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晓晨
从山坡一侧滚下来前,她的心脏突然停顿了十几秒,像过山车爬升到最高处骤然停止,整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沿着铺满新草的山路徐徐滑到山脚。幸亏这一段坡面平缓,否则几十米下来不知道摔成什么稀碎的样子。
很多只手伸到面前,先把口罩从她脸上摘下来,然后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推动身体脱离地面,平展展地转移到担架床上。一扭头,她瞥见担架前浸着一小块暗黄色的污迹,胃里觉得恶心,赶紧把头朝另一侧摆过去。停了一会儿,心跳已经恢复正常,粗粗摸下脉搏每分钟可以跳到五六十次,血液重新奔涌到身体的各个部分。
有人又把口罩重新戴在她脸上,等躺进救护车,小青柠觉得自己跟一条被钓上来又遭嫌弃的鱼差不多,揉搓半天终于重新被扔回海里,侥幸得以再苟延残喘一段日子。
医生围着病床站了大半圈,来回看心电图也没法儿判断出原因,商量来商量去给她安上了二十四小时心脏动态监控仪。
心脏没什么问题,她很坚持,以前从来没这样过,这次因为看见了不该看的。
看见了什么?有个头顶发量稀少的医生问,胸前挂着实习的牌子。
“一个男的,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他。可是,像极了。”心跳好像又不正常了。她似乎变成一条鱼,只不过这回是主动游到沙滩上搁浅。
“你认识?”实习医生追问。
“这和看病有关系?”她没明确说出来,微微皱起眉看了他一眼。那感觉很奇怪,仿佛是个就要被剥光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熟的玉米。
这场疫情蔓延得猝不及防。
小青柠刚从母亲那儿回来,就看见微信群里到处传递着病毒的消息,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好在一个人所需不多,她赶紧打开几个平时不常用的APP买了一堆吃惯的肉蛋菜奶。上一回发生类似的状况大概在几年前,她还和父亲母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有消息说日本的核辐射搞得整个地球都不得安宁,于是母亲在各种消息的烘托下抢购了一堆生活物资,连她的房间都被割占了一小半空间。很显然,这次上心的人也不算少,十几个朋友都转发给她类似的消息。
天色渐暗,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散步,路过小区超市看见门口等待采购的队伍排了几十米长。以前玩命推销的服务员正拿着大喇叭让大家间隔开一米距离,或者最好明天再来,保证应有尽有。
这样的场面确实从没见过,她心里吃了一惊。每个人都格外坚定地排在队伍的不同位置,不管怎么劝说都不肯离开半步。其中还有一只金毛、两只哈士奇和一条蠢蠢的巴哥犬排在队伍里,以巴哥的智力它显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好在主人丢给它一块小排骨,总算能安安稳稳跟在后头。
虽然最讨厌排队,小青柠还是无法抗拒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很快,队伍的尾巴又绵延伸长到几里地以外。
也应该提醒一下他,她想起那个天天忙得不见头尾的男朋友,于是赶紧发去条简洁的信息:据说将出门不便,可囤些物资。
打完又删除,再重新输入一遍,最后删掉结尾的句号,从头到尾读了两回,直到一条信息像发给甲方的项目报告,才重重按下发送键。
没有回音,如常。
两个人恋爱谈了两年多,平时他能准时回复信息的机会基本不多。作为一个生意人,男朋友总是无可奈何地告诉她自己需要环顾的事情太多,因此常常无暇顾及她,但分明又看见他手机从来都不会离开身边,不是打电话就是回信息。
其实,小青柠也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大概属于建筑工程一类,四处结交些三教九流做些中间商的生意。有一回,他转来转去把生意谈到了自己上班的那家公司,但最终因为虚张声势没有如实填报资料失去了竞标的资质。他倒也没有太过懊恼,喝顿大酒又志得意满投奔下一单生意去了。
队伍实在排得太无聊,小青柠想起应该看看网上推荐的购物清单,又一次按下开机密码。
“灰不多,碗盘你爸都洗了,明天不用让阿姨来。”母亲告诉她。
一眼掠过,假装没看见,已是初夏,凉意渗透骨髓。她抱紧肩膀,跟着人群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几米。
有那么大半年吧,时间快活得像在游乐场疯玩的孩子,不知疲乏,更不肯回家。仔细想想,她都记不起有什么难忘的时刻,每天忘乎所以,白天和黑夜都做梦一般充满不真实的感觉。
两个人每隔十几天就约去远处爬山,从城东到城西,又把爬过的山再捋一遍。他喜欢一切有利于健康的娱乐消遣,甚至坚决不愿意陪她吃一回最爱的麻辣火锅还有油炸猪大肠。
平时应酬太多,肥腻的食物吃那么多不好,他建议还是去吃三文鱼和油醋汁拌沙拉,有虾有鱼有蛋还有蔬菜,营养均衡,对你失眠也有好处。
也行,小青柠最讨厌这种生冷而虚张声势的食物。但他要求,她也就同意。
时间一下子从“快活”变得只剩下“快”,被按下加速器一样。从一年前开始,大家开始断断续续待在家里,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儿,反而很珍惜足不出户也不用上班的生活,做饭,运动,做项目,和同事闲扯,给父母亲采购食物。
“等秋天好起来,我们再去石牙山挖菌子怎么样?”她问。
“好啊,那次采回来的蘑菇味道实在太好了,你没看到,几个朋友吃得停不下筷子。”他回答。
再想去石牙山可没那么容易了。
山中有寺,正殿供奉释迦牟尼彩塑木像,高七八米,几次镀了金身。偏殿供一百零八尊罗汉,每尊形态各异。寺庙一角有木雕悬鱼,因为生动活泼似真鱼,且说有祛病除灾之效,每到初一、十五之类的日子就格外人声鼎沸。
怕人群聚集扰乱清净,更怕病毒入侵佛家清净,石牙山早早闭门谢客,希望广大山友及信众来日方长。
再去,看山人就带着爱搭不理的神情。
山阴一面长久不见阳光,寒意阴森。雨水繁盛,高大的树木下铺着一层层浅绿色的苔藓,再往深处走,菌子一片连成一片。小青柠高兴得手舞足蹈,不管不顾开始上下其手,等他从后面赶来仔细分辨:这一种有毒不能入口,那一种长满看不见身影的寄生虫,还有一种根本不等拿回家就没了鲜味……这么说着,劲头就忍不住低矮又低矮下去,可不得不承认每一句都是真理。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某种早已牢不可破的惯例被彻底打乱,即便行山都变得分外可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愿意,她能无比清晰地得知自己过去几天的行踪轨迹,还有别人的。对小青柠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可这段日子几乎见不着他,着实有些难受。但也算是一种终结,不可抗力。
父母给女儿取名叫顾清宁。认识以后,他嫌她老捕风捉影地吃干醋,抱怨这个人像青柠檬一样酸涩得难以入口。她专门买来一小盒青柠品尝,竟然觉得这种酸涩拌捞汁海鲜或事先冰冻好调酒格外美味,一时兴起把各种昵称用户名全都改成小青柠。
“你疯了吧?!啊!!”苏珊第一次听完原委发出这样的诘问。
你不懂,她叹口气收回目光。一条西瓜牙儿样的月亮投在窗帘上,照亮了宽大的双人床。
母亲端来一盘蒜蓉大虾和一碗清拌秋葵,桌上另摆一碗米饭,北方人大多不喜欢吃这种主食,但她却独独衷情。
“看你瘦的,怎么像几天没吃过东西?”那只端碗的手抖起来,表面的皮肤又干又脆,浮着几根突出的青筋。
“瘦不好吗?别人想要都得不来呢!”顾清宁扮出得意扬扬的神情,这几年里她在父母面前都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不用唱戏一样扮起来。
见她吃饭时头发总挡住眼睛碍事,母亲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电线圈发绳。她接过,应该是半个月前来时落下的,长这么大还是这样丢三落四,母亲也早已习惯了默默收集起所有和她有关的一切。
从山上滚下来的事,打死也不敢告诉他们。母亲比她还能上天入地胡思乱想,母亲如果知道了,恐怕能想象出一整个被人骗去爬山故意推下来骗保险的故事,再拉上她迅速去公安局报警。
那天在家憋闷得要死,她突发奇想跑去以前常去的郊区行山。等一路千辛万苦爬到山顶,凉风袭来,整个城市的灯光刹那间被点亮,所有的面目可憎此时此刻都变得亲切可爱。
不远处供人下山的木栈道,零散几个人像洒落在白纸上的墨水滴。她仔细打量着路上的行人,其中一个戴口罩的男人分外眼熟。男人手中牵着一个娇小但凹凸有致的女孩子,看上去比他年轻十几岁。她顾不得看风景,加速追过去,片刻之中还做全身检查一样回想起自己的衣服妆容——藕荷色瑜伽裤、浅灰色防晒衣和淡紫色防晒帽。幸亏,涂了新买的限量款唇膏,隔着口罩也可以熠熠生辉。
没等检查完毕,她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把那张脸认得明明白白,像个钉子紧紧揳进墙里。
的确是他。
那堵墙踏实稳重得毫无波澜。他看了她一眼,从眼角的动作可以判断隔着口罩笑起来,却只言片语也无。树叶哗啦啦一阵响,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有只身形硕大的乌鸦奋力蹬开树枝,不偏不倚丢下几坨粪便。急忙闪开,他迅速朝着女孩子走去的方向扬长而去,一行人继续遵循之前的节奏沿木栈道下行。
倒是她,不知怎么竟然从山上滚下去。在此之前,她听见一句呼唤:“晚上吃海鲜粥还是陪爸爸去公司应酬客户?”他迅速回答:“听你的,都听你的。”
在从山上缓缓滚下去的那段时间里,她大概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男朋友应该还有个女朋友,这样一来,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没法儿及时回应她的一切。他一直在骗她?
顾清宁思忖良久,并不能确定问题的答案。
“找个人过日子吧,好歹能按点吃饭、睡觉。”父亲插了一句。
“这不是特殊情况嘛。”她小女孩儿一样冲父亲娇滴滴不着痕迹,说话时喜欢语调清浅地加个“嘛”字,一边说一边随手扯掉食指上的倒刺。血从食指裂口处四散奔涌,染红了大半个指甲盖。父亲走进卫生间,咳嗽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到马桶里。
疫情的确给不愿意出门的人提供了绝佳的借口,如果你成心懒得做一件事,那怎么也能说得过去。相亲显然就属于这一种。
“都居家办公了,还怎么相亲呢?你说对吧?”顾清宁和苏珊漫不经心地聊起这个话题。
“瞎扯。什么年月了,不知道可以线上相亲吗?”手机那头的人不肯给她留半点儿情面,“怎么没耽误你换工作搬家呢?少来这些片儿汤!”
苏珊就是这样,说话永远直来直去懒得搪塞,朋友做了十几年没有太大变化。顾清宁明白,她最擅长的打法就是截断自己的所有后路,把最糟糕的结果全摆在她面前,可自己一旦做了选择,那她肯定肝脑涂地支持到底。
好像能看见她在那头指手画脚地把好吃的难吃的堆满一桌。
“——这几盘子如果你足够幸运可以吃到。怎么说呢?是你说的那种纯粹的爱情,不过太少了,就像高等级的山珍属于稀缺资源。
“中间这圈是日子,人嘛,总要过日子,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睡,差不多就行。而且这个疫情你不觉得自个儿蹲在家里特别腻歪吗?有个人还能吵个架啥的……
“最外面就是奇葩渣男,遇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这世界还是正常人多……”苏珊在那头滔滔不绝。
她蜷缩在沙发里听着,把手机放在一侧的支架上,支架紧挨着一台带LED灯的化妆镜——如果是线上相亲,自己在镜头里肯定会比现在温柔美丽一些。只是,这只灯从买来以后就没派上过用场。
“啊!蟑螂!”顾清宁大喊一声扔过一个遥控器,那只虫霎时没了踪影,只剩下几节电池咕噜噜连声滚过去。
“那你和我一起去吗?”她逐个打开苏珊发过来的相亲网站链接。
“我就不用了,你这么一般般,人家看上我你咋办?”那边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笑声,“而且,小男朋友已经被我拿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隐约记起她说过,某次出差在飞机上看上个肩宽背厚的小伙子,小她七岁,个头儿超过一米八五,五官俊朗得像从希腊神话里走来一样,好像在航空公司做空少。
为了他,苏珊可没少下功夫,有两年飞行里程加起来比前半生飞的航班都多,愣是把普通卡飞成了金卡。但最近一年没法儿这么搞了,毕竟,连小空少自己都没有航班可飞,收入跟着减去大半。
“我在郊区看了个地方,租金特便宜,等疫情过去打算去开个民宿,就在你总去爬山的地方。”苏珊着急同她分享眼下最在意的事情。她喜欢跟顾清宁混在一起,外表不动声色,内里却很纯粹热烈——“您这就是一道菜啊,太极芋泥,外面看着冰得要死,里面给舌头烫出个大疱!”
“骂人还不带脏字儿。你合适吗?”如果现在两个人待在同一屋檐下,这会儿顾清宁肯定把几个抱枕嗖嗖扔过去了。
网上相亲可比线下随意多了,顾清宁在互送鲜花的第一个环节得了几百票,如果有耐心还可以点进去看这些男人的资料和照片,大部分都老实可靠,但还有很多人一看就带着家暴渣男杀猪盘的面相。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大概浏览完送花人的信息,选了三四个做了简单的回应。
洗澡。站在穿衣镜前不经意瞟见日益鼓起的小肚腩,嗯,如果还能再见到他,是不是有点儿不堪入目?
她给自己浑身涂满沐浴露,想起有个故事说半大小子偷看女孩子洗澡,不小心踩在肥皂上咯吱咯吱摔了一连串跟头,全神贯注地朝周遭打量过去。地上连只蚂蚁也看不见,只有四面充溢着浑浊水汽的玻璃墙面。再把一捧水踢到地上,四处洒满肥皂泡泡——小孩子都这么玩儿的,她一边同自己说着,一边等热水冲下来。
猛然间,浴室里的灯光在同一时间全部变成死灰色,毫无生机地熄灭。等她回过神来,窗外响起“奇形怪状”的呼喊。再按几下电灯,还是毫无反应。顾清宁这才惊慌失措——跳闸了!
更可怕的是,手机并没有在身旁。
她顶着一头洗发水被禁锢在狭小的湿漉漉的空间里,倏忽而至的黑暗让眼睛没办法第一时间看清周围。顾清宁小心翼翼推开玻璃浴房的门,不期然一脚踩在肥皂水里滑个趔趄,左肩膀撞在墙壁上发出咣当一声闷响。明天肩膀头一定会泛起重重的瘀青,说不定还得擦破一层皮。她赶紧大声呼叫智能电器帮忙定位手机。然而此时此刻,周遭一片寂静,只能忍住疼痛咬牙朝门口摸过去。还好,终于摸到了门把手。
门把手丝毫不为所动,任凭她左旋右旋都没有半点儿反应。顾清宁立即擦干手再用尽力气扭动几下——还是无动于衷。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一幕曾经在酒店卫生间发生过一次,他听见呼救声赶来打开了门。
“我经常梦见自己被锁在厕所里,怎么都出不去。”她抱紧他大口大口喘气,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怎么可能?”他脸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
外面又掀起一阵阵嘈杂。人群距离她应该没有太远,可确实不近。
如果有个人在,大概比这些号称人工智能的家伙有点儿用处吧。她坐在马桶上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昨天老板说要是再谈不下单子就得扣奖金了,母亲抱怨腰骨疼得坐着都很费力气,要不要生个小孩玩玩呢?看朋友的孩子胖嘟嘟像个玩具。可是,如果后天爆发世界大战可怎么办……
苏珊很喜欢指导她的人生,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胡思乱想,做人脚踏实地些好,可她最学不会的也是这一条,眼下,最管用的莫过于谁能帮她打开浴室的房门。
但是,Nobody!
浴室门的上半部分是一扇磨砂玻璃,有可能用东西把它敲碎。她劝说自己收回思路,尽快找到能破门而出的工具。借着昏暗的光逡巡一番,周遭累计只有浴巾、洗发水、洗衣粉,以及若干花里胡哨的护肤品、化妆品、香水——也是,你不能指望谁在卫生间存着一把刀或一个锤子。
牙刷软弱得一手可以掰弯,唇膏除了在玻璃上写SOS也派不上其他用场,唯一有点儿用处的就是那块浴巾。再细细扫视下,化妆盒底层的一只补水喷雾吸引了她的眼神,不是别的,就因为那瓶喷雾的巨大瓶身是金属所造——买的时候,全凭容量实惠获得了她的青睐。
“应该可以吧。”她一半祈祷一半在劝说自己,再从晾衣架上摸索出条厚实的毛巾密密包紧右手,然后深吸一口气把瓶子使劲砸过去。玻璃战神般犹豫了一下,但纹丝不动,似乎在显示强大的护卫力量。门的左上角不是活动的吗?她想起,当时还想找人来修理一下。
瞄准那个活动的位置,她使出全身力气砸过去。那扇玻璃耐不住从薄弱处的攻击,很快,便落下几块小小的碎碴。顾清宁用浴巾把右脚包裹成粽子一样,然后全力以赴踹向那道缺口——很像拳击台上的女运动员,骁勇善战,不管不顾。
强大的反作用力回弹到脚上,震得她结结实实坐在地上。再攒足力气猛踹过去,门终于不甘不愿打开一丝缝隙,然后朝着客厅方向趔趔趄趄歪斜过去。她突然觉得小拇指针扎一样疼,等定睛细看,脚背上已经细细覆满一层血珠。她顾不得害怕,赶紧到处寻找手机,终于在沙发一角瞥见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机器。
这一回,才算终于抓住了最结实的救生索。
——科学家公布酸奶和疾病的关系。后悔没早点儿知道!
——妈妈一定记得提醒女儿这些。
——祝福,是清晨的主题;快乐是一天的内容;健康是一生的期盼。
——啥时候一起去看民宿啊?
——明天应该是交报告的deadline了。
……
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顾清宁第一时间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一条:务必记得买把救生锤放在浴室。如无,每间房都要放置尖锐物品。
几个人一起相亲也挺有意思,苏珊拗不过陪顾清宁去见一个博士。约在胡同深处的云南菜馆,博士订的地方,说附近还有脱口秀和乐队表演。
“这不挺好,人还蛮有意思,但就别喊我了。”苏珊说。“不嘛,帮忙掌个眼,反正就是吃吃喝喝,你也不亏。”
“也行,没准儿还能和他谈个生意。”苏珊有自己的想法,目前她最想干的事是搞钱,那家传说中几个人都着急接盘的民宿还缺笔资金,眼看一座金山摆在面前没法儿吞下去,心里难免着急。再说,小男友这一年没什么收入,住在她家也老长吁短叹的。
馆子叫滇谷香,坐落在二环里胡同最深处,从地铁下来七拐八拐几个来回才能走到。等到达目的地,博士早在二楼喝着米酒等待。顾清宁和苏珊的眼睛像CT机一般从头至尾、从左到右巡视半天,完全没发现一个能入法眼的人类男性。却突然一个方方正正的面孔映入眼帘,伸出一只手冲她们挥舞,只是这手和面孔好像不属于同一个人。
博士居然也姓顾,个头儿不高,专业研究养老和保险,随手拎的帆布袋上印着“从我做起,面向未来”,应该是校训一类。桌上铺着张学校的公示通知,等她们扫视几眼,才看懂说近期要上报什么项目可以获得一笔资金。顾博士把通知丢在米酒一旁,告诉她们自己目前正和几个养老院合作研究开发项目,并没有时间顾及这些。这么一来,两个人只能肃然起敬,顺着香茅烤鱼的味道飘来的方向各怀心思。
第一道菜却不是烤鱼,端上来的是汽锅鸡。穿着裹身裙的服务员浅笑晏晏,把冒着热气的石锅摆在三个人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博士的筷子已经一马当先伸进锅里,然后精心挑选一番夹住一块鸡胸脯肉放到她盘中,再给自己选了块鸡翅膀。
鸡翅膀可能也没料到遇上知音,在博士充满唾液的嘴里翻云覆雨地滚动着,直到被咀嚼成丝丝缕缕,最后支离破碎四散在盘子里。他继续意犹未尽地吮吸起指尖的残余,留下对面两个姑娘瞠目结舌。顾清宁赶紧埋头喝下一口鸡汤,余光瞥见苏珊正低头吃菌子,不禁觉得那汤中也盛满唾液的味道。
他给顾清宁夹了一块牛干巴,小心翼翼地沾满香料。那块肉沾满粉末躺在盘子中央,诱惑她赶紧品尝一下,可一旦想起他咬碎鸡骨头吮吸手指的模样,就怎么都咽不下去。
一餐饭,草草了事。乐队在夜幕里奏起民谣,路边摆着几箱啤酒。博士不喜欢民谣,啤酒也瞧不上,觉得不会喝酒的人才喜欢。可他自己呢?喝不了两瓶就手舞足蹈像只偷蜂蜜的灰熊。
又有什么关系?看起来多么欢畅。
再把目光投向苏珊,她已经跟乐队主唱一人一瓶喝得天昏地暗,还抢过人家的吉他弹得不肯罢休——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有一年秋天,苏珊把订婚戒指丢在路上,顾清宁和她两个人循着厚厚的落叶找了整整一夜,等摸索着寻到戒指时,天空已经泛起阵阵粉嫩嫩的白。作为这个戒指的发现者,顾清宁仔细查看了这枚银戒指,雕琢粗糙,设计简单,完全无法从中看出任何端倪。等苏珊历尽千帆看上空少小男友,她早已能宠辱不惊随她折腾。
“周末没事儿去村里看看吧。”顾清宁回到家给自己倒了杯红茶,茶叶打了几个旋儿,最后彻底沉到水里。
痴迷研究养老的博士发来信息,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考察个养老项目。巧了,就在苏珊想投资的民宿附近。
“好啊。”她毫无负担地答应下来。
博士选了整个夏天之中最热烈的日子——中伏的第五天。
顾清宁和苏珊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深夜星星铺满天空,是城市里少见的景致,白天三个人登上古城墙假装英雄好汉。脚下的城墙已经绵延了数千年,仲夏的山弥漫开大片大片的苍翠,一山连着一山,怎么都看不到尽头。前方不知哪里下了一阵急雨,太阳又出来,日光从云朵和云朵之间照射出来,渲染出一道许久不见的彩虹。
苏珊被这道彩虹彻底点燃,在山坡上急速奔跑起来,宛若一个将军。在她规划的伟大蓝图里,左边是民宿,靠右侧有果园,再往前的清溪可以垂钓,眼前这些都是即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对于博士要来的消息,苏珊显示出让人意外的热烈,整个人打足鸡血准备迎接金主,还交代小男友光鲜亮丽地迎接客人。
除了打游戏,小男友并不怎么在意谁要来,他对手机、iPad以及Switch的兴趣远远超过对真人的热爱。但好处在于,只要苏珊告诉他做什么,他就能不打折扣地执行。
同顾清宁,他可能说了不超过十句话。在他看来,这个女人表面寡淡,皮肤白皙有点点雀斑,眉毛色浅而散开,谈不上什么吸引人的形状,独独两眉之间有颗棕色的不小的痣。姐姐眉间也有这么一颗,总让母亲很担忧,说这个地方长痣的女人做事会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特别在婚姻家庭上容易举棋不定,身陷泥沼。
说是民宿,但原本是个轰趴馆。院子里起了两层楼,共十一间房,一层大客厅有台球桌、桌游室,另辟单间专门做了隔音的卡拉OK房。墙壁一侧立着几排架子供烧烤用。二楼设计成客房,单人间双人间不一而足,还有盛得下四五个人的大通铺,被褥床单新鲜干净,但略微有潮湿的气息。房间临运河,夜晚水声潺潺,灯影在窗玻璃上映出神秘而硕大的形状。
两个女人一个拉扯着,另外一个收拾屋子。桌上陶罐里插满了山上摘下来的野花。苏珊赶着小男友去村里买现杀的鸡和鱼,土鸡蛋,野菜芽子。她和顾清宁开车去镇里的集市上买腊肉、冬瓜、干贝、鲜虾、羊肉,还有当地人喜欢的卤豆腐和韭花酱。等三个人几乎同时进门,各种吃的喝的堆满一地,一只现宰杀的鸡滴滴答答地落血。
博士赶到民宿已经是下午三点,据他说只须换三趟公交就可到达,完全不用开车又花油钱又交高速费。聊起精打细算,三个人都不得不佩服他的高瞻远瞩。比如老家的父母,博士给他们谋划了养猫养狗卖到千家万户的产业:家里有地有房子收租,背后院子里的空地不如做点儿什么。
“顾清宁你可算是抄着了,还都姓顾!”苏珊听了这番设想哈哈大笑,“你们这以后得攒多少钱啊,没准儿能买个金矿!”博士没说什么,脸色由青到白又由白到红。他知道自己一贯难得受到女孩子青睐,原因不明,可也大概知道。
顾清宁招呼他在磨盘改装的石桌前坐下来。鸡肉炖得滚烂,配合着几种蘑菇的香气。腊肉青蒜炒熟,黄瓜凉拌一小半猪耳朵,再用山鸡蛋炒香山里的野韭菜,拌了红红白白的西红柿。最后一道菜是火锅底料炒成的冒菜,荤素都有,热气腾腾。
“我不喜欢吃辣。”博士说着把冒菜往石桌的另一边挪动过去,“而且吃辣对肠胃不好,辣椒毕竟不是一直长在咱们这儿的东西。”三个人瞠目结舌,顾清宁的筷子正夹着一片麻麻辣辣的牛肉。余光里一瞥,她看见小空少冷冷的笑意。
第二天,几个人计划五点钟起床爬山看日出。小空少断然拒绝,可博士兴致颇高,对这种有利于身心健康又不用花钱的项目,他向来深爱不已。
没到五点,博士从潮漉漉的床上醒来。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亮光,山里的鸡早就开始扯着嗓子叫唤,窗外分不清是风声还是雨声。有种故乡的味道,祖屋坐落在溪流旁边,昼夜不停地飘荡着这样的声音。
睡不着,想了又想。从种种迹象判断,顾清宁对他没什么太多好感。但怎么说呢?他有点儿喜欢这个人的安静和不露声色,再说看上去极有教养。
等到七点,另外三个人毫无动静。
村里的高音喇叭毫无预兆地响起。在电流嗞嗞地预告之后,接下来的内容唤醒了每一个还在梦里的人。迅速听完一遍,博士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从带着方言的话音里能听明白:昨天半夜,村里另一家民宿发现了个确诊病例,人高烧不退,咳嗽得停不下来。眼下,全村人都得等着挨个儿做检测。
他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顾清宁,显然,人还在沉睡之中。等大家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后。
“还能出村吗?”小男友问。
“当然不行。”他们看傻子一样盯着他。
“哦。”小男友吞下一颗茶叶蛋抓起面包片回房间了。
一阵慌乱以后,顾清宁和苏珊镇定下来盘算起几个人的吃穿用度。幸好昨天买了一些荤菜素菜,老板送了袋火锅底料。除此之外,还有两斤米、切片面包三条、四斤各种各样的蔬菜、腊肉一小块、鸡蛋十个。
现在看来,大概率几天内是没法离开了,他们赶忙通知各路人马。手机左一声右一声直响,顾清宁懒得拿起来。苏珊已经寻找纸笔开始列单子,每当遇到突发事件,她就会自动变成一支队伍的指挥官,事无巨细,挥斥方遒。
留在这里的几个人里,博士应该是最无辜的那个,而且他下周本来要去外地主持个学术会议。“倒也无妨,可以线上。”一张微胖的脸上带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意。
自从彻底出不去,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就显得格外珍贵。每天早晨,博士第一个出现,围着最大半径跑步,满一个钟头才肯停下。接着坐在石桌旁让太阳把后背晒透,然后洗冷水澡,做早饭,这时院子里其他人才刚刚醒来,有的甚至从来没见过早上的太阳。
食材由苏珊按计划供给,早餐一般有煎蛋、培根、粥或者牛奶,午餐和晚餐可以保证一荤一素一种主食。好在储备丰沛,村里还给每家每户分发了食材,这样继续吃几天完全不成问题。
院外空空荡荡,除了日常做检测和消杀,几乎看不见任何人。这时节游客应该不少,但都消声一样隐匿在每个院落的最深处。唯一能同外人打交道的机会就是每天必须做的检测。顾清宁向来讨厌和人聊天,可这时候却无比渴望见到陌生人。检测时间不定,每天有人在微信群里提前通知。她早早穿好看起来最顺眼的衣服,再轻施粉黛,戴上个新的口罩。等全部流程走完,来人急急忙忙要往下一处去时,她总会再抓紧时间问点儿有的没的。
山里的风窸窸窣窣,水流也窸窸窣窣。第四天一早,顾清宁六点半就毫无征兆地醒过来。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她赶紧从床上起来,原来是博士正在院子里做伸展运动。也赶紧凑过去。
他居然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不管天文地理,还是家长里短,接话茬儿的本领都算不错。除了研究养老,他还记得几个月前看的脱口秀节目,等大家都觉得憋闷,不惜放下脸面彩衣娱亲。尽管这些段子很冷,放在平日里全蒙着灰尘,但这时听来竟然带有一丝丝特别的味道。
又过去一天。
四个人坐在院子里看远处的山,吹吹风,等睡觉的时间到来。除了蝉鸣和水声,就是蚊子在哼哼唧唧。
小空少照旧抱着游戏机,情绪明显烦躁不安起来。他从来没试过这么久待在一个地方哪儿都去不了。“开什么破民宿!”背着苏珊,顾清宁听见他抱怨。别无他法,苏珊就算听见也无能为力,除了用身体安慰他几乎喷薄而出的荷尔蒙。可眼下,她根本没什么心思,必须操心明天和后天靠什么度日。
“再坚持两天就好了,平时你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景。”顾清宁安慰他。
小空少没回话,每天圈在这里他觉得看什么都美丽不起来。
“我给你们说段评书吧,小时候跟我舅舅学的。”博士打断长时间的冷场,顺手把编好的狗尾巴草花团递给顾清宁。等一段《西游记》说完,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钟头。按照苏珊的说法,他很像活在20世纪的人,满满都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昂扬的斗志,哪怕没饭吃没衣服穿,都能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
几天前,周围的饭店就不送外卖了,说还是保证安全更重要。那些在院子里种了西红柿丝瓜茄子的,这时候比喜欢种花花草草的安心踏实许多,最起码选择多种多样。流浪猫狗的数量也比往日多了许多,一只淡黄色的小狗这两天总是出现,一旦有人打招呼,就围着跑前跑后到处蹭蹭。直到吃到一点儿火腿肠、面包,再不慌不忙跑远。
“来呀。”苏珊隔着门招呼它。黄狗怯生生停在几米外不肯再移动半步。“得给它吃的。”博士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手里举着一块不小的炖牛肉——还是之前从饭店订的。那块牛肉握在他手里,无异于散发着奇香的珍馐。黄狗眼里冒出活泛泛的光泽,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别跑了,我们养你吧。”博士眼含暖意看它吧嗒吧嗒舔着自己的手心,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摸。黄狗听懂,趁势在他一侧蹲下来,完成了一次郑重的收养。
没等苏珊心里的微词出口,屋里突然传出一阵不堪入耳的叫骂声,随后是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音吓了大家一跳,连黄狗都往人身边贴近几分,耳朵紧紧耷拉在脑袋两侧。
小空少把杯子盘子胡乱扔到墙上地上,穿件花色短裤光着膀子摇晃着出来,像头喝醉了的海象。他喝光了柜子里买来做菜用的剩余的半瓶二锅头,还有小半瓶料酒。刺鼻的味道随着他的移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一块高浓度的人形酒精从这头走到那头,又旋转回来。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只有博士朝他走过去。
毫无意外,小空少一把抓起博士摔在地上。一切都停下来了,被谁下了蛊一样。大家呆愣愣立在原地。
反应最快的还是苏珊,她拿起茶杯朝小男友泼过去,黄褐色的液体顺着头、颈、胸直往下流。没等对面人反应过来,又一杯茶迎面泼去。水滴四散而去,瞬间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再一次微明,有人来敲门。
听了好半天,苏珊才听明白——昨天夜里,小男友翻墙逃跑,至今下落不明。
黄狗每天仍然能吃到一块肉,即便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肉丝。日子不算太差,毕竟它还能常常跑出院子到处觅食,偶尔从它嘴边看见残留的血痕或者羽毛,小腹鼓鼓胀胀,他们就知道黄狗不知道又去哪里打野了。但它认定了这家,也没嫌贫爱富落跑他处。
人的生活也还不错,每天一顿肉菜再加上鸡蛋和蔬菜。从第五天开始,博士不肯再吃鸡蛋和肉,说要留给两个女孩子,他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最后两包挂耳咖啡,分给另外两个一人一包。开水顺着咖啡粉缓缓流下,顾清宁没舍得再倒水冲泡,她把咖啡包放在杯里阴干,第二天再泡,竟然还有淡淡的气息。
夜晚冲凉,她在淋浴器下面足足洗了快半个小时。洗澡前把门随手带上,这一次没像从前一样先提前观察一下浴室里有什么尖锐物体。等她洗干净清清爽爽地走出来,发丝湿漉漉地垂在肩上。夜间风起,黄狗卧在门口,听见响动回头看一眼,见是她,又继续安心酣睡。
第七日。
这天刚好是顾清宁的生日,她本不打算提起,可苏珊记得。
“怎么能让你虚度光阴呢?”她笑着说。冰箱里还剩下一小片火锅底料,早些时候她俩想扔掉,后来被博士悄悄留下藏在里面。还有几个鸡蛋,以及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肉馅儿和一包酸辣粉。
邻居种的豆角枝枝蔓蔓从墙上伸过来,这时节豆角蓬勃旺盛,豆荚撑得饱满。趁没人发现,博士迅速剪下几把扔在地上,然后再拿盆盛起来。干完这桩事,心脏突突突跳得急躁,顺手一摸脸,几道黑泥巴爬上去,像闹灶火的灶王爷。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博士赶紧跑去洗干净脸,他甚至觉得这样再住几天也挺好,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叹口气收回目光,循着光的来处打量另一个人去了。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挤进门来,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屋里一下子多了好几个人一样,满满当当没有缝隙。
苏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布满灰尘的旧灯笼,下面的穗子大半掉光,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等拿清水洗净,才发现上面还印着一头老虎,刚好是顾清宁的属相。再看里面,钨丝还连着,通上电那灯竟然明亮如新,宛如一颗人造的太阳。
生日快乐,早点儿回来。是母亲、父亲,还有其他几个朋友。熟悉的那个头像依然沉默,顾清宁这次却没什么太大波动,心脏健壮地跳动着。
即将迎来第八天。
三个人都没睡,黄狗也醒着。豆角和贮存已久的肉炒在一起,散发出焦香的辛辣。电水壶咕嘟咕嘟翻腾起来。热水迅速吞没了乳白色的粉丝,粒粒分明的黄豆,它们在锅子里翻滚着沸腾着,躲避伸来的木筷。而那颗鸡蛋早在另一只锅里煎熟,单等最后的时刻一跃而起。
灯笼落在石桌上,有光却微弱。黑夜笼罩四野外,星星散落漫天,不期然飞来飞去,等落在院里地上,原来是两根火柴在夏夜跃动。黄狗走过来,跟着几只飞虫也冲着火光勇敢地飞来。顾清宁匆忙许了个愿吹灭那光亮,顺着纤细的木头短柄,见博士握着它们的手落了点点灰烬,她坚持三个人分食那碗酸辣粉,辣椒和醋的味道让她一激灵,但很快,平息下来。
大巴车来了。这天上午,他们离开村子回家。苏珊再也没提开民宿的远大前程。三个人仔细打包好行李,跟着指路的人一路上了车选好并排的位置坐下。博士在中间,顾清宁靠窗,苏珊坐在另一侧。
聊天声逐渐被鼾声覆盖,等待无边无际。就在这一阵阵莫测的沉默里,车轮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汪,汪汪,汪!”车窗外竟然传来熟悉的狗的叫声,黄狗撕心裂肺,狂奔突袭。他们在同一时间朝窗外看去,发现那条狗从左到右,从右往左,从后向前,一路紧紧跟随,直到不得不消失在灰沉沉的烟雾里。它并不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三个人陆陆续续把头扭过来面朝前方坐稳,先是苏珊,然后是博士,最后是顾清宁,黄狗身边一片灰尘,但她从那灰沉沉里看出了一丝丝清亮。
从今天开始,她又长大了一岁,真的又长大了一岁。一切好像照旧,但又分明与往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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