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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流至诞生

时间:2024-05-04

桂诗塔

无名从天空坠落,遇见城市的逃亡者

她逃入地下边缘,彷徨中进入暗夜之城

光明在夜中诞生,远方在徘徊中出现

你不要走捷径,真相不会马上出现

你要耐心地,反复地彷徨

——题记

一、坠 落

无名在天上种花,她把生命之泉从天空洒下,浇灌贫瘠荒凉的戈壁石滩,浇灌每一片瓦砾下竭力生长的树种,浇灌每个黑暗缝隙中充满的阴影之草。黑夜就已经发芽的野草连绵不绝生长在石堆间,未知的根系盘踞在地下的黑暗国度,它们从枯木之心中长出,从树种的胚乳间钻出,努力地汲取、存留生命之泉。每一个种群的野草都遵循着一种特定的规律,它们生长的区域被预先设计和安排,它们草茎的形状、新叶的长度、生长的时间、蜷缩和枯萎的季节,甚至是埋入泥土中的根茎可以探入地下的深度都严格被约束。它们在被认为合适的时间组合成一幅特定的图案——特意为俯视之人设计,远远看去时,就像野兽的眼睛。它是规则的眼睛,规则不允许它闭眼,它便永恒地直视着头顶的太阳。它的瞳孔是黑暗的旋涡,黑夜的声音都在其中汇集,亘古的幽灵在其中徘徊。它住在山石与山石之间,住在相互交叉的阴影之中,而它用这眼睛望着太阳。高温下彼此追逐的黑鸟落下的黑色羽毛,无名从云朵之上浇出的生命之泉,都落入它的眼中。黑暗让线条交织,变得更加致密和粘筒,像是躲在暗处捕猎的蛛网,悄然把猎物网罗,来不及挣扎,便落入恶兽之腹。一场寂静无声的捕杀后,再让一切恢复原状。

无名能够看清它们的样子,能够看见野草为占领大地而伸出的每一根爪牙。野草把尖锐耸立的巨石当作楼房的框架,用自身去修建这座离太阳更近的楼房,这使它们针对太阳的反抗更进一步,但也意味着要承受更多的光和热。事实上,大部分野草都长期处于一个缺乏的状态,阳光下只能呈现出倒伏的懒洋洋的样子。为了保留生命核心,它们的叶间泛黄甚至枯萎,全身只能维持着由黄到绿一个过渡阶段的颜色。生长是费力的,生存更是费力的,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都可能使它消亡。缺乏使野草们放弃诸多需求,只把生命维持在一个简单的状态,这并不代表着一切变得平静。缺乏使其对未来变得悲观,从争吵到争斗,集群内部更容易产生各种各样的对抗。当然,客观地说,由于观察是表面的,观察得到的结论是外化的、形象的,还有更多的根系藏在瓦砾和石头下,也不清楚是否有暗流经过,也无法断定它内在的运作模式,显然暂时只能以表面来代表整体。不知道这片土地怎么想,它知道更多深处的消息,可惜野草与大地并不是完整地连接,只有一部分存在于土地之中。地下是相对静态的,地面上却是无时无刻狂轰滥炸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与结束,这里与野草有更多的连接和交互。一切都身临其境般出现着,具有强烈的指示性,仿佛更能融入其中,切身相关。实际上天空的空间也挺广阔,这些过分动态的事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大部分是无形的空旷的存在,是处于难以察觉或者不希望被察觉的时空。相较而言动态的信息就凸显出来,而制造一个响动便能引人注目,或许它是重要的吧?

某一个瞬间,与之对视的无名悚然一惊,她意外发现野草组成的眼睛中迸射出一种强烈的恨意,那种剧烈燃烧的感情与它们奇特的生长状态产生明显的对比,让她陌生又害怕。那眼睛如此笃定地直视太阳,想看穿太阳的弱点。但也只能看着,注视它升起落下,注视太阳变化的每一分钟,遥远的距离使野草的注视徒然又悲哀。太阳落山之时似乎拉近了天空和大地之间的距离,蔓延在天际线边的野草群落也许再努力向上一点儿就可以触及。要把枝丫伸长,要抵抗猛烈袭击的温度,要织出一张能够网罗出太阳的密网,让它不再放射如此耀眼的光芒,那时新生的野草是否会更加惬意生长。依从着这样强烈的愿望,野草蔓延着,在贫瘠又荒凉的石滩上生存着。也许这是打从心底想要实现的愿望,群体的愿望就是自我的愿望。只是对于太阳这样尖锐的恨意有些莫名,太过草率地把问题的矛头对准一点,且毫不动摇。地面上沸腾着各种找不到来源的信息,矛盾的症结却独独指向最明显的一点。强烈的情绪萦绕在环境中带来剧烈的冲击,这种动力和冲劲必须被释放。追随着群体的行为有一种魔力,因为不追随就是对立。野草并不了解,它也不知道群体是否了解,经过许多次流转的信息后形成的想象,是不是太阳的真实模样,简单地根据已知信息来定性,是否会让解决苦难的过程变得更加轻松。实际上太阳与无名一样,与大地一样,与那被规则框住的世界一样,也是不自由的,被约束着,是某种规则的仆人,规则不可能既要且又要,满足所有的要求。太阳让野草虚弱,也让它生长,当伤害降临时,起先获得的安慰与帮助便无足轻重了,唯一深深铭刻在心中的,只有伤害带来的疼痛和怨恨。

她看见黄沙间的黑鸟,它们在相互比较飞行,可以从前往后看,从左往右看,但不能从上往下看。就像她这样,从上往下看着黑鸟,无论那搏击长空的翅膀带它到多高的地方,在无名的眼中,也和那地面啄食野草种子的折翼之鸟重合在画面的同一点。在那一点,无论它向上多远,都还在原点。它追寻着高处,可是它的高处只是无名眼中的原点。黑鸟无法穿过云层,就像没有一片尘埃被风吹出这片地域,它们被规则限制在一个画框之中,而她正注视着这幅画面。如果把视野放得更宽一些,黑鸟变成了一个点,变成了一粒尘埃。它毫不起眼,振翅而飞向着高空时,又是那样坚定和勇敢。对于这幅画框而言,这幅巨大的画卷都是由这样万千个微小的点组成的,每一个点都带着矛盾的故事,每一个点都很难轻易抵达所谓的边际,每一个点始终有自己的定位,它们组成了一整个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

有人在这个世界行走着,他们总想寻找出口。谁也不知道,入口也放在出口的地方。当他们循着一件事的轨迹一步一步离入口远去,也是在一步一步中离出口更加遥远。经历了很多的困难最后又回到原点,脑海里充斥着一路上的经验和收获,却忘记了最初是如何进来的。记忆里初始之地一片大雾笼罩,时间略微修饰了现实的模样,甚至无法计量到底走到了何处。想要依从路上的经验,经验只会说过程的故事,而不知道开始在哪里。无可奈何,人徘徊在路上,徘徊在浓雾中,徘徊在惯性里。

无名注视着,陷入思索。伴随着对于世界的观察与想象,她的一部分也快掉进黑暗的旋涡,隐秘地滋生着不祥之物。这是危险的、致命的、不可控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闭上眼睛,然后心底升起那颗明亮的太阳。她应该把心中那只芜杂烦丝画出的野兽杀死,用生命之泉冲刷野兽尸体滚烫的血液,让它破坏腐烂,成为一朵野花的养料。然而她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行动,她不能控制自己,有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我了。阳光无法照亮每一朵野花,总有一朵躲在他人的阴影之中。要如何避免阴影产生,要如何照亮每一个角落,是一个太阳无法做到的事情。每一朵花都想要均匀又普及的阳光,如果太阳为了消灭阴影而变得更加炽烈,只会让已经被照耀的生命也变得憔悴。阴影便躲在那些憔悴又充满怨言的花朵背后,伺机而动。黑暗像是蛛丝一样把未开的花苞缠绕,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以花朵的拒绝和哀愁为食。另一个更强大的野兽破茧而出,阳光也无法再杀死这只野兽了,即使它吃掉了身边所有将要盛放的、生命之泉浇灌出的野花。无名只能看着,理智也看着,像一只没有人拿起的木偶,被动地等待未来的发生。无名的心上多了一片阴影,即使离太阳再近,也无法完全消除阴影。那只强壮的野兽就躲在那片阴影之中,以她的拒绝为食。

太阳曾经对云朵上种花的摆渡者说过,你不要长久地注视下方,否则你会坠落。你要畏惧,要警惕地眯着眼睛,要小心地使用力量。力量能够使你变得比羽毛还要轻盈,也能使你比黑夜还要沉重。太阳也知道无名的阴影,有了太阳便有阴影——要自己去消除,要割裂,要痛苦。逃避无法解决,时间并不会让过去的困难消失,只会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要持续地抗争,把必然的阴影限制在有限的可能之中,而不是无助地让它随意蔓延。

可她仍然在注视,无法控制,畏惧着不敢动弹,又希冀一双援助之手。她的脑海里盘旋着野兽的眼睛、折翼的黑鸟和四处徘徊之人。她注视着云层下的故事,因为她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她可以找到很多理由——她有很多拒绝的心情和痛苦的挣扎:她不喜欢被束缚,她能够飞翔,却为这份力量所困,她是力量的仆人,为了这份力量,她只能虔诚地亲吻它的脚背,并且为它服务。她理所当然会获得一切,因为这是力量的荣誉与奖赏。她遵循力量的指引画出风的形状、画出水的颜色和天空的重量。她种出最灿烂的生命之花,献祭给力量,力量给她指引入口和出口。但她有一部分希望自己是主人,她愿意臣服,也想要做主。她明白自由的风险,明白未知的窥伺,但她仍然隐隐地放纵自己注视,放任阴影的侥幸,她作为主人的部分长出了一只野兽,野兽有着一双黑暗之眼,像是她注视过的野草。

阳光也无法使她内心的阴影退缩,因为她在隐隐将力量转化为阴影。于是野兽不断长大,她也变得更加沉重,云朵无法驮起她,天空和太阳的力量全部被野兽啃食,她无法再飞翔,无法住在云朵上,她被动地坠落于曾经注视的地方。太阳说,她想走捷径,她想拥有力量,却不愿意臣服。她以不自由为名,拒绝做力量的仆人,她的拒绝和消极变作野兽,把她的所有力量啃食,她变得自由了,也失去了力量。她无力地坠落,穿过洁白的云朵,穿过入口和出口,掉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她也变成了一个点,一个画面中的点。坠落,经过漫长无法忍耐的时光,成为人,或者崩溃为一只啃食野草的野兽,也是在那个点之中。

无名离开了太阳,她不用再注视着阴影蛰伏的世界,而是进入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一粒尘埃。

二、逃亡之舞

无名降落在一片荒野上。

世界并不像她当初俯视的模样。她曾经站在高处,离一切都很遥远,云层把边缘模糊,炽烈的阳光把画面转化得干燥、焦黄。来到这里,才发现飞过戈壁石砾的黑鸟并非栖息在岩石的缝隙中,野草也并非只汲取天上落下的无源之水得以存活。她看见树林是远比野草耀眼的翠绿色,夜晚从城市里还会漏出色彩斑斓的灯光,远处的碧绿山坡里吹来带有绿色气味的风,以及视线尽头的蔚蓝色天际线。她曾经是那么专注仔细地观察过,却只注意到这片土地上的野草与黑鸟,这让人觉得滑稽又矛盾。云朵上那是局外人的角度,可以抓住其中的一点,不因为这点与环境、与其他种种复杂关系所困扰,置身事外便可轻松写意。而降落此地,她便成为其中的一点,并非独立的一点,落入其中便与世界之物产生了千般万般的关系。她无法静态地描述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因为此时每一个看见的存在都与自身密切相关,每一次看见它们的发生与变化,联想到自我的存在,对于不同的事物也带上不同的感情色彩。不断前行的过程中,由于事态的千变万化,思想也紧锣密鼓地繁复增加,许多存在走马观花地纳入脑海,看得再多一点点,又离过去远一些了。

站在燥热的草茎与巨石的阴影处,太阳缓缓沉入天际线。比遥远的天边更近一些的地方,是黑鸟栖息的绿色密林。树根向下扎入流动的黄金源泉,周围包裹着隐秘试探的黑暗。树枝向上探索遥远的天空,在极乐中开出金色的花朵。它们知晓生的喜悦,也知晓死的痛楚。树林包围着城墙,为城市树立起一道坚实的屏障。林中之雾为城市提供温柔的庇护,让来犯的野兽不知去路,亦不晓归途。只有黑鸟的哭啼,似远犹近地飘浮在雾气中,叫得人心头也产生了悲切的共鸣。

野花在碧绿的草坪中盛放,长发的提灯人幽灵般游荡在密林中,微弱的光亮仅仅把眼前的小路照亮。提灯人不仅仅关注眼前看到的景象,只顾眼前会像追寻猎物的野兽一般陷入迷雾。提灯人戴着金色的铃铛,走起路来在融化雪水流出的溪道中声声作响,等待着远方城市给予回应。要仔细地聆听,城市的钟声并不洪亮,而是缥缈的、若隐若现的,像是林中之雾,把你悄然包围,却无法用力握紧。不要刻意去抓紧声音,刻意绷紧的神经无法持续地提供注意,刻意让注意力被一瞬间拉扯到极大,在偶然和短暂的膨胀后无法维持又打回原形,甚至落入疲惫的山谷,费力地喘息和努力也再难登顶。要冷静下来,处于稍稍高于习惯性的警惕边缘,稳定地伸出一根小小的触须,持续地试探那个空白的空间,不能由于自己的不稳定而产生了空间里发生了变化的错觉。要有耐心,反复地探查,等待着笃定的那份回应。

钟声响起后,提灯人熄灭手中的灯火,固定身上的铃铛。他们不再听、不再看,在寂静和黑暗中嗅闻从高墙中溢出的城市的味道。有苹果的香气与野兽换毛季节脱下的皮毛,有燃烧的黑炭与折断的草茎,有堆砌的砖石和夯实的泥土,有烧焦的不知名灰烬。不一定是让人愉快的体验,也不一定每次都有相似的味道。相似带来的经验容易被复制,而在不相似中找寻某种共有的规则,某种潜在的不流于表面形态和形式的内里奥义,那才是开启城门难以被盗用的钥匙。他们拥有这样的能力,去嗅闻最浓郁的城市气息处,即是城墙较宽的裂隙,是门与门之间永远存在的裂缝。从那里,提灯人为入城之人开启进入城市的大门。

感谢源源不断涌入城市的人,他们的思想被凝聚起来,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而城市使用这股力量,从荒凉中建立起美妙的世界。明亮的灯光照亮黑夜,风把声音和气味吹来,那是在丰盛的宴会里尽情地觥筹交错,给城墙外不被接纳的逃亡之人以饱腹的幻觉。灯光唱出似炊烟般缥缈的歌谣,飘荡在荒凉的土地上。每一首美妙的歌谣,像是穿着轻纱的姑娘,有世间最美丽的容颜,为每一个不梦者织出美妙的梦境,为每一个精神贫瘠之人丰富灵魂的生活。而一切的源头,一切极尽美妙之处,便是他们的精神圣殿,他们甘愿为之奉献和劳作的庙宇,他们是仆人,是祭祀的圣果,是保卫的雕像。

可是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多人,并非每一座城市都对他们毫无条件地敞开怀抱。无名仰望着高耸城墙包围的城市,仰望着斑斓的光影从城市中放射而出,她不能进去。沿着城墙边的小径迂回,无名偶然发现城墙砖石之间存在的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她可以看见城市一角。一座桥把小河两边的人行道连接起来,借用泥土的状态和树叶的颜色来设计修筑的桥,看起来在尽力与周围的园林树木形成一幅协调共生的画卷。想要阐述“自然”的定义,但又不想囿于“随意”的困境。要形成一些流畅的线条,必须对每一个细节都去反复雕琢和模仿。这样繁复的过程,又失去了自然造物时的浑然天成。在这种需求和过程的矛盾拉扯下,某些细节被臻至特定的完美。基于一个特别的角度和时空条件的前提,桥梁拱形的弧度恰好把林中落日与水中幻日之景融为一体,远方蒸腾的热气似乎让天空的太阳出现褶皱的波纹,而河道水面扬起的微风又恰好让水中的太阳泛起微澜。出于不同的原因却又相似地合一,仿佛通过桥梁的载体天空与大地产生了神秘的共鸣,而此时的夕阳也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柔和光芒洒落在藤蔓绿色的新叶上。

她看见陆陆续续经过、跨过小桥的路人,暂时无人为小桥停留。抑或是城中有许多如此之景,可以把每一帧画面当作冥想的载体。每一帧都是局部的静态的细节,它们的存在只能片面地占有少许时空。只有当人动起来,带着那些静态思索的细节一起动起来时,它们的存在便在不同的时空中串联,而整个城市也串联起来,以完整的姿态行走在整个时空中。每一部分都关联起来,每一个个体都息息相关,包括钻进城墙缝隙的蚂蚁和飞蛾。虫子们不听谁的允许,便穿过厚厚的石壁和内墙上攀缘的藤蔓捷径,落在小径边的不知姓名的树上,落在野草新开的花瓣上,沐浴在光影之中。可进入其中,也意味着为之而动,也必然受城市的规则的约束而动。

这座城市不允许无名进入,没有提灯人为她指路,她也无法钻过城墙的缝隙。无名徘徊在城墙边,没有鞋来保护双足,徘徊中的每一个体验永远掺杂着踩在碎石上的疲惫甚至痛苦。曾经在云朵上是不需要鞋的,飞翔的力量使她轻轻倚在这个世界的穹顶上,低头看着想要知道的事情。那时的观察和想象是全然投入,此时看来却没有感同身受。那时她像是在一个静止的状态之中,一切都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不会超过,也不会缺乏,可以理解为稳定的富足。而如今当她光脚走在她所观察的地方之时,每一个对前方的想法都是靠向前的行走获得的,每一个步伐中能够切实感受到地面的温度和大地反馈的信息。当然这个信息不一定友好,获取的过程中充满了坎坷。而直到这时她才是真正意义上动起来了,特别是她的心灵。那些静态的有限的自我世界忽然被炙热的大地打破,可能会从中拿走一些过去的东西,又加上些崭新的不一样的事情。

在城墙以东的阴影下,无名看见了一群围着篝火的人。他们的皮肤和荒野的巨石一样载满了灰尘和沙土,有的人在啃食风干的猪腿肉,有的人跳舞,有的人沉默着,把背包中的树枝折断扔进篝火,有的人双手合十,低垂着眼喃喃念道:

“你是像我一样,不愿意向城市臣服,不愿意做规则的仆人吗?”

“我来自城市,早就臣服了,为什么不臣服呢?我无法不臣服。”围着篝火跳舞的人虔诚地回答。

故事要回到跳舞者逃亡前。他本来是生命之树的采摘者,他将金苹果放入竹篾编成的篮子,盖上银色丝线为经纬线制成的方帕,再将竹篮放入城市的中心,一切生命的源头——流动的黄金泉水,等待竹篮上方帕的银丝完全被金色浸透,这时竹篮中的金苹果将会孵化出城主的候选者。

“你们是在批量生产候选者,树林有那么多树,能够开出比城市所有人口还要多的金花,结出许许多多的金苹果,最后,这座城市只有一位城主。”

“不,他们不是这座城的城主。”

篝火边双手合十的祈福人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火焰有红色的心和金色的边缘,火焰是太阳的象征,在火焰边缘,祈福人黑色与绿色的异色瞳孔便无所遁形。不相似也许是不幸的象征,他穿着破旧的衣衫,夜里的冷风像蠕虫般钻进他衣服的破洞,又像贪婪的蝇虫锲而不舍地附着在他流血的伤口上。

自黄金之泉诞生的候选者们,要经过千难万险的跋涉,去四方最苦寒荒凉之地建立新的城市。他们要像野草般蔓延,像野兽般扑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学习野草,但不是成为野草。他们要除尽蔓延的野草,要排斥荒凉、冷漠和孤独。他们在衰败的废墟中挖出流动的黄金,黄金之泉,是城市的核心,是生命之源,他们借此建立黄金般坚固的堡垒,抵御黑暗袭来时的兽潮。把黄金般永恒的夜灯点亮,灯火不灭,生命应他们的呼唤而来,催生出绿色的希望和五彩斑斓的梦。学习,创造,建设,直到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长明的城市,夜里也要闪耀,去呼应黎明的太阳。他们是燎原的火种,是生命的诞生之地,也共同守护生命的延续。

“可是黄金之泉始终有限,它如此强大却不会源源不绝。”当最后一滴黄金之泉流尽,扎根于戈壁的密林也被迫枯萎,伴随着城市的衰落,城民被迫流离,带着饥饿和痛苦奔逃。寻找,建设,又衰落,是命运安排的不可抗轮回。

“是伟大的黄金,我们学习它,使用它的规则,我们臣服于它的力量,我们谦卑地劳作,向往美好的明天,我们向上,便能掌握更大的力量。我们使用更多的黄金之泉,我们探索所有未知的规则,直到泉水干涸,再也无法涌出。”

太阳常在,生的希望也常在,它们相似地处于一个让人可以看到却无法轻易触及的地方。流浪者踏上新路,寻找远方长明的城市,也跟随候选者的轨迹,寻找新的黄金之泉,等待新城建立的契机。这片土地的人数千千万,每个城市都依靠着最初的规则和自己的文化运行着,不是每一个城市都与来者契合,不是每一个城市都毫无条件地接纳来者。流浪者无法选择即将遭遇的命运,它不仅被追逐,也会被选择。选择的条件可能是颜色,是服饰,是说话的方式,是信仰的对象,也是拥有的多寡,是用千万种匪夷所思的理由将他们区分开来,出现一个又一个具有特定相似点的小集群。尽管客观来说他们都拥有相似的生活方式,属于同一个庞大的人类集群,但置身其中难免被洪流裹挟,被各种言之凿凿的形式分化为局部。分化无处不在,可能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和双手触摸到的以及自己脑中形成映像都是被提前设计的,被精心雕刻的细节。并不真实的信息,仍然导致剧烈的、真实的影响。

有时过分强调集群中次要的特点,甚至会导致集群之间产生强烈的冲突,因为不同特点是强烈对立的,随之也导致了集群的对立。某些城市并不拒绝这样的冲突,只要能从中获利。也许是城市刻意强调了这样的特点,以此作为某种存在的标志,也成了其中之人的认同与共鸣。某些特点是希望被注意的,而某些特点则是需要深深埋藏在黑暗的土壤里,即使它金子般的光芒像太阳一样耀眼,有些城市不想要这样的金子,这样共有的,具有一致性以及普遍性的金子便不太珍贵了。

这便是某种意义上的规则,也是城市运行的方式。对于大部分来者而言,必须遵守城市和群体的规则,遵守共识。以此作为界限也是约束城中人,根据规则的意志来参与行动,而不是以自我的意志来参与。在规则的指导下形成的特定群体,能够发挥出预先设计的共同特点。这种集体的力量在无意识间迸发出超越时空的洪流,共同流转向通往未知远方的河道中。城市本身并没有意识,城市集群也没有自主意识,可以说是城市创造了规则,也可以不这样说。因为规则只对于绝大部分来者适用,也有一小部分群体并非来者。他们修筑了城墙,修筑了城市,也修筑了抵御意识洪流的河道和堤岸,他们知道大部分的未来要往哪里走,是他们创造了城市与规则,制定、规划并且安排。

流浪者总是被过去的城市拒绝,却又期待着远方的接纳,期待或者是幻想。选择的前提源于被选择,也受制于被选择。行走,让流浪者们明白,无法超越规则,便要在规则之内超越自我,或是在流浪中超越自我。

“我们学会在正确的时间跋涉,学会用篝火驱赶戈壁的野兽,学会通过太阳辨别方向,学会捕杀落单的野兽,学会啃食黎明时蜷缩的野草。”

“可是我们无法计算能够进入的城市离我们有多遥远。我们一直在路上,想要去到的城市也一直亮着黄金之光。未踏上逃亡之路,路便可以用一句话说尽;踏上了逃亡之路,路却是无穷无尽的。在远处看着路,路是有边缘和尽头的;我们走进路中,却找不到逃亡的尽头。”是啃食者在发言,饥饿始终环绕着他,他又低头撕咬风干的肉,饥饿快要使他变成野兽的模样。

“要耐心。”

拾柴者看着黑暗的天空,万千星星在其中旋转。他以手中的木柴为线,将两颗星星连接,他以星星在木柴间相距的刻度,计算至暗的午夜,兽潮袭来的时间。他清楚地知道,虽然星星彼此相距比起木柴间的刻度无比遥远,但每一次他认真地观察,它们彼此的距离又更近了一点点。要耐心,或许有一天,它们会重叠。

三、边缘之处

野兽之眼吞噬泉水、阳光,再吐出野兽,追赶城外的流浪之人,把侥幸逃脱者驱向野兽之眼。流浪者在夜色中痛苦地挣扎,为野草的蔓延提供养料;无力挣扎者在黑暗中堕落,堕化为野兽。如果没有戈壁的野兽,也无法反衬出城市希望的长明。性命和生存的威胁使人们修筑防御的堡垒,谁也不会轻易外出,城市既是保护也是禁锢。这样看来,其实无论对于野草、野兽或者是城市堡垒而言,人群都是被需要的,人群是它们规则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它们的规则有自己的主导和设计,所有力量都来源于砂砾般的人群。那些松散的、渺小的、脆弱的存在,在遥远的时间长河里如尘埃一般短暂的瞬间,却能通过各种超越时间的纽带联系起来,把微弱的力量汇集起来。越是庞大,越是需要团结,在彼此特异的形状之外,一致又相似的目标使砂砾产生了深刻的共鸣,沙暴能够在狂风中掀起遮住烈日的幕帘,沙塔也能不断螺旋通往穹顶之巅。团结使砂砾不断趋近伟大的使命。

流浪者仅有血肉之躯和极少数相互呼应的群体,力量有限,难免要经历痛苦的逃亡考验。他们可以对付一只,可以对付一群,但无法对抗像黄沙般漫天袭来的野兽。野兽是狼群、是蚂蚁、是黄蜂,是团结着的、难以消灭的“问题”——源源不断,执着追逐。无法对抗,只能拼命奔逃,尽力与那些让人绝望的兽群拉开更远的距离,直到野兽无法找寻他们的踪迹,那时即使兽群始终存在,问题不用解决,也能当作它并不存在。或是在兽群的追击中溃散,潜藏在石缝、洞穴、枝头。分散的人群让野兽的目标无法集中,把他们团结的群体分化,形成各个为了小目标的分支,小团体的搜寻并不能完全覆盖这片土地,流浪者便在这夹缝中休养生息。

但是用逃亡来形容所有的流浪者是非常笼统的。“逃亡”表示被动的,是无可奈何的,没有选择的发生。实际上有些流浪者是主动的,他们所面临的困境一定程度上源于自主的选择,在抉择以前他们也反复思量、慎重考虑过,有些困难也早有预料。他们仍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他们脱离城市是为了追寻新的规则,他们来源于旧有的城市却充满了新潮的思想,过去排斥他们,他们也拒绝延续过去。他们拥有一颗璀璨的金子般的心,虽然这一颗心并不会让人获得对抗兽群的力量,无法明确指引自己期待的方向,也时常由于野兽的追逐打乱了自己的节奏。但无论如何,不能用逃亡来定义他们,即使下一个城市的城门始终为他而开,没有抵达理想他们绝对不会停留。

无名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更不能根据简单的印象去定义篝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她还不能理解逃亡或是追寻的真实意义,始终游离在他人每一言每一语之外,充满了置身事外的不真实感。彻底深入地思索如何把自己准确地归类定性,费劲又好像不太重要。她暂时找不到能够为之努力的事情,迷茫又被动地等待时间流动,略带好奇地倾听别人的故事,渐渐麻木地忍受疲软的脚底和脸上吹来的风沙。偶尔有火堆的火星溅落在皮肤上产生短暂的刺痛时,她也短暂地想起过去的事情,像是云朵的柔软和阳光的温度,想起许许多多再难以触及之地。现实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锁链把人捆绑起来,反倒成了局外人,看着记忆一遍一遍带她重复回到某个曾经,感觉非常后悔,超过痛苦的后悔。像是一瞬间难以咽下的反酸,似乎快要达到极致,无法忍耐、快要吐出——但绷紧了几秒,熬过几秒,随着时间过去,后悔又出乎意料地撤退,最后彻彻底底消失。她又回到一种消极的平静中,等待着打破现状的发生。

“跑!”突然,站在巨石上眺望的祈福者扯破了嗓子喊道。

绿眼睛的野兽群披着与夜色和土地融为一体的毛发猛地出现在他们身后,集合的狼嚎撕破了短暂的安定,黑暗中的眼睛贪婪地望着流浪者们。黄蜂像沙暴一般从远处席卷而来,蚂蚁从每一个黑暗的缝隙中钻出,灰狼伸出流着涎水的长长舌头哈气。没有人还能思考,奔逃本就会被疯狂侵袭。此时不分追寻或是逃亡,被命运驱使,人们一致地夺路而逃。星星仍然在天上缓缓移动,却照不亮漆黑的土地。

无名迟迟才反应,勉强缀在队伍末尾。人群越过平原,手脚并用爬上土坡,不知道这场追逐何时到头。兽群越来越近,脑海中又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一些对现状毫无帮助的画面。一如之前,某些瞬间短暂地出现,接着便意外地消失,也是怕了此刻的追逐。过去无法对此刻伸出援助之手,她只能自己逃亡,一步一步,带着这颗失去力量变得懊恼的心,还有那片不断汲取负面之物而越发沉重的阴影。

她假想过她还能够飞翔。尽管知道终会坠落,但她没想过毫无保留地把所有力量献给阴影。至少保留一点点吧,不要完全放弃飞翔的能力。当她落在慌乱的境地,要是可以飞行,不是飞到太阳那么高的地方,不是如这片土地上的黑鸟那般翱翔,只要能稍微飘浮在空中,比野狼跳跃时要高,比沙暴席卷时要高,就还能置身事外。可是阴影的野心远远超出她所能够承受的,阴影把她的力量一扫而空,用沉重的枷锁把她牢牢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她渴望自由,自由却与未知的危险相伴而生。品尝危险的苦果后,无名便落入这样的下场。光裸的脚踩在草茎和碎石的陡坡上,在血与痛的交织中生出老茧。她开始对黑暗中的寒冷习以为常,她知道某一瞬间的喘息只是短暂的,她会浑身酸痛,形容憔悴,无神的双眼会流出悔恨交加的眼泪。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也许会被狼群撕碎,也许黑暗之潮像是沙暴般席卷而来,不能呼吸,不能挣扎,把她缠绕。她可以不动,但被野兽攫取的恐惧,那种对撕裂、痛苦、黑暗的畏惧,远比所有后悔、失望要更有力。无名咬牙奔逃,苦苦支撑,却非她所愿。她开始怀疑,既然野兽源源不断,终有一刻她会累得停下,为什么要这么疲惫地继续无望挣扎呢?她攀上山坡,前方却有更高的山坡,野兽始终尾随。这个问题像是蛊惑一般萦绕在她耳边。

“要有希望。”领路之人也就是拾柴者回头看了一眼,他在被支配的命运之中仍然保持着一份从容。或许他观测天空星星运动的轨迹已经推导出未来发生的事情,无论将要面对哪些令人痛苦的挫折,他始终坚定朝着信仰的方向前进,无论过程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磨灭他对于信仰的追寻。他坚定地用他的声音和眼神感染着群体的每一个人,像是一个让众人凝聚的核心。至少这份逃亡的痛苦套餐已经被提前察觉,可以预估,便还是可以被缓解的痛苦。即便未来陷入绝望的境地,也能回忆起每一步切实踏出的脚印。

无名也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她没能从野兽眼中看出任何情绪,只是从幽深的兽眼看到了狼狈的自己,离流浪者们越来越远的自己。不知道还能想些什么,想象命运在兴致缺缺地摆弄手中的木偶,或许命运并不想让她体验已经被提前察觉的痛苦,干脆结束这一幕,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兽群向她不断迫近,浑身像是处于极寒般僵硬,她抬起想要与石堆融为一体的双脚,吃力地往前,然后——整个人踏空,跌了下去。

无名的脚下打开一扇窗——与地面世界隔绝之窗。从窗口落入地洞,从逃亡忽地停歇,只为她而开的天窗迅速关闭,把所有追逐的野兽隔绝在外。前方的人继续奔逃,继续在未知的黑暗中延续。不知何处的光偶尔穿过野兽躯体间的缝隙漏入天窗,洞中事物明明暗暗、隐隐约约。恍如隔世般,无名坐在一片软垫上,感受着柔软的布料温柔地贴合。急促的呼吸还缓不下来,心脏跳得很快。像是梦里一般,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包括她自己,也像是虚化般存在着。随着呼吸,整个身躯仿佛也在呼吸中扩张、收缩。吸气,身体像是气球般鼓胀起来,知觉随着身体的扩张慢慢游走在更大的空间中,跟着微弱的光探索远处的黑暗空间,像是蚂蚁一样往前爬去。明灭里,缓慢地把使人臃肿的气息吐出,气息若有若无,绵长地继续着,一边把膨胀的知觉不断收回,直到压缩得极小,集中在软垫上的某一点,像是一颗黑暗里的光斑。

一支蜡烛被点亮了。借助光斑似的知觉,无名才察觉对面坐着一位斗篷人,蜡烛自他手掌的火星点亮后,他便握紧了拳头,再看不见他手心的一点点光。不知道是因为烛光照亮了眼前的世界,对比起来火星微弱而难以察觉,还是因为火星已经完成了点亮的使命,斗篷人便干脆地灭掉了掌心之火。

“你是从更高的地方掉落进我的地洞吧,只有那么沉重的坠落,才能砸开这扇边缘之窗。”斗篷人说,“那些野兽——偶尔仍然在窗缝间嗅闻气味的野兽——永远无法进入这里,这里是边缘之处,地上与地下的平衡界限。而兽群从野兽之眼被地下吐出,它们是所有地下拒绝的产物,简单地处于‘是’或者‘否’两种状态。野兽会在地下或者地上,而这两种状态天然排斥、截然分开,它们无法处于两者之间。”

掉入边缘之处的无名,便是摇摆在“是”与“否”之间,处于矛盾的状态里。天窗外是清晰的世界,野狼的皮毛、干枯而蜷缩的草茎和碎石子都有自己锐利的边界线。而边缘之处稍显模糊,蜡烛有限地照亮了人的存在,四周都被光斑无法穿破的黑暗笼罩着,身下的软垫也仿似悬浮在暗色中。黑暗把未知驮起,轻飘飘地避开偶尔闪过的光斑,只余下不可说的未来,倔强地寻求不可知中的可知之路。不知路有几条,又通向何方。

“你独自一人吗?”无名问那位斗篷人。

他不再说话,把蜡烛放在摇摇晃晃的黑暗里,一同悬浮着。斗篷人盘腿而坐,双手合十,也许他早就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也许他根本看不见。他是一个盲人,是一个聋子,但却不是一个哑巴。他在自己觉得合适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他和世界格格不入,离群索居,既不是暗,也不是明。他处在边缘,穿着黑色的斗篷,手心却能燃起火星。在他身边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地上,阳光播种之处,一条通向地下,黑暗繁殖之城,可是他哪里也不去。他在边缘的界限,脱离所有的关系,不听,不看,只有自己的心。

但是无名不能。她如何割下心中那片阴影呢?她吐息着,扩大或者收缩。但是知觉没走多远便走不动了,像是被野兽赶走的她,也没有维持多久的逃亡状态,忽地又转变了。到处都是令光芒溃散的黑,黑暗围绕着她,各种想法和思考也盘旋在脑海。盘坐着,觉得固定了一个姿势让人非常难受,站起来也无法保持许久。无名意识到,她不能站在此地,她不知道如何静止。不会静止的人无法在边缘永远停留,她被光召唤,也被夜吸引,她彷徨、徘徊、犹豫不决。她因为无为而焦虑,因犹豫而无法排解焦虑。矛盾的是,她本来不知道想做些什么,但却也不能什么也不做。

“你不回应,我像是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墙壁,只有自己的回音。这里的空气压抑沉闷,我无法继续待在这里,这里的每一秒比我以往所有的经历都要更加漫长。我搓着手心,想让自己做些什么,让具体的行为把这个思想打断,可我的脑海仅仅安静一瞬,我就从天上狠狠地坠落,思索如狂风般席卷我的宇宙,我要说话,我要走路,我要摆脱矛盾,我没办法领悟。”

她要寻找新的出路,即使那条路通往最为幽深的地底之城,她没有选择。于是她拼命跳跃,想去洞顶的窗户,她踩踏的软垫,让自己再沉重一些吧。她甚至愿意与魔鬼交换,把她的所有全部拿走,只要阴影变得更加沉重,越发向下,击穿这个彷徨的边缘之境界,向下,直到心灵的谷底,一个踏实的地方。

无名踏入烛火之外的黑暗,向外,或者向下。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不知道走了多远,才完全踏入未知黑暗之中。离开烛火渗透的黑暗,膨胀,再无边际地泄散。无名像是边缘洞中的斗篷人,不能看,不能听见,无边的寂静中,大声喊叫却没有回音,像是中邪的旅人。她拼命挥舞着手臂触碰四周,却只有一片虚无。她必须向内看,穿透那层彷徨的乌云,观察自己跳动的心。

四、暗夜之城

黑暗是一趟漫长的旅程并且没有任何收获。无名可能朝着一个方向,也可能在途中转变了无数次而自身毫无察觉。没有回应意味着煎熬与绝望的乌云永远悬在头顶,她没有伞,雨也还没有下,可能下一秒会有瓢泼大雨,可能雨永远不下。

比起终点或者结局,旅途中的任何心情便会暗淡无光。无名光裸的双脚因为逃亡落下的伤口渐渐愈合,处于当下,便再也回忆不起当时的阵痛。无聊的路上,可能会产生仍然被野兽追逐的幻觉,她拼命地奔跑却还是被追上,当兽群嘶吼着扑向她的时候,一切又化作泡影。她感觉到身体因为幻觉恐惧而战栗,却再也没有伤口使人疼痛流泪了。某一个时刻,她想起曾经在云朵上种过的一朵花,那朵花无法被看见,也不会因风的吹拂发出声响。只有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抚摸,去感觉它茎叶上细小的茸毛,去触摸它花瓣的形状,去嗅闻留在她指尖的一抹幽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看不见的存在。用手轻轻地抚过花的枝叶,就像是每一场落日时晚霞柔光轻轻氤氲在云朵的边缘。但是更多的光之鳞片与云朵擦肩而过,落入深蓝色的大海。那时的海也像天空,海面被吹拂时会短暂地记录下风的形状,天空的云朵也同时被风自由地捏造。太阳在蓝天摆渡,也在无垠的大海摆渡。它从一个无人的远古慢慢踱步而来,像老人般庄严,又仍有孩子般的活力。

抵达是不经意的,关于抵达和未抵达之间的故事总是在自我的幻想间忽然就发生了。可能在无名沉浸于过去之事的同时,也可能是在她打算想象的那个念头升起之前,无名看见了暗夜之城的轮廓,或者是城墙的轮廓。并不是要用暗夜之城来形容它特别黑暗,而是想说地下城市在黏稠的黑暗中建立起来的,它是被黑暗包裹的城市。能够在黑暗中被看见,也代表城市自己存在光亮。暗夜之城不仅表示它所处的位置,也是在说它处于的一种状态。为了在未知中隔离出一道可知的地盘,暗夜之城始终处于一种被挤压的状态,厚重的城墙层层包裹,像是在保卫一颗将要被黑暗虎视眈眈的内心之茧,等待它从中破茧而出。

从外向内而言,城墙保持着一种坚硬的态度对抗着外在的压力;而从内向外而言,它的保护对于内里是柔顺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城墙也属于一个等比例缩小的边缘之处,处于暗夜之城内与外的交接点,处于矛盾相互挤压的边界。它本身包括了已知的城市与未知的黑暗两者相互对立的性质。在两者抵抗交锋时,产生了这样一条确实存在的界限。有时候已知会占上风,此时城墙更多地展示出它已知的自我性质。在这个确定的时空条件下,可以准确测量它的轮廓、本身的材质和占有空间的大小,循着它凹凸不平的外表,或许还能看见上一个来者刻下的“到此一游”标记。但已知的显现并不代表永远持续的真理,它在时间之流中占有了短暂的一部分,随着对抗的此消彼长,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或许下一次交替里未知略占优势,已知的真理被未知穿插,像是可见的轮廓里隐约出现各种超越理解的幻觉。考虑到此时未知所占有的部分更多一些,就连修筑城墙的材料也难以下定论。有人以木质结构来定论城墙的砖石,是基于它可见轮廓里的木质纹路;有人说是堆砌了切割后的石块,是考虑到它坚硬的质地;有人说是码放烧结后的黄土砖,因为城墙每一处显现的轮廓都留下了人为制造的痕迹。观察者们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城墙的性质越发模糊。这种模糊并不代表着事情还未被完全参透,而模糊就已经是它完全的内涵。模糊代表着对于城墙性质的追究并不能得到一致的答案,基于未知的影响,纠结于作为边界的城墙这个出发点,它本身就是归属于难以参破的未知,未知永远是摇摆的。因此随着时空条件的变化,建立在不同时期的观测结论,可能会完全矛盾,让人不可理解。

无名也像是被未知与已知穿插着。未知是黑暗仍然在她心里布下的阴影,而已知则让她外在的形状从黑暗显露出来,如同城市轮廓一般可见。暗夜之城的守门人远远望见,便急促地询问:“你从哪里来?”

“就是你面前的道路。”无名回应。

“那里没有路,只有一片黑暗。”守门人质疑她。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或许是从天空跌落之时,或是从边缘之处踏入黑暗的缝隙。我听不见也看不见,走了好久才来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形容黑暗里的时间,有多少路,多少同行之人,如果不是光的呼唤,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无名没有决定过要去哪里,只是希望逃离游移在边缘时的矛盾和不安,准确来说,就是无法平静的不安内心驱赶她动起来,她只是巧合地遇见了这里,她的态度也在摇摆着,“我不一定要进去!”

当无名准备大声表达对于守门人的不满和对于未知城市的不了解时,城门反而缓缓打开,向着她这位徘徊已久的旅人敞开了怀抱。也许她的某一句话正是开门的暗号,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这里是彷徨之人的国度。”守门人不再解释,他的身形就定格在那一个瞬间,凝结为一座雕像。守门人的红色长袍还保持着稍微鼓起来的形状,不再柔软的质地让袍子的红色显得发暗,长袍下摆利用黑色丝线经纬交错提花织造而成的图案更加模糊。隐约能发现暗纹里描绘着某个时间发生的故事,好像是一个将要从山坡上起飞的逃亡者。兽群紧紧咬住他的长袍与他上升的力量角逐。他拼尽了全力,他想要摆脱身后无数兽群的追逐,摆脱荒滩里黑暗的旋涡,摆脱野草编织的罗网,摆脱命运对他的强迫。其实他也可以脱下长袍,也许那袍子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别人无法理解的意义。

无名没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她总是顺势而为,有时候叫作随波逐流,有时候叫作懒惰。既然大门为她而开,她随便去看看。她一步一步靠近,越发感觉城墙如此高耸巍峨地矗立,气势磅礴,仿佛要把地下的世界与地面连接起来,甚至想连接那黑暗尽头的穹顶。城墙的臂膀如此宽厚,仿佛置身其中之人再难以逾越。无名知道,暗夜之城必然被黑暗包裹。墙壁高耸却无法到达穹顶,它努力趋近却永远隔着穹顶一段距离,那些远远望着咫尺之间的距离,走入其中才发现那就是无穷无尽。它必然无法以这种方式到达终点,但事情不是只发生在终点,更多的是处于追寻的过程。正因为城墙对于穹顶的追寻才成就了黑暗之城,它站立于此,光才能在黑暗的缝隙中喘息,不断孕育出极为明亮的核心。以此来照亮已知的存在,来树立可知的界限,对抗黑暗的侵吞。

暗夜之城是有光的,有光才能对抗黑暗,有光才能看见城市的轮廓,意识到城市的存在。光和城墙是相互诞生、相互成就的关系。光为城墙对于黑暗的对抗提供后备力量,而城墙坚实的立柱为光在黑暗中支撑起喘息的空隙。先有城墙还是先有光,是一个矛盾的问题。它们如何产生,即使可见的光也只会告诉大家有限的信息,令人好奇的源头还要经过层层剥离才能察觉。作为暗夜城市的明亮核心,似乎比起地上绿林环绕之城更加璀璨和耀眼。或许是因为无名在黑暗中的时间太久,才会觉得光芒明亮甚至刺眼。暗夜之城的光在诞生后便想努力摆脱黑暗的压迫与包裹,光说要向外去,它扩散地、向外地、具有穿透力地不断延伸。从高墙与穹顶的缝隙间透出,从城门无法完全闭合的长缝里透出,从城墙砖石间某个无法拼合的缝隙透出,它照亮了守门人的雕像,也有限地照亮城门外的世界。光是呼唤迷途旅人的信灯。

暗夜之城,像是黑暗不期望下孕育的一个蛋,它是对抗黑暗膨胀与扩张的产物,它是黑暗辽远的殖民地上燃起的独立星火。它诞生于黑暗却逐渐成为独立的个体,不再属于黑暗。黑暗越是对它压迫,它越是创造出与之相反的光的胚胎。光之蛋已经成形,黑暗却并不亲切。城墙高耸,把整个城市包裹起来,是抵抗黑暗笼罩的蛋壳,对于黑暗永远坚固,对于光却允许从中漏出。黑暗蠕动着,想把孕育的光之蛋挤破,光之蛋在黑暗暴力下想挣扎、逃离,每一瞬间都要拼命喘息。光与暗排斥,光也以无形的压力反作用于黑暗。

孕育胚胎总是充满了苦涩的秽物,每一次呼吸都让环绕光之胚胎的蛋液更加稠密。无名踏入城市的瞬间,黏稠之液便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围绕着城市最中央金色的光之胚胎旋转。蛋液中充满了各种腐烂和肮脏——有食物的残渣或者动物的尸体,被野兽群赶入黑暗旋涡的逃亡者们也漂浮其中,有些人呕吐,扭曲,是形体上的痛苦。有些人眉头紧皱,昏迷后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他们绝望的情绪让蛋液更加黏稠。所有破碎的肢体和腐败的生命覆盖在好奇的意识上,阻碍着存活之人对于光的迫近。原来呼唤旅人的不一定是善意的光芒,有人以为在黑暗中不断下沉便能立马抵达内心之茧,找到阴影背后的真相。但是光是诞生于挣扎中的,意志不够坚定便无法承受蛋液的浑浊,即使将要抵达光之源头,也失去了本来的面貌和想法。暗夜之城不是幸运的捷径,命运从不垂怜逃亡与彷徨。

无名回忆着当初地洞里斗篷人的模样,想学他那样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可是她太过焦虑,还没有耐心地学会静止的方法便匆匆忙忙踏入黑暗的肠道,当黑暗醒来,便把她与所有她最为拒绝、憎恶、害怕之物搅拌在一起,挤压成形,直到产出。她已经进入了城墙,不会因为黑暗的膨胀而被压扁,可是光的胚胎仍然让这位彷徨者无力。她旋转,昏迷,身上沾满痛苦和绝望的液体,黏稠使她下一个呼吸都更加费力,她变得丑陋、消瘦。她的绝望、她的希望,包括她内心阴影中强大的野兽,一切都被搅拌打碎混合入黏稠蛋液中,她的每一部分痛苦地分裂开来。她仍然存在,却趋近于无。阴影仍然带着威慑包围在她身边,甚至分布在暗夜之城的每一个角落,可野兽再不成形,无法凝聚成庞大的集合。

无名随着旋涡的旋转,逃亡者也随之旋转。也许逃亡者早就厌倦了流离失所,却不为城市接纳。他们认为逃亡可以离开当下的处境,当初没有解决的问题就会离他们远去,这是一个幻觉。阴影如影随形,没有把它拘禁,便永远无法逃离。他们越是欺骗自己,越是陷入最黏稠的处境,那脚下的陷阱充满着拒绝的地狱之物,一个瞬间就把人全部吸走。

众人被迫与黑暗一同孵化光之胚胎,在丑陋与肮脏的界限中浮沉。光,诞生于最黏稠的黑暗,最被拒绝的阴影之中。破茧之时,光从最深之底被吐出,如白鸟的羽毛般轻盈。

五、岩浆与蛇游

痛苦,撕裂的痛苦就是从脊背开始。无名被迫吞入最为恐惧之物,伴着蛋液旋转中渐渐靠近城市中心。光想要继续穿透她的身体的缝隙,阴影随着恐惧膨胀又被旋涡扯散。

她想起太阳说过的话——要自己去消除,要割裂,要痛苦。不能走捷径,必须经历一个幽微又漫长的抵抗过程,她越是害怕阴影,越是逃避,抗拒并且拒绝,甚至想把身体拿给阴影,想让阴影承担压力,甚至可以被动地成为傀儡。但她仍然徘徊到了令人撕裂的罗网之中,所以她的降落也是一种必然吗?痛苦也是命运的必然吗?她不去解决,便被光撕裂,阴影、恐惧、迷惘、徘徊,所有成长之物与阴影的添加都从人身上剥离,只余下一个致密的、胚胎般的自我。

灼热从最为幽暗的腺体蔓延,无名的脊柱长出一条火龙,火龙之头就在她的脑海中嘶鸣。火龙有岩浆般滚烫的血液,一瞬间就点燃了她的心脏,炼金之火熊熊燃烧。所有剥离了阴影的胚胎还需要最后的灼烧,经过最炽热的煅烧才能真正理解光的诞生,光之胚胎也要燃烧自己。那些苟延残喘的野兽残片,它们在污秽之物中化作无数条游蛇,带着无法掩饰的饥渴,吞噬着从人们身上剥离的产物。火龙之头向上怒号,石与石之间摩擦出极为明亮的火星,岩浆从火龙口中喷薄而出,带着炽热的光芒和要燃烧尽一切的气势。

城墙破裂,整个暗夜之城被黑暗迅速孵化。光的胚胎上升,超越黑暗的穹顶,破开地面的土壤,不断上升,直到抵达云朵之上,洒落出点点星光。成为星星的胚胎很快熟悉了自己的定位,仿似亘古而来,高悬已久。它融入了万千星河里,变成其中一个不刺眼的光斑。但它始终燃烧着自己,即使黎明将至,太阳把所有星星的光辉遮掩,烈日的午后它也会孤独地燃烧着,等待下一个夜晚。

无名回到了地面。她剥离了所有的阴影,属于万千重新诞生的胚胎,与光伴生。借着光孵化的力量,山摇地动,有些土地隆起变作了高山,有些土地下沉被咸水淹没化作了海洋。岩浆本来似血液般搏动在人们身体之中,随着光之胚胎从城市中央喷出便四处奔涌。它们分为无数的直流,向四方流动。它们吞噬遇见的一切事物,形成最自我的流道。它们源源不断,直到被大地边缘的海洋阻止,被迫在升腾的蒸汽中化作顽石。每一颗石头都有自己的花纹,就像每一条岩浆都走出了自己的路,它们在自己的世界,在天涯海角讲述故事。

岩浆脱离人体便成为独立的一部分,不属于人,也不与人相合。害怕岩浆灼伤,每个人孤单地站在自己的小天地中,本想抱团靠近,四方流淌的岩浆中伸出无数痛苦之蛇,为了避免毒蛇的咬伤,人与人只好相互孤立,再也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的心。割裂,从一个胚胎般纯白的时候开始。当习惯了并不真实的交流,即使有人再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内心和盘托出,也没人会相信那份真诚了。

无名又踏上了孤独的路,以一种孤独又轻松的状态。借助流淌的岩浆,借助城墙的蛋壳破裂而成的残片,重新诞生的胚胎们乘着这片扁舟似的残片漂流而下,乘着星夜闪烁的微光。过往的阴影仍然在岩浆中燃烧,但它已经被完全剥离,无法重新附着在人的身体之上。

“你要去大海,还是高山?”一位路过的白袍人问无名。

“随波逐流,也不知道会到达哪里。”热气流淌中无名的皮肤干燥起皮,她抿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小心地避开四周溅起的光热,它们是致命的毒液。

“我要去大海。我要像落叶般轻盈,随着自然之风,最终吹入大海。我从来没见过大海,听说大海有着天空一样碧蓝深邃的颜色。你注视着大海,就像注视着天空,天空能够教会你的道理,大海也能教你。大海也是一个辽阔的世界,有自己的森林、自己的种群,我要去拥抱大海。”白袍人自顾自地说完,他没有那么在意无名的回答。他用长袍扎成了帆,借风为自己助力。他主动地在岩浆的支流中选择着自己的方向,打算朝着大海而去。选择有时会把他带向高山,有时会把他带向山坳。不过只要他想要去到大海,坚持不懈,也许不是他想象的时间,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道路和方向。最终他一定会到达,就像万千的溪流,都会汇入大海。

无名没有决定,她可以选择大海,也可以选择高山。燥热的气体蒸腾着,或许让人不适,但不至于痛苦,不至于无法忍受。这样也可以,站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之间,所有外在的影响都被岩浆隔绝。即使在黑夜里,她的世界也因为岩浆变得极亮,像是陷入白昼的幻觉。什么决定都不用做,什么力气也不用。她看着岩浆之蛇把阴影碎片吞吃,看着雨水在岩浆中蒸发,看着不再炙热的岩浆凝固为凸起的岩石,来不及逃离的蛇也被一同凝固。最终这里都会凝结,所有岩浆之蛇注定变为石头,它们会被风化,被水侵蚀,被人打碎成颗粒,被时间碾作尘埃。在这个石头变为尘埃的漫长过程里,那里面会有黄金吗?还没被吞吃的阴影碎片是否也一同凝固?

已经有许多人从她身边驶过,他们用自己的风帆自己的船去想去之地,无法决定之人,也先往前看看。人和人之间离得越来越远,在岩浆凝固后这个距离也无法被缩短,它将保持着被拉长的状态,是一根无法回弹的橡皮筋,会更远,甚至拉断。无名早就听不见白袍人的声音了,他的身影在天际化作一个小点,就像黑鸟远去之时,在整个世界留下一个微小的痕迹。

“所以你呢?”一条岩浆中的蛇化成一个女孩的模样,下身仍然淹没在岩浆之中。

“我?”无名诧异有人对她说话,看着蛇女她仿佛照见了自己的模样。

“你要去哪里?”蛇女问她。

“我不知道,站在这里也挺好。”

“这样怎么行,你看他们都走了很远,他们路过高山时捡到群山赠予的果实,他们路过戈壁捡起黑鸟飞过时的羽毛,他们到达丰饶之海,海底有无数馈赠,你怎么还能留在这里?我为你着急,他们远去的人早就藏起最珍贵的宝藏,你再迟一些决定,迟一些抵达,便只有残羹冷炙,甚至一无所获了。他们占有了全部!为此你要去更远的海,去另一个海的角落,去天涯海角没有被发现的地方。你不忧虑吗?你还不起身?还不出行?”蛇女急切地催促她。

“那我往哪里?”

“你且随便找个方向,速速前去,你这么没有斗志,我怕你永远都一无所有。”蛇女引着她踏上一片无人的扁舟,又给她一把金子做的桨。蛇女鼓励她相信自己,只要不放弃,靠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去到梦想之地。

无名接桨谢过,要不然便试一试,她也去寻找大海吧。如果能够抵达大海,看夜空群星落入海之镜,用她脚下的船走过星与星之间的距离,看她漫长的旅途中能够用星与星之间的连线画出怎样的图案,那个时候一切将会是多么美妙!

可她打定主意,却发现土地之船离远方湛蓝越来越远。有些岩浆是不想遇见大海的,大海会使它们变得如石头般沉重。因此有些岩浆选择与海洋相反的方向,它们倒流回诞生之地,倒灌进冷却的暗夜空壳中。无名便在这样一条岩浆分支中,被支流裹挟着又回到已经走过的路途。已经被娩出的胚胎怎么能重新塞进黑暗的子宫呢?她想起令人恐惧的污秽,想起绝望的挤压,她绝对不能再面对。为此,她只能卖力地划船,卖力地逆流而上,告诉自己无论什么困难也不会把她打倒。她拼尽全力,每一秒,都迫切等待着想象成为现实。幻想的美妙驱使她不断克服疲惫的躯体和徒劳的惘然,而那个美妙的瞬间也化作神圣的结果,她渴望着,无比渴望。任何山林甘甜的果实和飞鸟华丽的羽毛都无法替代这种渴望。

时光飞逝,渴望不断膨胀着,反复又漫长的过程让她疲惫。只有天空的星星,抬头时似乎还留在记忆中观察的地方。她还没有抵达大海,必然一无所获。任何经过的风景都不再美丽,任何与想象结果违背的获得都变得面目可憎。她不断反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她幻想着再获得力量,想飞起来,想走捷径。这种渴望却没有回馈的经历实在太煎熬了,下一秒能逃避吗?下一秒能结束吗?

“我划不动了。”无名说。

“不进则退,你还能走,就不要放弃,不然一切是徒劳。你要坚持,你看看前方,那水天一色相接的美丽之处不就是大海吗?你再加一把劲,一切都越来越近了。怎么能在最后关头放弃呢?人最美好的品质,难道不是奋斗、拼搏和锲而不舍的毅力吗?只要你有心,愿意坚持,再高的山也无法阻挡你通往大海的步伐。”蛇女再一次出现。

“可是我很疲惫。”无名连头也不想昂起了。

“哪个人不疲惫?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不付出耕耘哪儿来收获?那远处之人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甚至没有我赐予你这样的金桨,他们早就抵达自己梦想之地,而你呢?你看看自己,才离开多远,便哀叫连天。你把桨还我,我觉得你哪里也去不了,你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可怜人,你也可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真瞧不起你,你个懦夫!”

蛇女愤愤不平,作势要抢走她手中的金桨。这是一事无成的无名手中仅剩之物了,虽然来自蛇女的赠予,可无名不想被夺走。她紧紧握住桨,不顾手中的血与汗也要拼命握紧,不管眼底的泪让伤口如何痛苦委屈,她也不放手。就算伤口愈合又因船桨磨得起疱,就算愈合的疤茧与船桨凝在一起难以剥离,就算船桨手把中传来的岩浆温度快要使她融化。

无名绝不放手,像着了魔般——

直到昏迷。

六、黄金世界

无名醒来时,出现在一个金黄色的世界。她回想着刚才最后一次的昏迷,心脏用力地搏动却无法把血液运动到目标的地方,它赌气般停了下来。血液跟怒气一同在胸膛中错误地汇集,所有可以泄流的通道都被疲惫堵塞,她喘不过气来且越发疼痛,像是一只怪手把她心脏周围狠狠拧住,仅存的意志拼命挣扎着想摆脱不断增加的剧痛和窒息,还没达到角逐的终点,她忽地失去了意识。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一切都是金黄色的,像是均匀地用黄金铸造而成,且只有这种金黄色,再没有其他。金黄色热烈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是黑暗笼罩的地下那般无边际又不可名状,是黄金色的暗夜,是一片金黄色的虚无。她想寻找边际,进而寻找出路。她找不到边缘,不过奇妙的是,随着她的思考,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移动,转瞬之间便能从此处到达彼处。实际上,在察觉这种移动前,她早在两处间反复好几个来回,像是脑海里杂乱的、翻来覆去的思想。思想一会儿顺着慌乱的情绪不断蔓延,一会儿又被理智填平,一会儿说累得不行,一会儿又元气满满。无名就在这样一个纯粹的黄金色世界,像是脱离了物质的束缚,只剩下意识的存在。不过这样的想法前提是她本身就截然地把物质世界和意识世界认为是两种不同的世界。努力不带偏见地描述,她被抽象化存在于这个黄金世界,以某种未知的手段,物质的躯体以及意识(或者是包含意识)而独立存在的“她”转化成一种未知的、无形的、抽象的个体,在这个黄金世界,在这里她像意识一样不定,意识也无法用物质去衡量。

无名想看看自己,具体的形象的自己。还在地面的时候,她可以用手触碰自己的皮肤,用眼睛观察自己的形体,用五官获得外界信息的同时也能获取自我的存在,因为有外界与环境的参照,所以她能够在意识中描绘出自己的存在,并且将自我与世界截然分开。而在黄金世界里,她找不到任何参照,一切都是黄金色的。她不能以世界为参照表征自己是否在移动,以探索世界的变化表明自己是否到了新的阶段,整个世界都是浑然一体的,世界在开始和结束的时候都给予她同样的黄金色反馈。她只能借助感觉,即使自身是无形,她至少能感觉自身,能通过自我有限的感知来判断她刚刚经历了什么,能通过自己本身去感觉存在如同思绪一般流动。

无名想走到黄金世界的边缘,若能找到黄金世界的尽头,即世界的有限,那此刻确实存在于有限世界之中的她,即使在这个世界中她本身的存在像是极限般不可捉摸,也能用加上前提条件的有限去描绘。那她便能借这个世界的边缘作为参照去比对自己的存在,还能感觉自己的模样,还能想象事件的发生、空间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她想要找到给予她感受到黄金颜色的具体存在,不是用脑海中金黄色表现出来的印象来指代,而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客观产物。

假设黄金世界存在一定的边缘,那么边缘由于边界的特性必然与它囊括的黄金世界之内部存在一定的差异。从这个假设的差异出发,无名细细地寻找着能够感觉到的特别之处。黄金的感受来源于世界整体的反馈,同时在自我意识可以划分出的每一个时空大小里,也能均匀地感受到部分与整体的一致。甚至包括对于她自身的感受,仿佛身体的每一部分感觉都与这种均匀契合。没有特别和迥异之处,或者是因为她所能感受的存在无法包括整个黄金世界,那么到底她随着意识移动的自我到底能在黄金世界占有多大?同时反过来想,如果能够感受到她只是局部地占据了黄金世界,那么她的意识与存在便可以用这个有限的大小来表达。

在这个黄金世界中,任意给出两处,表面上相距了一定的距离,既然在无名意念之中可以来回瞬移,实际上在意识中两处世界便会变得无比趋近。她既是存在于此处,意念停留的此处;又能随着意识的转变存在于彼处;当她意识分别相当地落在两处,于是她在这个瞬间同时存在于这两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本来相差甚远的两处因为只有一个完整的她而成了一处;而当她的意识并不确定地落在某一点或者某几点,她便如意识那般飘忽,她可以同时存在,也可以说并不确定地处于某一处;当她放弃目力所及的有限空间,放弃形体有限的固执见解,而尽量把意识不断延拓,想象着自己的意识辐射到周边想象能够囊括的一整个区域,而在这个神奇的黄金空间,她确实能够落在想象之中区域的每一处,因此她能够将这预判的遥远空间距离压缩成为一个极小的点,她要去点外,只能更加向外,要比极限和边缘移动得更快。她尽力想要更加延伸,可以实现延伸,因为意识也不可名状,没有固定大小的形体,没有确定的存在。因此,她不能再用有限、确定的结论不假思索地强加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中,为了确实地了解,她打算不断向外,直到触碰到想象中的壁,也是能够符合她理想的结论终点。

但是没有壁,又一次尝试,也同样找不到。她扩大,又坍塌成为一个点,这个点的意识朝着黄金色游荡去,闪过无数的记忆、走马灯般的过往后,又变为一个点。向外似乎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确实也无法确认方向,无法描述这种行为,无法描述这个世界。她始终困囿于想象的有限,她的每一次延伸都是有限朝着无穷的逼近,其实无法用有限去丈量无穷的边界,有限只是无穷之中的一个点。

因此无名说,黄金世界没有壁,没有边界,没有尽头。

甚至大胆想象,无名她本身就转化为一个黄金世界,她在其中转瞬之间的移动不过是意识的自然流动,所谓的“我”便是本身,所谓的“它”即非我之物,也是“我”的一部分,只不过“我”固执地认为“它”为身外之物,固执地想要找到“它”的极限。全部的“我”,就包括所有的被接纳和被拒绝。在这里,她无法用物质之词去度量,也无法用时间和空间度量。她存在,可算是一瞬间,也可以看作永远,可以是极大,也可以是极小。也许是全部,也许是虚无。曾经无形的“它”与“我”本居住在有形的躯体中且不可分离,当物质世界的体验全然反馈到有形之中,“我”选择地接受,“它”沉默地包容,“我”是有限的接纳,“它”是拒绝的合集,“我”理解并认为这种形式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有限的,这就是无名,从中学习、成长,从中提升、变化。

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无名被迫与物质世界隔离——隔离使其黄金世界独立,或者说隔离使外部世界消融,只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因为边缘代表着与新事物的界限,边缘可能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有了界限,便有了界限之外,因此这个独立的世界是没有边缘、没有穷尽的,甚至根本不能用尽头这种有形之词形容它的存在。于是“它”成为黄金世界,“我”进入黄金世界,因而无名变作无形,也无法描绘存在。她可以永远向外,世界便永远无边。她只是用曾经具有限制的方式去看待和认为,世界也可以变成她想象的样子,可是想象容易破碎,她只要稍微放下成见,稍微放下蠢蠢欲动想要得到结论的心,尽力用有形之词去靠近,她既是无穷大,可以无尽地延伸,也是一个整体,因为隔离而变作微小的、抽象的一个点,点外是未知。她不觉得疲惫,不觉得漫长,她既在过程中,也在开始处。

基于此进一步而言,她的意识也没有流动,她的存在也没有在黄金世界中反复横跳,假设她是这个黄金世界的存在本身,那本身这个她也同样是隔离与孤立的状态。她没有相互作用之对象,她所有感觉、移动、思索都是来源于曾经无形的意识处于有形的物质世界交织中生活的惯性遗留的幻觉。关于距离的评价、空间的有限、有形之物在时空中的运动,来到这里都不存在,曾经的物质世界一切都没有绝对的静止,物质随着时间发生变化本身就是一种移动。而她在所有物质世界中的习惯仍然保存在这个黄金世界,因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能够进一步获得。失去了参照,讨论这里是否绝对的静止和绝对的运动变得没有必要。甚至无法用时间为单位,黄金世界应该是一个亘古就固定不变的地方,因为这里也与时间孤立,时间也无法丈量。她下意识想利用曾经学习的东西充满这里,带着不太适用的习惯想要点一支蜡烛照亮没被充满之处,甚至这种揣测的行为的前提便是使用曾经的知识来类比黄金世界,但其实她就拥有全部。黄金世界里既有遥远的记忆,又包括记忆时的情绪,有极乐也有极苦,有富饶也有虚无。她并不是在身临其境地感觉、移动或者思维,她只是与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因为时间而无法存在的东西如今都出现在这里,应有尽有,她才产生了一切正在发生的错觉。错觉也是一种曾经的体验。她能够同时感觉坠落的痛苦、逃亡的恐慌、迁徙的迷茫、卷入的无措、阳光的触觉、柔风的细腻、花香的愉悦、休憩的舒适,曾经彼此对立无法合拢的存在也用无法理解的方式升起。

她想起最后一刻心脏的搏动,想起那时的思绪,她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得不到,又或者这就是全部,开始或者结束。无限指向哪里呢?

七、生命之树

万古寂静的黑夜下,萤火微光在重生花园闪烁。雕刻人坐在亘古以来就枝繁叶茂的巨树之下,璀璨星光透过墨绿色叶间与花园的萤火遥相呼应,它们看似交融,实则彼此都在自我的小天地回旋。它们可以利用光影产生联结,可以享受同一片花丛的芬芳,它们虽然相隔万里,却从来时就努力不断靠近,是星星穿透乌云阴霾和丛林茂密投影在大地,也是萤火长出想要飞向天空的翅膀。可惜给出光,离对方越近,便离自己越远,这注定星星与萤火的核心无法真正重叠。即便如此,就算时空说是不可逾越之鸿沟,它们也要越来越近,就算要付出血与泪的代价,也无法逃避本能的冲动。于是它们把自己分裂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朝着外面,朝着厚重的土地,朝着遥远的天空,时间的呐喊如何响起,命运的响应便朝向哪里。还有另一部分,待在原地,始终还保持着来时的模样,时空不使他衰老,它也不会成长。它偶尔被唤醒,偶尔讲出浪漫的诗篇与意蕴悠长的哲理,故事来自过去、现在或者未来。

大多数时候,一切都还沉默着。陨星在天空的边缘画出一道极亮的弧线,便消失在比黑暗更加浓重的沉默之中。陨星在最美的一瞬间凋落,它燃烧殆尽自我的所有,包括光。它在高速的移动中摩擦成无数颗细小、无形的微粒,彼此解离,不再依据任何规则而堆栈,不再相互约束。它作为陨星的部分完全消失了,但是它的自我又转化成为另一种性质的存在。它们是波,是弧形的雨,是春泥,是不再存在的自我幻想的角度。它们重新落入大地,回到诞生之初。不过这也取决于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理解,要是从攀升的萤火的角度来看,从此刻开始,从这一瞬间的现在,那颗星什么也不是,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中,消失便是完结。萤火就是这样,它反复地点亮,上一秒的光与这一秒的光完全不同,上一秒的光就在它截止的时间点完全消失了,那便是终结。

雕刻人捧起一把泥土,或许它们表面仍有陨星的尘埃和萤火路过时候的痕迹。这是养育生命之树的泥土,不过与生命之树截然不同。生命之树在生长着,在变化着,在积累着时间的印刻。它从泥土中吸收着属于它生命形式之外的游离存在,吸收着各种各类彼此分离、没有被规则约束却又存在共性的东西。驯服它们,让被吸取之物按照自身运行的规则去到正确的地方,利用它们去做到仅靠自身存在无法完成的事情。树生长、增加,永远与世界交互着。他需要树的一部分与泥土结合。他选择了一颗成熟的苹果,它已经学会了树生长的秘密,离开枝干时它的内里仍然保有不灭的生机。那是树的规则。一旦寻到合适的时机,它也将成为树。不过雕刻人不希望它成为树,他用泥土包裹苹果的表面,把那颗规则的核心掩盖起来。虽然早就已经了解自然的规则,但他不会永远顺其自然,他学习规则,再利用它。

雕刻人用泥土细腻地包裹苹果,因此泥土也有了形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既想要利用泥土本身促进苹果内核的生长,又不希望苹果长成一棵新的巨树,他不想这种生长永远扎根于一处。这里看不见远处山坡的林木,也没有星空下的河风,独立于一处的花园无法成为真正的生命,花园从不与世界交互,它遥远的观察注定只能站在自己的方向去观察远处的存在。花园和外面的世界就是两个完全不相交的世界,也许他可以站在花园的角度往外看,站在自己出生就有的逻辑之中去描述外面世界的存在,但这永远有自我的偏见,是有限的真理,他无法超越与生俱来的自我逻辑体系,只能用乏味的语言描述,透过无聊的镜头观察已经变形的景象。他还是好奇从未体验过的角度,虽然他无法摆脱自己的惯性,他无法到达。他可以想象再尝试利用花园的规则创造一个可以连接外面世界的存在,他们要会动,会奔跑,会在圆与圆之间画线,在河的两岸搭桥。他们将会到达,再重新诞生。雕刻人永远是自己,但他们不止一个,他们也会不断增加。

因此,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设计泥土的形状,通过特定的结构让树的规则在泥土中显现出来,让泥土与苹果合一。可是合一是很困难的,因为规则只是自己一丝不苟地运行,而不会变化。他想要变化,就需要借助工具和特定的结构。生命之树上偶尔有飞鸟歇脚,但是并不代表飞鸟成为树的一部分,树没有与飞鸟连接,它只是给予所有能够给予的东西,树也没有破坏飞鸟的规则,白色的飞鸟飞走了,树仍然是树。而如果让泥土与苹果合一,它们自为一体,不再需要扎根土地。它们要成为彼此的依靠,成为相互关联的结构,成为不可分离的一个整体。泥土是苹果的手臂,去获取世界的养分;也是苹果的腿脚,让它走向雕刻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苹果与泥土合一,泥人有着与雕刻人相似的形体。树的核心在他的深处运转,但是他从诞生起就没有扎根和束缚于花园固有逻辑的记忆,他是怀抱着雕刻人对远方的期待诞生的,他一定会去往远方,朝着远处的森林或者大海。他身上有时间的印刻,时间让自然的规则结合,因此他可以脱离脚下的土地,用双手获取食物,用双脚丈量大地,时间让他生长,也让他衰老。他无法永远停留在此,时间的力量会使静止的花园坍塌。这里的萤火、苹果和叶片只是按照自己的规律循环往复,彼此没有关联交互,也不会被时间推着向前。树叶摇摆着,却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由于风的吹动。苹果可以落地生根,但不久又会变成枝头的花苞,这里只有一棵大树,苹果也是树的一部分,苹果也是那棵大树,而不是成为第二棵树。花园的存在总会在相似的地方来回摇摆,没有因为腐烂就消失的苹果。

他必须走。

雕刻人只能陪他走过花园的小径,走过灿烂的繁花和头顶巨大的树荫。萤火也只能停留在巨树枝丫的尽头,拥挤着,仿佛是一盏夜里明亮的灯,看着他的影子变短、变长,再完全看不见。他走啊走,心里想着远处,过去的记忆便挤成一个黑点,他慢慢忘记躯干来自陨星落下的尘埃,忘记层层黑泥中包裹的那颗停止闪动翅膀的萤火,忘记被迫成形的痛苦、黑暗中的游走和奋力地想要逃离一个反反复复都没有穷尽的黄金空间中,忘记白色飞鸟的羽毛被藏在哪一个树洞里,忘记别离。雕刻人曾经送了他一把刀,刀把来自在泥土中凝固的黄金,刀身是从土中刨出巨树的根部。还没走到森林,刀身便腐烂成泥,只剩下黄金的把手。

“我很想你。”——他在戈壁里点起火堆,做了梦。

梦里有一个再也看不清模样的人,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我走了好远的路,其实也不算累。只是走到这里,突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伸出手想要拍拍那人的肩膀,迟疑一下,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盲目地消磨时间。我虽然出来了,路上也遇见了好多像我这样的人,表面上我和他们是相似的,都在向着某个方向,无论如何都是远离花园的方向。不过很多人让我感觉丧气,他们体力好,目标也明确,偶然相遇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比不上这样的人,虽然相互之间不用比较,但我总是会想,有他们这么好的人去那里足够了,也够多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去那里。

“我不想追,不过我也没有回头。”

他在路上遇见过好多人,有些人只有线与线一个点的交集,有些人陪着走了一段路。风把篝火吹熄灭的时候,他会想起曾经帮他拾柴的人,他们有过漂亮的时间,一期一会。他们都喜欢收集奇形怪状的石头,可是太多的石头会影响旅程的前进,他只能丢掉一些。走着走着,后来也不知道那人去哪里了。

“后来有一天,刀身腐烂了。我当时想,你应该送我一把黄金做的刀身、树根做的刀把。我在路途上捡到过很多可以用作刀把的木头,却很难把它们削成锋利的刀身。我只有你送我的一把刀,还没来得及使用就腐烂了。所以我只能用收集的石头磨木头,不过无论什么木头浸渍太多汗水后还是会腐烂。我也想过把黄金的刀把磨成一把锋利的小刀,还没开始我就知道它会耗费我太多的时间,于是我兴致缺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把刀把挂在脖子上,或许有一天会变成希望的样子吧。”

就这样走着,有时会变换方向,姑且告诉自己慢慢离森林更近一些吧。习惯使然,以为平淡的时间会永远持续。他爬上山丘想让黑鸟传信,回头看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悬崖上,来时的路都变成了汪洋。

“所以你去哪里了?”他委屈地低着头,不让梦里那人看到他的眼泪,“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到达哪里——”

“你诞生的时候,天上有星星落下;等你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回到天上。”

“我怎么找你呢?”

“你抬头啊。”

可是他抬头,眼泪还是会从眼眶中落下来。海风咸湿的腥气拂过他穿越戈壁时干裂的嘴唇、粗糙的皮肤和僵硬的手指,像是一双曾经之人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此刻。海浪拍击着断崖,发出阵阵声响,像是曾经之人的反复唠叨。

“你不要流泪,泥人不能流泪。”至此他夜夜流泪。

泥人因为眼泪融化,化作一座孤城,扎根在海边崖上。他没办法再前进一步,他留在回忆和当下的边缘间,彷徨着,无法释怀。

没有经过割裂、痛苦和消除,便无法成为人。但是人的生命不是独立存在的,高耸在悬崖的生命和那些奇异的顽石没有区别。一个人无法成为生命,要与世界交互。野草要汇集才能变成野兽之眼,才能用来注视天空。

城市永固。而被埋藏进城市中央的黄金刀把,等待着大陆腹地的岩浆流淌至此。那颗埋藏于刀把中冷硬的心,重新在岩浆的炙烫下流淌出黄金之泉。它听着远方的故事苏醒,而那份对远方的向往从未熄灭,就算躯壳再也不能移动,就算分离无法避免。

它奋力挣扎着,依着那岩浆来时的渠道,许是去到渴盼的远方,许是倒流回一切的开始。

八、星 星

“我去往各个地方,寻找未知的、新奇的存在。”漂流者任随脚下的土地在岩浆中流动,不一定非要去往哪里,不一定始终明确方向,但每一处都是风景。他脖子上戴着树叶的脉络、海边的贝壳、黑色的羽毛和红色的宝石,即使旅途疲惫也掩盖不了他眉眼中对远方的期待和向往。他没有风帆,也没有桨。

无名早已失去了桨,也耗尽了力气。像是从一个梦境中醒来,梦境中她使出浑身解数,却无法抵抗命运的流动。此刻她浑身酸痛难耐,尤其是她破碎充血的手掌,她没有桨,即使有,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握紧双手。并不是梦,梦只是逃避的美好幻想。最终还是印证了蛇女的魔鬼之言,无名扫了一眼身边,每一秒都在朝着远离大海的方向,也许会被推回黑暗的城市,也许回到更早的开始。她有些释然地告诉自己,努力过,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有一些饱,或者说腹胀的感觉。她本来想理理混乱的记忆,腹胀转化成一种随着呼吸有规律的疼痛,她不敢去吞咽或者揉搓,无论站着还是躺着,哪个姿势都无法缓解。当她屏住呼吸,痛苦便回到可以忍受的界限,但她不能停止呼吸,她必须疼痛。她想起之前好像吃了一些东西,不太清楚是哪些摄入的物质让人感觉难受,它们在肠胃里产出更大体积的气体,让人似快要爆炸的气球般。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里,无法压抑的后悔和无法抵抗的痛苦交织起来,像是海浪般拍击着站在悬崖上的、脆弱的她,一声一声把她砸向命运的顽石,让她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变得支离破碎。她反复问自己,如果一开始,如果再早一些,是否能够有些转机。

痛苦让无名疲惫却无法入睡,浑浑噩噩的某一瞬间似乎进入了一种幻觉般的状态。像是灵魂猛一下抽离了躯体,不过仍然有一道锁链连接着,把肉体的痛苦传递过来。除开疼痛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正在发生着。她好像听见大海上巨浪拍击的声音,感觉到有冰冷的海水扑在她身上,她听见了一段奇妙的对话。

“喂——”星星在天空大声喊道,“城市,这里好奇怪。你这里怎么空无一人?那么多人想要来到海边,从遥远的戈壁而来,从干旱的沙漠而来,从重压中的暗夜之城而来,为什么这里这样孤单?怎么会有没人的城市呢?”

星星看见海边有座孤城,和它在夜空占据的位置一样冷清。城市矗立在海岸线一块凸起的悬崖上,野草环绕着城墙生长,大开的城门任随岩浆卷走黄金泉源。斗转星移,海水拍击或是撤离,始终是一处无人之地。

“这里太暗了,我这片头顶的灵魂暗夜,只有星星便无法照亮。没人会发现这里,城市太多了,看不见的地方怎么让人住下呢?”城市发出低沉的声音,海风也随之悲恸地呼号。

就连城市的黄金之心也要寻找远方,想随着岩浆的渠道离开此地。可是融化的泥人躯体走不了,他的身躯随着常年的眼泪交融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块顽石和每一寸野草都是他的一部分,他被迫扎根在此,只能让心去远方漂流。

星星很困惑:“星星不能照亮吗?”

“星星只有自己的力量,只能照亮自己一方的暗夜。太遥远了,也就太渺小了,太微弱了。不够明亮会被乌云遮挡,如果星星奔向此地,却又可能刹不住脚坠落。”大海帮城市回答。大海见过无数的星星陨落,它们在天空中画出明亮的弧线,最后完全消散成尘埃。

“那太阳就是,离这里近一些,却不至于坠落。我喜欢这里,喜欢蓝色屋檐间的风铃和白色墙壁下的花朵,喜欢城市中央的参天大树,也喜欢城门打开时浪花自由的尾巴,喜欢海风让树叶沙沙作响。”

城市没有回答。

“那我可以来这里吗?”

城市也没有回答。

……

在无名恍惚的灵魂游荡时,漂流者已经走远了,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喜欢那人脖子上经过切割的红宝石,不知道是用什么工具打磨成如此剔透的模样。借着星光穿过红宝石的不同切面,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而随着世界自身的变化,两两叠加,则更是千变万化。无名也想变成一颗红宝石,当她所采取的姿态不同,所观察的角度不同,出发的心理状况不同,所塑造的自我认知方法也不同,进而便会影响到认识世界、与世界交互的方法。或许对于某一瞬间的世界而言,她取用不同的切面会得到完全对立的两种体验;或者对于时间长河里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透过一个固定的切面才发现是殊途同归。她想学会用不同切面去应对变化的世界,以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也给予自己最乐观的感受。她要学会变通,而不是把过去的经验一成不变地强加到未来遇到的问题上,习惯不一定带来可行的解决方案。她不能永远把未来的路类比为从天空坠落、类比为因野兽逃亡、类比为被光之蛋挤压。

无名身体的疼痛已经渐渐消退,可以稍微活动一下了。她举起了手中那块被粗浅琢磨后的红宝石,细细地观察。这块红宝石没有几个切面,仅有的面上也并不光滑。无名试着透过它向外看整个世界,粗糙的表面把世界透射成模糊的样子,宝石中仿佛阴影一般的棉絮则把一个完整的世界割裂开来,形成许多彼此独立的区域。区域与区域之间是阴影形成的边缘。其实这并不是世界存在的边缘,是红宝石自己的阴影形成的,但是从那个切面看去,那就是它所接收到的世界的样子。

她本想站起身来,稍微大的动作便让身体隐隐作痛。像是经历一场拼尽全力的决斗,末了她摊在自己的一小片区域,头顶是星夜。再躺一会儿吧,毕竟站立时仰望着星空和躺在地面上看见的星空是全然不同的。她站着抬头时,手里还做着其他事情,心里想着姑且看看吧,她并没有与星星真正连接。而现在她只能躺着舒服些,出于主动或者被动的原因,她只好安静地看看星星,这时的她才能与星星共鸣。无名把不同的名字赋予不同的星星,特别是那颗从暗夜之城升起的星星,它总会坚持到黎明前最后一颗消失在阳光中的星星,也会在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时便闪烁起来。它有自己的执着。无名用手指作为参照来观测星夜,通过星星运动的轨迹、光的明暗、光斑的大小以及星星之间的相互关系,来感受着星星传递的信息。或许星星早就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而她便以星星运行的规律来总结世界运行的规律。

她知道一些未来,这片如孤舟般小小的土地随着岩浆,不容置疑地流向诞生之初。而在这路上,那人曾为她祈祷。

“红宝石可以给你带来活力和力量,不过你的混乱是头顶开始的,你太迫切了,实际上你自己并不清楚这种迫切会带你到哪里。这对你的现在是矛盾的,而且是会持续存在的矛盾,这种矛盾是无法用外在和表面的东西解决的,只能靠你自己。快快醒来吧,真的要与你告别了,我们有不同的方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心。”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颗红宝石留在她的手心,从他的小舟上拾起一根柴火扔在她的脚边。

“要琢磨,才能光滑;要煅烧,才能透亮。但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即使是重新诞生的胚胎也会在成长中再度转化出阴影。暗夜里是混乱的,那种气息会促使你的阴影膨胀。无论在什么时候,保持警惕,要把自己的天空照亮。”

她仍然没有桨,无法逆流去到喜欢的地方。可是她手中有了别人的赠予,人与人彼此割裂,却愿意相互赠予。就像城市里涌出无数的逃亡者,他们渐渐孤立,可又会汇集。成为人,所以不会永远独立,会聚集,像是野草一般团聚。无名顺着时间和命运,她在此刻决定臣服了,因为无能为力,但她不会一直如此。她讨厌所有的痛苦,她可以理解,但绝不会全然接受、听之任之。她永远不会放弃可能的机会,她会时刻警惕着。

她可能会经历自我定义上的倒流,想寻找出口,却回到了入口。她可能会回到滚烫的灼热中心,重新落入黑暗的城池里,也可能被推向未知的彼岸。实际上岩浆只在走自己的路,是自我定义了开始与结束,定义了的顺流与逆流。因为她的经历是变化的,心态是变化的,看待沿途风景的方式也是变化的。她要反复在其中彷徨,像黄金一样在岩浆中流淌;要反复地淬炼,才能发觉自己就是黄金,不怕滚烫的岩浆。她无法立马抵达,在漫长的漂流里,人与人才有机会相互赠予。也许当她回到原点,重新回到一切诞生之初时,她已经忘记了那里便是她降落的原野,因为时间略微修饰了这里的模样,也许出口也在入口,她要也在迷雾中徘徊。不变的是这个漫长的过程里,如金子般璀璨的心。

偶尔她回想起,也曾在天上种花,拥有太阳赐予的力量。她也隐秘地想过成为明亮的太阳,去照亮自己的城市,有规律,也有方向。如今的太阳炙热又明亮,甚至因为光辉过盛而遭到嫉恨。但如今的太阳只能有限地照亮一部分世界,还有一些处于暗夜的城市,自己也没有光。幸好有些城市能被星星看见,或许星星可以成为照亮它们的太阳。

也许在成为太阳以前要成为星星,也可能这是一个她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就像有了桨也无法一直逆流而上。她只能成为自我努力与命运改造两者相互作用下的自己,但她等待着每一个与命运角力的机会。她也会期待着,从开始走到了结束都保持着那一份期待。期待着,再度变得轻盈的时候,簇拥着众人的赠予一同升起——天空,能够看见无垠的陆地,也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离开那条扁平的旅途,一切那么近,又那么远。如果永远无法升起,那就让黄金的心回到属于自己的城市中央,为城市亮起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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