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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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霍青脸色不好,乌云密布,浑身都是寒冷,似乎随时准备发作。我们不禁心中忐忑,为朱昭山捏一把汗,只怕他有大麻烦。朱昭山是所谓“小队长”,当天“值日生”,本次“拉练”最后一站到了他的地盘。他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一路千方百计,试图转危为安,争取阳光灿烂。
他向霍青建议对日程稍作调整,顺道让各位领导看看“东门溪生态游”,那是他那个县正在开发的一个重点旅游项目,近来进展迅速。
霍青眼光如剑直刺朱昭山:“搞什么名堂?”
朱昭山“嘿嘿”,称确实小有名堂。领导要是不感兴趣就算了,他不该临时动议。
偏偏就是这么说管用。霍青决定前往,看朱昭山在那边藏了个青蛙,还是蛤蟆。
本次“拉练”方向就此发生了一点偏离。所谓“拉练”是借用军事术语,相当于巡回式现场工作会议。霍青到任市委书记后已经组织过一次,本次为第二轮,均由他亲自率队,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全数跟随,加上若干市领导和市直部门负责官员,一队人马阵容华丽。霍青一张脸棱角分明,不怒而威,一双细眯眼眼光犀利,两片薄嘴唇不说则已,一说令人光想找个窟窿往地下钻。这人精明强干,个性特别,让人很难捉摸。他带队非常严厉,每日凌晨六点叫早,七点准时出发,一天一县连轴转,白天看点,晚上开会,不把人拖垮誓不罢休,有如好莱坞大片里美军士官训练海豹突击队。幸而我们这些突击队员尽管大小都是领导,搞得气喘吁吁,基本还可撑住。大家身体未必都好,却知道撑不住恐怕后续不佳。霍青确定本次拉练主题是项目推动,要听汇报、看现场,路线由霍青亲自确定,不按笔画顺序,也不按地理方位,时左时右有如打游击。“东门溪生态游”原本不在日程中,临时让朱昭山给外挂进来以求阳光。
该项目比较特别的是几株老榕树,据说树龄有八百年。景点名为“树身人面”,听起来似与埃及尼罗河边那个旷世景点相类,其实差之万里。拉练队伍到了朱昭山的小尼罗河畔,那里有大片青草地,干净整洁,备有桌椅和茶水,为朱昭山应急召来。老榕树就在草地边,朱昭山领大家参观,指着树身侧边一个大洞说这是入口,可以从这里钻进去往上攀,上边树杈下有开裂,形成一个天然树窗,游客可以爬到该处,冒出头供外边人拍照,这就是所谓“树身人面”。
霍青冷着脸,只两个字:“爬吧。”
朱昭山用力搓手,作跃跃欲试状,似乎立刻就要去爬那个树洞。作为当地县委书记,值日生,本外挂项目始作俑者,此刻他义不容辞,必须挺身而出。但是我们在一旁哄堂大笑,因为那不是真的。霍青命他爬树实含贬损,朱昭山搓手纯属自嘲。
那个树洞确实是可以爬的,朱昭山却不行,因为洞口于他太过狭窄。朱昭山是个矮胖子,腰身粗如水桶。如我们调侃,他属大约克夏种,“肥头大耳”型。这么说略有不敬,幸而朱昭山不太计较。这人比较大度,有幽默感,喜欢“哈哈”,不在乎拿姓氏、体型自嘲。他曾自称“朱头小队长”,也就是“猪头小队长”。所谓“朱头”即本小头目姓朱,所谓“猪头”取谐音和体型调侃,仅供自嘲,别人不好拿去用,因为有骂人之嫌。公允说来,肥头大耳怪不得朱昭山,那是遗传。见过朱昭山父亲的人都说,朱老头的桶型跟儿子像极了。或者该说是朱儿子跟老头像极了。DNA就这么厉害。
我们知道朱昭山想干什么,也知道此刻需要配合默契。大家顺着霍青的话,在“树身人面”旁起哄,赶鸭子上架,鼓动朱昭山上去露一手。朱昭山作招架不住状,不再搓手欲试,改为拱手求情,说他很愿意接受任务,很想在各位领导面前一展身手。他本人虽然姓朱,属相却是蛇。蛇天生会钻洞,只可惜不凑巧身段长得太粗壮了,没办法。出丑不要紧,钻不进去也不要紧,万一卡在洞口上不去下不来,得打119求救,那就成了本次拉练重大事故,有碍大局。所以得请各位领导包涵。
“我向霍书记推荐一位同志,保证圆满完成任务。”他说。
朱昭山隆重推出向琴,稱向琴不仅德才兼备,且身材好,动作优美,特别适合完成钻树洞这种重大任务,不信可以考察。
我们都笑,唯霍青表情依旧,未曾灿烂。
“乱扯。”他说。
不满溢于言表。这时候不敢乱扯,得来真的。在大家共同促进下,向琴挽起袖子,代朱昭山上阵接受考察。向琴年轻,女性,为本市各县区中唯一一位女县长,前程远大,理应主动上前,巾帼不让须眉。该同志确实比较苗条,树洞于她不是问题。当着我们的面,她从树身侧边钻入洞口,消失于树身里,不一会儿就见一张脸从上头树窗露出。女县长不负众望,她很兴奋,有成就感,当众竖起右手两个指头,做“V”字胜利姿势。随队摄影记者赶紧抢镜头,留下树身人面。
我们鼓掌。霍青不为所动。该领导难以捉摸。
朱昭山继续努力,一棍子扫光,把我们全都推上阵。他向霍青建议说,本次拉练日程非常紧张,领导要求非常严格,大家如履薄冰。难得有机会钻一钻树洞,活动一下手脚,有利于放松身心,振作精神,奋勇前进。因此不能光允许女县长表现,应当让更多领导树身人面,供霍书记深入考察。这事其实大家都行。
霍青道:“你例外。”
朱昭山“嘿嘿”,举手:“我投降。”
霍青不动声色问:“还有哪一个?”
大家硬着头皮听命,踊跃上阵。朱昭山这株老榕树是否真有八百岁实不好说,树龄确也足够老。所谓“老树枯心”,该树树心已空,朽出的树洞足够一人容身,顺主干从地面延至半空,树洞略弯曲,洞壁布满自然形成的凹凸沟和疙瘩,可容手抓脚踏,上攀一米多就到了那个树窗,探身伸头全无障碍,比室内攀岩简单十倍,没有太多技术难关,跟人家埃及那狮身人面兽不是一回事。队中诸位大小都有身份,在各自地盘总有无数眼睛盯着,很多时候得把身子像霍青那样“端”着,以防自损形象。此刻不一样,霍青目光炯炯,他是大人,下属都是小孩,需要的时候,树洞该钻得钻。朱昭山勉为其难活跃气氛未必真能驱散乌云免除麻烦,我们配合努力也算同僚互助。
霍青难以撼动,身边欢声四起,他无动于衷,未曾与民同乐。
那时便有人出来鸣不平,称各位下属陆续上阵,最应当施展身手的人却在一边晒太阳,这不公平。霍书记亲自考察,朱书记坐着不动,这是什么态度?
霍青问:“谁没听到?”
朱昭山再次被推到前台,其实正其所需。此刻到了该他表现的时候,因为已经无人可以替代,“小队长”得自己去争取灿烂。朱昭山不再拿体型粗壮什么的请求投降,原来那都是铺垫。他起身拱手,感谢支持,希望不要有碍各位领导观瞻。这人小动作多,当着我们的面他伸手弯腰,如运动员赛前热身做预备运动。然后他朝手掌吐口水,“呸呸”两声,左掌一口,右掌一口,很传神,一时全场大笑——那是有声无沫,纯属表演,作不文明状,模仿旧时粗人下力气做活前的动作,表明自己豁出去了。
霍青表情严峻,并未动容。
我们看着朱昭山走到大榕树边,看着他绕到树身侧边。然后他就钻进了那个洞口。他没给卡在洞口,但是明显钻得比此前所有人都费劲。难得他锲而不舍,努力收缩腰围,使劲把他那个桶挤入树洞中。他在树洞里待的时间分外长,我们开始担心是否真得去打119,却见一张汗津津的脸慢腾腾从树窗下边伸了出来。
众人叫好。
朱昭山在树身里举手敬礼,“哈哈”。
“向霍书记致敬!”他高呼口号。
霍青瞪眼,手一指道:“拿下。”
“霍书记请指示!”
“朱头。”
或许写为“猪头”更为传神。
2
几个月前霍青到任,第一次召集干部大会时,朱昭山当众被查。
那是因为短信。朱昭山的手机于会议期间接到了一条短信,由于会前已设置静音,短信到时略微震动,并未惊扰他人。朱昭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即被台上的霍青盯住。由于县委书记们的位置在会场最前排,朱昭山尤其醒目,坐于前排中间过道边。霍青从主席台上俯瞰,居高临下,任何异动难逃法眼。
那时霍青正在讲话,朱昭山刚一瞟手机屏幕,霍青便中断话语发问:“朱书记,那是什么重要事情?”
朱昭山起立,报称没有重大事件,只是家中个人事项。
霍青不容置疑:“说一说。”
朱昭山称短信是家中所请看护人员发的,告知已陪伴朱父散步毕,从公园顺利返回。朱父患老年痴呆,出门曾走失过。
“原来是个孝子。”霍青说。
“干扰霍书记了,不好意思。”
“听说你还是猪头小队长?”
朱昭山说:“那是开玩笑。”
“注意点。”
“明白。”
还好朱昭山没拿什么要紧公务搪塞。如果他急中生智,谎称县里有个什么突发事件,没准霍青会让他当场宣读短信,看他能否出口现编,甚至还会要他交出手机备查,抓一个不老实现行。以霍青的个性,这种事干得出来。还好朱昭山老到,坦白交代,未曾作茧自缚。问题是为什么他会让领导这么惦记?会议期间接条短信不是什么违规事项,谁不曾干过?同样坐在第一排,为什么别人一遍遍低头偷看手机,霍青视而不见,朱昭山刚刚一转眼珠就完蛋了?
显然得益于“猪头小队长”之名。朱昭山声称那是开玩笑,其实不尽然。所谓“猪头”是朱昭山自嘲,而“小队长”则为大家公推。会议室前排诸位在各自县里都是老大,说什么都是“重要讲话”,到了霍青面前都是下属小队成员。同级下属中往往会有一个领头的,我们戏称为“小队长”。这种小队长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其任务包括但不限于开会讨论带头发言。朱昭山那个县在本市排老大,面积、人口、经济总量、电话号码、车牌号码都打头,会场位置在前排中间,连市里开电话会议都是从他开始点名。如此分量,加之在同僚中人缘不错,这才有资格荣称小队长。
但是显然人家大队长有看法。霍青让朱昭山“注意点”似为警告。让他得带个好头,不得在霍青讲话时偷看手机。其实看手机算啥?关键还是别带头干一些其他什么。
那时候霍青刚刚下来当书记,他一到位就让我们感觉很有压力。拉练六点叫早七点出发其实是小事,动不动骂人不留情面也不算特别严重的事,这位强势领导的新思路新举措才让人吃不消。霍青年富力强,脑子特别好使,念头层出不穷,且想一出要一出,大家得跟着团团转,坚决服从,狠抓落实。往往一件事還在落实之中,他又有新主意了,弄不好得从头再来,这就让大家疲于奔命。于是难免会有人讲些怪话,暗中发点牢骚,略有微词。这类微词很容易抬腿四处游走,难免会让当事人听到,霍青那种个性,听了不恼才怪。
霍青显然对朱昭山有看法,从查问短信开始就不待见朱昭山,表达得相当明显,无论朱昭山怎么“哈哈”。据说这里有属相因素,霍青属虎,一般认为虎蛇相克。体型当然也是问题,霍青身材细长,看起来营养一般,与朱昭山正成对照,因此难怪这个那个看不顺眼。如此解说表面看言之成理,细究却属无稽笑谈,否则哪需要组织部考察干部,请个半仙算算生肖,找裁缝借条布尺一量腰围不就万事大吉了?
事实上,朱昭山问题的根源还在以往。为什么“小队长”姓朱而不姓我们?这因为朱昭山占据了重要位置,他那个县在本市举足轻重。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们在那里举足轻重?因为此前他曾被原大队长高度器重。霍书记之前,有一位吴书记在本市主政长达五年,这位吴书记与朱昭山相合,朱昭山在他手中步步上升,从副职到正职,从县长到书记,从小县到大县,直到占据重要位置成为朱头,前景看好。但是情况转眼忽变:吴大队长调离本市,到省直单位任职,霍青则从邻市市长提到本市当了书记。官员出出进进是常事,吴、霍接替却有些特殊,特别是吴走得非常突然,原本传说有望晋升省领导,不料忽然给调到一个很偏僻没有实权的部门任职。这种情况通常表明该同志有麻烦,接下来无声无臭就算天大好事,否则就该扬名于打虎榜了。吴领导吉凶难测之际,其爱将朱昭山亦受到广泛关注,传闻纷纷。只要朱昭山出差数日,未在县城电视新闻里露脸,人们就会认为他被带走了。朱昭山与吴领导的牵扯原本与霍青无关,只因霍青水平高个性强,前任那一套看不上眼,朱昭山免不了也让他有些感觉。霍青新思路迭出,多以吴氏旧做法为参照,例如吴提出“完成新跨越”,而霍青提“创造新历史”,表面看似乎差不多,细究起来各自不同,至少姓氏有别。有人在私下里称“新历史”提法不妥,不如“新跨越”贴切。这些人要不是心怀不满,就是吃撑了。朱昭山体型那般粗壮,是否也吃撑了?霍青提醒朱昭山“注意点”,显然更多的暗指于此。以我们观察,至少在公开场合,朱昭山挺合时宜,总是笑口常开,坚决拥护霍书记的新思路新举措,好像已经以霍青的小队长为己任。问题是效果似可怀疑,霍青脸上的乌云,以及让朱昭山为本次拉练垫底都暗含不祥,通常霍青的最后一站不好过。
因此朱昭山有必要把自己塞進树洞,努力表现,竭尽全力让霍青开怀,争取拨云见日,阳光灿烂。朱昭山很老到,并非只会钻树洞,本次拉练中,属他这里参观线路安排得最紧凑,所提供的项目资料最完备,工作推进不比谁逊色,可挑剔的毛病不多。看得出他特别想投霍青之所好,千方百计刻意营造氛围,拉练队伍所到之处满目大幅标语,铺天盖地,比我们任何人搞的都多,所有标语全都出自霍青,“贯彻新思路,创造新历史”几乎从地下挂到了天上。
可惜霍青无动于衷,虎视眈眈,只差当众发作。以霍青的情绪判断,发作已经酝酿多时,似难避免,或许已迫在眉睫,朱昭山浑身解数尽施也无济于事。我们不知道的只是该领导会拿什么东西发作,以及他将发作到什么程度。骂一顿了事,或者更严重?外界种种传闻该不会成真吧?如果霍青在本次拉练的最后时刻拿手一拍桌子,宣布经研究决定,把朱头拿下带走,那真是轰动大焉。
3
朱昭山刚刚开始汇报,霍青即拍了桌子。没有宣布拿下,是让朱昭山不要说。
“你有个电视台?”霍青当众发问。
“有的有的。”
朱昭山指着场上一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称那就是县电视台记者。该县电视新闻每周三次。该单位正式名称叫“县新闻中心”。
霍青吩咐:“去给我叫个人来。”
朱昭山询问需要通知哪位?霍青说既然办有新闻节目,那么一定会有播音员。就要那个人来这里替朱昭山读那些字。
原来领导并不是真对电视台感兴趣,只是不满朱昭山照本宣科。
朱昭山赶紧把手中的稿子放下,自嘲道:“霍书记,播音员长得可不如我粗。”
有人“哈哈”。霍青眼睛一瞪,场上顿时安静。
“脱稿说。”霍青下令。
那是晚间,在县委会议室里。由于是最后一站,当晚要对该县现场检查以及本次拉练做总结。按惯例当地县委书记须先做一个正式汇报,时限二十分钟。朱昭山准备了一份汇报稿,印发给大家。汇报时他拿着稿子念,不是不会说,是因前几站我们都这么做,他参照执行。霍青难以捉摸,照稿子朗读风险小。却不料我们声音好,读稿子霍青听得进,朱昭山不行,任怎么抑扬顿挫还属猪叫,朗读没几页就被霍青叫停。
其后朱昭山脱稿汇报,他自己调侃叫“拿嘴巴拱”。该同志身为小队长,这种事难不倒,讲来比读来更加鲜活生动,问题是鲜活生动未必就是阳光灿烂。
朱昭山汇报该县重点项目时又提到了“生态游”。霍青再次敲桌子打断,问他“树身人面”究竟怎么回事?朱昭山忙作解释,称景点起名未必贴切,霍书记水平高,敬请多加指导。却不料霍青问的不是景点名称由来,而是朱昭山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开始声称体型粗壮,塞不进那个洞里,末了钻进去了,并没有卡住,也没有打119。
“这是故意谦虚,还是故意欺骗领导?”霍青查问。
朱昭山说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霍书记目光如炬,智勇双全,哪个敢骗。
“那么就是故意谦虚了。”
朱昭山没回答,拿手背在额头上抹,作胆战心惊状,嘴里“哈哈”,称领导太英明,而且记性这么好,把他的尿都问出来了。
有人发笑。霍青依然不为所动。
朱昭山接着汇报,却不料领导已经不想听了。霍青就是这种风格,无论我们念稿子,或者所谓拿嘴巴拱,他随时可能插话,也随时可能叫停。
“你那些纸头怎么回事?”他指着会议室侧墙发话。
那其实不是什么一般纸头,是写在红纸上的标语“贯彻新思路,创造新历史”等等,均为霍青到任后的响亮提法。霍青追问标语是什么时候糊到那墙上去的?朱昭山承认是会前才临时张贴。由于拉练总结会要在本会议室开,晚饭后他抽空查看了一下会场,觉得应当增加一点气氛,于是赶紧命县委办找人书写并上墙。
霍青语带嘲讽:“怎么看起来像是‘树身人面?”
朱昭山连说水平大不一样。“树身人面”土得掉渣,这些标语多响亮。
“这么响亮的话是谁说的?”
“霍书记您啊。”
“我说过吗?”
“当然。”
“那么是专门写给我看的?”
朱昭山称是写给大家看的,动员干部群众一起共同努力,创造新历史。
霍青拍一下桌子,发话道:“去个人,把那张纸揭了。”
大家面面相觑。坐在霍青身边的市委秘书长反应快,立刻指着一个市委办随行人员发令:“快去。”
朱昭山似想制止:“霍书记尽管批评,这个标语……”
霍青喝道:“揭。”
我们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一起为朱昭山捏了把汗。还好没事,红纸下边是白墙,什么字都没有。朱昭山果然老手,处理得很及时很干净。
但是霍青不放过:“那边本来另有一条标语,不是吗?”
朱昭山承认。
“什么内容?”
原来是旧日的“新跨越”,一小时前才匆匆撤换为“新历史”。朱昭山当堂检讨,称自己敏感性不够,灯下黑,疏忽了。还好会前检查,及时发现了问题。
“不说那个。”霍青发话打断。
他即席感言,说为什么跟一张纸过不去?因为这张纸反映出某种风气。挂标语如果是为了宣传动员,那没有错,也很需要。如果是花架子、玩噱头,铺天盖地一门心思只是想让领导看了高兴,那就是假心假意,行径恶劣。有些人到处写标语贴口号,其实心里根本不当回事,怎么提都一个样,对他们不顶一个屁。这种人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一心只在琢磨领导,投其所好。今天张三当领导就琢磨张三,明天李四来了琢磨李四,今天新历史,明天新天地,这都是干什么?是不是要靠取悦领导谋取信任,步步上升?这是什么风气?难道新思路就是贴标语,新历史就是钻树洞?弄名堂搞花样糊弄人,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我们忐忑等候的发作终于如期降临。霍青并未提高声调,也没有使劲拍打桌子,但是言辞锋利,针对明确。他这些话当然是说朱昭山,却也不直接点名,似乎亦是借题发挥,警示众人。现场自小队长朱昭山以下,我们所有人都埋头记录,作深刻认识状,没有谁胆敢张嘴回答领导之问,那其实也无须回答。从霍青的语气中,我们推测其满天乌云应当与“新跨越”有涉,或许有人拿前吴大队长的陈年旧事去霍青那里搬弄口舌,其中涉及若干朱昭山的事项与细节,包括那面白墙意味深长一直保留着旧日口号等等。领导身边总是少不了类似密报者,他们像蝙蝠一样在夜空中飞翔,对此我们身为小领导也已深有体验。此刻霍青拿一条标语发作,我们感觉那不过是个由头,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事情令霍青恼火,需要把朱昭山拎出来痛加收拾,让我们一起接受教育,只不过那些事情我们尚不得而知。
如果霍青發作仅限于此,涉及心思不正、搬石头砸脚,或者说是拍马屁拍到马腿,那不算大事。时下这种情况,取悦领导又怎么啦?有多大不是?以朱昭山那种体型,把那个大桶硬往树洞里塞,那有多不容易?心里有多愉快?为了想办法让领导高兴,力争驱散乌云阳光灿烂,树洞该钻得钻,标语该贴得贴,哪怕到头来挨一顿骂也得做,这是没办法的事。霍青批评取悦领导,难道是要号召大家起来得罪领导不成?他自己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因此骂归骂,做归做,就让他骂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没有指名道姓,权当是领导在批评一团雾霾好了。
不料霍青并不到此为止,他还要指名道姓。他提到半个多世纪前一部反映抗战的长篇小说《烈火金刚》,问有谁知道那本书?我们无一应答。应当说大家只是不愿意招惹不是,并非全数孤陋寡闻。有多人知道那本书,没读过至少也听说过。
霍青点名朱昭山:“你知道吗?”
朱昭山当然知道。那本书里有一个日本鬼子,绰号“猪头小队长“。
“那是你吗?”
朱昭山连说当然不是。开玩笑。
“你喜欢拿这开玩笑?”
朱昭山称其实不喜欢,他又不是日本鬼子。不过他得说明,这朱不同那猪。他只是姓朱而已。他姓朱不是因为体型粗壮,只因为他父亲,以及祖宗姓朱。
“原来是这样。”霍青板着脸道。
他知道朱父今年七十多,患有老年痴呆,曾经走失过。朱昭山长得跟他父亲一样粗,是个孝子。看来朱昭山也知道“猪头小队长”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当初还要抢着当?难道也是为了取悦领导,“完成新跨越”?现在才知道“猪头小队长”很不好,很恶劣,早先哪里去了?问题只因为姓朱吗?那不如回家跟父亲商量,改姓苟吧。
我们得说霍青这番话讲得比较随意,透过语气可知其意大概是要敲打,让朱昭山清楚猪头小队长当不得,那很不好,很恶劣。所谓改姓当是情绪之言,脱口而出,并非着意贬损,但是这话感觉似乎伤人深了一些。毕竟人都有脸面,哪怕当个小领导,免不了也还有那东西。当众这么批评,实让人颜面尽失。
朱昭山干咳一声,张嘴,似想回话,还好终忍了下来,一声不吭。
霍青却没放过:“想说什么?”
朱昭山低头不应。
“怎么不说了?”
看朱昭山紧咬牙关不回答,霍青转而泛泛批评,称眼下还有人认为领导都吃那一套,只要投其所好,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自以为得计,机关算尽。
这时突然有人插话:“霍书记不能这样。”
竟是朱昭山。那一刻别说我们吃惊,霍青自己也愣了。
“什么?”
朱昭山说自己工作没做好,领导怎么批评都可以。身材长得不好,领导怎么笑话都可以,没问题。但是领导不可以这样侮辱人格,不能这样骂人祖宗。
霍青不禁着恼,厉声道:“什么话!”
朱昭山情绪失控,抬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开骂:“我操……”
我们估计他想表达的是个完整句子,还好最后没全骂出。
会议室一时鸦雀无声。
4
两星期后朱昭山离任,调市方志办当主任,位置比较偏僻。书记一职由向琴接任。
朱昭山走进新办公室时,人们已经在传说他“进去”了。他拿着饭盒到机关食堂打饭,传闻已经涉及案情细节,包括钱和女人。所传钱不少,女人不止一个。据说拉练前霍青手中已经掌握有几封举报信,所提事项让霍青非常恼火,确已在考虑查朱昭山,把他从县委书记位置上调开,意在排除干扰深入查实。后来事情进入程序,只差一点朱昭山就被正式立案。关键时刻有一位领导提出更慎重一点,更有把握一些,事情遂暂时拖下。据说该领导却是霍青本人。或许因为朱昭山公开拍桌骂人,反让霍青多一重顾忌,不愿背一个报复之名,反正”猪头小队长“已经出局,不会去妨碍创造新历史大业。朱昭山在漩涡中心滚动了一段时间,终没有发现什么大事,渐渐不再为人们注意,事情悄然挂起,以无声无臭了结,可称万幸。
偶尔他会在私下里跟我们调侃,拿“原猪头小队长”自嘲,说自己一时冲动犯了大错,钻树洞、贴标语全都白干了,“取悦”英名尽毁,一失足成千古恨。领导是可以骂的吗?不可以。不小心骂了半句,损失惨重啊。虽然未让老父受辱,朱老头却已老年痴呆,啥都搞不明白,连句“谢谢”都没有。得不偿失啊,哈哈。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杨少衡,1953年出生,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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