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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柑一样的房子

时间:2024-05-04

刘梅花

土 豆

父亲在沙漠里种植土豆。那条干河,一滴水都没有,曾经是汉朝的大河,穿过腾格里沙漠边缘。我们的一块土地在干河边,平整疏松。

本来种了葵花,然而被沙老鼠祸害得不剩几根苗。有些葵花苗只剩下秃桩,有些苗嫩嫩的茎叶被咬掉一大口,剩下的残骸摇摇晃晃。沿着地埂的那一垄全都倒伏,根被咬断。

沙老鼠大模大样地在葵花田里掘洞,到处是洞口和它霸道的爪印。大水漫灌过后,鼠洞全都泡塌,沙老鼠抱头鼠窜。

父亲决定补种土豆。他不能拯救已经枯萎掉的葵花苗,只能种新的庄稼,土地不可能闲着。切块的土豆拌了草木灰,一窝一窝种到沙地里,蒙上白色的地膜。土豆垄和地埂平行,断了脊椎骨的蛇一样,软晃晃地伸长。

土豆发芽很慢。父亲时不时刨开沙土,查看种子的情况。毕竟天气越来越热,土豆有可能会捂坏在沙子里。不过还好,土豆块慢慢萎缩,肉质的嫩芽伸出一点点,缓慢顶破土层。

芽体伸出来了,一小撮,顶在地膜上,撒开小小的叶子。一簇嫩叶,绿绿的,肥肥的,那么纤弱。父亲跪在沙地里,地膜撕开一个小洞,把一簇一簇的土豆芽儿掏出来,根部压紧湿土。

沙漠里的太阳毒,没多久,那些脆弱的绿芽就耷拉下来,蔫蔫的。没关系,早晚温差特别大,它会在夜里生长。黄昏,太阳落下,寒气弥漫。白色的地膜上吸附层层水珠子,一颗一颗渗到沙地里。土豆苗慢慢抬起头,一点儿一点儿伸直自己。

夜色里,父亲坐在地埂上,吃烟,观察土豆苗。烟是旱烟,自己卷的烟卷,笨拙,粗糙。苍穹很高,星星繁密,风吹得散淡,若有若无。胡杨叶子似乎在摆动,似乎又没有。

大地上全是庄稼生长的声音,小麦拔节,咯吱咯吱。荞麦开花,窸窸窣窣。西瓜扯着藤蔓,悄悄朝前爬,沙沙沙沙,抛出豆粒大小的瓜,顶着萎谢的小黄花。玉米枝叶茂盛,在夜色里黑黢黢的,飒飒响,有一种鼓荡的气势。

对于植物来说,沙漠在这个时期暗暗地释放出透明的生长因子,快长啊,快长。那些因子在空气里大喊大叫。

地头有沙枣树,花非常细小,米黄色,三朵一攒。沙枣花在一瓣一瓣凋谢,飘落在沙地上。花朵飘落的声音很轻微,不惊扰别的作物,几乎悄无声息。沙地上覆盖薄薄一层碎花屑,清香沉下又浮起。

后来,每次读到“簌簌衣巾落枣花”这句,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年少时枣花落了一地。

父亲吃完最后一根烟卷,吭吭干咳几声——有一天我在路上走着,不经意干咳了几声,声音和父亲的干咳声一模一样,吓我一跳。那时候十七八岁。而现在,这种干咳声已经根深蒂固,走几步路就得吭吭两声。这种遗传令人吃惊。明明我不想咳嗽,嗓子也好好的,但是忍不住。

土豆苗长势很好,不用担心。父亲站起身,扔掉烟蒂,避开脚底下的庄稼,走到紫花苜蓿地里。很快,传来咔嚓咔嚓收割苜蓿的声音。这种收割声显然过于粗糙,惊吓到了别的作物。庄稼生长的声音猛然间停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沙沙沙生长。有些作物被割走,有些作物正在生长。

我在地头等父亲。庄稼生长的声波,锋利的镰刀割下苜蓿的声波,吭吭的干咳声,脚底踩在苜蓿茬的咔啦声,包裹着我。夜还不深,我已经困得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父亲从紫花苜蓿地里走出来,看不见我,高声喊——梅娃子——梅娃子——

他的肩上扛着一大捆整齐的苜蓿草,苜蓿茎秆被割断,茬口滴着浓绿的汁液,散发出青草独有的味道,新鲜而野蛮。我牵着他的衣角,高一脚低一脚踩在乡间沙路上,回家。

灰毛驴老远就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闻到青草诱人的香味——对于灰毛驴,苜蓿草是清香无比的美味。它咴咴叫着,声音欢快,蹄子不停地刨地皮,急得不行。

院子里有葡萄架,我睡在葡萄架下,夏天太热了。葡萄也才豌豆大,一攒一攒,藏在叶片后面。庭院里的花朵都收拢花瓣睡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在灰毛驴咀嚼苜蓿草的声波里酣然入睡。

毫无疑问,土豆丰收。秋天,我们撕掉地膜,把土豆从地垄里刨出来,一窝一窝白白净净的漂亮土豆,新鲜得让人想立刻咬一口,脆脆的生吃。

土豆越刨越多,那么多的土豆,简直把我们惊呆了。父亲从未收获过如此多的土豆,有些措手不及。

“我们捣了土豆的老窝。”他嘿嘿笑着,有些得意。

整整两窖土豆。整个冬春,都在吃土豆。土豆炖白菜、土豆饼、土豆丝、土豆蔬菜羹。有时候也有土豆煨鸡汤。

长得歪瓜裂枣的,很小的,铲伤的,这些不完美的土豆都挑出来,煮熟了,喂给家里的鸡儿和黑猪。

冬天长夜里,窗外大雪。父亲把土豆烤熟,掰开,咬一口,哈出热气,笑着说,多好吃的土豆啊。

小青柑一样的房子

那房子是废弃掉的水磨坊。很小,只有两间。

里间曾经是磨坊,沉重的石头磨盘和巨大的木头水轮被人卸走,只留下一个大窟窿,一眼看到磨坊下的河水里去。河水还在兀自流淌,发出咆哮的声音,水花倒也没溅到屋子里来。屋角一只旧木斗,落满灰尘。这间屋没啥用,不小心一脚踏空会掉到河里去。所以里间门锁着。

空屋散发着孤单的气息——是一种潮湿和耗子出没的古怪味道,被光阴抛弃的霉味,还有依稀残留在空间里的粮食味道。

外间屋一盘土炕,铁皮火炉,挂着半截碎花布门帘,烟熏火燎。老头儿坐在门槛上,吃着煮熟的土豆,眼睛朝着河那边的山坡上瞟。他的胡子花白,沾着土豆屑,眼睛迎风流泪,不得不时时擦眼睛。

磨坊前的水槽已经腐朽,只剩下一些烂木头,长满黄绿的苔藓。然而,水磨坊土墙和屋顶的苔藓却是黑绿色,有点儿发霉的那种,厚厚一层,像墙皮的衣裳。苔藓从水槽边蔓延过来,淹没水磨坊,吃掉一些烂木头、石阶,锈在墙上、屋顶上。黑绿色的苔藓野蛮覆盖,简直要吞噬掉小小的屋子。

河那边,青布衣衫的老奶奶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坡上有一小块土豆田,她薅草、施肥。现在土豆开花了,紫色的,很好看。老奶奶走几步,眯起眼睛瞅水磨坊。房屋烟囱正冒着炊烟,深灰色,袅袅盘旋一会儿,散了。干柴烧的炊烟是淡青色,湿柴烟雾重,颜色深。一群麻雀黑压压飞过水磨坊顶,朝着对面的山顶飞去。天空下,云朵下,水磨坊驮着一身黑绿色的苔藓,墙面斑驳,像一枚小青柑。

她慢腾腾走着,手里拎着根旱柳棍子,惊动草丛里的蛇。山路已经完全被野草攻陷,看不清路的样子,她的脚陷在草窠里摸索着走。打碗花开得如火如荼,差点儿把模糊的小路点着。

老奶奶走到河岸,灌木丛浓密,野气,比她都高。河上没有桥,跳坝石也没有。她卷起裤脚,钻进灌木丛,世界一下子幽暗起来,蛤蟆在呱呱大叫。她知道哪儿的水浅一些,慢慢摸索着走到河水里,蹚水而过。

她走到小青柑屋子前,裤脚全湿了。吃土豆的老头儿挪动身子,给她留出进门的空隙。她湿淋淋地进到屋子里,一股土豆的焦香扑鼻而来。

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吃土豆,喝茶。低矮的小屋一点儿也不暗,亮堂堂的,小小的牛肋巴木头窗子糊着的白纸破了,风丝渗进来。山谷空旷寂静,河岸是浓密的树林,鸟儿在叫,小兽在逃窜,风扫着薄荷叶子,扫着鼠尾草,空气里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弥散。

他们像在世界深处,或者说与世界失去了联系,孤零零,有点儿可怜。但又那么自在,逍遥在红尘之外似的。

黄昏,老头儿过河,去赶牛羊回家。山谷里空荡荡的,没有贼会偷他的牲口。然而,土狼出没。不怕贼偷,就怕狼惦记。老头儿吧嗒吧嗒将不太灵光的打火机摁着,点燃一支烟卷,大声吆喝藏在草木里的牛羊。

老奶奶锁上水磨坊的木头破门,回头朝着渐渐幽暗的小村庄走去。村庄里只有他们家一户人家,其余全是些残垣断壁。全村都搬迁到山外,然而老两口儿不想走,打发儿子们搬走。他们留下来,放牧牲口,过简单的日子。

老头儿赶着牛羊,细碎脚步踩到青草上,簌簌的,也朝着村庄走。山头上,土狼大模大样地叫,声音尖厉刺耳,又惊悚,一种王者气象和孤独的哀嚎。牛羊夹紧尾巴,一路小跑,它们感知到了危险。毕竟它们的主人是个衰老的老头儿,打不过土狼。

带头嚎叫的,一定是那匹老狼,一身蓬乱的硬毛,眼神晦暗。老狼耳朵少了一口,被哪个野兽咬掉的。它的爪印常常出现在冬天的雪地里,有时候也在村庄里留下一大串。然而它从没咬死过羊。可能牙齿不行了。

老头儿听出来,今年的老狼嚎叫时,声音里多了一种绝望和悲伤。也许,老狼是和他告别,毕竟也算是老熟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觉察到这些时,老狼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消失。他从没见过死掉的狼,不知道老狼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老狼一声接一声嚎叫,牛羊加快了蹄子,颠儿颠儿晃动着吃饱的肚子一路小跑。老人听出声音里的悲伤,但一声不吭,自己也走得快了些。人和兽没有必要隔着山头应答,人的尊严或者是威严,就是不要出声,沉默,不理睬。

老狼伸长脖子立在山顶的桦树下,是一匹细腿子老狼,在杂草里跋涉的孤独者。它从高处观察着牛羊和老人进了村庄,窗口透出灯光,庄门咣当一声闩住。

老奶奶端出一锅排骨汤,切碎的野菌菇在汤里晃荡。地皮菜煮得软塌塌的,薄饼也软塌塌的,适合牙齿不好的老人吃。火炉里干牛粪冒着青烟,火苗扑闪。老头儿枯瘦的手指捏着面饼,咕哝了句什么,老奶奶没听清。

大雨骤然而来,雨点敲打着院子里的青草。土狼的嚎叫声消失,被大雨撵走。而另外一种凄凉的叫声在雨中呜咽,有点儿瘆人。黑夜里会有各种小兽在叫,老人习惯了。人类走后,野兽试图接管山野。

可是如果他们搬到山外,就吃不到美味的草膘羊肉、牛排骨和野菌菇,那两间小青柑一样的房子也会因为没有人照顾而倒塌掉。水磨坊是老头儿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屋子,墙上还贴着他父亲糊的报纸。一个人越老,就越是思念自己的父母,没办法。

老奶奶披着一件旧棉衣,坐在炕头吃烟。她烟瘾重,但只在晚上吃。老头儿拧开收音机,随便听一听。有时候秦腔还在咚咚锵锵,他已经在轻轻打鼾。深山潮气重,一阵阵冷气从门缝里袭来,老奶奶裹紧身上的旧衣服,把几块干牛粪丢进火炉。

雨点一阵紧一阵疏,打在青草尖。有什么关系,随着意思下就是。夜深深,山谷里漆黑,野兽的叫声渐渐落下,万籁俱寂,牛粪火弱下去。

怪 兽

有一天我写了一篇童话。

说,沙漠深处,生活着一种古老的怪兽。这种怪兽蛰伏在沙子里,很少有人见到。它的外壳有点儿像穿山甲,土黄色,坚硬粗糙,糊着一层沙土。有四只脚,其实两只就足够了。爪甲锋利,稍微卷曲,走路颠着小碎步,相当快。

怪兽的肚子特别大,圆鼓鼓的。尖嘴巴又阔又深,能吃下整只兔子。然而它并不想吃兔子,连沙蜥蜴沙老鼠都不吃。怪兽的牙齿像磨盘一样,能磨碎石子、枯树桩。

它吃东西的时候,两腮颤抖,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舌头也很发达,舌头上布满尖刺,只要它伸出舌头舔一下乌龟,乌龟的那层壳就脱了,一下不剩。当然它也不舔乌龟。沙漠里没有乌龟。

怪兽只有在冬天才出洞,其余季节蛰伏。对于沙漠里的物种来说,大自然在这个季节已经结束,只剩下大雪和冷风。然而,怪兽才醒来——它应该是被冻醒的。你不知道沙漠的冬天有多冷呢,简直能把沙漠自己冻死。

怪兽昼伏夜出,踏着小碎步,走出沙漠。它的食物很复杂——田野里的枯枝败叶,废弃的地膜,扔掉的长筒胶鞋,塑料桶,旧衣服,废纸。总之,大地上一切废弃的东西,都被它吃掉。

这是因为它醒来的季节不对,沙漠已经结束生长,大地上没啥可吃的东西。而且它的嗅觉和视觉不发达,分辨不清食物和垃圾。它只管吃,只管吃,一直吃到天亮,才拖着笨重的肚子回到老巢里。

整个冬天,怪兽越来越笨拙、迟钝,越来越大腹便便,因为吃进去的垃圾很难消化掉。出于健康考虑,怪兽不得不提前休眠——它虽然很饿,但是一肚子垃圾又没地儿处理。

但是怪兽越来越少。就算常年在沙漠里乱窜的野骆驼,都难以见到怪兽的身影。沙狐狸到处找也没找到怪兽,估计是被那些吃进去的废物给胀死了。它们休眠之后,再没有醒来。

我写怪兽的时候,梦见了沙漠,还有我家的小院子。我在院子里捶打一些胡麻草秆,翻来覆去地捶,不知道捶绵软了要做什么。可能是想织铠甲,给我家灰毛驴穿上,免得它被野狗追。

千万别让怪兽看见,不然被它吃了,不好消化。我在梦中就这样嘀咕。

又梦见邻居家的小麦没晒干就入仓,结果全部发霉了。他们一家把生了虫子和黑毛的小麦当作肥料撒在土豆地垄里,铲起湿土压住。

怪兽也别看见这些东西,否则吃了会中毒。我叮咛邻居。

有一天,我在屋前的空地上给花草换土,和邻居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见一个长得像秃鹫的人走过去。他的头发稀疏,露出红赤赤的头皮,朝后梳过去,整个人粗俗臃肿,像一个兽。

“这是个秃鹫人,最会制造垃圾。”有个小孩说。

我在小说的结尾补了一句:怪兽至死也不明白,那些胀死它的垃圾就是秃鹫人制造的。虽然秃鹫人也会死掉。然而,死掉的只是个体的秃鹫人,作为秃鹫人这种物种,或者说是类型,一定会一直存在。

实际上秃鹫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该物种不会断绝。如果想明白这个问题,生活其实一点儿都不难。

亲 戚

这位亲戚已经老了,胖得几乎走不动。头发倒也没有灰白,一根粗辫子盘在脑后,很难想象是老阿奶的头发。我们家族的人普遍看起来年轻,即便她七十多岁,依然不是皱巴巴的皮肤,皱纹不那么明显。但是她呼出的气息里是老人味道,干海带发出来的那种气味。她喜欢把脸凑到我跟前,大声说话。其实她耳朵一点儿都不聋,只是一种粗声大气说话的习惯而已。

她时不时到我家来,也不管我有没有空。她自己煮茶,把老砖茶熬得浓稠,颜色暗而深,味道苦。有时候会加几粒红枣冰糖、一撮枸杞,茶汤越发黏稠,像牛血糊糊。

亲戚端着茶杯,坐到阳台上去,望着窗外。我想她常常来,并不是想看我,而是为了看看窗外的事物。窗外是一条巷子,摆满各种小摊。烧烤摊,蔬菜摊,水果摊,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可能喜欢这些烟火气息。

如果我写东西,她也会伸长脖子瞅几眼。然而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为此她把自己的父母抱怨了一辈子。

“如果我识字,你想想看。”亲戚说,“我也会成为作家,至少比你写得好。”

我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会写得比我好,但我知道原因。我们家族的人都特别势利眼,我从小就被看作是最没用的那个。

有时候刮大风,她披着一身沙土味道来串门。盘踞在沙发里,用粗短的手指抚摸一本本书,反反复复对我说,她没有成为作家,仅仅就是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没让她读书。她之所以成为穷婆子,是因为兄弟姐妹拖累她,把她拖垮。她恨所有的娘家人,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没有拿钱给她用。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她说,“你和你爹常常去我家吃饭,都是空手去的。”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深山,她家并不近。山间小路,走一趟需要大半天时间。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似乎不大可能。

然而她坚持认为我欠她的。毕竟也老了,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有时候会打翻茶杯,茶水洒一桌子,吃饭时筷子不断地碰落到地上,拾起来袖口擦擦继续吃。双手莫名颤抖,摁不住。有时候穿着可笑的粗线毛衣,花里胡哨,扣眼儿掉了线,被扽大一截子,配上粗糙的猪皮鞋子、白袜子,非常老古董。

每次她走到我身边,一种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油烟味、干海带味、大风的味道、泥水的味道、穿过小巷时沾染的烧烤味道。她的身体里,菌群正在发生变化,有的衰老,有的死去,所以会释放这种复杂的味道。

亲戚喜欢瞎编,没见过的也能大侃几个钟头,不知道的可以胡诌瞎吹,反正也没有关系。她善于唠叨,但是表达欠缺,干巴巴的。她最喜欢捣短闲话。说,某人的肚脐眼很丑,像被老鸹啄了一嘴。说某人驼背,走路时脸贴着地面。

她沉浸在自己凭空捏造的世界里,信口胡说,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她给我讲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往事,编得有头有尾,人物有名有姓,甚至能描述出一些细节和对话。就算吃西瓜时,一边吐瓜子,一边吸瓜汁,也依然支支吾吾说个不停。当然,她只能编造过去,不能虚构将来。可是,她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尽管她老了。

后来我搬家了,搬到城外。亲戚腿疼,走不动,慢慢就不来了。然而她会在半夜给我打电话。她害怕天黑,一点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梦见的全是披头散发的鬼,又被吓醒。有时候她说控制不住自己,想到外面跑一阵子,喊叫几声。

我想她可能是太孤独了,虽然她家一屋子人,叽叽喳喳的。她的种种表现,大概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想得到一点儿关心。可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她,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

她总是陷入各种幻想之中,觉得她一点儿都不老,可以撒娇,是全家的主心骨。这也许是她的家人厌恶她的主要原因。她的儿子喝醉了酒,总是从舅舅骂起,把她的娘家人全都骂一遍。她躲在角落里,无声无响地附和,认为骂得对。

我觉得她深入骨髓的孤独不是来自娘家,而是来自她的内心世界。孤独紧紧跟随着她,从清早起床一直到深更半夜。她的日子已经陷入一种虚幻,暗淡无光的混沌。她不爱哪一个人,却恨所有的娘家人。

事实上娘家人也都不在意她,背后捣短她是个长舌妇。这个家族的人只在乎有钱的亲戚,没钱的恨不能一脚踢走。就算穷亲戚掉入水里,也不会在路过时拉一把,不趁机再踹一脚就算是美德。

在这种淡漠的亲情中浸泡,她的世界没有开头和结尾,没有真实与虚假,没有花香和微风。只有虚幻,梦一样,迷迷瞪瞪,不甚清醒。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是遗忘。她是个被大家遗忘掉的人。

有时候我远远看见她,步履蹒跚,沉重的肉身,呆滞的表情。她的脚步迟钝,手臂哆嗦,慢吞吞走着。她不得不活到了一个境界,不思考,没有感触,只有一肚子恨意。对她而言,世界就是个车轱辘,转呀,转呀,一圈比一圈恨,一圈比一圈冷漠,一圈比一圈无奈。

没办法,她老了嘛,像一株深秋的向日葵,迎着日头,茎叶慢慢变成褐色,变硬,逐渐干枯衰败,在风中瑟瑟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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