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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草

时间:2024-05-04

罗南

我时常会看见她,在某一个瞬间,晃眼,她便站在声流纷杂的人群里。那么多年过去,她固执地站着,在山逻街熙攘的圩日街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我记得那个下午,已经是上学的时间,我背着书包,漫不经心地穿行在人流中。我从每一家货摊前走过,长久驻足流连。那些家禽家畜的气息,果蔬糖饼的气息,衣料布匹的气息,以及更多拥挤繁杂的气息汇合成声浪,一波波向我围拢而来。我喜欢圩日。每到圩日,我的脚步就不由得磨蹭,半点儿也不想往学校方向挪。

那辆车从我身旁开过。事实上,有好几辆车从我身旁开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她那辆。

车速很慢,潮水般的人群阻碍了车的前进。——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不断往这边涌来。我被挤到车边,一抬眼就撞上那些黑字。粗大的字体,很潦草很不耐烦地挤在一张方方正正的硬纸片上,随着一根绳子,从她脖子悬下来。

我认得那些字。——任何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都会认得那些字。它带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森恐怖,寒气凛冽地猛然袭击我。我的颤抖从心里长出来,藤蔓一样迅速攀爬我的全身。张银花,一个乡间女孩子常用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很普通,如果掉进名字堆里,就会立刻被淹没得无踪无影。可是,文字就是这样神秘诡异,张银花和杀人犯,三个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敦厚字眼和另三个冰冷阴狠的字眼一旦组合在一起,立刻长出锋利的刃,很轻易就割进人的心里。以至于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名字一直清晰地刻在我记忆里。

她站在车厢里,身子笔挺,两只手被层层叠叠的绳子反绑在身后。她的眼睛越过很多人的头顶看到遥远得没有尽头的地方。——那些地方一定空无一物,因为她眼睛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她的头发整齐地收进头巾内。我记得她的衣服,天一样蓝的干净颜色,斜襟,恰到好处的掐腰。她皮肤粗糙黝黑,烙得有泥土的颜色和味道。那样的肤色会让人想起土地一样厚实的东西,玉米,稻谷,或是被烟火熏黑的锅灶和圈里嗷嗷叫的大肥猪。也许还有一群孩子,身高参差不齐,最小的那个,赖在她怀里,从她天一样蓝的衣襟下,扯出肥硕的奶子,把奶头叼得老长。

她的故事,跟随不断涌来的人群,水一样迅速在我周围漫开。我看见许多嘴巴,惊诧地张开又合下,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开始流淌出暧昧不清的气息,亢奋地弥漫在空气里。我听见断肠草和一个男人的名字,在一张又一张嘴里,反复传递。然后,我便看到了那个男人。故事里的奸夫。他站在另一辆车厢里,和她一样,胸前挂着粗大潦草的黑字,双手被层层叠叠的绳子反绑在身后。他低着头,把眼睛藏在黑暗里。他瘦小,像一棵长年被大石挤压的草,裸露的皮肤和她一样,烙得有泥土的颜色和味道。

她和他本应属于土地。如果没有那个故事,如果没有胸前挂的黑字和反绑在双手上层层叠叠的绳子,她和他应该还在田间地头,像别人家的妻子和别人家的丈夫一样,精心计算着一年里庄稼的收成。

可是,有一个男人死了。她和他之间,便坍塌出一个巨大的坑。——在那之前,她或者他,都看不见这个坑。——在那之前,她以为她能悄无声息地制造出一个坑,也能悄无声息地填补好一个坑。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当他们发现,坑一旦出现,便永远是坑,没有什么可以填补时,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不重要,他也不重要。那些曾经千丝万缕肝肠寸断的情欲和纠葛更不重要。

那个男人是她丈夫。那天傍晚,男人从山上干活回来,她递给他一碗茶,他接过去,一口气喝光。他不知道那是断肠草。那晚,他说他肚子痛,说他感觉到呼吸困难,说他眼睛发蒙,快看不见东西了。他叫她快去找医生。她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出门外。她没有去找医生。她走到牛圈旁,给家里那头老黄牛扔了一把牛草,又走到偏厦,把白天里没砍完的猪菜砍完。她听见他呻吟,咒骂,扎挣。后来,他的声音弱下去,最后安静下来。她把堆放在偏厦里山一样高的猪菜砍完了,家里里外再也找不到可以干的活儿,便默默坐着,等待天亮。

还有许许多多惊悚浓艳的情节细节,从一张嘴里传递到另一张嘴里。我却只记得断肠草,它被煎成汤,流进一个男人的肚子里。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它像刀,流经之处,把那个男人的肠子一寸寸割断。

很多年前的那个圩日,我背着书包,着了魔一样跟着她的车,走了一程又一程。车辆经过的地方,一路上流淌着她的故事,在无数张嘴巴里,她有无数张面孔。只有断肠草是不变的,——她从山上采来了断肠草。她将断肠草煎成汤。她骗她丈夫喝下断肠草。丫字形的山逻街走尽,便是出街的岔路口,我停下了脚步。往前是去往刑场的路,路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荒地,那是山逻街人称之为杀人坳的地方。那里是大邪大恶之地。山逻街的老人说那里的鬼魂很凶,它们会踩着小孩子的脚步,跟进梦里,取走小孩子的魂魄。没有了魂魄,小孩子就会发高烧,日夜不停地哭闹,大人们只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着孩子的衣物,去到三岔路口,高声呼喊他们的名字,好让他们丢失的魂儿跟回家来。有些魂儿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从漆黑的角落里飘出来,跟着父母回家去,有些魂儿走远了,听不见父母的呼唤,便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个没有魂魄的孩子就会一直病怏怏地瘦下去,直到消失。山逻街的父母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去杀人坳,可总禁不住胆子大的顽皮孩子。

我胆小。因此,在岔路口我停下了脚步。

后来,山逻街的人是这样描述的。在杀人坳行刑的时候,她背对着枪手,站在大约五米远的地方,第一声枪响,她没倒下,第二、第三声枪响,她仍然没有倒下。第四声枪响,她终于倒下了,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家里的人谁也没有来给她收尸,她就埋在杀人坳,在她倒下的地方。

再惊悚再浓艳的故事,在日复一日的庸常日子里,也会被时间淡忘和覆盖。在山逻街的茶余饭后,她被热烈地谈论了一段时间,后来便渐渐不被人提起。

我却一直记得断肠草,——山逻街的人都知道那种草,它从泥土里长出来,攀铺到岩石上,开出一簇簇小小的黄花,是那样安静的美好。每次跟母亲上山干活,遇到断肠草,母亲总让我站得远远的,反复叮嘱我不要触摸它,我清晰记得母亲眼里有嫌恶。endprint

断肠草总是乡间的,有时候属于男人,有时候属于女人。这些人的身影和故事,像一条长长的河流,从山逻街流过,在乡人的嘴里重叠,在乡人的记忆里重叠。

我记起另一个女人。她刚来山逻街的时候,惊艳了一整条街。她实在太漂亮了,就像从墙上贴的明星画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山逻街的孩子都喜欢在供销社柜台前转悠。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供销社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地方,长长的玻璃柜台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字,柜台里,堆码着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它们安静地躺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却从来不曾为我们所能拥有。

她卖文具,在二楼,那里光线昏暗。阳光从布满灰尘的窗台窄窄地挤进来,斜落到地上,柜台上。她坐在柜台后面,在阳光落下来的地方,低头织一件米黄色的男式毛线衣。(那样的米黄色真好看。从那以后,我没有理由地觉得,所有穿米黄色毛线衣的男人都好看。)我每次见到她,多数是这样的姿势——低着头,双手不停忙碌。米黄色的男式毛线衣在她手里长几寸,过些天,又短几寸。她不厌其烦地拆拆织织,毛线衣便也永远是那个样子,齐腰的半截,长不出领子和袖子。离她不远的地方,几个女售货员坐到一起,嗑瓜子,大声说笑。她与她们之间似乎隔着一个世界,就像我们与玻璃柜里的那些货物隔着一个世界一样,虽然咫尺,却是天涯。她的卷发从额上落下来,垂在脸侧。长的睫毛,白的肤色,一头卷发蓬松。我记得,她有一件大衣,绒绒的长毛,黑底白点,光润如绸缎。当她穿着它走在山逻街的街头时,四周围立刻暗淡下来,除了她,山逻街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属于山逻街。山逻街的女人从来不敢像她那样招摇,她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斜襟掐腰,最大胆的那个,也只敢让衣服的颜色像天一样蓝。她们还没出嫁的时候,就让长长的辫子从脑后垂下来,走路的时候,在腰际一摆一摆。嫁了男人,长长的辫子就得收起来,盘到头上,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尾巴。

她的声音柔软,桂柳话像浸过蜜。这样的声音也不属于山逻街。山逻街的壮话,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砸在另一块石头上,果断干脆得根本找不到商量的余地。她很少说话。有人来买文具,她弯下腰,从玻璃柜里取出来,放在柜台上。价格就标在那里,顾客进来或走开,她不需要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她的故事是怎样流进山逻街的。尽管残缺和模糊,仍然不妨碍一个男人的名字像水一样在山逻街的嘴巴里流淌。男人有家室,她是因为他才被流放到山逻街的。她就是一只狐狸精。山逻街的女人说。她黑亮的眼睛是狐狸精,她白皙的皮肤是狐狸精,她蓬松的卷发是狐狸精,她的一切都是狐狸精。知道她是狐狸精后,山逻街的女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她们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坚硬锋利的东西。——很多年后,这种东西从我眼睛流出来,像刀一样,割得我疼痛,我这才明白,原来女人眼睛里长出来的刀,除了能割伤别人,也能割伤自己。

小孩子读不懂大人们的眼神,他们还太小,内心里长不出刀子。他们是那样地喜欢狐狸精。我们一遍遍往供销社跑,就是为了能看到她。她柔软的声音和蓬松的卷发,还有绸缎一样光润的大衣,让我们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另一个完全不同于山逻街的神秘世界。我们常常谈论那个世界(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世界),就像山逻街的女人常常谈论她。

她给自己煎了一碗断肠草。那时候是白天,我挤进人群里,看见她躺在地上,白色的泡沫从她嘴角流下来,弄脏了她的大衣。她的脚赤裸着,纤巧,精致,苍白。我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她身边,他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在哭,眼泪和鼻涕同时往下淌,毫不掩饰的难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哭。男人的哭,实在比女人更难看,却也更令人难忘。

她不是山逻街人,怎么也会认识断肠草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死去的样子,像纸片,无力地贴着地面,像蜻蜓褪下的翅膀,单薄得随时都可以被风吹走。

她的坟在山逻街附近的一座山脚下,那里生长着一片茶油林,每年四月间,茶油花开,雪白的花瓣飘下来,落在她坟头上。我们去扫墓的时候,路过她坟边,总会看看那些花瓣,再抬头看看她坟两旁的茶油树,那上面一定缀满星星点点的雪白茶泡。也真是奇怪,似乎整个林子,就数她坟旁的茶油树结的果子最多。我们只看一眼就把头扭开,继续赶我们的路,谁也不曾想过要爬上树去摘那些茶泡吃,尽管我们小孩子都是那样的馋。

飘落的花瓣一年复一年地堆积在她坟头上,渐渐被疯长出来的野草淹没。无人打理的坟头一年比一年低矮,终于平坦得和周围的荒地一样,我们路过她坟边时,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草地,哪里是坟。

今年春节,回山逻街陪母亲,吃过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大门口,天南地北地聊天,我看着街头闲闲走过的人,突然想起了她,跟姐姐们提起时,她们都困惑地看着我。五姐说,有这个人吗?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了?三姐和四姐看着我,眼睛里的雾漫开一大片,我知道,她们也记不起她了。

三十年的时光,淹没了山逻街人对她的记忆,就连我,在几个姐姐狐疑的目光里,也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错,她根本就从来不曾存在过。

几个月前,去某一个乡采访一个村支书,他种得一大片绿油油的桑林,他的蚕房里,白胖胖的蚕宝宝贪婪吞嚼桑叶的声音,像下一场沙沙的雨。一个男人抱着一大抱桑叶走进来,细心地铺在地上。男人苍白,他佝僂着背,单薄而枯槁。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像一只随时受惊吓的鸟,低低地飞在所有的视线之外。

村支书看到我的眼睛跟随那个男人进来又出去,说,他也是逻楼人。看见我惑惑的眼,便说起他的故事。

我一惊。很多年前的记忆猝然扑过来,便又清晰记起他低着头站在车厢的样子。眼睛再去寻找时,他已钻进桑林里,淹没在一片绿海中。

村支书说,几年前,他就出狱了,他被判了二十年。他没有回家,从监狱出来,辗转好几个地方打零工,今年春天才到这里来的。这里离他家很近,翻一座山就到了,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我抬头看那片桑林,想象他摘桑叶的样子,很快打消了要跟过去采访他的念头。

有些事,对别人来说是故事,轻易就可以遗忘,对自己却是人生。她和他挖开的那个坑,时间也无法填埋。

他老了。他的五官在山逻街的记忆里模糊。只有断肠草是清晰的。

责任编辑 高 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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