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宋长征
一盏破旧的吸顶灯在天花板上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大概灯管里的钨丝用久了,能看见一端变黑。风从山坡下费力地爬上来,漫过秋草,漫过低矮的野枣树林,爬上崖壁,在翻过院墙之后又冲向二楼的门窗,透过窗户狭窄的缝隙钻了进来。我能看见刚散开头发的她打了一个寒噤。她坐在靠近窗台的一张猩红色绒布面沙发上,准确地说是陷进沙发里,像一只安静的猫,脚指甲上的红,很容易和沙发罩混在一起,而脚掌发出白色的略带诱惑的光泽。我们沉默着,听风一次次从山坡下冲上来,携带着海水轻咬沙滩的声音。是涨潮了,秋潮。月亮圆缺一次便有一次深深的悸动,就像一个内心永葆青春的少女,有那么一丝矜持,也有那么一种野性。
我在红色的微光中躺在床上,身下坚硬的木板并未因为被褥的柔软而觉得舒适多少。放下手中并无心思读下去的书,我知道自己读到了第19页第7行,“我第一次遇见了她——克罗伊·格雷斯,是在海滩上。”(班维尔《海》)折页,这是我惯常的读书方式,就像被标记了的时间,行走到某一时刻被强制性停滞,让指针暂时停歇下来,让时间也有一次做梦的机会。闭上眼,木床就成了坚硬、斑驳的甲板,房屋就成了一艘航行在夜色中的渔船,海水摇荡,就连轰鸣的发动机也短暂失音,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安静与寂寞。或者,还有那么一份真实的孤独在里面。
我需要一次彻底的放逐。最好在一个无人或少人的村落住上那么几天,也许能缓解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焦虑与彷徨。十几年来,我在一个地方住了太久,那里有街道,有鼎沸的人声,即便夜色降临,街边的小吃摊上也会传来斗酒的声音,混合着滋滋烤肉的浓烟与焦香,让夜色变得有了倾覆的危险。也就是在这样的危险中,我一次次迫使自己安静下来,打开电脑,苦思冥想。时间久了,一个平庸写作者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就像老屋上摇摇欲坠的瓦片,就像悬停在空中的雨滴,就像只剩下身体里毛细神经的捕捉之网。那网,捕捉往事与记忆,也捕捉自己脆弱的命运,若哪一天遇见风雨,就会残破凋零在时间的虚空之中。
我所站立的地方是一座海边渔村。下了公交车,并没有相熟的人,只看见几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身背行李,沿着道路一直向海的方向走去。或许在他们眼中,这将是一次有趣而充满挑战的历险,在风浪中起航,在遥远的海域撒下渔网,打捞渔获,也打捞船老板承诺的不菲薪资。而这一切我恰好经历过,在甚至比他们还要小的年纪,来到这片海域的一艘木质渔船上,出没在风浪里。没有了年少时的茫然,我像是在寻找多年之前丢失在这里的自己——就像一位丢失多年的兄弟。他的脚步是犹疑的,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仍然在想,这是不是我必经的旅程?他的头发长长,就像一蓬旺盛的野草,遇见海,遇见生命中的厄运、欢乐与惆怅。多年前积水不断的小路已杳无痕迹,一条路闪着光直通向幽深的蔚蓝。必须先安顿下来,哪怕房屋破旧一些也无所谓。任屯、张屯、北海度假村、杏树沟……走过一个个醒目的标牌,我在一片空旷的地方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座空荡的院落,门开着,铁门上的红色油漆早已剥落,像一张经风历雨满是褶皱与瘢痕的老人的脸。靠近山路是一排整齐的房屋,宽敞的院落里有两排腌制鱼虾或海蜇的水泥池子,水泥脱落,露出一茬一茬浸透白色盐渍的红砖。十几年前,我也像这样站在这座院子里,船老大宫保从房屋里弹射而出。低矮的个子,方脸,胳膊和腿好像比别人短了一截,只有眉毛是突出的,两边各长出一绺长长的眉毛,打着卷儿向上翘,让一张近趋中年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渔网和锚链,沉重的铁锚和盘在一起的渔绳,散乱堆放一地,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和铁锈的味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午饭是二米饭和小咸鱼,另有几张粗糙的玉米饼子放在桌子上。大米和高粱米混合的米饭,经过冷水的淘洗,嚼起来粗糙无味,小咸鱼更是透到骨子里的咸,必须每次一小口才不至于齁到嗓子。胡乱将一张玉米饼子塞进肚里,宫保已经把拖拉机摇响,张罗着几个人去船坞上船。
而现在我站在年迈的宫保面前,他抬起两道已经变白的眉毛,努力想看清来者是谁。怎么可能呢?我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他也已经不是叱咤风云每有行动就会弹射起来的船老大。老宫保从那座当年还算气派现在已经湮灭在各种楼房的房屋中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身边跟着一条毛色灰黄的老狗。老狗嗅了嗅我的裤脚,又找个角落躺了下去。谁啊?宫保问。来看看有没有可以住几天的房子,我说。宾馆啊,那边就是。顺着老宫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知道那里已经是建有各种宾馆,配套有娱乐设施的度假胜地。不想去,太吵,就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知道的,刚下公交时打问了一个路人,说是老宫保家有闲房子,就在对面山坡上。老宫保关上油漆斑驳的铁门,那条狗借着门缝钻了出来,跟在他的身后。向上,沿着一条弯曲的狭窄水泥山路,就来到了这座可以俯瞰整个北海渔场的小院。相比那座年久失修的老院,小院,背靠植了松树的山坡,两层楼房依山而起,显得气派很多。前面是低矮的院墙,砌了花砖,风从花砖的孔洞中钻进来,吹动院子里的那株石榴树,有黄叶纷纷落下,几只孤单的石榴越发显得醒目。
坐在山坡上,可以清晰看出一条河的走向,河叫大清河,从更高的山林中流淌而来,由小溪汇成涓涓小河,然后再拧结在一起,就像一根粗壮的缆绳,带着水声,带着山林的消息,奔赴大海。是秋天了,山野上的树木一层层变黄,这些低矮的树和灌木丛,过了许多年也没长成高大的模样,反倒显示出一种隐忍与退让。我几乎不能界定自己的身份,是一个类似游吟诗人行走在荒野不入流的作家,还是一个人到中年并无一点儿故事混入吵闹人流极易消失不见的路人甲?我更倾向于后者,用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讲述着蹩脚的故事,却从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拿着某级证书的写作者。仅此而已。似乎有些期待,又似乎并无期待。不是吗?当你怀揣旧梦来到一个少年时曾经驻足的驿站,那扑面而来的多是陈年的气息。河流违背了它的名字,略带浑浊的河水到了平缓处没有一丝浪花或悸动,只有几片树叶落在水面上荡开的涟漪。河的此岸是山野,是掩映在树丛破败的院落与往昔;河的彼岸是繁华,是一片开发彻底的现代小镇和未来。而这条并不清澈的大清河就是横亘于它们之间的分界,很容易将世界一分为二,此岸的年轻人去了对面做生意或出海打鱼,对岸的人们只有在怀旧时才通过不远处上游的一座小桥过来寻找往日的痕迹。老宫保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我,带着那条毛色灰黄的老狗下山。他说这是他儿子的婚房,后来上班去市里买了房子很少回来。
她从沙发上起来,弯腰跪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往外看。风小了一些,暮色渐渐从不远处的海面上压过来,压过来,一直蔓延到山脚,山坡上还算明亮一些。她站在这仅有的余光中,身材呈好看的弧形,就像那天从入海口的浅水中上岸。
入海口即是大清河与海水的交汇处,那些淡水中的鱼群游着游着开始放慢速度,或许天性使然,让它们不敢太亲近腥咸的海水,也或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从浑浊幽绿的河水到海水的深蓝,那种未知更像是生命中隐藏的陷阱。我习惯在午后溜达着走出那座山坡上的小院,再往上走是更为野性的部分,一条未开辟的山间小路,偶尔有护林人走过的身影。沿着陡峭的河岸,沿着针叶林散发出的清淡香气,走上一个来回,然后再徒步回来,席地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看会儿书,或者向视野开阔处看去。远处是海水的深蓝,几艘渔船冒着白烟归航,船上的人影极小,几乎可以忽略。近处是一座名为北海的海滨小镇,有着白色巨大玻璃窗的高楼林立,行人稀少,想必都躲在那些小小的格子窗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目光再近一些就是河水入海的地方了,一条浊流汤汤的大河直直插入深蓝的海水,淡水是淡水,咸水是咸水,一副海晏河清的样子。我注意很久了,那个姑娘往往在午后沿着上游的那座桥绕到对岸,沿着我走过的那条分岔的小路下到沙滩上,脱下外衣,露出贴身的泳装,一头扎进海河交汇的水流中,游出很远。现在,她脱下泳帽,身上的水珠闪闪发光,在脖颈上,在胸部的凹陷处,在有着结实肌肉的大腿上,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小溪。那小溪同样散发着自然的光泽。我看不出她的年纪,略呈小麦色的白色肌肤就像一匹天然的绸缎,紧致而从容。她在自然风干身上的水珠,像一匹小鹿抖动着头发,头发散开,似乎鼻翼中飘来针叶林的那缕清香,让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我看见了,她虽然带着游泳圈但始终没用,就那样放在水面荡漾着,荡漾着,一直脱离了沙滩的羁绊,向远处漂去。我挥舞手中的《海》,指向她的身后,她却恍然无知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准备穿上。我再回首,站起身来,用书圈成喇叭状喊,你的游泳圈。这次她听见了,当她站在我面前时,上身的红色卫衣像一团火,撕了花边的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因上山而微微喘息的嘴唇和鼻翼,以及起伏的胸部像埋藏着某些秘密的青春往事。
初到渔船上的兴奋和新奇的感觉在慢慢消散,渔网在右边的甲板上湿淋淋地摆放着,刚刚使用过的拔网机停止了喘息,一根粗重的铁锚由小向子顺着铁链从船首憋足劲拽上来,咣当一声放在甲板上。那时的宫保从驾驶舱弹射出来,一通骂子弹般向小向子嗖嗖射过来。快,快,都给我滚回来拣货。所谓拣货,就是将鱼虾蟹分开,丢进一个个腥臭沾满鱼鳞的竹筐里,等靠岸时一筐筐抬到船坞的市场上出售。小向子向着快速缩进驾驶舱里的中年船老大宫保,吐了一口唾沫,慢悠悠脱下身上的水手服,一边笑,一边说,急啥,走,去船舱后面抽根烟。发动机拖曳着巨大的船体在水中行驶,船桨旋出的浪花似雪,像是飞机飞过天空留下一条长长的白尾。来渔船上有几天了?我有些恍惚,伸手接过小向子一口点燃的两支烟的其中一支,深深吸了一口。刚上船时,岸上的渔娘们在嬉笑着缝补破洞的渔网,卷起来放在一边,几个年轻的水手一甩肩扛起来,走在摇摇晃晃的渡板上,岸上的石头不动,但船体在动,肩上的渔网不动,但脚下在动。我不敢松懈分毫,但还是在即将踏上船舷时差点儿落空,身子一个趔趄,被后面的人一把推上船去——是小向子,这也是我们相识之初的一次危难之中的伸手相助。宫保他们叫他小向子,我喊他向哥,其实他也大不了我几岁。高挺的鼻梁,肤色黧黑,瘦,一种透出骨子来的瘦,手上的青筋暴露,骨节大,指节长,脱下水手服后像一根站在风中瘦弱的竹竿。小向子教我如何在风浪中的甲板上站立不倒,教我如何把渔网和每一根铁锚、浮子拴系在一起,行云流水般在水中下网,教我如何炙熟新鲜的渔获才更入味,才能更好保持海鲜原有的风味,教我学习抽烟喝酒——他说,但凡上船的人就几乎没有一个不会抽烟喝酒的人,当面对茫茫的海水,茫茫的夜色,那种孤独也会像夜色般侵袭,让人寻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仿佛是为了表示谢意也靠着岩石坐下来,一股清幽的气息飘来让人有些迷醉。是啊,我来这里干什么?十几年过去,我从一个游荡于旷野的少年慢慢龟缩到一个偏僻的小镇,那镇街上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面孔,来到店里的人也都是十里八村的乡亲。他们很明白我是一个操弄剪刀的理发师,却从未深入了解在此之外我还操弄着什么:在理发店一个小小的角落摆放着一台电脑,即便是有人来也不会打探你每天都坐在电脑前干些什么;至于那些杂乱堆放在电脑桌上的书,班维尔、安妮·普鲁、加缪、福楼拜、乔伊斯、斯坦贝克——这些人的书到底是写什么的,也从不会过问。夜晚到来,镇街上的叫卖声逐渐偃旗息鼓,只剩下门外街道上的烧烤摊在推杯换盏。而我要安静下来,作为一个纯属业余的写作者也要有一颗安静的心,键盘在敲打,屏幕上的文字在一行行增添,发表,出书,一日日周而复始般重复着看似相同的动作。我是作家你信吗?我把手中的书合上放下,反正从她的身影开始在小路上出现,我手中的书几乎未曾翻页。信,怎么不信。她从手里弹出一支香烟的动作还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伸手递给我一支,我顺手摸出打火机给她点燃。我也喜欢读书,曾经。她故意把一句话破开,用一个“曾经”将时段轻描淡写地分开。是啊,曾经。你放下了“曾经”,可我的“曾经”还在继续。我的话有些绕嘴,能看出她唇角不易觉察的微笑。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自以为自己的问题不会唐突,却看见她有一丝慌乱。
上班。呶,就在对岸。她的眼神越过入海口上空,望向对岸。
对岸也是北船坞所在地。北海镇的船坞一南一北,分别坐落在大清河的两侧,也就是入海口两侧。小向子说得没错,在渔船上的日子是枯燥的、孤独的。无风时,渔船在海面上航行,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没什么两样,脚下的船在行走,几只鸥鸟绕着船舷飞翔,它们鸣叫着,寻觅着海面上、船体上的食物,偶尔会有一两只落在甲板上,捡食遗落的鱼虾,有的已经发出腐败的气息。而我此时已经没有了方向,四处是水,浩荡的水,无边无际的水,即便有淡淡的日光落在海面上,那刺目的光仍然让人感觉身处混沌之中。家在千里之外,偶尔会写上那么一封信告诉年迈的父母,我在船上无事。风浪时常袭来,在把渔网刚刚散布在海里的片刻,在归航的途中,在茫茫的夜色里,渔船上的对讲机刺刺啦啦发出焦急的声音,宫保的呼叫声也略显慌张。渔船上,除了我和小向子还有一对安徽兄弟,其他都是宫保家族的人,他不允许渔船有任何闪失,告诉小向子检查好发动机,以免在归航的途中搁浅。小向子在船上担负着水手和轮机手的双重身份。那天在船舱后面他告诉我,他已经来了六年了,如果不出意料,他准备再过两年置办上一艘小船,自己一个人在近海捕鱼。这样就不用听宫保每天扯着嗓子骂了。
刚来的第一天我就去北船坞看了,也是沿着这条未被命名的山路,拐过上游那座桥,沿着低矮的山坡而下,就是船坞所在的地方。十几年过去,那些过往事物的痕迹渐渐消弭,只剩下大致轮廓。那家皇朝大酒店所在地,曾经是一片破旧但繁华的渔获市场,虾爬子在竹筐里噼啪作响,并未因为失水太久而失去生动与活力、它们翻滚,同类之间相互倾轧,尖利的鳌爪刺在一位白皙妇人手上时换来一声詈骂。柔软的八爪鱼在冷硬的水泥货摊上伸出长长的触手,用眼睛一样的吸盘在探寻逃跑的路径。小向子说,吃海鲜,最重要的方法是烤。我是新来的,除了学习如何捕鱼、如何撒网,还兼具厨师的身份。二米饭的做法简单易行,添水,加两种米,几十分钟可成。用于做饭的炊具是一只简陋的煤球炉子,平常不用时就用一块铁板盖在蜂窝煤眼上封火。做鱼,也是采用最简单的方式,油爆葱姜,将杀好的鱼或贝类倒进去,添水即可,小向子嘱咐要挤上半袋东北大酱更好,入味儿。只有在趴风的时候,渔船才是我们的天下,归航时藏在犄角旮旯的珍贵鱼虾或蟹,拿出来煮熟,小向子从怀里摸出一瓶高粱烧,两人二一添作五,喝得醉眼迷离。
现在,除了船坞之外,所有的空地与荒野都被整洁的街道和楼房替代,酒店、银行、饭馆、洗脚城、步行街、健身房,林林总总,不亚于一个缩小版的现代化城市。而船坞本身并没有多少改变,坚硬的石壁被雨水和海水一次次冲刷,染上一层层污浊的颜色,潮水退去之后,底部露出搁浅的鱼虾和淤泥,有成群的海鸥赶来,赶赴一场食物的盛宴。
半年时间,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跟在小向子屁股后面扒开一家挂着酒馆幌子的后门缝,看暧昧不清的灯光下年轻的水手搂着浓妆艳抹的女人跳舞。小向子说,妈的,等我开了支也去快活一下。你去不去?我没有回答,吹过街道的冷风灌进脖颈子里打了一个寒噤。我能猜想里面的景象,昏暗的灯光,搂着腰的男女,老板娘二皮袄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满足地看着这些浑身散发着鱼臭味的水手来来去去,将荷包里的钱匀出一些,收买青春,安慰走在浪尖上的孤独与疲惫。他们此刻是迷幻的,也是餍足的,相比渔船甲板上的颠簸,这里的暖床足以做一个悠长的春梦,故乡在远方,而心在辽阔之地。我在小向子眼里几乎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沾着鱼鳞的长发在海风中散开,嘴上的胡髭由毛茸茸变硬、变粗、爬满两腮,身上的迷彩服破旧,像是从溃败的战场上归来,脚上的绿胶鞋脚掌部几乎磨穿,走在路上可以感受到坚硬的砂砾。
一样地,从小向子的神情中,他仿佛从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那副尊容,以至于在走到他家门口时决定和我一起去洗个澡,理个发,好清清爽爽地站在家人面前。每年七八月份是海上的休渔期,所有的渔船停止捕捞,海水似乎又恢复了史前的原始模样。长长的秋刀鱼在礁石中产卵,蚌壳类生物在海底慢慢潜行,一缕微弱的光线照进海底,海马跳动的样子有些滑稽,青色的马鲛鱼成群穿梭,虾蟹透出水面在海藻上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这是水中的家园,它们因暂时躲避人类的追击捕猎而安详生长,世世代代,用笨拙的鳃呼吸着水中稀薄的氧气。
是新奇,也是百无聊赖,我决定和小向子一起回到他所在辽宁朝阳的老家。从镇上的理发馆出来,我们看起来算是面目一新,赭红色的泥土,高低起伏的丘陵,散发着青草与果实清香的苹果园,田塍上的高粱和玉米,掩映在树荫下的典型的辽西平房。我似乎在沉默,小向子在说起自己的童年时脸上表情丰富了许多。房屋低矮,土墙壁上挂着风干的辣椒和去年的干豆角,阳光从一株粗大的核桃树的枝叶间洒下,圆圆的光斑落在地上,落在一位眼神呆滞的老者身上,小向子说那是他爷爷。奶奶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个盛着谷物的铁盆,看见小向子回来,讶异地站在厨房门口,嚅动着唇角,半天才说,是春子吧。春子是他的小名,桃花开的时节出生得名。这是我奶。我跟着小向子叫了一声奶奶,就好像来到了自己家里,看见疼我爱我的奶奶。在一次交售公粮的路上,小向子的父亲和母亲被压在倾覆的手扶拖拉机下面,有人看见时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一家人,痴痴傻傻的爷爷、年迈的奶奶、小向子,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妹妹,叫小红,奶奶说早晨跟去了镇上当老师的姨家。
高粱地在一面平缓的土坡上,我和小向子在细密的高粱丛林里拔草。草生在石砾间,长长的根须拔起来就掀翻了几片薄而尖利的石块,这些丛生的野草,根连着根,茎连着茎,好像长在了一起。狭长的高粱叶刺在皮肤上,刺痛,划出一道道红色印痕。对于农活儿我从来就不陌生,锄草,间苗,和父亲一起赶着黑犍牛耕地,只是我们家的土地要比这里的肥沃,也没有如此多的石块和瓦砾。小向子递给我一片石头,说这上面有古时候的鱼。我这才想起这是一片盛产古生物化石的地方。我接过他递来的石片,黄褐色的石面上有一条鱼隐约的形状,伸展的背鳍,腹鳍和尾鳍,尖尖的头部是一个深陷的眼窝,整条鱼的形状也就是鱼骨的形状,对称排列的鱼刺,在经过了亿万年的沉淀后与岩层融合在一起。我想象这里曾经是一片茫茫深海,脚下的土地曾经是一条幽深的海沟,那些中生代的游鱼在水中穿梭,一日日成长,一日日呼吸着远古的风与空气。或者,后来出现了高大的恐龙,身影从山谷中摇晃着走过,脚步如滚雷般响起。向小红坐在地头的梧桐树下读书,透过七月的光,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她光着的脚丫在逗弄一棵野草,将草茎夹在脚趾缝里,扭动着,眼睛离开书页望向天空。她还小,可能还不知道失去父亲母亲的含义,有爷爷奶奶和哥哥好像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园。她把用脚指头拽下来的野草伸进我的脖颈里,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像一条小虫在蠕动。这时关于中生代的想象又占据了脑海,可能前生,我、小向子、向小红,都是同属于这片水域的海底生物,这遍野的光就是蔚蓝的海水,这摇荡在高粱地的风就是来去的潮汐,这草木就是长在水底的藻类植物,而我们是一条条自由的鱼,在海底穿梭、游动、相认,而后像一个临时组成的鱼类之家,建立了一种陌生而深刻的关系。
夜深了,窗外的风已经止息,这是我在辽西的最后一个夜晚。十二岁的向小红并不知道,当她明天醒来,哥哥会再一次踏上远行的旅途。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堂屋传来爷爷的咳嗽声,能听见奶奶絮絮叨叨的安抚,过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我和小向子,睡在偏房,向小红执拗着要来,打开门,做了一个鬼脸,身上穿着姨在镇上缝纫铺给做的新裙子,碎花,白底,那些飘浮的花朵缀满了一个女孩的童年。墙上是一张张奖状,有的因为土皮剥落张开着,又用一根竹扦歪歪扭扭插上。夏日的土炕清凉,小红在炕头表演了一会儿自己从姨家电视机里学来的舞蹈,咯咯笑着,钻进小向子的被窝里,被小向子佯装嫌弃地赶了出来,躲在炕脚沉沉睡去。我无法想象一个失去双亲孩子的痛苦,抑或,在她并不了解失去亲人而产生的无边孤独时,她未来的日历将如何一页页撕去?有一天,向小红让我给她戴上红薯叶梗做的耳环时,我看见了她透明的耳垂上的一颗青痣,刚好在女孩子扎耳洞的地方。她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就像我从未谋面的小妹,她的眼睛里是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树、赭红色的泥土,整个属于乡村的天真。她真的还小,懵懂的眼神望向在田里劳作的哥哥,说,等以后我就嫁给哥哥,这样哥哥就不用出远门了,干活儿干得那么黑,那么瘦。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是多么瘦小啊,小小的脸蛋,细长的胳膊,头发散乱垂下来,在肩背上像一挂青黑色瘦弱的小瀑布。
我可以陪着向云在入海口的浅水处游泳了,或者由于笨拙,总不肯听从她的召唤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她说她叫向云,方向的向,云朵的云,然后脱下衣服放在我身边的沙滩上,像一条鱼归于大海。大清河里的水,在进入海水时还保持着河水的模样,只是比原来清澈了一些。我在海里也见识过这样的场景,当渔船行至某处,深蓝的海水忽然变得有些浑浊,疑惑不解。问小向子,他说这是淡水河流经海水,需要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与海水融合,浑然一体。只是不知道,那些淡水河里的游鱼,是否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大海,它们基因中对淡水的记忆,能否适应海水的腥咸与苦涩?
我的期盼是有目的性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位陌生的姑娘,如你所知,肉体的欲望在渐渐苏醒。每天午后时分,我会准时在那块巨大的石头旁装作读书,眼神却瞥向河对岸的高楼林立处。我希望一束火焰般的红在秋日升起,就像那些即将熟透的石榴,籽粒饱满,莹润,入口有丝丝的酸与清甜。她无所保留地说自己来自辽西的某个地方,那里有红土,有高粱,有起伏绵延的丘陵,也有鱼化石。这些年因为保护古生物化石,他们家的田被圈了起来,偶尔会有上面来的人带着挖掘机和小铲子在很多地方挖掘。她说,有什么好挖的,不就是一些上了年代的石头,又不能换钱,田里面没有多少收成,经济又很难发展,还不是一家家一个个都离开了家乡,到异乡去打工。我说,你也是来打工的吧?她模棱两可地说,也算是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亲人了,自己一个人在外倒也自在。那束小小的火焰,在山野上闪烁,走上不远处的那座桥,走上那条无名的分岔的小路,头发是散开的,在秋日阳光照射下像清幽的山林。那泛着诱人光芒的双腿,不紧不慢,在遇到一块石头时跳起,又在遇见一片茂密低矮的酸枣树时小心翼翼地躲开。
向云游出去很远很远,我站起身有些焦急地向她所在的方向看去,水面上荡开的波纹由大变小,然后重归于寂静。她或许真的是一尾鱼,时而在水下潜行,时而浮出水面,向我招手。青黄色的淡水分界线就要出现了,她才回转身向这边游回来。北船坞里的船冒着烟,开始向深海进发,那些曾经的木质渔船如今都换成了铁壳子,装着更大马力的发动机,像在海上移动的房屋。我想,如此沉重的铁船抗风能力一定很强吧,比十几年前我做水手时更稳妥,也更安全。
大风刮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平静的海面只是起了一些小小波纹。然后是风来了,像是战场上警惕的先锋,吹动摇荡的渔船,吹动竹竿上猎猎作响的旗子。这时无论是刚把渔网下进海里,还是刚刚圈定了下网的区域,年轻的宫保都会从驾驶舱弹射出来,小向子,狗日的小向子赶紧起锚,返航。对讲机里面开始骚乱起来,任屯、张屯、杏树沟的船老大们开始相互喊话,你在哪个方向?狗日的我网还没下,白耗油了,回家!回家的路很远,回家的路很近,在一艘狂风中漂荡的渔船上,人的意识只剩下简单的归航。没有恐惧,甚至连难以挪动的脚步也不再有任何质疑——狂风呼啸,海面上泛起急促的白色泡沫和浪花,像一万匹野马在飞奔。那呼哨声越来越大,那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最后连接在一起,形成浪涛发出的呼啸。渔船如一片落叶在水中沉浮,船头被海浪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落下来,船体发出将要解体的沉闷的吱呀声。海浪像一堵高墙般迎过来,驾驶室里的宫保拧紧长长的眉毛,小心操纵着船舵,艰难地转身,呈之字形路线,迎着海浪缓慢行走。
向云上岸的声音把我从风浪的回忆中拉回,她一边脱下泳帽,一边示意我拿起地上的毛巾。她背对着我,泳衣未曾包裹的背部光滑白皙,脊骨和肋骨的线条隐约,让肌肤更加充满光泽。我的手停在伸向她背部的空中,她转身一笑,抓过停在空中的毛巾,自己擦去身上的水珠。这地方游泳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专门再用淡水冲澡。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说,到我住的地方去冲一下吧。她没有回绝,套上若火焰燃烧的卫衣,倒是比我走得还要快一些,向山坡上那座小院走去。她说她知道那是老宫保家的地方,他儿子在市区买了房子,很少回来,老婆死了,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会来小院看看,有时会带一两个短期租房的房客。那些房客都是来游玩的,住不了多少日子。
就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但我似乎又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就如在面对眼前这个燃烧着青春之火的躯体,相信会发生些什么。向云从洗澡间出来,只用一条浴巾裹在身上,赤着脚,陷进猩红的天鹅绒沙发里。她说她或许可以留下来。我敷衍着嗯了一声,未置可否。这时夕阳已经沿着山坡缓缓落下,弹落在远处的海面上,看不见波涛或晃动的余韵,只看见一条金色的光柱从海平线处延展而来。那条虚无的金光大道的尽头,或许就是海洋的尽头、时间的尽头,而这头是繁华或孤寂的现实,是人间,是时间总也带不走的伤痛与怅惘。
下半年我从北船坞的渔船上转到南船坞,经过半年的历练基本熟悉了拔锚、下网、绾系绳结和协助轮机手完成一系列保养维修的简单流程。无非是为了脱离一个新手的身份,工资得到了提升。最后一次见到小向子,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有风,海风吹得竹竿上的小旗子猎猎作响,所有的渔船都停泊在船坞里。有人已经急不可待地上岸,去那家叫玫瑰酒家的地方喝酒,在旋转的昏暗的灯光下抱着姑娘跳舞。本地的船老大和家人收拾整齐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儿女团聚。拴系在一起的渔船哐哐作响,因为废旧轮胎的减震靠在一起,又撞击开来。我从摇摇晃晃的渡板上走下船,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头发,一只手挥舞着,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是小向子。不同于往常,没有烈酒,没有酒醉之后的玩笑与大闹,我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行走,鸥鸟在低空盘旋,大风助推着波浪一次次席卷而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在前些日子,我听现在的船老大说西崴子的船上出事了,一个年轻的外地水手,在拔锚起网时锚机出了问题,将胳膊绞了进去,送去医院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只好锯掉那只胳膊。而船主家只赔了一小部分钱,做了了断。
我只是没有想到那是小向子。向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问。好了,他望向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眼神中有茫然,也有一丝苦笑。有什么打算?我又说。回家,还能有什么打算,一条胳膊又不能他妈的浪迹江湖。我似乎再也无法往下接续话题,海浪拍打在崖壁上发出轰轰的声音。这是一道伸延至海水中的断崖,类似一头大象的身形,被当地人叫作象头崖,我们站立的地方刚好是大象的头顶,脚下悬空,鼻子和象腿之间可以通过一艘渔船。我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场景,撕裂的疼痛,流淌在甲板上的血,被扑打上来的海水一次次冲刷,最终像是一场被毁掉现场的谋杀。而天是阴沉沉的,呼啸的冷风裹挟着巨大的浪涛,将船体一次次抛起,又一次次砸落在海面上。渔船在艰难行驶,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躺在甲板上失去了知觉。或许此时已经没有了疼痛,只剩下脑海中一道白白的光线,那光线闪烁着、旋转着,一会儿出现老家的景象、亲人的模样,一会儿又渐渐变成一丝微弱的光线,更深更大的黑暗袭来,生界与死界、清醒与麻木,被搁浅在生活与现实的沙滩。
三年后我也回到了老家,在镇街上开了一家门店,几乎每年我都会给小向子写信,一开始还有回音,再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大概在第五个年头,我又收到了来自辽宁南部的一座海滨城市的一封信,稚嫩的文笔,一看就是小红的笔迹。
石头哥你好——她叫我小石头,起因是我在赭红色的辽西土地上,每看见一块鱼化石就视若珍宝,返程时,背囊里装的都是沉甸甸的石块。过去很多年,那些有着中生代气息的化石也都随风而去,不知丢在了哪里。她说爷爷走的那天她没哭,爬上院子里的核桃树待了一夜,看月亮爬过树梢,又沉下去,直到抱紧双肩,冷得快要从树上掉下来。她说奶奶走的那天她也没哭,知道奶奶是去和爷爷做伴了,从此不再那么孤独,再不用一个人痴痴傻傻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她看见哥哥衣袖空空地回来她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被生活一下子打败的哥哥。她说她后来又从被寄养的姨家跑回来,原因是看见哥哥一个人在家过实在孤单。哥哥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怎么劝也不听,后来也就不再劝了,一个人下了决定辍学去外地打工,这封信就是她从打工的那座城市里寄出的。她说现在的生活有些枯燥,在一家制衣厂每天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但还好,总算自己能养活自己。她说我还记得你给我戴的红薯梗的项链,凉凉的,挂在耳朵上,像是一股吹过田野的风。她说石头哥你还在船上打工吗?海里的风太大浪太大,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别……
夜幕已经完全垂下,将大海隐在幕后,也将那些漂荡在海面上的渔船隐藏在幕后,鸥鸟疲倦的叫声传来,只听见入海口沉静的浪花在一次次舔舐着海滩。借着河对岸亮起的灯火,走出院门,白日里红透的石榴变成一个平面的剪影,枝叶与果实,悬在空荡荡的夜空。我无法证实一个人的身份,就如在茫茫人海中无法看清自己曾经或现在的面孔。冷却,在刹那之间,当我伏在她温热的身体上时,灯光忽然明亮了许多,微重的喘息,汹涌的潮汐,即将决堤的浊流之水,在某个时刻忽然凝结成冰。我发现她精巧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青痣,一枚银色耳环刚好穿过青痣上一个细小的孔洞。
以河为界,此岸是沧桑,是残败,是旧事。彼岸是阑珊的灯火,是即将开始的繁华的夜生活,是未知。我独自走出小院,躺坐在那块巨大的石头旁,入海口的水流执拗地插向海洋的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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