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那天,我准备赶回济南。在北京高铁站的滚梯上,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从我眼前经过,然后走进前面拥挤的人群之中,我所能见的,只是一个背影。
是他?
我愣了片刻,脑子一片空白,缓过神来时那个背影已走远,走在了更多的背影中。我迈大步子,甚至一度试图发出呼喊——我能喊什么呢?他的名字?或者就叫他“哎”?或者,叫——爸爸?
安检人员拦下我。接受检查。我伸长了脖子,但那个背影消失在不断拥挤和被遮挡的一个个背影之中。
在我提起自己包的瞬间,眼泪便喷薄而出。我发疯般地追过去,在人群中四处奔走,企图再次见到那个背影——可是,没有,他可能就在我目光扫过的人们之中,但我只认得背影——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那个身高,那顶帽子和大衣,那个略略倾斜的动作。
我知道不会是他,不会。但我依然觉得就是他,只能是他。
我的父亲。
除了背影,我再想不起父亲的模样。25年,时光抹去刻在我脑海中他的音容笑貌和眼神,收走他留在我手心的温度,只留给我一个坚强却再也无法依靠的背影。我至今不明白,他怎么忍心抛下我将自己从一个健硕的肉体变成一条单薄的影子,虚拟在我的脑海。我多么害怕失去他的背影,害怕他的背影像他的皱纹他的胡须那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丢失;我多么害怕,他的背影和他一样转身之间抛弃了我。我不能丢掉他的背影,那是来世我识别他的唯一符号,是这个世界最温暖的火,烘化我滴血成冰的思念。
我的父親,曾经他不只有背影,还有硬硬的骨头。幼小的我快乐地骑在他铁疙瘩一样的肉上,或者拽着他的衣服伏作一只壁虎;偶尔,他扛起我,我像一只软塌塌的布袋两手倒垂调皮地掀开他的衣服,在他满是汗味的黝黑的硬硬的肉上清晰地印上八颗牙印,他疼得呲牙咧嘴,用巴掌啪啪拍我的屁股,可惜,那巴掌发出的是唬人的声音,没有疼意,我数着牙印将口水悉数蹭在他的背上。
他走了后,我常常咬自己的胳膊,咬出圆形或者椭圆形,然后在疼痛中一颗牙印一颗牙印地数,如当初数他背上的牙印。想他的时候我一个人靠着窗看人和天,一对老人也在看天和人,他们穿着比旁人厚一点的服装,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马扎上,慢慢啜着两只被日子浸润得色彩斑斓的保温杯,偶尔彼此对视或轻笑;隔着一道玻璃,我举着咖啡杯和他们一道碰杯;热泪盈眶。有人坐在玻璃窗后是为了等待他们。
父亲没有用过保温杯,那个年代没有。他用一只苹果罐头的大玻璃瓶子,外面套着他的某一个徒弟编织的玻璃丝套子。玻璃瓶很大,里面晃着一些种子或者野果干,偶尔也飘着一颗红枣,瓶子里的东西常令母亲大动肝火,我们不以为然,在母亲的醋意中争抢泡熟的枣子花生或者树莓。父亲也不以为然,照旧喝他的酒,用他满是酒味的胡子扎我。喝得微醺的父亲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不知道,最好吃的东西不是猪肉鹿肉豆腐干,是用树枝烤熟的白菜根。
父亲三岁失去母亲,他的父亲死于一根腰带。祖父自尽的原因很简单——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娶来了新媳妇我的大娘,她真是漂亮,只是脾气有些不好,而且进门的时候已经大了肚子。她同祖父同我父亲的嫌隙早早就开始了。
大娘日日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骂,用的是指桑骂槐的策略,但老人听得出来:什么只知吃饭拉屎不干活啦,什么占着茅坑的废物啊,什么什么……她是在嫌弃。骂到第三天,祖父便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临死的时候他还想着儿子日子艰难,不要因为他浪费了一根绳子,上吊时他紧紧抓住没有腰带的棉裤,不成想,失去知觉的手和他的生命一道放弃了棉裆棉裤。
上吊的秘密没有被三九天的寒冷冻住,而是以极快的速度飞向十里八乡。那年,父亲只有十岁。他亲眼看到了爷爷冻僵的身体。大伯过来劝他,讲了许多道理,大约那些道理父亲一点儿也没记下来。随后,大伯将他送出家门,一直送到队里的牲口棚——牲口棚寒冷肮脏,却有珍贵的白菜根。这是爷爷死后大伯想方设法为父亲谋得的“福利”,这也是贫苦年代的意外之喜。队长规定,家家户户领完白菜后,必须按领到白菜的数量将白菜根送到牲口棚,一根都不能少。10岁的父亲当上了饲养员,一个拥很多白菜根的饲养员。生产队的这一规定让他意外地受益,让他得以和大伯家的两个孩子一起度过了那个饥荒的年代。
父亲14岁的时候,大娘和颜悦色地将他带回家,他始终不敢抬头,生怕蓬头脏脸、满身破烂补丁的自己的眼神弄脏了嫂子的花棉袄,其实他更怕看见那根房梁,那根带走了爷爷的房梁。嫂子说,他们夫妻要出门,去多久不知道,麻烦我父亲帮忙照看她的一儿一女:男孩5岁,女孩6岁。“他们可是你的亲侄女侄儿啊!”漂亮嫂子强调着,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伯走了。父亲很茫然:大伯是公社的领导,平时工作那么忙——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大伯大娘背着包袱走远了。睡醒的侄女侄儿爬下炕到处找娘,找不到便不停地哭闹,拽着我父亲喊“饿”——大伯临走前,告诉我父亲锅里还有两碗米糊——是的,只有两碗,里面还掺着难以嚼烂的树皮。多年之后,我父亲每每提及大伯大娘的逃走都会为他们出去挨饿伤心,“他们不知道,我有白菜根呀,我有好多好多的白菜根!”是的,牲口被饥饿的乡亲们一头一头吃掉,埋在地下沙土里的白菜根却因此保留下来,成为父亲的“个人财产”。
村里人得知大伯大娘跑了,抛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和自己的弟弟,也都只摇头——善良的和并不那么善良的村民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三个人,他们有着自己的难关,他们和他们的父母、孩子也都在为怎么才能活下去而绞尽脑汁。可父亲和他的侄子、侄女,竟然活了下来。
饥饿的人们拔光草根,剥光树皮,吃完鞋底,已经开始吃土和石头粉了。父亲说自己何其幸运,在中国最饥饿的年代,他和侄子侄女因为他埋在牛圈里的白菜根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熬到了青蛙和蚂蚁活过来的春天,“简直就是奇迹!”父亲感叹着,确实是奇迹,他们奇迹般地跟着柳芽草根一道苏醒过来。父亲说,春天真好啊,春天里,他的一滴血可以捉来两瓶子蚂蚁,这些蚂蚁掺上柳芽够他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吃两天。
我始终晕血,看见蚂蚁便止不住津液涌动。大约就是父亲讲这些时带给我无法泯灭的感受,父亲用自己的鲜血做引子,竟然一并养活了自己和两个孩子。8个月后。大伯、大娘终于返家,他们的苦也吃了不少。推开院门,突然听见破烂堂屋里发出嘻嘻哈哈的嬉闹声,大娘竟然一下子跪在地上……她以为这是错觉,或者里面嬉闹着的,是等待向他们讨债的鬼。
之后不久,大伯将父亲带到火车站,为他买了一张开往东北的火车。父亲背着一床破烂被子一直不敢抬头,他怕大伯看见自己在发抖。大伯告诉父亲,北大荒遍地煤炭和粮食,那里没有饥饿。
流浪在东北原野的父亲再一次歪打正着,他获得着善意和悲悯,竟然“意外”又一次那么善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意外遇见了前来拓荒的一支部队,意外地成为军人。“饿”是我对父亲一生中最最深刻的记忆,在他重复讲述的故事中一多半儿是关于饥饿的,他觉得他的肚子是一口洞,黑洞洞的深洞,水倒进去会渗透到泥里,食物倒进去变成井底的泥土,而洞始终这么深这么黑。
我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从小我就厌食,除了饼干奶粉和大白兔奶糖,一切食物对我都没有吸引力,但是基地大院里的猎犬卡利知道饥饿的味道。卡利的肚子总是瘪着,吃多少东西还是瘪着。为了鼓起肚皮,它无休止地追逐着老鼠、松鼠、麻雀和野兔;更多的时候它满怀希望地舔我的手心,努力在我手心里舔出它想要的鸡蛋或者饺子,我也从不让它失望。卡利吞掉我的鸡蛋和饺子,也会一心和我“共享”他最珍贵的食物。于是,我的床頭常有它避开母亲送来的温热的死老鼠、死麻雀。有一次它拽着我的衣角把我拖到他的窝前,从里面竟然叼出一只僵硬的死狐狸,我惊天动地的嚎叫引来父亲母亲,狐狸自然被没收掉,狐狸皮变成了母亲一件大衣的漂亮领子。卡利得到的奖励是几根牛骨头和一颗鸡蛋——没有人敢吃狐狸肉,冰天雪地的北方流传着许多关于狐狸的故事,人们相信,吃狐狸肉会得到报应。
卡利不计较丢失了一大块狐狸肉,一只鸡蛋令它幸福得兴奋,它驮着我奔跑在雪地上,尾巴摇出钟摆的幅度,四只蹄子将雪地奔腾出一道青烟。一枚鸡蛋让卡利死心塌地跟着我,弟弟很是妒忌,可是卡利毫不客气地吃掉他的鸡蛋后照旧跑回我身边,弟弟用鞭子打也没有用。饥饿时的食物未必一定以放弃忠诚为代价,猎犬卡利做到了既食用嗟来之食,又追随主人。父亲从小就让卡利陪着我,他说,卡利可以部分代替他,动物和人相比最大的优点就是食物简单,忠诚可靠。
转业后的父亲已经看不出饥饿在他身上的痕迹,他高大魁梧,乐观开朗,开着坦克一样轰轰作响的机车,他喜欢把刚学会坐的我抱在怀里和他一道开属于他的庞然大物;等我学会站立,便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和他一道把笨重的机车开出S形,从后车窗望去,一条不断延伸的巨蟒趴在路面追踪着我们。我痴爱父亲的机车,那时并不知道,骨子里的重量和速度承载着远走的梦想。
北方雪野中跳跃着丰沛的野兔子,或者狼。我一直觉得,动物追踪猎物靠的不是饥饿的眼睛,而是对热量的渴望,寒冷中,凡是能够带来一点点热量的东西都是他们追捕的对象。即使父亲和我坐在厚厚的铁皮包裹的驾驶室中,狼也敢于拦截,甚至跳上滚动的钢轨一次次撞向玻璃,试图为同伴取回珍贵的热量。在狼的攻击中,父亲教会5岁的我如何举起猎枪。第一次开枪,我被子弹的速度和速度的后果震惊到瞠目结舌,那只狼瞪着红色的眼睛倒下去,凶狠的眼神被脑后流出的浓稠的液体染得渐渐平静。父亲看着我呕吐,把狼装进一只麻袋,平静地告诉我,这是我的第一床狼皮褥子。
我用那支枪打过麻雀,也打过兔子,父亲常遗憾,一个女孩却生出男人的心;一个晕血的人,却抑制不住开枪的欲望,哪怕之后是歇斯底里的呕吐。我也替他遗憾,倘若我是男孩,他少些担忧,母亲会不会也因此不那么决绝地离开他。
父亲识字不多。却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非常神气。我握得住笔时他耐心地教我写两个字,“太平”,他让我记住,这两个字就是我们的故乡。对我来说,故乡是个新鲜的词,值得炫耀,于是“太平”这两个字很快便被我写满墙壁,大门上,卡利窝前的木头,玻璃窗子,只要能落下粉笔的地方,到处都是“太平”。父亲时常背着“太平”两个字去上班,他的背那么宽那么大,中山装这么平整,我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写字的地方。他背着“太平”,他的故乡,用他健硕的脊背,骄傲着,嗯,我们家思蒙会写字了呢。
母亲很恼怒。她的恼怒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这两个字砍得满屋碎片横飞,割得空气中的氧气一截一截落到地面。只要她一张嘴,氧气就将碎片烧起来,烧得人喘不过气。父亲为了喘气,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北大荒”,让这种劣质的高度酒在他肚子里补充他所需要的氧气。他需要更多的氧气,只好不断使用北大荒,最终他的身体失去了“太平”。医生说,“北大荒”制造的不光是氧气,还有许多气体,这些气体钻进父亲的肝并持久地定居,他们抢夺地盘的时候把父亲的肝细胞一个一个杀死,每一颗肝细胞死后都恋恋不舍,凝聚在一起变成一汪死海浸泡着他的心肺,直到心肺也开始变成死海的一部分。
肺部的“死海”让父亲日渐枯萎,从内到外,从肌肉到骨骼,从皮肤到胡须。在他不甘心的枯萎中,我会用毛笔写“太平”了,横平竖直,老师说我写得很好,我带着两个最好的“太平”去给他。我躲避开医生福尔摩斯般锐利的眼睛,偷偷摘下隔离面具和手套去抚摸他枯萎得令人心颤的胡须,那天直到医生强制给我戴回面具,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属于我的痒。我感到了一种绝望,绝望就是氧气消失在鼻孔前面,怎么呼吸都没有,鼻子里充满了二氧化碳,阻隔住氧气。在我绝望的抚摸中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笑了,一颗硕大的泪滴在医生没有来得及给我套回手套的手指上。他的泪一定吸收了太多的疼痛,它拥有了切实的疼痛并能传染疼痛,因此,此后我的大拇指一直酸痛。在那份酸痛中,我多么希望自己其实正站在他背后,看不见他流泪,而他亦看不见我的眼泪。
他躺下后,我再没看见过他的背影,他坚硬健硕的背影。他把自己的背影交给一块1.2米的床板和一床棉花褥子,再后来交给一只几十厘米的小盒子,枣红色的。
父亲的背影,留给我最深刻的是背着“太平”的背影。他没有经历真正的战争,他貌似“太平”的人生中却从未真正“太平”。我也是他不太平的麻烦之一。那年我7岁,母亲每天让我跟她读俄语,我的舌头僵硬笨拙,无论如何学不会母亲那美妙的发音,母亲用筷子指着我的脑门无比愤怒:就算一头猪,也应该会念了!母亲对我的失望变成对父亲失望的一部分,父亲在母亲的筷子抽到我脑门儿前抢先抱起被训斥得呆傻的我说,我带你去捉麻雀。
父亲为我在他那间小小的机修车间烤麻雀吃,父亲烤的麻雀比今天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不知道好多少倍。母亲对麻雀厌恶至极。她说看到死麻雀就看到了我。数不清我吃下过多少麻雀,父亲用麻雀的羽毛做了一床厚厚的羽绒被。狼皮褥子和羽绒被是我最重要的财产,历经29次搬家,我舍弃了很多舍不得的物品,却始终带着它们行走。
与母亲的坚定和决绝相比,父亲温和得有些怯懦,我横亘在他们中间,每每成为母亲发起战争的导火索。
为了我能听懂母亲的字母,父亲去了一座深山,需要步行三天才能到达的大山,据说,那里有狐仙,可以求到包治百病的神药。父亲满怀期望地看着我吞下三枚黑色药丸,我告诉他,药丸很好吃,像山楂和苹果混合起来的味道——母亲不屑地训斥着他“愚蠢”,转身拂袖而去。对母亲而言她痛苦深重,一个俄语翻译,因为出身不好而下嫁给一个比她大12岁、扫盲班毕业的丈夫,生下一个痴傻的女儿,她所有的人生梦想被这两个不可救药的人弄得支离破碎。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两个令她倍感煎熬的人,我在父亲怀里听见一声摔门的巨响,“砰!”将父亲两道红色的眼泪震了下来,这声儿“砰”是母亲留给这个家最后的声音。这声音从此住在我的耳膜,我的眼睛,我的皮肤,我一不小心碰到手脚,碰到耳朵,甚至掉一根眼睫毛都能再次碰响。
母亲制造“砰”时并不知道,我眼睛玻璃体出现了问题,太阳、树、木栅栏、卡利和雪,她称之为白雪的雪以及大地和松花江、她的脸、她的皮肤、她身上的衣服在我眼里统统是红色,或浓或淡的红色,只有红色。确切地说,我眼里是各种各样相同而又无尽相同的红色影子。
母亲不知道,不,她也许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我行动缓慢是因为我不确认立着的是人,还是贴紧地面的是人;躺在地面的是篱笆还是竖起的是篱笆。在我大大的眼睛里,所有红色的影子都是相同的,在摔倒无数次后我开始迟疑,迟疑,我甚至分不清父亲和他的影子,我不知道哪一个影子才是能够背起我的脊背。父亲试图用麻雀延缓我眼睛红色的持续加重。那些麻雀是父亲重金买来的治疗眼睛的一个祖传秘方。
母亲走后,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将我送进手术室,当医生打开缠绕在头上许久的一层层纱布,我眼前是一个白色的脊背,微微佝偻的丢失了很多肉和水分的脊背,脊背弯曲着,弯曲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恐惧,父亲,我的连狼都不怕的父亲,他竟不敢回头看我的眼睛。
我恢复了“太平”。我的眼睛开始接受白雪的白,黑夜的黑,大海的蓝,那是多么珍贵的色彩。浓密的红色依然悄悄出现,在移动的车上,透过车窗,阳光照射着我紧闭的眼睛,一朵朵红色的云缓慢游动,飘逸轻柔;阳光随着车速升腾,红色的云薄如气泡一层笼罩着一层;车子拐弯处,太阳立在前方,浓雾般的红色笼罩在我周身凝固住,令我几乎窒息,红雾中渐渐涌出父亲的背影,是阳光种植出的,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多年后,我走回他待过的村庄,我将它暗暗地称为“太平”村。“太平”村的街道是窄窄的,村庄里的每一个男人都和父亲如此相似,皮肤、声音、头发,甚至走路的姿势。他们晒着太阳,倚着简陋的大门,我穿行在那些目光中,仿佛几百年來我一直走在这条胡同,他们亦一直坐在这里。在一座坍塌的房子前,有人告诉我,这家的主人叫“庆平、庆安”。那是父亲和他哥哥的名字,他们的父母多么希望出生在乱世“太平”村的两个儿子能够相亲相爱,一生“平安”。
我没有见到大伯庆平,他随大儿子住进县城高档小区,他离休工资足够支撑一大家人的生活,很幸福。大儿子,就是那个五岁时被我父亲用白菜根喂养免于饿死的孩子。据说,庆平一家唯一的遗憾是,他的妻子在床上做了12年植物人,直到两年前去世。算起来,比他妻子小18岁的我的父亲先于她去世21年。
工作后,我曾走过153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寻找另外一个“太平”,却迟疑着不肯走进这个“太平”。我希望见证一个跟父亲毫无关系的“太平”,告诉他,他的“太平”不是唯一。我至今不愿意承认,我在自欺欺人,这个“太平”只能是父亲的唯一,因为他的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他的血液里塞满太平的泥土和空气,可他走时带走的太少,他储存的那些空气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薄,无论怎样节省,也只能供他呼吸到25年前。
迎着春天的风,走在“太平”村土腥味的街上,脚下的野草都是父亲想抱进怀里的亲人,他多么想念,想念他养育过的侄儿侄女和他们的子女们,那是和他生命相依的血脉;他多么想念,想念牛棚和牛棚地下沙土里埋藏的一颗颗白菜根,那是他的一条条命;他多么想念,想念属于他出生的那间破旧的房子,那是他一生的温暖;他也会想念那个房梁吧,那是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支撑……
我一步一步丈量“太平”村,东西1800步,南北1500步。我和父亲的故乡“太平”村总计3300步。迎着春天的风,我的鼻子眼睛灌满春天的柳絮,这些柳絮迷离着我近视多年的眼睛,可我分明看到,在这充满泥腥味道的狭窄街道上,在残破的旧宅里,在卷着灰尘的风中,在透过白杨树的阳光下,处处都是父亲孤寂的背影。
就像,我在北京高铁站里滚梯上所见的那个背影,一样。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马淑敏,曾用名马思蒙,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编著文化丛书《东阿阿胶文化》。作品三次入选“山东齐鲁文学年展”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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