便没有阳光,每一只水雉都自带金褐色光泽。
它们开始为交配而打斗,镜头打在一只体形硕大的水雉上,鸟人说:雌鸟,另打出一只体形小了一圈的水雉,鸟人说:雄鸟。
鸟人的话就是这么少,但每一句都在宁一需要时出现。
水雉是一妻多夫制的,在打斗中获胜的雌鸟与雄鸟交配之后,产下几枚蛋,用叫声表达对雄鸟的感谢,然后扬长而去重新寻找新欢,由雄鸟去孵育。看着雄鸟蹲在叶盘上的工作照,鸟人解释说:要26天。
这26天如何度过?叶盘是会腐烂的,雄水雉必须把蛋蛋搬挪到安全的地方,它看中了一个小巢,慢慢地把蛋蛋滚过去,鸠占鹊巢了。丛林法则到处都是,这个段落鸟人不用讲的,宁一分了心去做别的事情。鸟人交房租的日期,果然明天就到了,宁一给房东打了款,然后在微信上给鸟人留言:
今天过去你那边,收到某某杂志的样书两册,某某样报一叠,观鸟专栏最近三个月的报纸一起寄来了。还有稿费单一张。
然后问了一句:
何时回?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回答。有时是网络信号不好,有时是人突然不舒服了,有时是刚好跟鸟友长谈了,有时是电池用完了。她已经习惯。
像这样投入地爱一个人,她还没有过。还以为内心有多么强大,一旦爱了,就弱成了杨柳。宁一是在爱情遭遇挫折之时,重新看波伏瓦传记的。萦绕在波伏瓦生命和著作之间的,一直是八卦故事,几乎所有的波伏瓦传记都离不开萨特这个人。她第一次看黑兹尔·罗利的《面对面》,有点儿吃惊。向来以精神强大示人的波伏瓦,宁一看到的她竟然经常性地痛哭。在波伏瓦离开美国情人回巴黎见萨特,萨特却因自己与情人瓦内蒂的情感纠葛而冷冰冰的,她“在经历过三天的哭泣和心痛之后”……说好的必然性呢?这本传记,是在波伏瓦与萨特、与其他的情人之间更多的书信流传于世之后才写的,情感模式的呈现更趋近于他们的生活真相。这个真相就是,波伏瓦在萨特的情感世界里,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这让宁一有些崩溃。
去朋友圈逛了一圈,鸟人的朋友圈,鸟的萌照和视频居多,纯文字只有两条。凌晨4:05的: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死寂,星星还在,只是,天狼星似乎快隐没了。4:12又发了一条:脑袋晕乎乎的,我决定起来,不让自己觉得自己病了。
对他,宁一已经没有了任性索取情感权益的欲望,只是,有时独自想念着,还是会揪心地疼。
按理,这失眠症就是时疫病,谁都有过不是?可是,他被失眠症折磨得不见了人形。最初级的数羊羊,他说他是数过三万只的,都快数成数学家了,还没能睡去。后来人家说喝点儿小酒吧,他从一杯红酒开始喝,最后是喝到了三瓶,直接昏睡过去。这跟安眠药是一个理,越吃越多,最后都不敢往前迈了。这缺觉一旦严重,便连死的心都有了。精神科医生便说,是不是抑郁症呢?检查了却没有认知问题,就是失眠症而已。为了这一觉,什么睡眠环境他都试过:在高原某座寺院的禅房睡过;在大都市最熙攘的大道上像乞儿一样睡过;在某个森林公园的民宿上睡过,至静至吵俱无用。换了几所医院,众口一词就是失眠症。
第一次见他,是在《火山口》首演当晚。观众散去之后,宁一没有卸装,她穿着有些小破口的衣裳走向观众席,她常在演出的剧院穿梭,每一寸土地,于她看来都与舞者气息相连。这个夜晚不同寻常,她发现有一头熟睡的狮子正在眼前醒转过来。他竟然在她演出时睡着了,对舞者,这是近乎挑衅的事情。书薇告诉过她,看《火山口》时,她的一个宁静的眼神,就足以把她击垮,似乎在那里,唤醒了另一个隐藏极深的自己。唤醒,是很多观看者的共同体验,不管那隐藏极深的是神是魔。而现在,有人在剧院睡着了。
这时,她收到了鸟人回的微信:
在山里。
宁一想了想,没有追问下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婆婆。
婆婆的声音,有微微的歉意。她说,一周后老爷子要来海阳,赵元有出差任务,最后一天才能赶回来,问宁一能不能回去陪同一下。那是小姑子的公公,在KING岛有大产业,是婆婆家的贵客。宁一先查了排期,那段时间是没有演出的。这便好。她回婆婆说可以的。
接电话时她踱到了南阳台。无意间发现楼下的大叶紫薇树下站了两个人,从站姿判断他们已经站了很久。
婆婆叹了口气说,他带小老婆同来的,那个番姿娘只会说粤语和英语。这么说她便明白了,婆婆是轻易不求人的。不过,虽然不知道小姑子家的“国际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宁一还是在心内修正了一下,人家不是小老婆,正式结婚了的。
她忍不住又给鸟人发了微信:
感觉还好吧?
这一句是问询他的身体状况,可回可不回,她给自己留了解释机会。
那晚,她走到他的跟前。狮子揉着惺忪睡眼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盯着她,眼眸里,说不出是清澈还是老浊,尘世的表述竟是无效的,它仿佛来自深山老林,仿佛是一件年代久远的重器,银质,有一种苦心打磨的光泽,又有了岁月的包浆。它让宁一感到,隐藏极深的另一个自己被唤醒了,是的,这一次,是她自己。然而,他说:
谢谢你,我终于睡了一个这么长的觉,醒来时脑子竟然还是清冽的。
视频上,水雉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故事,又回到了落难的秧鸡那般模样,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来又走过去。天气溽热难当,楼下站立许久的两个人,不知被汗水浸漫了没。
宁一载着老爷子和番姿娘,出发前往牛田洋湿地。婆婆是不陪玩的,她只负责幕后统筹。不管宁一与赵元怎么了,婆婆的话她一般不违逆的。婆婆对媳妇也有好的,大多数是对儿子好对孙子好,顺便也对媳妇好,而婆婆不是。她对儿子女儿对孙子当然是好的,难得的是她对宁一也好,宁一的话她也最听。这便不简单了。宁一记得当年刚生儿子时,有严重的胀奶痛,两只乳房饱满坚硬,儿子的小嘴却吸不了,婆婆煮了橘子叶水来帮她揉搓,一边揉搓一边心疼她。她没有与别的女人这么亲密过,连自己妈妈也没有。
一早书薇便在微信上几番留言,似乎等不及了。听说宁一要回海阳,书薇开心坏了。暑期在家,与爸爸妈妈相处极为恶劣,妈妈听说宁一姐姐也回海阳,极力撺掇书薇邀请他们一家过来牛田洋玩。宁一说自己回来是有接待任务的,书薇说,她爸爸的公司刚好这两天有大喜事,很有些普天同庆的愿望,一起过来更好。
老爷子以前与太太一起来过海阳,那时一大家子前呼后拥。按照旧俗,宁一在婆婆家低了一辈,是必须随着小姑子的孩子们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的。老爷子嫌老,还嫌生分,婆婆便依了他们的意思,让儿子儿媳叫蔡伯伯和凤阿姨。现在,番姿娘比宁一还小了几岁,这称呼有点儿玄。番姿娘倒是大方,让宁一与她互叫名字。她叫柏子香。
柏子香对宁一一见如故,第一眼便夸宁一气质好,着装有品位。听婆婆说过,两周前小姑子最小的孩子五岁生日,老爷子带着柏子香专程跑去澳大利亚为他庆生。七十多岁的人放下身段,儿子也不好,做得太过,顺水推舟接受了他们的现状。他这次来,与亲家修好的意思也是有的,尤为重要的是,把柏子香带到众人面前确认身份。
这是第一次见到柏子香,宁一在婆家零星听到的那个番姿娘,与她恍若两个世界的人。河岸拐了一道弯,风景便不同了,现在是拐了一道又一道弯,山岭地貌、河流地貌均已变了模样。柏子香说话极为诚恳,在蔡老爷子面前极为粉糯娇媚,却也不觉过分肉麻。这倒不像是一个搞阴谋的女人。一年前听说凤阿姨在浴室里猝死,姑丈赶到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出三月,老爷子娶了年轻的番姿娘,姑丈对此一直不予承认。听婆婆说,凤阿姨死因不明,姑丈私下对这个番姿娘是有怀疑的。
柏子香眼睛一直盯着宁一的长裙子,忍不住说:
与我以前公司的品牌风格特别契合。
宁一问:
左岸咖啡。
这就对上了暗号。
左岸咖啡是在大陆注册的公司,柏子香当时是左岸咖啡的品牌统筹,有一段时间常在咖啡粉丝的微信群里发言。这么一说,宁一就认出了她,马甲叫作咖啡豆。虽然宁一很少群聊,但咖啡豆她是关注过的。在一个五百人的群里,她是男神一般的存在。对,她的人设是一个男的,既风度翩翩又善解人意,有文化底蕴,有世界视野,有设计理念,有生活技巧。常会有一些选择困难症患者会来问,这一款选择粉色还是咖啡色好呢,咖啡豆会帮她做色彩分析,粉色配色色彩平静祥和,搭配浅蓝、杏色等浅色系都好看,不只好看,还耐看,树褐色这款,惊艳得很,高贵雅致,搭配金黄色、卡其色、橘色都会华丽无比,视觉上,作为下半身服饰,树褐色要比粉色显瘦。柏子香说:
也有人买了不满意,来质问的。
宁一便笑了:
这个啊,咖啡豆排解起来最是内行。
有一次咖啡粉投诉说左岸咖啡家衣服布料质量一年不如一年,最近的真丝手感是真的不好。咖啡豆说,布料啊其实应该是一年比一年更有质感,不是真丝质量不好,是真丝表面摸起来偏硬。真丝越薄,手感越轻盈,并且蚕丝表面有一层胶质,这种胶质褪掉之后,会很轻盈。但是,现在真丝的厚度加厚了,手感不一样了,这个我个人也不喜欢。咖啡豆的这种真情表白不知俘获了多少女人心。接着她开始解释,其实今年的真丝是有故事在里头的。为了增加纤维拉力,左岸咖啡是在后期做了防劈裂覆膜处理,这好比人的头发做了一次焗油,在原本鳞片结构上做一层保护……起初觉得这很棒。但是,摸起来这种硬度实在让人讨厌,后来,放弃不用这种了。有的咖啡粉紧接着说,手感好的东西不结实,一撕就烂啊。这正中咖啡豆下怀,她说所以呀,面料的考量是很费心思的,审美、触觉、实用性,难得周全,大家也用心考量,便会懂得。
老爷子一脸骄傲地看着柏子香,那眼神,像看一件手工艺术品。
书薇和爸爸妈妈在门口接他们,一干人等下车、入席,主客双方开始夸张地相互介绍、交叉寒暄。书薇爸爸把陈建邦介绍给客人,在这个家,他有一个永恒的权威身份:省城来的水产专家。后来,书薇爸爸和老爷子便开始了官宣式对话,书薇妈妈不时调剂一下,局面倒也稳当。宁一向来怕应酬,这种饭局本是不答应的。可是,书薇显然对她存有祈求心,极力游说终于促成这一次的宴会。书薇本来感兴趣的目标是赵元,但他出差了,现在,柏子香让她更感兴趣。
上新菜品时,书薇爸爸的兴奋点全部被点燃,整个人像是热恋中的那种激越状态,话也多,声调也变了。老爷子的兴致也被调动起来。这就是今天这场午宴的主角,它叫“黄金甲”。这个名字是陈建邦起的。公司的员工在闸口捕捞到一批乌鱼和鲳鱼,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还捕捞到一群新鱼种,状如剑形,最大的达一米多长。书薇爸爸说,当地渔民纷纷过来看,八十三岁的老渔民都说从未见过,最有经验的阿伯说好像竹午鱼,很快又被人否定。拍了照片传给陈建邦,他也说看不懂。陈建邦向来是个好同志,夤夜开车到海阳来鉴定。结果,看到实物他也说从未见过,找不到这种鱼的标本。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对任何新鲜东西都感兴趣,大家便说,饭后带他去看看鲜活的黄金甲。柏子香说,听这名字,可以想象出来的,一条一米长的鱼,甲鳞闪闪发亮,在阳光的助力下金光闪烁,肯定极具兵戈气。老爷子颔首嘉许之时,书薇看到柏子香已用公筷为他夹了一块。老爷子品咂一下,便说:这是用贡菜煮的。众人便很是叹服。老爷子骄傲地说,你们潮汕贡菜,腌制时加了南姜和白糖的,这个容易辨认。黄金甲鲜美无敌,其他的配料是无需了,贡菜就足够。柏子香一脸崇拜地说:老爷子,你这么懂它,也不枉它这么配你。
这样子的女人,老爷子无法不爱啊。书薇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又望了望宁一。宁一倒是平静得很,她暗自想,凤阿姨不是这样的。宁一见识过那个豪门小姐的霸气,老爷子说话超不过一句半,准会被她掐下来。印象中,老爷子从未有过这样处于C位的时候。
黄金甲宴做得极有创意,同一条鱼,煮了贡菜,做了红烧,做了香煎,做了鱼丸子,做了鱼粥,竟是个个出色。老爷子就是一个人精,潮汕菜的秘密几乎都被他识破。香煎黄金甲那道菜,他居然把猪油也给吃出来了,而且他认为,那一定油量足,吃起来满口生香。席间,大家都在讨论黄金甲是从哪里来的,老爷子说,这涵闸与南海水只有一闸板之隔,强台风来临之时,海水倒灌,可不就把海里的特异鱼种带入了大塘。书薇爸爸和陈建邦都对他的识见暗自佩服。
老爷子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
老爷子拿着钓鱼竿要去钓鱼,与柏子香一起走远了,像恋爱中的小青年,他们有说不完的私密的话。宁一与书薇一会儿坐在堤坝上,一会儿干脆起来走动活络。书薇最近整个人好像长大长开了——恋爱有这样一种功用。
牛田洋湿地向来生态好,鸟多。除了白鹭和黑尾鸥,其他的宁一根本叫不出名字来。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鸟人。鸟人说过要来牛田洋蹲点,拍卷羽鹈鹕、黑脸琵鹭、青脚鹬、黑耳鸢、褐翅鸦鹃、红隼和黑翅鸢。除了青脚鹬,她是通通辨认不得的,连名字都说得结结巴巴。
面对万顷池塘,宁一禁不住对书薇说:
你父亲的帝国很辽阔啊。
书薇说:
我们家的涵闸大塘,本地人称为八孔大塭,是牛田洋最大的。
两个人就此调侃:
你读水产专业,回来承大业,多好。
嫁给陈建邦,就更完美了。
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也喜欢陈建邦做女婿。
如果你是我,你也不会喜欢跟他谈恋爱。
末了,宁一喟叹一声:
我们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中的自由,或许会反过来束缚我们,使我们成为自由的奴隶。
书薇的回答有金属声:
做自由的奴隶,那也是好的。
回到海阳,就是坠入世俗陷阱,怎么爬也爬不利索。书薇回家后苦闷得很,半夜给宁一发过长长的微信,起因很简单,父母亲要带她探访亲戚,她不乐意,勉强去了。父母看她沉默寡言,自顾刷手机啦,心中不高兴,回来路上开始吵,吵着吵着,就升级,爆炸。她化妆、她去聚会,父母亲限定了,去哪里去多长时间跟谁去,都是要“报备”的,她抗议之后,这个词他们就修改了,说是“分享”。之前漫长时间的暗自角力,枝枝叶叶的,全都拼搭成了大树。书薇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犯,他们以爱之名在束缚她,父母亲觉得这个女儿中了蛊,不敲打不醒悟。大家都失控了,难听的话也就随口说出来。两天前,又吵了一场,书薇用手机录音下来,结果,妈妈更加生气,觉得她连跟父母说话都在随时取证,简直不可理喻。而书薇说,她只是为了冷静下来可以回顾一下,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这会儿,书薇又向宁一抛出一个水雷:
我对巨偶剧充满了嫉妒。
宁一停下了步,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一脸无辜。
他很忙,他的《梁祝》获奖了,还有很多的项目计划。
你跟他之间没有竞争关系啊。
是的。可是,他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特别开心,他没有觉得这跟爱我有何冲突,可我觉得是有的,他的那种开心是心中无人的……
宁一突然有了忧伤的感觉。
他还有很多充满了冒犯性的有趣的朋友,还有很多女闺密。他说我也可以去交这样的朋友,交很多男闺密,可是我没有。
宁一似乎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和鸟人的样子。
书薇继续说:
他经常调侃我,调侃我前半生的乖乖女生活,甚至,我对待学业的严谨和认真……
书薇妈妈是在此时到来的,她也不喊,径自走到了她们身后才说话:
书薇,爸爸找你,要你帮忙拟定一份上报的资料。
宁一正在斟酌是不是跟书薇一起撤退,书薇妈妈轻扭身子,委婉地截住了她。近距离端详书薇妈妈,宁一觉得书薇长得与她神似。看妈妈的样子,不像是书薇在噩梦里为之挣扎的那个人。
书薇妈妈解释了一下:
她爸爸要为黄金甲申报一个商标。
然后,她说出自己来会宁一的真正目的:
陈老师,我们有点儿为书薇担心。
宁一歪过头来探询。书薇妈妈接着说:
没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几乎跟我们说不了话,拿着手机一直刷。只要一开口,就像一头激惹的刺猬。这是以往所不可能有的。
书薇以前是乖,这前后变化才是妈妈接纳不了的缘故吧。宁一插不了话,继续听她讲。
书薇妈妈下了很大决心,才说:
我担心她精神状态不正常。她跟你在一起时,发现什么不妥吗?
宁一吃了一惊。对面的眼神有多么焦灼。同样作为母亲,宁一有些心疼她。看来,她们母女俩竟是相互下套绳,勒紧了的。作为书薇的朋友,她又心疼书薇。书薇说她回放了录音去听,真的发现了问题。现在,巨偶剧这个人已经不攻自破了,爸爸妈妈㨃她,不纠结于恋爱对象是谁、她有多么危险。他们不满的是她与他们相处的状态。这几乎是一个充满悖论的哲学问题。一开始,吵架的核心在内容,吵着吵着,形式成为主角,内容已不重要。好比是我们奔着月亮而去,半途,却喜欢上了飞船,只要是它载着游玩便好,去不去月亮那里倒是无所谓了。可是,这个形式太强大了,书薇说,这包括她解说约会、解说恋爱、解说化妆等个性自主话题的态度,以及她抛出来的现代性理论。宁一有些怀疑,这种愈演愈烈,竟至于双方深陷其中的形式,其实,已经上升为另一个层面的内容。这么说来,连内容与形式都是可以转化的。现在,不奔着月亮去了,到底要去哪儿?
对他们的爱情来说,这倒也算是抗争过后的一种胜利。当然,代价有点儿大。简单的抚慰是不起作用的,宁一告诉她,书薇不只举止非常正常,她还相当优秀,她只是处于生命拔节的时候。妈妈心有狐疑:
如果她走的是一条更好的路子,为何如此躁动叛逆,大人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她不是应该更加大度兼容吗?
宁一说:给她时间好吗?
这天夜晚,宁一翻阅朋友圈,看到鸟人发了一条:
是日白露,喝了娘做的小米粥。我跟随着一群苁蓉鸟的飞翔路径,一路回到了老家。这一天,我在白昼都能熟睡。
这几天宁一回家时,耳畔依然有鸟鸣闪现。一开始,她以为这鸟鸣是从小区楼下带上来的。当然,这逻辑有点儿可疑,如果鸟鸣真能带上来,它走的路径应该是这样的,在秋枫树那里它跟上了宁一,一路进入八栋四梯,然后进入电梯,到了十三层,现在,跟她一起行走在客厅通往起居室的通道上。可是,这个鸟鸣声不走不拐的,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像是在南面的阳台。宁一循声过去,旋开墙壁上的一个小窗按钮,乖乖,空调外机与墙壁的缝隙间,有一个杯状鸟巢盛开着。宁一不敢造次,躲在小窗门后观看,这地方灯光照射不到,黑乎乎的,听鸣声,甜美得像樱桃冰激凌,不知道是不是乌鸫,可是,人家乌鸫不是春天做窝的吗?这季节根本不对啊。
宁一在小窗门后,把鸟鸣声悄悄录下来,发给鸟人。回室内时,她又一次瞧到,大叶紫薇树下还是站着两个人。那么多个晚上翻过去了,那两个人像是没有离开过,一直站着。
柏子香在微信上给宁一发来一堆信息。这一次,竟是她自己的香艳门。她穿着白色的修身露脐长袖衫,双侧乳房半露半藏,一副勾引人的样子。柏子香说,是老爷子拍的。他们在闺房里满溢的情感和情欲,已无法遁藏,非得昭示不可。宁一霎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是把宁一当成闺密了吗?
门铃是在此时响起的,宁一并没有这样的不速之客,以为是定期检测煤气管道的。开了门,发现是对面邻居家老太爷的保姆,她说到楼下送垃圾,忘带钥匙,老太爷身体不好已经睡了,她想借手机打给老太爷的大儿子,回来帮她开门。宁一这才想起,大叶紫薇树下的,像是她这身居家服。让进来坐,她说不要了,可以顺便去楼下做锻炼。
才关门,门铃又响,宁一以为保姆还有什么事不利索,结果,门口站着一个人。
鸟人。
宁一杵在那里,像被魔法定住了的公主。鸟人进门来,拍了拍她的左右膀,像是帮她解了绑,径直往南阳台去。
果真是乌鸫。
鸟人喃喃说道:
全都乱了套。都乱了。
宁一冲了两杯蓝山咖啡,其实是美国高海拔咖啡豆的拼配款,与牙买加蓝山咖啡口感接近,鸟人喜欢这一款。单品蓝山咖啡是被鸟人排除在生活之外的,高昂消费他一概拒斥。两人在北面内阳台的长条几上,对面而坐。久别重逢,以往都是恨不得黏在一起,恨不得好得变成一个人。这一个夜晚,身体这么冷静,简直是一个奇迹。宁一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也就是接待老爷子和柏子香回家的那一趟,她的人生已经做出规范的改写,现在,她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自由。
鸟人说,鸟类的脑部下有松果体,它会感受不同节气的光照和气候,会分泌迁徙激素和繁殖激素。这都寒露了,可是天气太暖和,乌鸫受骗,它们以为春天来了,休眠的性器官提前复苏,才会急急忙忙跑来这里做窝。而牵引着他回到老家的那一群苁蓉鸟,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分明是留鸟。后来消失无踪了,这一次,竟是在南方发现了踪影,一路追寻北上。迁徙激素具有启动导航系统的功能,它们精准的航程倒是不足为怪,奇怪的是这一场迁徙师出何名?而他,竟是倚仗着它们,才回到了家门。之前,他去往高原寺院的禅房,去往大都市霓虹闪烁的大道,去往森林公园的民宿,都没有睡好,他竟是不知道,回那个风沙漫漫的山沟是可以睡得好的。这,近乎神启。
这个男人从未如此多话,陌生得很。
在宁一的心中,这个场景重新开始回放。苁蓉鸟在空中飞着,鸟人在地上走着。苁蓉鸟在檐下栖息,鸟人在廊下倚柱过夜。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路向北,走了停、停了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人就在身边,宁一却听到了他永远离去的脚步。是的,永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现在,是结束的时候了。她的左胸像是被子弹打中,却并没有倒下,只是全身上下打了冷战。冷战过后,身上突然生发了一股代偿性的热量,她站起来,把北面落地窗的窗帘拉向两边,窗门全部打开。落夜了,不辨东西不择贵贱不懂情深情浅的风灌进来,有一种薄荷般的寒冽。这么重要的时刻,她需要邀请天地万物来参与。时间、往事、天上的百鸟、大地上的花与树、失眠夜呼出的鼻息、跳舞时袖口飘散的纱绒、苁蓉鸟抖落的轻尘、一株莲子草在午后光影中的站立、疼痛和欢愉,它们通通都在此时穿窗而来。世界顿时充满了灵光与生息,却安静异常。
鸟人走过来坐在宁一身旁,从侧背面抱住她,幽幽说:
小时候,家里屋漏,冬天风是挡不了的,我去住山神庙。
宁一知道的,鸟人跟她聊过,患失眠症时他娘为他问过神婆,神婆说,他必须找一个拜过山神庙的姑娘。
鸟人接着在她耳朵边说话:
在山神庙,每天与苁蓉鸟做伴,那时我睡得真好,只有苁蓉鸟能把我叫醒。它们嗓门大,说话像吵架。可是,这种鸟糊涂得很,起床时间是任性的,我去上学有一半的时间要迟到。向我娘抱怨过,娘说,这种鸟了不起呢,百鸟都飞尽了,就它还留着。草籽、虫子,眼看着都没了,它们还一样能过冬。我们土话叫它“傻丁”,苁蓉鸟这个名字是我叫起来的,有一回我趴在地上跟它们玩,有一只傻丁蹲着跳过来,它的每片尾羽都翻卷着,真像苁蓉开花,我就这么叫起来。你见过苁蓉吗?是梭梭根部的寄生植物,看起来像直接从沙地上冒出来一样。离开我的山神庙之后,再也没见过它们的踪影。多少年了。更神奇的是,在所有的鸟类图鉴中,从未见过这种鸟。
小白离开之前,柏子香的时间安排得十分周密。老爷子的作息是规律的,晚餐时间充裕,这一餐由大厨专门打理。午餐吃得少,用他的话说,三只蚊子就够了。但每周两次的回春汤是不能少的。所谓的回春汤,江湖上失传已久,是以龙肚凤血,炖以珍贵的人参三天三夜。传说喝一口红光满面,喝两口容光焕发,喝三口万象回春。老爷子喝回春汤的心愿是柏子香帮他达成的。
跟老爷子在一起之后,柏子香喜欢刷美食视频。老爷子爱古风,现代人的改良菜式大都被他否了。他经常说,太着急了。有一次,柏子香刷到回春汤,讲给老爷子听,他愣住了,这正是他一直寻求的。这世上哪里来的龙、哪里来的凤?龙肚是龙趸石斑鱼的鱼肚,凤血是鸡血藤的新鲜汁液。前者费钱,后者费工。这些对老爷子来说,都不是事儿。新鲜食材每天固定时间有人送上门,像龙趸石斑鱼这种难搞的食材,需要交代专人专办。要取得鸡血藤的红色汁液就更需要抢时间了,刚刚切出来的切口,才能滴得出来几滴。柏子香有这样的本事,所有的时间都掐得恰恰好,什么时间入锅,三天三夜中什么时间起盖,什么时候切藤,什么时间出汤。那一口回春汤,老爷子有时候喜欢纯纯地喝,有时候把它当成底汤,变换的花样有许多,枸杞子淮山海参汤、核桃猪腰汤、白萝卜羊肉汤、干贝白菜汤、五行蔬菜汤、莲子小排骨汤、鲜虾蘑菇汤。老爷子每天都喝得很享受,他说,这汤由大厨煲出来与由柏子香煲出来,味道是不一样的,他闻得到好闻的年轻女人的气息。这句话是在公众面前说的,暗里,当柏子香赖在他身上时,他咬住耳朵说,在汤里他闻到她肉体的味道。
他们在一起,有五年了。他的身体用得越来越省,情话却说得越来越有调调。柏子香在回春汤里,加过虫草、海马、鹿鞭,老爷子喝得颇为谨慎,老狐狸一般,用壮阳药他是节制的。闺房里柏子香穿各种内衣勾引过他,性感的、温柔的、妖冶的、受虐的,他把该享用的都享用了,大多数时候,却在最后关头守住了自己。这么折腾一些时日,柏子香怕自己会枯掉,不得不另外做了打算。下午老爷子去公司那段时间是她的空当,她说要去学意大利语,便把小白包下了。学语言要来的那笔钱,支付小白的费用倒也相当。
柏子香是在讲她煲汤时无意把秘密抖搂出来的,宁一在语音电话的这一边,听得有些奓毛,她直接问:
柏子香,你确定是在讲给我听吗?
柏子香顿了顿:
你懂。我早就不把你当赵家的人了。
宁一不知是该泄气还是欣慰。
柏子香接着说:
你与我们家少奶奶也不同。
她说的是宁一的小姑子。小姑子读书成凤,在顶级企业工作不到三年,便嫁入豪门。这些年,姑丈的生意到处落地生根,她也便跟着几经迁徙,如今,终于在澳大利亚扎下根。家大业大,每天陪伴三个孩子,管理四个保姆、一个司机,在丈夫交际圈的家庭聚会中斡旋,她这个家庭主妇比职场女人还忙乎。道既不同,宁一与她便保持着姑嫂的客气距离。
柏子香对小白,本不是感情关系。他就是她的雇工,每天按时上班,领工资。她被滋养得温润了,才好去侍奉老爷子。小白是从牛郎店找来的,牛郎店的酷哥们,陪聊陪喝酒,不卖身的,也是凑巧,柏子香找上他时,他弟弟刚好摊上事儿需要一笔钱,他便把自己卖了,签了三个月的合约。小白既敬业,又带着一种非专业的青涩和动人,这个性感比例太美妙了。
宁一听得心内竟是疼痛起来,难以遏制的痛,噼噼啪啪似乎听得到碎裂的声音。心内老伤,在此刻莫名发作。
柏子香说的这个比例其实就是黄金分割。毕达哥拉斯走在古希腊的大街上,听到铁匠铺打铁的声音,节奏非常迷人,这激发了他,用数学方式把声音比例表达出来。她应该像毕达哥拉斯一样,享受柏子香分享的小白的性感才对。
柏子香是听不到疼痛声的,但她被宁一的美学理解激发了,叙述仿佛有了二次的快感。
柏子香对自己的情欲是有误判的,不出一个月,柏子香便对小白的身体上瘾。他的身体旺盛、干净,有时在他的身体底下侧面仰视,看到的是豹子的身条,用手去摩挲,一半欢喜一半惊喜。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家里的那种老旧气息。楼房是老旧的,沙发是老旧的,游泳池是老旧的,老爷子的身体是老旧的,生活方式是老旧的,最让她情绪糟透的那天,门铃响起来时她刚好站在门边,保姆开门去接了送食材的人,竟然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保姆把柏子香介绍给他,看到柏子香微蹙着眉头,那老头儿自豪地说,他为这家子送货品已经六十年了,一开始是为老爷子的岳父送,后来就为凤小姐和老爷子送,绝对诚信买卖。那天,她生气得近乎疯狂,见到小白时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几乎所有的招式都摒弃了,只是使劲折腾。小白被她弄得像一只呆鹅。她第一次归家迟到。老爷子看她魂魄不归一处,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啦。她说:
我要开自己的时装公司。
宁一不知道柏子香想说什么,只说道:
我帮不到你什么。
柏子香:
我希望你兼职来做首席模特。先别反对,听我说。不管是光鲜、妩媚、随性、高贵,任何一种风格,都应该是自然的、无龄感的。这种理念的实现,再没有人比你更合适。《火山口》视频我看过,你在简朴场景中的表现太好了,比专业模特的表达更有内涵、更有故事感。
宁一有心事,没去接受她的邀请。柏子香却是不依不饶,问她的服装品牌起什么名字,宁一随口说,就叫:再见波伏瓦。
时钟上的时针定位在七点五十分,就是那种圆形表盘的老式机械钟,它一直在眼前盘桓着。有时书薇是走在儿时的那条街道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她的家在拐弯的地方,门口有一口井,有时她是走在校道上,宫粉紫荆落了满地,她得踮着脚跨过去,有时是在欢乐坪,走的是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路,但奇怪的是,她心内认定那是欢乐坪。每一次她都走得匆忙而恍惚,好像是去赶赴什么约定,时钟不断地出现,她越来越着急,走着走着脚下有什么东西把她绊了一下,竟然没绊倒,虚惊一场又继续走路,最后,那个时钟变成了太阳,它没有指针了,但更加恐怖的是,那是一个定时炸弹。书薇蓦然警觉,原来自己是一名战士,要去完成战斗任务。我方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应该是一支游击队。她也不知道自己抗击的是什么,奔赴的是哪里,接着,又快绊倒了,这一次她看清了,自己的脚下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无穷无尽的,直到太阳所在的那个远方。她腿一软,就真的绊倒了。
书薇很少会把噩梦记住,但这些日子的噩梦,有某些元素是重复出现的,七点五十分、时钟、太阳、尸体、赶路。
还有几次,她竟然梦见巨偶剧死了,死因是迷离模糊的,死的场景也不见血腥和凄厉,似乎仅仅是死了这么回事。这导致了书薇巨大的悲恸,有一次醒来,她哭得那双天生的卧蚕眼成了两只水蜜桃。
与爸爸妈妈的战争消停一阵了。妈妈终于明白,一眼看到底的人生并非书薇所爱。可是这时候,书薇与巨偶剧的磕碰却越来越激烈。
他们很相爱,但相处方式是有差异的。书薇这么骄傲的女孩子,连自己也觉得怪异,在巨偶剧面前,竟然是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也不忘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沙漠玫瑰。有一次,巨偶剧带着工作组去一个新开辟的景区做新剧,地处荒夷,书薇给他留言,十次倒有八次是信号不通的,等到信号通了,交代他要好好吃点儿炖品,他说,什么东西也没有,能够有米饭吃饱就算不错了。听这话,她直接木在课堂上。后来,总算想起了一个办法,可以网购手撕鸡给送过去呀。比对了很多家,结果选择了离那个荒郊野外最近的地级市,与卖家几番交割,要他们承诺一定当天发货,发顺丰快递,保证第二天收货。结果人家被吓坏了,说他只能保证发货时间,那么偏远的山区不敢保证收货时间,连生意也不接了。又挑选了若干家,决定舍近求远,找到他们省会城市的店铺,果然,店大派头足,他们说省内快递可以保证次日达的,下了单没了心事,书薇发现暮色已经把她完全包围了,课已下、人已散去不知多久了,接到手撕鸡时,巨偶剧愣在那里,他竟是忘了何时给过她地址,那其实是因为太忙了,顺手发的定位图,类似报平安。
心内蜜汁流淌的时候也是常有的,相互撕扯纠缠就更多了。书薇发现,所有的付出都出于她自愿,然而,她是需要回报的,她需要对等的爱。他们探讨过这话题,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书薇为巨偶剧付出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和感情,巨偶剧为她付出了百分之五十。这组数字粗看起来是书薇占了理,可是,巨偶剧说,这是他所有的恋爱经历中的极限,他是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份爱。而且,他觉得书薇的投入不用这么多,她完全可以更屌一些。
书薇用一种更契合她现代汉语专业身份的方式表述,她自己最常使用的主语是“我们”“你”,而巨偶剧,他使用的主语以“我”为主,然后才是“我们”。这是颇有象征意味的。“我们”,几乎是这段关系的最高宗旨,它不只有现在性,还有未来性。而“我”和“你”,在关系中,它们是相背离的。
书薇的难受一点点蓄积,有时也找宁一姐姐吐槽。小关爱被无视了,宁一姐姐说这细节确实有点儿泛滥了,缩水一下嘛,书薇便惨兮兮地想,这几乎是本能的呀。有时说的是她的小要求被忽视,宁一姐姐便抢着说,我知道的,你为了怕他不明白,其实已经暗示过几次了,结果他还是不知道,这个难受便成了二次方。书薇由哭转笑,哭笑不得。
宁一的心也在此时疼痛不已。她觉得书薇的故事,是与自己的故事嵌套在一起的,只不过长出了一个粉红色的袖套。
书薇以为自己的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可是错了。鸟是在天空中飞翔的,它不是鱼,扑腾掉到了水里,只会窒息。沟通也无法解决问题之后,她只有哭。一开始,只是一朵米兰一根葱的事情,那哭更像是一种召唤,哄一哄是会好的。结果,男人没懂,便沉默了。情绪是在沉默中恶化的,人家已经难受了你还无动于衷,男人便觉得莫名其妙了,要作一下也可以,我又不招惹你怎么没完没了了。女孩子的哭便汹涌而来,这么不耐烦的男人,他是爱我的吗?
宁一的病症是在鸟人走后才发作的。鸟人回来的最后那个夜晚,她平静如水,仿佛一切都是定数,仿佛自己已做好准备,像等待一颗熟透的杧果从枝头坠落一样等待它的到来。
可是分开以后,心内的疼痛竟是不时就发作起来。有时是跟谁说着话,有时是小区里一只乌鸫从眼前掠过,有时是深夜醒来,意识在刹那间替换了芯片,有时是看到鸟人在朋友圈的只言片语,还有一次是在演出中途,突然地,没来由地,就那么疼痛起来,疼痛着思念,最严重时,疼痛得快休克过去,额上的冷汗像豆珠一样蹦出来。
通常地,我们用感性与理性来界定一个人的思维模式,似乎它们是并排的,具有可比性的。可是,宁一发现,所谓的感性与理性,其力矩并不等长。即便距离是等长的,感性的人作用力小,悲伤与痛苦更容易表达出来,似乎更容易受伤,更该得到呵护和爱;而理性的人有着更大的力矩,在作用力相当的境地,他常常是隐忍的、沉寂的,而一旦超过了忍耐度,历经压制的反弹,势必地裂山崩,他的伤与痛是具有生长性的。看波伏瓦的传记也是这样的感觉,一个被界定为理性的人,并不能单单确认其理性特质,而应该看到他理性、感性的肌膘是同等发达的,它们都极尽所能地伸向空中,却并不相互交握、相互抚慰,它们全都执拗、凛冽,无穷的张力,无尽的悲壮。
对于爱的怀疑,几乎是所有遭遇情感障碍的人都会有的发问。
鸟人爱她吗?或许竟然是不爱的?他只是在宁一这里找到了促进睡眠的激素,那时候,她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演出,他跟着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观看,在巡演的五座剧院,他睡得一场比一场好。等到她带着陈氏剧场回了花城,他也便跟着来了。可是,人生不可能一直在演出当中,他的睡眠状况有所改善,但依然时好时坏。那时候,他开始随鸟友去观鸟,倒也奇怪,观鸟过程的奔波他是可以睡的,就如看戏一般。只是,一旦回到了城市,睡眠又离他而去。宁一觉得,如果他是一个演员,或者一只鸟,那么,他的梦魇应该可以自动解除。她对鸟人说:
到底哪个是生活哪个是梦境你能说得清吗?也许我们才是在梦里,在一场昏沉的大睡当中。
他捧起她的头说:
我爱你。离不开你。
宁一内心高高的壁垒便轰塌一地。说这句话时,他用那双眼睛看着她,那双既清澈又老浊,像年代久远的有着岁月包浆的重器般的眼睛。
那么,宁一自己爱他吗?或许竟然是不爱的?她只是在鸟人的身上施与了爱,不断地叠加不断地叠加,然后与爱的对象生长了新的依恋关系,就如海阳韩江边的老榕树,它的根须与城垛是长在一起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它们相爱,最后,连榕树根与城垛自己也相信了。她为何会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能够帮到他,是圣母心爆棚?这难道是爱的原意?
宁一重新看了《面对面》,一边看一边内心拔凉拔凉的。她发现了一个真相,在纯粹精神的世界里,依然是弱肉强食的。萨特作为哲学王,他建立了一个无形的城堡,波伏瓦是王的后,他们拥有各种层次的臣民。写作是他们这个王国的最高律令,法令是由萨特发明的,他经常对波伏瓦说,我发现了一个新的理论,波伏瓦便认真地听,然后指出他阐述中的漏洞。王的后为他完善,然后,法令由他颁布。他是这个王国的最高权力者。终其一生,王的后都扮演着维护王和城邦的角色,王对她充满了依赖。王的后是多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归附于王之后,她用艰辛争取到的自由换取,成为爱情和思想的奴仆。王的意志力太强横了,他要与王的后结为永久的同盟,但不愿意结婚,不愿意放弃与世上千千万万女子的风流情事。算得上他开明的唯有一点,他同意王的后也可以拥有与他均等的风流情事。这种合约看起来平等无褶,它是可以蒙蔽许多人的。合约生成的年代不是当下,我们应该回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女人没有选举权,法国最好的教育机构不招女人。女人只能去教堂,而男人可以是无神论者。女人不能去酒吧,连去咖啡馆都会遭受非议。男人抽烟喝酒,女人是不能的。更重要的是,世界对女人是有贞洁要求的,对男人却宽容,连波伏瓦自己都承认,她尚未摆脱性的禁忌,仍为女人的乱交而震惊。也就是说,王给自己的自由,是海阔天空的,而他给予王后的自由,是囚笼里的。
之前,对萨特与波伏瓦的理解,所有人是不是都受了蒙蔽?学者、作家、文学青年,他们对这一段爱情充满了言说的兴趣,女性主义者更把波伏瓦奉为精神上的祖奶奶,希望步其后尘。他们都相信,萨特和波伏瓦正是彼此的“必然”,他们的爱情是身形高大的乔木,而各自身边的情人们,都是“偶然”,是秋风里的叶子,一吹便纷纷掉落。这棵树是属于哲学的。它有多么美好。
波伏瓦的每一场哭泣在宁一看来都是赤裸裸的。
在这个城邦里,集权中心的几个人编织成一张复杂的情感网络。通常地,波伏瓦与萨特的情人关系并不公开,是的,王与后的“必然”类似一个密约,因为王不希望被他的情人们知道,而他与其他情人的关系反倒是公开的。在二战期间巴黎沦陷的那些日子,萨特的女人是万达,波伏瓦的另一个情人博斯特,他也有自己的女人奥尔加,这两个公开的女人是姐妹。波伏瓦潜藏在她们后面,像地下情人那样不为人知,萨特和博斯特只有在安顿好公开的女人之后,才拨冗与她在一起。而在当时,波伏瓦不仅经济独立,还经常资助这对姐妹花的表演事业。作为王的后,在沦陷期间她还得操心这一整个城邦的生计,她决定不能再外出吃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让自己置身于主妇行当,借来长柄煮锅、陶器,开始搜寻甜菜根和卷心菜,用白醋清洗腐臭的肉,配上香料去炖。这一个章节的叙述平静如湖,波伏瓦汹涌的情绪波动并没有写到,但作为一个女人,宁一看到了被掩埋的哭泣。
王一生中的女人数得出名字的一长串,奥尔加、万达、玛丽·维莱、瓦内蒂、米歇尔、伊夫琳、克里斯蒂娜、佐尼娜、朝吹登美子、埃凯姆、拉塞索塔基斯——这十一位是加着重号的。宁一暗下核算了一下,王有过结婚的意向,或者称其为老婆的,至少有五位。那些时刻,不曾加冕的王的后,她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怎么挨过的?
他们竟然也是相爱的吗?如果不是爱,那又是什么?
这一次,柏子香在电话里语气有点儿古怪。她直戳戳地问宁一:
你真的与赵元离婚了吗?
这是宁一的难言之隐,她极不情愿回忆这一段感情。可是柏子香竟是不肯放过。
我们要走之前,赵元刚好出差回来。你们配戏不是配得挺好吗?
宁一心内的疤被她唰的一下揭开来。回海阳,名义上她还是赵元的妻子对吗?他还对她有着感情对吗?那晚,把老爷子和柏子香送走已经很晚了。她与出差回来的赵元同处一室。一开始赵元还有一点儿男人的矜持,很快就卸下了,不管不顾了。她是那么爱干净的人。她一下子就崩溃了,一刻也容忍不了了。她不能容忍的不只是赵元,还有她自己。她竟然没有抵抗得住,到了最后,她的身体竟然还有了感觉。这便不只是脏,还有罪。她不得不决绝地来结束这段婚姻。那么长时间,她竟然以为有一个好婆婆、有一个共同的儿子,是可以把婚姻敷衍下去的。
柏子香还一直追问真相,宁一喃喃说:
婆婆是真的好。她连甘蔗都是削好了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青竹花瓷盆端上桌面的。
柏子香着急了,急吼吼道:
没空听你怀旧。我有重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顿了顿,她直接说:
我发现是他杀了凤姐姐。
再不给宁一发愣的时机,她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说:
我再不能爱他。我嫁进豪门,是爱他钱财,可是,我刚刚发现,我也是爱他的。如果不爱,不可能连妻子都做得这么敬业。可是,我现在不能爱了。一想到他对凤姐姐下了手,我便浑身不舒服。连跟他亲热都不行。我们是一见面就腻歪在一起的,你不知道,连喝茶都是我坐他膝上他来喂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现在一刻都难以停留在他身边。
这种狗血桥段宁一从未碰过,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
柏子香说这段时间老爷子睡眠不好,她要帮他下载一个睡眠APP,删掉一些垃圾文件时,无意间听到一段电话录音,他的声音不大,却听得到他话里的凶狠。他说:我忍了你五十年,我要杀了你。
宁一被吓到:
他知道你知道了吗?你是不是很危险啊现在?
柏子香说,他当时在泡澡,不会知道的。那一段录音,孤零零的,估计是他无意间碰到按钮录下来的,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想也是,谁会这么给自己留把柄。看柏子香焦躁不安的样子,宁一安慰道:
这只是一段录音。再看看吧。你自己先别急。
这话说完,宁一觉得根本等于白说,添了一句:
你把精力放到“再见波伏瓦”,至少得掩人耳目啊。
挂了电话,宁一想,“再见波伏瓦”的事情得赶紧落实了,不管是眼下的,还是长远的,只有这事,才能救得了柏子香。莫若,就把时装品牌的拍摄现场,做成一场现代舞。宁一被自己的设想吓到,而它,确实是被惊吓出来的。
出门前,她去南阳台看望了乌鸫一家子。爸爸妈妈已在教孩子们飞翔了。对门那家的保姆原是极有爱的,花草种了满满一阳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这一天花枝草叶竟然耷拉着。乌鸫家最小的孩子飞过去歇在橘黄三角梅的枝头上,它太没经验了,歇的竟然是枝头末梢,一停下去就颤动得厉害,吓得它大声吼叫,小翅膀不停地扇动。爸爸妈妈在这边干着急,却是没有一点儿办法。
出门去小区外的美发店洗头发,趁着空隙,宁一给巨偶剧打了一个电话。柏子香说了,“再见波伏瓦”虽然做的是女装,但她希望有一位男模特来做部分配图,最好是年轻的。听书薇说过,巨偶剧接下来是空档期,宁一想,就邀请他来做。也就是这一通电话,巨偶剧给宁一透露了消息,书薇与他分手了。
宁一突然想起一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南方无雪。在这大雪的节气,宁一收到的都是凉薄信息。如果有一场大雪就好了。坐在窗边,凝视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雪覆盖,这个世界可以洗净,洁白如初吗?
隔壁做头发的两个人,是碰巧遇见的旧友,她们的聊天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宁一在等大雪的这会儿,便听上了。
微胖界的那一位是绝对的叙述者,属于对口相声中的逗哏,另一位是捧哏,话少。微胖界家的故事竟然是电视连续剧,三五集便是一个故事群落,跌宕起伏像是传奇。她说母亲过世后的这二十年,她的所有战争都是因为这个保姆。一开始,父亲还未老,很快便被她勾搭上,这等污浊事他们暗里怎么做都不去管了,可是,她要名位,还说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要生男孩。
这事体就大了。
我和两个弟弟被气得吐血,几番阻挠她竟绞缠得越紧了,也是合该有事,老爸疝气发作住了院,来了急智我到处去找人,好不容易找通了,在为老爸做疝气手术时加了一个环节。
她卖了一个关子。她的朋友谄笑着说:
你们的门路广。
这个事情呀,真不得已。我们为老爸做了结扎手术。
啊,他自己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微胖界声音里压杀着,却压不住得意。
那狐狸精,这么多年不知道把老爸的家底怎么转走的,这也不去管它了,恼恨我那个大弟,也被她勾上了。你看武则天的电视剧,唐太宗生病了,李治来行孝,可不就是与武则天勾搭上。狐狸精啊,身上都是有臊味的。老爸这些年身体也是坏了,依靠她当拐杖。这狐狸精,见老爸来日无多,开始搜刮钱财。有一天我来看他,被他呵斥,说把他藏着的黄金首饰挪哪儿去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家内出了内鬼。又是合该有事,老爸生病住院时,两个弟弟送他去做磁共振,她在病房里炖了什么东西,炊烟四起,病房里的报警系统都响了,那天刚好医院在搞什么创建文明城市,一帮领导在自查,逮了个正着。我便把这事情搞大了,借医院的力趁机把她辞掉,连老爸和大弟都无话可说。
宁一蓦然发现,微胖界正是对门老太爷的大女儿。那一棵失水的三角梅斜插在眼前。
现在轮到宁一失眠了。
一边担心柏子香一边担心书薇,临睡前,忍不住给书薇打了语音电话。这女孩子在哭。是的,分手是她提出的,但她伤得比被分手还重。她说:
我为什么这么稀罕他呢?
宁一反问:
波伏瓦为何稀罕萨特呢?
书薇继续问:
我为何有那么深的挫败感?
宁一说:
亲爱的,如果一定要分手,请别把这段关系单单归结为感情。感情的发展是有结果的,有结果就分出成败来。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种成长。成长,它是超越成败观的。事实上,你也在这段关系中成长起来了。
可是,书薇的哭声,像是来自宁一自己内心深处。以前,她的睡眠质量是极好的,从这天开始也加入失眠大军。一开始是入睡困难,好不容易睡进去了,半夜里也会醒来,醒来了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想亲密的人、想朋友、想跟自己有关无关的事情,那些思想是会飞檐走壁的,有时又像风筝那般,不知道飘移何方。不知何时才迷迷糊糊重新入睡,等到第二天起床的时间,怎么也爬不起来。
后来,半夜醒来了,她便不再胡思乱想,开始只想睡眠本身的问题。
巫山人、元谋人、蓝田人、古罗马人、希腊人和印加人,他们没有时钟没有闹钟,却还是会在清晨醒过来,或许那时还没有醒透,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树上的数只鸟鸣,田野上的牛羊哞哞咩咩,草丛中的螳螂和草蜢跳来跳去,一整个世界相互呼唤相互传递醒了的意识,大家便都确凿地醒过来。那时候,大自然便是人类最好的时钟。人,与动物们的生物钟,与星球的昼夜循环,协同形成了时间的概念。亿万年、一亿年、一百年、一年、二十四节气、一季、一月、一日、十二时辰、一刻钟、一分钟、一秒钟,时间的编排严密、广阔而深刻,它背后的逻辑是哲学、是数学,也是艺术。时钟是从什么时候产生出来的?日晷、沙漏、机械钟、石英钟,每一种计时器的使用,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重大进步。现在,我们总是刷看手机屏幕来确定起床的时间、约会的时间、吃饭的时间和上床的时间。人类在亿万年中截取出一段,来定义自己的时间概念,时间慢慢地被截断为一秒一秒那么大,应和着嘀嘀嗒嗒的机械声。
有一天半夜,宁一醒来开了灯。她盯着这盏灯看了好久,觉得它的身上是有人类的秘密的。这个世界没有灯之前,大家都摸黑早早上床,睡个三四小时,大概又醒一下吧,醒来后,或许睡得着或许睡不着,大家也都不着急,反正夜还长着,想睡的时候自然会从容睡去,直到鸡雀鸣啾,晨曦透过窗棂。这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宁一想,自己现在就是这样原始的睡眠模式啊,为何会觉得是失眠,又为何会为这样的睡眠焦虑?没有灯之前,我们关于昼夜的认知是依赖世间万物的,有了灯,我们转而依赖于它。自然万物,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可以感知应和的,可是,人造光,它是死的,只受制于人类自己。白昼被盲目拉长,睡眠时间被人为地驱赶在一处,而当肉身凭着本能恢复到出厂配置,我们业已固化的观念却再也无法支持其运转。人类在对于人造光的过度信任中,跌进了自己设下的圈套,难以自拔。宁一回想起来,对失眠产生恐慌,都是在暗夜里拧亮一盏灯的那个瞬间。这种恐慌是会蔓延的,恐慌的结果就是真的失眠。这是一个死循环。
每一项重大科技革命的背后,对人类来说,都不亚于一场大手术,我们已习惯于手术带来的便捷、美貌,以及其他的一切正面结果,而无数的毛细血管和毛细神经的切断重建,它们带来的人造疼痛均被忽略不计。伤口切开,又愈合了,皮肤甚至恢复了平滑模样,我们都忘记了手术的起因和过程,以为那就是生命的本来样子。十九世纪的电气照明如此,二十世纪的计算机革命、二十一世纪的AI革命何尝不是如此,科技革命的列车从人类文明的身躯上呼啸而去,它们遗留下来的越来越多的人造疼痛,正在幽幽发作。宁一听得到那些人造疼痛的声音,沙沙的、切切的、唧唧的、嘈嘈的、噼噼的、隆隆的,最后听到的都是尖叫声。
宁一爬起来,去网上查找佐证,果然,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一位历史学家便极力推崇分段式睡眠。他在十六年间研究了数百份资料记录,从古代到现代,包括历史文献、日记、法庭记录、医学书籍和文学作品。他发现在这些记录中,出现无数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睡眠。而在两次睡眠中间,很多人是用来祷告、阅读、做爱或者聊天。宁一看到,有一道光在暗夜的幕布中闪现,她发现,这才是另一个未知的自己打开的地方。
宁一不知道是否该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失眠的人,鸟人、老爷子,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她与鸟人刚刚有过联系,他说正在处一个本地姑娘,他娘按神婆的要求找来的,拜过山神庙的。宁一开玩笑说,也被苁蓉鸟指引过吗?鸟人说,没人见过这种鸟,现在连娘都说没有,娘记得的那种叫傻丁的鸟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不知是谁糊涂了。宁一便笑了,笑完了祝福他,笑里有些疼痛,旋即又觉得自己解套了。
现在,宁一开始享受半夜睡醒的那段时光。她开始自己跟自己对话。有一个夜晚,她想起柏子香和老爷子的事情,她突然发现,老爷子并没有杀人,她应该立刻就把真相告诉柏子香。这是不合常理的,他们的婚姻持续五十年,专业技术被埋汰了,个性被压制了,情感被绑架了,任何一点都是老爷子的心中大恨,可是,如果要处心杀人,三十岁可以、四十岁可以,老岳父离世时可以,儿子远离家门时可以,与柏子香刚刚爱上时可以,任何一个时间节点都比现在更有理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下手,他哪里来的谋杀激情。
当相片和视频一一在屏幕上呈现出来,柏子香坐得挺直的身子往布艺沙发倒靠下去,整个心绪全泡到桃红柳绿的饱足的春风里。那些影像所呈现的,不是单一的、绚烂的美,而是极限与无限、沉默与激情、迷茫与暧昧,各种情绪交叉、含混,抵达那连语言也无法到达的地方,让人产生战栗、不安以及伸张、告解的愿望,却不知如何才能伸张、告解。
其实,立春的天气还寒冷着。却也正是这股从北方席卷而来的寒流,把一个古朴而又奢华的阔大场景拱手送给了“再见波伏瓦”。第一场时装秀,是在古银杏树下拍摄的。柏子香在半个多月前看到这条不起眼的消息。那时,银杏树还是绿的,配图流于平庸。可是,柏子香立刻看到了它半个多月后的样子。这一年,南方的天气一点一点地寒下来,也唯有这种高寒天气,能够把银杏叶催成金黄。这片银杏林,在城郊的山中兀自开落,兀自叶绿叶黄。专家们鉴定过,最大的两棵已有将近九百年的树龄了,刚好是一雌一雄。柏子香抑制不住狂喜,给宁一通报商量,要把计划中的拍摄场景从室内转移到古银杏树下。
舞台参与到对话中,参与到舞蹈的命运中。这是一个关于空间的挑战,从来,空间都是需要行动来激活的。柏子香派先头部队去现场勘察,组织清理周边环境。通过他们传过来的视频,两人分头研究舞台方位和拍摄机位方案。然后,每天迷迷瞪瞪地去看天气预报,祈祷寒流来得恰是时候。
这需要超过室内拍摄上百倍的付出。很快地,柏子香带着她的工作团队前往,到山中披荆斩棘、支架筑屋。她说自筹备开始,这场演出便提前开启了。静态的舞美,因为与人的气息产生关联,已成为演出的重要事件。
宁一之前是拒斥装饰性的。做现代舞她基本不给队员们以服装指导,她更像是一个诱惑者、一个灵魂窥视者。她让他们自己去尝试,在不确定中尝试,把现成的、固有的具表演性的因素全部剥掉。她给他们的评价,常常是,这种感觉是对的,或者,这种感觉不对。
装饰是附庸,同时也是取悦,它并没有自主意识,它甚至是艺术的天敌。而现在,宁一帮柏子香做的是时装品牌。柏子香知道她的为难,从一开始就表示,“再见波伏瓦”衣裳,可以有多声部,宁一作为品牌代言的这部分,设计师纯粹为她的舞蹈思路和呈现而打造,衣裳只为她的精神表达服务,而不是相反。
宁一被纵容得不好意思,便调侃说:
老爷子可真宠溺你。
柏子香脸上泛起了红晕:
宁一,这可是拜你所赐。
宁一对老爷子的判断,柏子香心内是准许的,但一直不敢对这件事直视。有一个夜晚,老爷子送她一瓶桃花酿,闺房里的旖旎春光稠厚起来,借酒气她把自己发现那段录音的事情抖出来,老爷子说:
那个衰婆,我是恨不得杀了她,可惜最后不是死在我手上。她在浴室滑倒的,我过了一刻钟才去看,已经死了。
见柏子香脸有讶色,他分辩了一句:
不过,我当时也不是故意的,真的不知道轻重。
转过头用花白胡子扎了柏子香一脸,然后问她:
小妖精,为何今天才问?
这老狐狸,原来什么都知道。柏子香也是服了。不过,自此之后他们之间没有了芥蒂。他什么事都由着她,开心便好。“再见波伏瓦”的启动资金,他给的是空白支票,由她随意填的。
“再见波伏瓦”的立春系列,宁一设计了“携手”“花神咖啡屋”“硝烟”“沦陷的巴黎”“不眠之夜”“告别”等环节。宁一最终选择了那一棵九百年雌银杏的树下为舞台,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它都是美的。巨偶剧也乘了飞机过来助阵,他在演出中戏份不多,舞是不用跳的,只在必要时闪现一下,配合拍几张照片。
柏子香多次向宁一赞过巨偶剧的扮相,太俊了,他也不娘、也不大叔范儿、也不丧,很普通的一张脸,却不时会透出一股子先天性迷茫。他配舞的那些环节,后期处理时被部分虚化了,但画面存留下来的那一星半点儿迷茫,刚好衬托着宁一的万般可能。
自从书薇把宁一姐姐霸占了,宁一与巨偶剧的交流便少了。他们刚分手时,宁一觉得大概还是会重新走在一起的,没想到是真分开了。巨偶剧的态度是那么分明,爱是真的爱,但自己这个样子也真的难以改变。这是书薇难以接受的。她选择的是短痛,她要分开。巨偶剧对宁一说:
难道她真的只合适虫专家那一类?
宁一没有接话,男人要真懂得女孩子还真不容易。书薇的大脑比内心离开得更早,她估计是会坚定的。在这个年纪,她真了不起。
有一次,巨偶剧和宁一刚聊完,柏子香在树干后面拍了拍宁一的肩膀:
他与书薇真的分手了?那我不客气了。他与小白有些神似,你知道的,我指的是……
宁一“啐”了她一脸。她的小白三个月期满就辞工了,去牛郎店也找不到。可是柏子香这赤裸裸的一招,宁一没能扛住。
这事情到底重不重要,宁一与书薇聊起过这个哏。在波伏瓦三十三岁那一年,她和萨特的关系中便停止了这一项。是的,他们停止了性关系。为此,两人专门就这件事探讨过,萨特说他不喜欢这件事,这倒是真的,他更喜欢的是边缘性动作,亲吻、抚摸、拥抱等。这都没有问题,让人产生疑问的是,他与其他女人是一直没有停止的。
银杏树高十五米不止,树围需要五人才能抱住,已经满树金黄了。宁一是习惯于走遍演出剧院的每一方土地的,古银杏树方圆十米的地方都走过之后,她开始用手机拍照,用放大的镜头,慢慢推进,直推到三十倍,借助镜头的力量,她看到了肉眼无法看到的许多秘密和疑惑,树干皱褶里的纹路放大之后都极具美感,不同层级的侧枝长出的叶子,形状、大小、颜色是有很大差别的,不知道是否因为侧枝生长的代际差异,光透过一些枝叶落在另外的枝叶上,风动时,光是会像蟋蟀一样倏地跳走,或者像飘带一样在江中浮沉荡漾,镜头缩放之时,相邻的叶片与叶片或者搭上了或者背离了,像一对关系晦暗不明的亲密恋人。宁一站在银杏叶铺成的黄金毡上,开始进入属于她的舞蹈。
她穿的“再见波伏瓦”衣裳,是两件单袖的真丝上衣,一件黄色,一件浅绿,它们分别去套无袖裙也是可以的。但两件套穿在一起,层次感就出来了,一边袖子是黄一边袖子是浅绿色,交叠一起的前衽,既透明又混沌,像是两个人精神上交叠的那个部分。她无意于讲述一个故事,也无意于表现各种情绪、各种关系的人,她想表达的是情绪本身、关系本身。她没有太多的动作堆砌,动作都是日常的,在日常里挟带琳琅的东西,记忆、嫉妒、惰性、安全感、创造力、难以逾越的隔膜、孤独,以及孤独衍化出来的孤美。一阵风吹过,黄金雨扑簌簌落下来,像一个来自上古时代的美丽隐喻。
穿着“再见波伏瓦”,做美丽女人——现代舞蹈家宁一深度访谈
记者:“再见波伏瓦”系列舞蹈已经做了三场,从立春、雨水到惊蛰,每一场都非常惊艳。这种形式的展示在时装界真是石破天惊,这正应了惊蛰节气。听说,“再见波伏瓦”这个品牌名称是由你起的?波伏瓦是法国的哲学家、作家、女性主义者,你对于她有什么独特的认识?
宁一:波伏瓦与萨特的名字是相互割裂不得的。甚至,他们与身边众多的朋友、学生、情人,也难以割裂,他们构成了一个精神城堡。阅读他们,犹如穿行于亚马孙热带丛林之中,植物们的生命力是强的,花是香的,阳光透过树叶树枝,洒在铺满落叶的、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金晃晃的,还洒在行走中的人们的身上、脸上,时不时地,枝叶飘掷下来,令人一惊。
记者:你指的是萨特和波伏瓦惊世骇俗的契约婚姻吗?
宁一:事实上,它比传闻的更加复杂。所谓的热带丛林,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精神上的丛林法则。这令我非常不安。
记者:丛林法则?
宁一:是的,我一直以为纯精神的境界是无尘的。可是,萨特和波伏瓦之间,是有强弱对峙的。而他们又共同成为强者,与他们的学生、情人形成另一个层次的强弱对峙。从这个角度来看,精神的世界,与制度化的世界,没有太大差别。发现这个真相时,我是无比沮丧的。
记者:波伏瓦的《第二性》成为女性主义者的经典之作,你觉得她依然对萨特存在精神趋附?
宁一:《第二性》的出现,我想,更大的原因是,它是波伏瓦备受畸压之后的反弹。
记者:波伏瓦既然拥有独立的条件,她趋附的缘故是什么?
宁一:让一个人臣服只有两种方式,一是制度与暴力,二是信仰。前者是被动的,后者是主动的,我觉得波伏瓦身上被动和主动的因素同时存在。萨特的思想原创力和行动力都非常强大,在波伏瓦眼里,近乎精神英雄,萨特用理论来包装他与波伏瓦的爱情实验。波伏瓦确认之后,便把这桩实验当成了信仰,以此来支撑她在两人关系中的不对等。单单用爱情来解释是不够的。在三十九岁时,她遇到一段真爱,可是,她最终放弃了,回归萨特身边。
记者:印象中,波伏瓦也是非常强势的女人。
宁一:夹缝中的强势生长。
记者:你会把波伏瓦当成偶像吗?
宁一:我还是更喜欢针叶林这种寒带植物,每一株都笔挺的,不蔓不枝。不受霸凌也不霸凌别人。热带丛林的世界我恐怕适应不了。
记者:你觉得波伏瓦也霸凌别人?
宁一:绝对是。他们的逻辑就是这样。萨特的女人当中有几位最后患了精神病。其中一个女孩说,波伏瓦表面上对她们非常好,但内心肯定是排斥和压制的,她就像是她们的婆婆那样。这种说法让我挺难受的。
记者:这些真相为何来迟了?我以前所接触到的信息,他们的爱情几乎成了神话。
宁一:波伏瓦是这段爱情的叙述者,她几乎掌握了全部话语权。当然,这是萨特默许的,他甚少在公开场合对此发声。波伏瓦塑造、维护起来的这种反世俗的爱情模式,是他们爱情实验的原意。同时,萨特对她并非没有爱,这也算是他表达爱的方式。而且,确实也只有波伏瓦才能成为他的精神伴侣。
记者:“再见波伏瓦”作为时装品牌的名字,是何寓意?
宁一:作为女人,波伏瓦是一面足够复杂的镜子。再见是有前提的,需要先遇见,然后,才可以跟她说再见。
记者:我看过你在古银杏树下的一个小视频,名叫“携手”,是两件真丝单袖衫的叠穿,在那么明艳的场景,我竟然看到了一个人的孤独。不过,那孤独却并不寒绝,有一种凛冽的美。可是最后,你望向天边,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尽头,只有蓝色的天,你是在等待什么吗?
宁一:那时,天上刚好飞过一行鸟,我怀疑那就是传说中的苁蓉鸟。其实,我不再等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我不阻挡自己对外部世界的好奇。
记者:作为一名舞者,你为何会做时尚品牌代言?
宁一:“再见波伏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时尚品牌,更像是一桩实验。坦白说,当初答应做这个事情,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现实原因。我离婚时交割房产,需要一笔钱来解决。很多时候,公众场合的一套说辞太明艳了,它的背后还有隐衷和更深刻的真相。
……
书薇是在图书馆看到这个访谈的,就在“今日头条”。这个宁一,书薇像是认识又像是不大认识,之前,只觉得她有一种阴柔的力量长袖善舞,现在,她把波伏瓦拖下神坛,竟是正面用力的。符号如果打破了,她是要重造符号吗?
书薇刚才正在看的是萨特的《词语》,这是他的自传,其中有这么一段:
孩子们在卢森堡公园里玩耍,我走近他们。他们从我身边擦过,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用一种乞丐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多么健壮多么敏捷啊,多美啊。在这些活生生的英雄面前,我会失去我那超人的智力、渊博的知识、强壮的体魄、非凡的机敏。我倚靠在树干上,等待着,那伙孩子中的领袖发出一道生硬的命令:“往前走,巴德兰,你被捕了。”听到这个声音,我的优越感消失得一干二净。即使扮一个默不作声的角色也会使我十分高兴。我太想当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或一个牺牲了的士兵了。但他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通过他们来认识自己,既不是一个奇才,也不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只不过是一只没人理睬的小虾而已。
手机上刚好跳出另一条新闻:我国水产专家攻克江海交界池塘的才女虫危害难题,获得部级科技进步奖。书薇莫名地心跳加剧,点开来一看,果真是陈建邦。她愣在那里,不知道应该祝贺爸爸妈妈,还是祝贺陈建邦。不管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先祝贺自己,她现在不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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