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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消息

时间:2024-05-04

储劲松

最早见到梅花,是在乡间古建筑的粉墙上。

故居右下拐有一座老屋,名字叫车湾,形如一架风车。墙体是古老的夯土版筑墙,主体建筑建于清代中晚期,两厢还有披厦、草垛、鸡埘、猪圈、猫洞、狗窝、鸟巢、牛棚、碓房、茅斯缸。茅斯缸上覆茅草,竹木支撑,是厕所的别号,楚地古来如此称呼。老屋的外墙足足一米厚、八米高,布满纵向斜行不规则裂缝,最宽处可以藏一只肥硕的野兔,最窄处也可以插进排刀。乡人称菜刀为排刀。老屋历经两百余年风雕雨蚀,壁残椽衰,门裂窗朽,瓦松在鱼鳞瓦上短短长长,茅草在马头墙上枯枯荣荣,老迈得像随时会轰然坍塌。虽然貌似摇摇欲倾,实则稳如山岳。只要屋里仍然住着人家,随时翻瓦修葺,再立一两百年也不会倒。黄泥、竹筋和丝麻夯筑的墙体,遮护着居民,一代又一代人在屋里繁衍生息,千柯万叶,以至方圆五十里内的人家,有不少是他们的亲戚。

老屋朝阳晒暖,前有溪流、古井、水田,后有大山、麦地、茶园,左右有苍松翠竹环护,风水极好,符合古人心目中理想居所的标准:“前有照,后有靠。”当年里面住着刘、程两姓四户人家,热热闹闹二十几口人,多八九十岁的寿星,与我同龄者有八九人。老屋内部结构复杂,天井、弄巷、阁楼、粮仓、房屋、暗间众多。髫齿之年,它是我和发小们的乐土,是玩躲猫和枪战游戏的最佳场所。

识字之年,我忽然注意到,老屋堂轩和天井四周刷着白石灰的墙壁上,用仿宋体和黑体字写满了毛泽东诗词和特定时代的语录,还画着几幅水墨。其中一幅老干疏枝,枝上点染数十朵五瓣形小花,略似猫的爪印。乡间老郎中说,那是梅花。又说,画上写的字,是毛主席的词作《卜算子·咏梅》。从此,那些写着字画着画的墙壁,成为孩子们心中的神圣之物,从不敢用脏手去摸,看到墙上有蠕动的毛虫,也争着用草棍子挑下来。

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墨梅,北宋僧人华光和尚所创,灵感来自月色之下梅花映在纸窗上。数年前的一个腊月二十四,南方过小年,回乡祭祖途中,我领着孩子专门去了一趟老屋,带他细看我儿时成长嬉戏的地方,和他讲述我从前的顽劣、劳作、贫寒和快乐。父亲的童年于儿子是完全陌生的,两代人如隔三世。墙上的语录、诗词、墨梅仍在,黑毛虫仍在,瓦松、茅草也在,光阴似乎凝固在老屋里,从来不曾消逝,也从来不曾流转。再来老屋的人,却已凋却了朱颜,鬓上星星白丝不忍看。细看那幅梅花,以为虽是旧时乡间画师的手笔,却也不俗,逸笔草草,气韵萧疏,唯欠人间一缕香。

故园在大别山的腹腔地带,举目高山巍巍深谷逶迤,当年近于封闭。山野里草木繁滋,最常见的名木雅草,有松、杉、檀、青桐、竹、兰、野菊、金银花、石菖蒲。从来没见过梅,丛林里没有,乡间人家的庭院里也没有。果木也少,偶尔见到几树米枣、毛栗、毛桃、苦李、酸杏。那些果树从春初萌芽,到花开花谢结米粒大的小果子,一直到果实膨大成熟,村中一直有好多只贪婪的眼睛粘在上面,果实未熟就被劫掠一空,从不例外。梅花是大雅之物,但在身上衣破破索索、锅中食仅能果腹的年代,风雅是无从谈及的。村中有许多女人的名字带一个梅字,梅香、国梅、红梅、梅红、小梅、梅芳、银梅、蜡梅,有老妪,有中年妇女,有少妇,也有黄毛丫头。但村子里没有梅。

再次见到梅花,是在年画上。

十来岁时,有一年春节去外婆家,见舅舅的书房四壁上,新贴了几张喜气洋洋的年画,主题无非鲤鱼跳龙门、连年有余、花开富贵、迎春接福之类。也有时髦的,譬如蜂腰翘臀长发披肩的靓女,妖娆地坐在一辆闪闪发光的摩托车上,一手梳着刘海儿,一手搭在机车坐垫上,旁边一个俊朗后生拈一朵玫瑰,欲前不前。那书房与厨房毗邻,被油烟和煤油灯熏得黑不溜秋脏污不堪,因为那几幅纸画,忽然明艳透亮起来。其中有一幅《喜上眉梢》,画的是习见的喜鹊占枝图。画中一本老梅,墨玉枝铁条干,繁密的红梅灿烂怒放,两只喜鹊一雌一雄,雌鸟高踞枝头,偏头做清高状,雄鸟扇动羽翼停在空中,对着它的伴侣啾啾而鸣。那梅枝仿佛在一上一下微微地颤动。一位着紫夹袄水红色裙子年方二八的富家小姐,由穿水绿色裙子的小丫鬟搀扶着,在亭子前赏梅。那小姐明眸皓齿、艳若桃李,右手翘起葱白的兰花指,俏皮地指着那喜鹊,左手轻轻捂着樱桃小口,在哧哧而笑。画很俗丽,也很吉祥美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着色梅花。

一九八八年冬,我念初二,台湾电视剧《一剪梅》在央视播出。两代男女演绎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故事风靡大陆,与之一起风靡的还有同名主题曲。其时,黑白电视机还未普及山里人家,但并不妨碍清新的民国风一夜之间吹遍山野。电视剧初播的第二天冬雨绵绵,课间操时间,班上一位娇小女生带头哼起了歌儿:“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随即,班上众多少男少女齐声和唱:“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潮湿而馨香的歌声,从透风漏雨的门窗瓦片间传出,很快,整个校园都在唱《一剪梅》。我看见,唱歌的几个小女生胸脯起伏,泪光盈盈。她们衣着寒素、面容清丽,也如纸上红梅。嘴上绒毛仍黄尚未转黑的男生,则是扯着嗓子没心没肺地干号。同龄少年男女,女生的生理和心智要比男生早熟一两岁,这是一个例证。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班风乃至校风的微妙变化,就是从这部剧这首歌开始的。课堂上,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给同学递纸条子,无意中被老师截获,上面写着《一剪梅》里的经典对白。老师在课堂上当堂念出,有人把头塞到了桌子底下,有人以手遮面,两只小脚甩流星哭着跑到了后山上,逃跑的小女生就是带头唱歌的那位。这事本来和我毫不相干,但我也脸红心烧,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年春夏之交,校园周边的桑林嫩叶初生,层层堆叠如帐篷。晚自习时间,班上开始有人逃课,起初空两个座位,男一女一,后来空六个,女三男三。有一天晚上终于东窗事发,大胡子班主任打着手电筒,独自深入桑林,将他们一个个揪了出来。那些儿女情长的少年,被班主任直接送到老校长的办公室,遭到秘密训斥。我发育迟,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但也朦胧猜测到,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校规校纪明令禁止的事情。

墙上的梅,纸上的梅,电视剧里的梅,流行歌曲里的梅,都是“输却人间一段香”的梅,到底算不得真梅。梅树、梅枝、梅花、梅香、梅姿,于我仍然只是山海传说。我们这个南方山里的小城,从县城到农村,从前似乎无人植梅,反正我从未见过。于是,一个叫梅城的地方,让我牵挂和向往了好些年。

梅城是隔壁潜山县的县府所在地,曾是东周诸侯国皖国的国都,三国时吴国的重镇,唐宋时舒州的州治,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地方。梅城既然以梅为名,想来城中遍植梅花,冬春花放时满城幽香。数次起意,打算坐班车去看一看。怕晕车,也舍不得两块钱车费,到底未去成。吾乡岳西与潜山十数山之隔,如今走高速公路只需半个小时,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两县之间只有盘山公路相通,沿途尽是悬崖峭壁,土路坑洼曲折,颠得人头不是头屁股不是屁股,去一趟并不容易。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真正见到梅花本尊,我已经十八岁了。

那年我结识了长我五岁的汪庆生,一个敏感、忧郁、孤高的青年,在汽运公司当主办会计。与我一样,他也酷爱宝丽金唱片、芭芭拉·史翠珊、拉丁舞、溜冰和读书写作,厌恶枯燥的数字。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见一面,地点在我的单身宿舍,或者在他三车队乱蓬蓬的家里,捧一杯茶,叼一根烟,闲闲清谈几个小时。所谈的内容都是又高又远的事情,不关生活俗务。那个年代,小城中的青皮后生大多怀揣高贵的理想,以兼济为使命,不似今日。

某个寒冬的下午,我又去庆生家拜访。绿茶将残时,忽然天降大雪,顷刻之间,三车队破败的棚户区幻化为茫茫雪国。随即,一缕奇香从庆生家的小院中飘来。那幽幽芬芳似兰非兰,宛在鼻子底下,又似在十里之外。我贪婪地吸着香气,问庆生香从何来,他说是他父亲养的蜡梅开花了。

我这才注意到,院子东北角有一棵半人高的清瘦小树苗,上面缀着十数只蜡黄色的小铃铛,梅香自铃铛羞羞半开的嘴部喷薄而出。一个心愿的达成,就在这不经意之间。我不好意思告诉庆生我从来没有见过梅花,那一定会遭到他的嗤笑。但是回去后,我决意写一篇关于梅的文章。折腾了五个日夜,稿纸费去三本,文章到底未写成,那一棵风雪里的蜡梅则烙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仍清晰如初。少年时的知己汪庆生,早已辞去会计工作,飘零越中许多年,终于断了音信。我与他相忘于江湖,像世间众多无疾而终的事情。

山城植梅成风,是近十来年的事。人们在公园里植,在坡地上植,在山冈上植,在院子里植,在稻田边植,走错路都能遇上梅树。冬春之际,梅花缤纷绽放,岳西倒成了名副其实的梅城。衣食足而知风雅,岂不然乎?

十数年前,因为修建高速公路,故居被拆,父母择地建了一座二层小楼。我在新居门前一左一右栽了两棵红梅。当时有一个隐秘的心愿,希望父母双亲像梅树一样苍枝劲骨,健康长寿。这么些年,梅不负我,旺旺相相,双亲也不负梅,精精神神。梅花开时,多在春节期间,彤红的春联与清绝的梅花映照着农家小庭院,映照着平民素朴和乐的生活,喜自联出,喜从梅生,喜上眉梢。我认为世间所有植梅的人家,所有爱梅的人,都应当得到良美的祝福,都应当有平安吉庆细水长流的小日子。

往年,乡间人家的锅台牌坊上,画着方面大耳红红绿绿的灶君灶母,两边有对联,联语各不相同,横批通常是“细水长流”。在人间数十年了,我越来越惜福,也越来越懂得细水长流的滋味。

城中流经一河,名皖水,汤汤东注长江,皖水之湄各色梅花连绵成林。我每天步行从梅林中经过,不管有事无事,总要流连片刻,时间久了,自以为沾得一身清逸之气,红尘之尘丝毫不能染我,世上的事丝毫不能动我。花时看花,花尽望叶,叶落看枝赏干,四季之梅皆入得眼眸,入得绢纸,也入得心画。

梅林里有梅数百本,梅边有木瓜、桃、李、鸡爪槭、芭蕉、水竹、女贞、乌桕、桑、枸骨冬青,也有朴树与苦楝。一天至少四次,我避开闹市绕道从河堤上来回,观四季花木繁盛凋零,听河水轰轰、哗哗或者潺潺,偶尔也坐在河边草毯上抽烟,听鸟叫,望天上云戏水底霞飞山中烟起雾散,作为每日红尘清课。若有一日不曾看见梅,心里就空落一截。

尤其喜欢墙角那一树绿梅,铁干疏枝,骨骼清奇,姿态渊冲谦抑,一如西周佳士。花放时,又如两汉清介素儒的书房,翠瓣绿蕊,寒云满枝,幽香细细若有若无袭人鼻息。《画梅谱》说,北宋衡州潇湘门外的华光寺,住持僧仲仁也就是华光和尚善画梅,亲手植梅花数本于窗外,每到花发,就将床移到梅花近旁,见窗间疏影横斜萧然可爱,于是挥笔摹写,号为墨梅。华光和尚晨起观画,以为殊有月下之思。我见碧云朵朵,心间顿时清逸无尘渣,以为也有月下之思。

人人喜见梅开,我更喜绿梅将开未开,蓓蕾着于青绿小枝上,其欲语还休之姿,端丽清贵之态,如一卷海内孤本藏于石室金匮。

山里,在三九隆冬,我注意到梅花开放时间次第是:黄梅、红梅、白梅、绿梅。绿梅花蕾期最长,比红梅和黄梅要长二十天左右。生长缓慢的树木,木质至坚,孕花期长的绿梅,花也奇香。前人说画分四品,仿此而论,则白梅是能品,红梅是妙品,黄梅是神品,绿梅是逸品。逸品的绿梅,仿佛神霄洞府里的绿衣仙子,只可远观不可亵渎。于是每次路过,我都是站在两三米开外,敛神屏息而观,怕一身浊气秽嫚了它。

有一天观绿梅,想起《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梅即是媒。春秋的一位姑娘站在梅边,心里碎碎默念:有心向我求爱的小伙子,莫要耽误了美景良辰。

有一天观绿梅,想起陆游说:“一树梅花一放翁。”

有一天观绿梅,想起金庸《神雕侠侣》里,绝情谷主公孙止和铁掌莲花裘千尺的女儿公孙绿萼。绿梅一名绿萼,一身君子气,公孙绿萼的姿容和品格就像绿梅。

有一天观绿梅,想起南宋周密《齐东野语》的一段记载:宋徽宗赵佶建皇家园林艮岳,溜须拍马者造油绢囊,每当晨雾迷漫时,令人在汴梁附近的重峦叠中张开油绢囊,让云雾飘入囊中,然后扎紧囊口运送回京。待赵佶游园时,宫女太监躲在假山之间,赵佶一来,就张开囊口放云,据说“须臾滃然充塞,如在千岩万壑间”。油绢囊所收之云,谓之贡云。绿梅日夜收山光水色天地灵气于蕾中,一朝忽然吐蕊,清香亦如油绢囊中贡云绵绵而出。

我见梅花清发,自己也成清发梅花。

三年前,皖水两岸的市民公园被铁皮栅栏封堵数月之久。梅林近在咫尺,却遥如万里。那段日子,除了死生之忧,我惦念的只有那些梅。梅花盛开的时节,我实在按捺不住,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翻过栅栏进入梅林中。当时心中怦怦直跳,样子如同做贼,如同人前翻《金瓶梅》,大约也如同当初那些偷偷摸摸赴桑林之会的少男少女。

那年的梅花开得尤其好,也尤其香。偌大的梅林里,春光灿烂、生机勃发、幽香回旋,与人间迥若两个世界。我在小园香径中徘徊,默诵庄子的《齐物论》,渐觉梅精附体,一腔抑郁之气转瞬随风而逝。

岁岁梅花发,年年春水生。世事如流水呀,人却不似不老梅,肉身会老,会朽,会磨灭。不似梅的人,梅却是寄托。每到万物衰飒的寒冬,路过梅林,都要盯着枝头上那星群一样的梅蕾,暗暗问它们几时开。梅蕾保守大自然的秘密,从来不语,视我为碌碌蠢物。我本俗物,心下倒也坦然。

古今写梅画梅咏梅的诗词文章,多如梅林的梅。我以为最妙的是王摩诘那句“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那语浅情深的一问,与朱庆馀笔下那位唐代新娘的娇羞一问,有异曲同工之妙。新嫁娘一夜初试云雨情,翌日大清早起来,坐在妆奁前敷粉插花,精心梳洗打扮,准备出门拜见阿公阿婆。胭脂抹好,花黄贴罢,眉毛画成,回过头娇娇问如意郎君,她的眉毛画得时尚不。“画眉深浅入时无。”是绝妙好词。“寒梅著花未?”更是云端佳问。古来写闺房浓情蜜意的诗文,无一胜过这首《近试上张水部》。虽然,它原本香草美人,是一首干谒诗。

我也多次写过梅花,似乎是梅开一回就写一次。当然不能与前人比,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章,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笔下梅花。有一年春节,以《梅花尺素》为题,与友人竹峰通信二万余字,以为笔下文章散淡又清朗,心间也元气盈盈。多年后再看,自叹年华飞逝,已经无复当年情致。

昨夜山中飞雪,今日午间小睡,梦见皖水边的梅林里,梅花初开楚楚然,枝上覆着一层薄白。还看见一位白衣飘飘风神若仙的秀士,潇洒地站在一丛绿梅边,执一管长长的湘妃笛,横吹早已散佚的汉乐府古曲《梅花落》,音符缤纷也如梅瓣簌簌飘零。望见我循音逐水而来,他缓缓放下笛子,目光皎皎,遥遥告诉我:“昨夜,客中有人夜奏《小团圆》。”

当时无言以对,百思不解其意,醒来后仍好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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