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深夜的味道

一

早在很多年前，当很多城市还是入夜即睡，晚上过了十点，就冷冷清清，广州，仍然是一派夜生活繁荣的景象。夏季从5月持续到11月，且气候炎热，白天地表滚烫，晚上温度才降下来，凉风习习，比白天更适合活动。一年当中，低于摄氏十度的总天数不超过两周，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到了晚上，很愿意留一些时间给自己，好好地热闹一番。

白天的忙碌景象慢慢散去，街巷深处，隐隐呈现另一种风景。到处三三两两地坐了人，锅炉飞快地架好，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摆开桌子、凳子。没过多久，炉子里咕噜噜地冒出了热气，香气在街道上空弥漫。

广州的大排档，是不夜的一大标志，且闻名全国。大排档的意义，并不只在于吃，而是一种生活的温度，这是给劳苦了一天的人的慰藉。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总是无休止地加班。晚上八九点回到街巷，惊喜地发现一个挨一个的大排档，把街道变成跟白天全然不同的模样。带着一种新鲜和冲劲，而不是被消费完的疲惫感。随意找一个摊位坐下，清晰地听见附近店铺关门声，吃宵夜的人们大声吆喝的声音。大排档上满满地摆着大块的骨头和肉，姜葱蒜和各种调料摆满灶头。锅炉里的水滚了，呼嚕噜冒着热气。影影绰绰中，连老板娘的脸都变得好看了。

我那时就喜欢大排档。喜欢看着老板利落地开锅、洒油，喜欢听老板娘张开嗓子吆喝。干炒牛河的香，云吞面的鲜，都只能在大排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烧烤更不必说，那完全是要在大排档才能吃出滋味。就是要肆意点很多的肉、海鲜，沾很多的盐和孜然粉。我向来不喜欢甜品，然而哪天实在觉得委屈，点个香草绿豆沙，抚慰情绪，也是不错。

一瓶啤酒，几串烧烤，安然地落肚，边吃边谈天说地，吃完已觉得原来的烦恼减轻了不少。酒足饭饱之后，沉沉地睡上一觉，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城市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每天都有一些可能，遇到的人，遇到的事，总有些希望在。大城市也常把人逼到一个困顿之处，比如高昂的房租、拥挤的交通、极易诱发鼻炎的空气。人到了城市里，就希望安顿下来，然而现实往往不是那么如意。于是，就有了大排档这种独特的存在，仿佛是专门容纳夜晚的情绪的。

粥和拉肠，虽然是早餐常见的主角，可是作为宵夜来吃，还是别有一番风味。广州的大排档上有各种新鲜的生滚粥，味道比早餐的更浓郁，也更有生活感。约三五知己一起，现做的粥粉面点一桌，然后聊聊工作谈谈感情，发发牢骚。故意将酒杯子碰得噔噔响，此刻，不需要再保持西装革履的样子。大排档上常常是一桌子的人烟雾弥漫，谈话声大得连楼上都听得见。然而，就是在各种难以控制的情绪中，透着温暖，透着包容，有种不问明天的自在感。

往往十一点是大排档的高潮。但是有的人坐着、聊着，陆陆续续，一直持续到凌晨三四点。到了凌晨四五点，天明微光，风转了向，环卫工人已经起床，卖早餐的铺子里，又亮起了散着黄晕的灯。还有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深蓝色的灯箱，永远像一个微笑的小精灵。总之，在早餐升起的曙光之中，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有多少人从小山村出来，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城市闯荡。白天忙忙碌碌，面对着一张张例行公事的脸。生活了一段时间，这才发现，在这独特的南方都市，深夜才是故事的开始。人影混合在街道中，在那新鲜的微涩的夜的空气中，他们提升着这座城市的热闹，温暖了这座城市的人气。

二

夏夜，暴雨侵袭。

城市越来越巨大，人就会显得很渺小。人在城市里行走，就是不断地在艰辛中打滚。比如暴雨如注的夜晚，从六点一直塞到八九点。然后到了深夜，却是一辆车都打不到。

摩天大楼的灯火依然通明，只是在雨幕中显得落寞了。如果是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车窗的雨纷纷落，又觉得更隔膜。下雨天的回家之路是最折磨人的，平时已经塞车了，到下雨天，简直塞得挪不动。

你想象不到，一场大雨，就能变成灾难的狂欢。这座城市突然变成了水城，低洼处都是积水。灯光倒映在水面，制造出另一个闪亮的世界。大雨滂沱，所有的光线都浮在明里暗里之间，成了水面的点点星光。倒影错杂凌乱，让人突然失去了方向感。那个本来秩序井然的世界，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只剩下一些光影的线条。狂风暴雨中，感觉整个城市都被摧残了。

记不清经历过多少这样的雨夜，经历着在车流人流中的顽强求生。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次，回到家时，已近午夜了。

午夜的雨量，只是更肆无忌惮。整个城市空空荡荡的。滂沱之处，只觉得到处是雨。车在雨水中行，就仿佛一只无助的小兽，无论跑到哪里，都是雨。到了，司机也是一脸倦意，说不能跑了，收工回家，这么大的雨，再跑要出事的。

我下了车，看到整个街道空空荡荡。一片水雾中，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缓慢地走到楼上，抖着水，依稀看到灯光。转角处，保安大叔一边听着深夜电台，一边惬意地打拍子。电台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放两三首粤语金曲，然后自说自话，无外乎说今天雨好大，大家不要随便外出。粤语旧曲旋律婉转、唱腔温柔，刹那间好像回到小时候。被包裹在一种既彷徨又安定的氛围里，发现不管走到哪儿，总有些声响，总有些应答。

当然，大家都是不喜欢雨天的。因为城市太大，经受不起突如其来的混乱。记得有一次，台风袭来，暂停工作一日，所有人都表情凝重，便利店的食品被抢购一空。台风夜，总希望第二天早上起来，楼下一片汪洋，那就有理由请假不上班了。这么想着，洗洗刷刷，吹干了头发，将衣服洗好，撑在厅屋里。就着雨声，翻几页书，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推开窗，只看到一地狼藉。风吹过的落叶，还未来得及清扫。人已经出了门，都忍不住抬头望天。天蓝蓝的，洁净得像刚被擦过的玻璃。人群依然如注，热热闹闹地去上班。回想起昨夜街道的空荡，仿如隔世。

三

也许是因为城市足够包容，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在这里落地生根。有窄兀的巷子，低矮的屋檐，居民楼里开出的水果店和杂货铺。也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象征着耀眼的财富和权势，满足了从欧美大片里看到的对现代大都市的所有幻想。

试着慢慢了解这座城市，融入这座城市。不要从光鲜亮丽的白天开始。深夜，随意走入一条小巷，找到人声热闹处。虽然有些倦意袭来，却也能感到些许兴奋。你会触及到这个城市的另一面。这也是广州的迷人之处，因为包容，而呈现出千姿百态。

这几年，城市里，摆到街面上的大排档少了。城区迅速地发展，城中村的位置不断变迁，大排档的位置也随之变化。但是仔细寻找，总还是能找到。深夜的这些那些，在我看来，是这座城市最不能忽视的细节。你饿不饿啊，我下碗面给你吃？于是就有了无情世界中的热情。仿佛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冲锋陷阵，也可以从容转身。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仍然是加班，回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忽然发现街面一阵热闹，椅子哗啦啦地摆开，锅炉热起来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来过大排档了。怕不干净、不卫生，更重要的是，人到中年，习惯了倦怠，常常是从下班开始，就在家里宅着。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下，點了一把烤串，开了一听啤酒。几个小姑娘，估计是在服装店工作的，说起那个尖酸刻薄的老板，模仿他的语调，说给客人的茶水不要倒满啊，喝不完的，多浪费！听着声音，我都能想象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小姑娘们都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

右边的几个小伙子，也是高声谈笑。仔细听下来，大概是其中一个要求婚，请同伴们出主意。几个人意见不一，先是起哄，接着商量怎么设计。又说起结婚后的打算，那男主角冷静地说，先不急着生孩子，要磨合一段时间，没准还离了呢。我听了，忍不住侧脸偷望，只见小伙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但神色坚定，颇有厉练的样子。我联想起自己二十来岁的懵懂无知，忍不住笑了。

空气中依然飘荡着浓郁的香味，远处有恋人三三两两地闪现。他们大概是忙了一天，到这个时候才能享受自己的生活。眼角瞥见其中的一对，一直搂腰环抱，偶尔停下来深深地拥吻。

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变得美好。这样的温暖纯净的夜，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散开了无数个小画面，容纳无数的男、女主角。在一个个独自撑开的小世界里，上演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我对于这座城市的认识，首先是从夜开始的。抛开所有奢华的外表，愈是接近深夜，愈会感到一种超越现实的宁静。这座城市的深夜，就是用来抛开一些假象，说破一些欲望的。人在安静之中，回望白天那个忙碌、虚伪、压抑的自己，找到了真实的情绪。

并且你会发现，你喜欢广州，广州就喜欢你。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卢欣，1981年生，广西贺州人，现居广州。陆续在《作品》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评论。已出版长篇小说《华衣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