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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穿越中年

时间:2024-05-04

彭家河

成就地铁江湖地位的,不是快,而是爬!歇口气就全力往前爬,从不拖延。如同许多成功者,胜券绝非是拥有盖世武功,而在于能否向着目标坚持到底。这也是龟兔赛跑中乌龟的成功之道。粗略一看,这不过是地铁成为时代标志微不足道的一个方面,但静想,持之以恒仍是不可忽视的制胜法宝。从钻木取火、凿冰捕鱼以来,人类在求索之旅上,确实如龟速前行,其间还有波折反复,但从未止息,否则万古依然如长夜。

地铁的到来,既是姗姗迟来,又是突如其来,如同每个新时代的来临。

我多次对比,避开上下班高峰期,从昭觉寺南路站上地铁三号线到市二医院站,与从驷马桥站上四十九路公交车到红星路二段站,用时相同,这是同一段路。节假日乘公交车还比地铁先到。工作日上下班,地铁是二十分钟左右,但公交车到底要晚多久则难以预料。公交车像跑得飞快但总爱睡觉逗留的散漫之兔,地铁就是不停爬爬爬的自律乌龟。仅从这五站路来看,地铁没有明显优势。路遥知马力,地铁的优势在长途和准时。即是说,地铁代表一个城市的现代性就在于它的持续高速并且可预测,出行者能迅速到达目的地并能提前规划未来的行程,因而从容镇定。踏上一辆仅凭天意或时运的汽车,只会加深焦虑和惶惑。掌控未来,迅速抵达,应该是地铁成为时代标签的深意所在。

乘坐地铁虽然又快又准,但进站烦琐、上车无聊,还经常挤不上去。乘坐公交其实也有不少优点,窗外天然的光线、鲜活的景观扑面而来,与地铁内一张张旁若无人的木刻面具和黑洞洞的一溜儿长窗对比鲜明,不少公交车还全身彩绘,悠悠蜗行如观礼彩车。没人知道地铁此刻在哪栋楼下穿行,也不知道地下每天六百万人的姓氏、身份。公交车上,哪怕是混上一个小偷或奇装异服的怪人,都会让摇晃的车厢为之一振。上了年纪的女人大声摆龙门阵,乡下人不停上下,公交每时每刻皆闹热新鲜。我隔几天都要去坐一趟公交,摸摸一手的阳光,看看窗外的草树云山、天府绿道以及高楼桥梁,季节变换和城市生长的细节就十分详尽了,此时才有一种身在此城的感觉。

从天府广场站下地铁,顺着任何一条通道走,都会发现有路标指向不同的街道和大楼,甚至几条街外的街口都可从地下直达。下雨或冬天的闲时,我愿意去试着走走。有一次,我从顺城大街下穿过街,在隧道里走错方向,居然一直向北走到了玉带桥。地下通道光线昏暗,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偶尔对面过来一个人,看着对方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逼近,电影里的惊悚场景便浮现眼前——双方都斜视着对方装做毫不在意地擦肩而过,还要警觉是否有刀光剑影从背后袭来,仍强作镇定地继续前行。到了岔路口再看指路牌,还是指向一个个街名。地下通道四通八达,但再也不敢前行,赶忙返回寻找最近的出口,来到地面,汇入繁华人间。走出地面,看看阳光,心有余悸,我急切地想诉说地下的经历,眼前熙熙攘攘,却无人在意我。两千多万人的城市,竟找不到一个倾听的人。

前些年,这些地下通道两边全是商铺,童装、渔具、饰品、文具等批发店,一眼看不到头,往来的商贩和各色顾客挤得水泄不通。当年叫地下商场,早晨六点开市,下午四点关门。卖衣服的绝不卖手机,商品同类的铺子连成片,这应该是成都最早的小百货超市。成都的商家都抱团经营,电脑城、书市、车行各占一块风水宝地,大家都知道在哪里去买什么,推销员也知道到哪里去找商家。地下商场每家小店都贴着“一件也批发”的广告词。我也曾买过一些小物件,比县城商店便宜许多。现在,地下商场的名字已改为“地一大道”,当年热火朝天的交易场景烟消云散,只留下阴暗霉臭的过道。在街巷穿行,谁还知道脚下曾是人声鼎沸的另一个世界呢?地一大道应该是人防工程或旧城改造时新辟的,与老成都九条巷一样,万万不会想到,地下成都还如此繁华。我到过重庆几次,楼房层层江边错落,整个城市仿佛立体画,果然“重庆是立起的城市,成都是躺着的城市”。成都平川千里,一叶可障目,一楼就足以遮挡整个城市。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成都也是立体的,只不过是分地下、地面和空中三层。或许,地一大道只是成都的一次灵感之作,地铁却是深谋远虑的鸿篇巨制。早年上成都,过了高速收费站,还要走走停停一个小时才进得了车站,然后再等公交进城。后来,可在城外车站乘地铁一号线二号线快速到达目的地附近。当三号线快开通时,我已成为成都的常住民,每天御地铁遁行。

地铁非常容易让人无聊。虽然成都地铁曾有八个劝读站,每个站点有两个书架,微信可扫码借书,免费的。三号线有爬满熊猫的盼达号,一号线、四号线、七号线也有主题内饰专列,但仍不能阻挡乘客们的百无聊赖和慢慢生出的睡意,幸好有手机。在地铁上,全是闭目塞听的沉默者、旁若无人的补睡者和目不斜视的手机族,几无人声。我也试着看几页书或听几段书,结果经常错过站点,从此睁眼当睡。偶尔细看眼前的面孔,却让对方产生冒犯的反感,于是就背站名。我还没有把一条线路的站点看完,就得挪动站立的位置,每次都要从头数站点,没数个眉目却要下车了。每天数两次,一周可以数十多次,可至今也没记清每条线的站名。这几年,成都地铁线路图隔几个月就会换一次,每换一次,就要在原来的线路图上添几笔,仿佛一稿又一稿的草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定稿。成都地铁已开通十一条,复杂的彩线把成都切得七零八落,正好七号线是环线,天蓝色的带子把这些彩线一扎,整个成都地铁图正好是一只乌龟的形状。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成都曾叫龟城,是老城墙的状貌,百年之后,地铁再次勾勒,仍是龟城筋骨。龟兔之争,也再一次赋予成都新的内涵,以龟之精神持续发力,成都即是成材之都、成功之都。

车厢里,大家都在埋头看手机,只有极少数人在四下张望。这些张望者肯定不是地铁常客,在看稀奇。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这黑压压的眼睛里是什么神色,我怀疑,城市的冷漠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练就的。我的目光时常越过错落的人头,一直穿到列车的另一端,沿途没有一颗秃顶光亮的头颅,全是青丝覆盖,这是宣告地铁永远是年轻人的领地。公交车不一样,上面老年人居多,他们不急着赶路,老年卡还免费。我扫视地铁的目光时常在不远处就被车厢挡住,看不到车头和车尾,只看到车厢扭曲着身子徐徐蛇行。我这才知道,地铁轨道并不是笔直的,还有上坡下坡。有的路段,地铁会钻出地面,远远望去,如同我少年遇到的白蛇。这是一段终生难忘的凶险记忆。小时候我有项重要任务是放牛。牛赶到了坡上,无所事事,就爱在山坡上乱窜。有一天,我正准备从山坡翻进石头围着的庄稼地,突然发现眼前石缝里钻出一条白蛇,蛇与我的眼睛在同一高度,它吐着芯子盯着我,我顿时呆如木鸡,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最后,它仿佛心领神会地转头钻进另一个石缝。这条蛇浑身雪白,像一根去皮的长长的山药,看着它不紧不慢地在我眼前出现然后又淡定离开,过了很久,我都不相信这到底是不是幻觉,更不敢想象如果它朝我的眼睛喷点儿液体或直蹿到我胸口,会是什么结果。周围没一个人,我知道叫也无用。(现在看来,这与我那次从地下通道出来时的感受一样,谁才是我的倾听者?这种境况多了,渐渐的我也懒得开口,习惯沉默。)白蛇远去后,我赶忙找到一同放牛的伙伴说,我看到了一条白蛇!全身雪白的蛇!我的伙伴无动于衷,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诧的样子,这让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幻觉。那条白蛇没引起我伙伴的关注,我的热情也就骤减,幸好伙伴也正无聊,说过去看看。我仍兴致勃勃地与他过去查看,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伙伴怀疑地看着我,我竟然有点儿心虚。毕竟白蛇在乡下是很少见的,《白蛇传》也只是电影里的故事。现在,我坚信是看到了白蛇的,不然,看到地铁在地面上慢腾腾地扭动身体的场景,也不会唤醒童年的记忆。车厢中一长溜立柱顺势弯曲摆动,看上去很有韵律、很美。假如当年那白蛇就径直蹿过来咬我一口,是不是我的一部分也会在它肚子里如此逶迤而行?想到这里,才明白,幸好当年我手足无措一动不动,白蛇才转身而去。如今,我一次次主动走进这白色的蛇腹,还为刚好在关门之前挤进去而沾沾自喜。

在等地铁时,我与孩子总喜欢走到站台封闭的玻璃门跟前,头抵玻璃用手挡住两边的光看隧道。两根钢轨下铺着水泥枕木,与地上的铁路相比,不同的是枕木下也是干燥光滑的混凝土,而不是铺满碎石的路基。隧道壁安放着粗粗的黑色电缆,地铁开动时,那些电缆慢慢向后移动,然后加速,最后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没有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车厢里却有多种声音混杂的轰鸣,钢轨与车轮咬合声、车皮撕碎风的声音、地铁内的空调声、车厢内视频广告声……在每一站的行进中,除一直呼呼不断的空调声外,至少有三种声音时起时落,洪大的呜呜声应该是车体与空气的摩擦声,响亮的轰轰声应该是车轮与钢轨的摩擦声,尖厉的咝咝声应该是刹车的声音,这些难以用文字表述的声音每隔两分钟,都要被车门开启的四声嘀嘀声截断,十多秒后,五声车门关闭的嘀嘀声后又开始下一小节的合奏。

在黑暗的隧道里,不时会闪过一组灯箱广告,一溜儿电子显示屏,画面精美,运动自如。车速这么快,画面为何没有呈快进方式显示呢?我曾想,这一组显示屏的数量应该是二十四的倍数,而且播放速度应该与车速相同,但又觉得不对。如果以车速为每小时四十公里计算,地铁一秒钟要前进十一米,如果是三秒钟的广告,显示屏的长度至少要三十三米。至于画面是如何播放的,播放的速度是多少,是动画视频还是一组连续动作的静止画面,不得而知。因为在地铁上根本来不及细看,这组画面已经一闪而过。后来我问一位朋友,她也关注过这个问题,说画面其实是正常速度在播放,只不过几十块显示屏播放的内容是一样的。看来,在地铁上因为无聊而留心这些小细节的人不止我一个。后来,偶然看到一个资料,说那些画面根本不是显示屏在播放,而是在隧道壁上连续安装了几百条灯柱,灯柱上贴着不同的图案,地铁飞驰,这些快速移动的灯柱上的图案就可凑成一幅完整活动的画面,这也是胶片电影机的原理。我想,灯柱贴图也太落后了吧,至少也是显示屏吧。这个问题,其实问一下地铁上的工程师就真相大白了,然而,没有谁去问。成都地铁站台是用玻璃全封闭的,虽然看不到地铁过来的车灯,也听不到地铁过来的声音,但是通过玻璃缝间的气流速度,就知道地铁来了没有。只要风在从玻璃缝里往外挤,就知道地铁已经不远,过不了多久,地铁雪亮的灯光就射过来了。

一棵树的树冠有多大,树下的树根也就有多远。太阳从树的顶部照下来,树荫的范围就是根须所伸张的地方。地铁是城市大树的根,地面楼房在生长,地下地铁在延伸。摩天大楼生长的地方,地铁会伸展过去,地铁生长的地方,也一定会长出一片水泥丛林。地铁还没有到达的楼群,仿佛是干枯的树林,一天到晚都是黑洞洞的。只要晚上灯火通明,就知道那些树木已在地铁的浇灌下成活了。我时常经过一些打围的路口,两米高的铝板把里面围得严严实实,我们只知道里面是修地铁施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铝板上沿,还有一条长长的管道喷出水雾。远远看去,像是一缕缕白烟,我之前以为是隧道在进行烟雾测试。入冬以后,从工地经过,冰冷的水雾劈头盖脸,让人无处躲避。经查询,才知道这是在降尘。北京地铁工地与成都的不一样,经过北京一些地铁工地时,发现有五六层楼高封了顶的建筑物,外墙有地铁的标志,我猜这是地铁员工宿舍还是仓库呢?从桥上经过,在开敞处能看到里面高大的吊车和各种机械,原来是在封闭施工。成都地铁路线打围的地段总的来说还是不多,更多的都是巨大的盾构机在地下如蚯蚓般一寸寸前行。

有一次在地铁上遇到一群工人,进入地铁就席地而坐,头顶帽子上都有个小灯,应该就是隧道工人,想必他们是到施工点或转站到某个工地,与那些在座的男女相比,只有这些工人才会如此与地铁亲近,我觉得他们才是地铁的亲人,我们只是地铁的路人或者过客。每天,我不知道自己会遇到多少人,或者我的眼睛会盯着多少张面孔,但是一出地铁,任何一张脸孔都记不住。地铁一路,几无新事,但无聊中又有多少陌生的体验未曾感觉,还有多少机遇已经错过。

记得刚到成都时,对地铁还很陌生。每次都如同赶末班车一样抢着上地铁,妻子和儿子多次到了地铁口,嘀嘀嘀的铃声已响起,他们便会猛地停在门口,不知进退。铁门已经徐徐合过来,情急之中,我便猛地一把拉进他们,上车后,心脏狂跳不止。后来才发现,万一被门车夹着了,车也不会开走。上了地铁,我们都牢牢记住终点站名,或许是过分紧张,到达站点,广播报站已经停止,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有一次我妻子还坐着不动,我招呼妻子下车,她还纳闷地说:他们也没有动啊。在乡下坐惯了长途班车,对两分钟就能抵达的地铁还不适应。这些后来成为我家经久不忘的笑谈,也是我家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的众多细节之一。

公交车的乘客平均年龄远远高于地铁,坐公交与其说是在前行,不如说是在等待。人到中年,还有许多事在等着我,我必须像地铁一样奔跑。就这样,每天被地铁生吞活吐,年复一年,轮番如此。我早出晚归,在中途上车,又在中途下车,从未从起点开始,也未曾到达终点,如同许多美好的事情,还没准备就绪便已开始,刚摸着门道却又要结束。就在如此的仓皇间,我的头发胡子开始转白,皮肤面容一天天暗淡打皱,肆意青春和怒放生命就这样在反复之中被悄然吞噬,那些梦想和追求也在奔波途中遗失。地铁来回奔走,忙忙碌碌,两点一线也是它的命运,即使有专属的领域、定制的路线、各种价格不菲的装备,甚至为数众多的专职人员,但是,我明白,地铁与我,其实都属一类,是孤独的通勤族、无名的苦行者。

火车驶向远方,地铁遁地穿行。地铁从不羡慕火车一路风光,坚持在地下的幽暗中奔波,如进入中年的我,不再在意诗和远方,只牢牢贴紧生活的轨道,踏实勤勉,毫不懈怠。地铁在我的中年来回穿梭,我该如何与地铁互鉴,以至与时俱进,赢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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