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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三题

时间:2024-05-04

王禹

五眼桥

秀水丹崖五岫连,通衢旧梦印残砖。

有心负重报桑梓,无意沉浮卧晚烟。

曾几惊鸿留照影?由来世事过渔船。

桥蒿犹盼烟波客,郁郁苍苍年复年。

这是我前些年为五眼桥写的一首诗。

还记得第一次来到五眼桥时的情景:傍晚的暖阳下,河边人家升起了炊烟,几个小孩子,还有几只小狗,在桥上追逐嬉戏,青草芊芊的桥边渡口,停泊着一条贩卖香蕉的木船,船篷上冒出了炊烟。

当时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或是在梦中?更作无谓的痴想——如果能回到童年,并且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那该有多好!现实总令人徒然无语。我能够做到的,只是尽量多沉醉几个桥边的黄昏。

我无从解释,之前见过那么多古桥,却为何对五眼桥情有独钟?——“秋草桥边,立尽斜阳”,后来,我把这种恋念刻成几个篆字,定格在一方青田石印章里。

关于五眼桥,据乾隆年间《南海县志》记载:“李公桥在厚水村,邑人户部尚书李待问建。”而同治年间县志载:“五眼桥即通福桥,前志已录,嘉庆间重修,费金巨万。桥为省佛通衢,西水渡头,十八乡船往来均泊此。在大通堡。” 证明五眼桥为李待问所建,原称“通福桥”,当时乡民为了纪念建桥者,均称此为李公桥。并于嘉庆年间重修。

五眼桥为五孔石拱桥,故名。长四十余米,桥身用红砂岩砌成,桥孔边缘以花岗石镶嵌,造型古朴大气。历史上,该桥为省佛古道第一桥,是交通要道。据说,这座不设护栏的桥,几百年来从没有人失足落水过。

我当然很感激这位建桥的人。于是查阅了一些资料,不至于凭空感怀。

关于李待问其人,乾隆《南海县志·名臣》有载:“李待问,字葵如,登万历甲辰(1602年)进士。”对他的评价是“为人忠、孝、廉、恪、敏、毅”是一位好官。传中还载:“初授连城令,蠲浮糠五百余民,息阖郡累岁聚讼。邑有虎伤,虔祷于虎神,患遂息。”颂扬他免了浮糠减轻百姓负担,还学唐代韩愈祭鳄之举消除了虎患。

另外,他“调沙县,招徕逃亡,尽复其业。再调晋江,免杂饷千两”。招收流散人员,安定生产,减免杂饷的做法,时人赞誉为“德政”。后因母病辞官回乡,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在他的倡议乐捐下,“设患营而捍乡,修北帝庙,通济桥,文昌书院,修省城古路,青冈塔”。

中国古代,当政文官历来有兼济天下和造福乡梓的襟怀。这也是所有读书人的夙愿。十载寒窗苦读,一朝鲤跃龙门,最后功成身退衣锦还乡。但毕竟像李待问这样顺风顺水平步青云的读书人只是极少数,更多的是皓首穷经平生不得志的寒士。否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失意的诗篇。

于是,这座桥因有据可依的历史人事而更加厚重。

虽然当年繁华早被雨打风吹去,但每次流连于五眼桥,我都禁不住浮想,眼里满是县志里所描述的那些图景:“五眼桥内南约之东北方,连东西两约中分典当行、白米、糙米、上下杂货、猪肉各行”“贝市猪圩在市南” “秀水书院,大通社学亦设于此” “西水渡头,十八乡船往来均泊此” …… 久久沉迷于它的过往而不可自拔,无端眷念的,总是当年桥上行人倒影的那片天空。

秀水河

秀水河畔,我是个彻底失败的钓者。这些年来我在这一带已不知垂钓过多少回,换过多少个位置,但从未钓起过一条哪怕是像鱼一样的东西。河里并不缺鱼虾:草鱼、鲫鱼、大头鱼成群仰出水面吹气,塘虱鱼和泥鳅反反复复地顶着水泡。

其实我也不太在乎河里的鱼。榕荫底下,五眼桥边,旧时渡口,幽暗野沟,以及河流分岔处那座荒废已久的铁路天桥,都是我下钓的地方。一根线往水面一抛,一瓶酒一本闲书就可以打发大半天。

秀水河的上游,在芦苇杂木的遮掩处,有几座废弃的码头装卸台伸出河面,成了天然的钓台。虽然有点偏僻,荒无人迹,却是我最喜欢的垂钓地。

还有一个老头也是钓台常客。他枯坐终日不动声色,却多有收获,提起的鱼篓沉甸甸的。他钓鱼好像是为了一群野猫。有一次见到他躺在芦苇地中间的草坡上,睡着了,身边围着七八只颜色各异的小猫,大概是刚受过他鱼篓里的恩惠。他好像有点盲,鱼钓上来却半天摸不着鱼线。我经常猜测,他平时是不是会听鱼?能听到鱼在水下走动的声音。但从未向他请教过什么秘诀。

夕阳隐入芦苇时,我照例是空手而归。

但有一次却是例外。那是前年初冬的黄昏,与贵州朋友老吴同游五眼桥。河水消退时,看到河床淤泥中有不少像是瓶瓶罐罐的东西,而就在桥墩不远处发现了一只露出半截的陶器。疑是古物,于是向岸边船家借了一根竹篙,用绳子横系着一截树枝伸进瓶口,同几位看热闹的乡民一起合力把那東西“钓”了上来。洗净淤泥,原来是一只粗陋的陶瓮。隐隐看出那厚重的青灰色壁沿上有“储酒”二字的印记。算不上什么古董,但也有一些年份了。大家都有点失望,十几斤重的物件,里面黑魆魆地装了大半坛子淤泥,螺蛳壳都没有粘上一个。老吴说,拿回家种花去。改天一早,他就带着陶瓮上了返回黔南州的列车。不知道他现在种出什么花了。

而我始终把这只酒瓮同旧时秀水河畔的生活图景联系在一起:通衢街市熙熙攘攘,在打烊收摊后,劳碌了一天的几个小贩,或某个落寞的酒客,在桥边仰头痛饮,酒尽人散后随手往桥下一扔。那么,它应该收藏了多少喜怒哀乐?而仅仅秀水河这一段,就沉积了多少个年代瓶瓶罐罐见证的人间烟火?

不经意的一钓,我才感觉到河底里的深沉。

铁路边及老站

我从小喜欢铁路,特别是看不到尽头的那一端,对我永远充满诱惑。

几年前的那个秋日,坐了新开通的渡轮,经白鹅潭、黄沙、金沙洲,然后折回石围塘码头。那是我初次来到这个地方,竟发现这里秋天的气息来得也早。干燥的风,刺眼的阳光,我戴上墨镜和耳塞,沿着这条古老铁路,独自拾捡着这一线淡淡的秋意。

到铁路边的一处小店歇脚,已是午后。那是几间简陋的店铺。其中一家酿酒,一家卖面食,另一家卖杂货。酿酒店专蒸米酒,店堂里摆着几个灰暗的土坛子,附近的空气里漫散着酒曲发酵的味道。面食店卖云吞面和牛腩面。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和一些杂食,兼售钓具。有些货品像守店的婆子一样老了。endprint

这店子有些古风。榕荫底下,破旧的砖瓦小屋前面支起几根木头,草草率率地搭成一个棚子,再置几把同样草率的木桌凳供过往行人歇脚,就成了地地道道的“野店”,有点像旧时的荒郊驿站。我曾效仿绿林故事里的情景,叫上一碟牛腩(店里不卖牛肉),用粗瓷大碗到隔壁酿酒店打一碗米酒,然后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起来。快意江湖,在这万丈红尘边缘处。

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日的午后,我都坐在雜货店的棚子下,开一瓶酒,只为静候那老旧的火车从眼前经过。但往往难得见到一趟,没有必定的车次,它们早被取消了时刻表。路人稀少,静得只剩下风吹叶落的声音。

我喜欢打量着这一带的人。寥寥过往身影当中,有摆摊的,拉货的,贩煤的,拾荒的,耕种的,打鱼采药的。还有那些残疾的、智障的,或老而残疾智障的。

那个瘦小驼背的老头,向路人讨得一支烟后,便心满意足地跷起八字脚,躺在小店对面铁路边的石条上吞吐烟雾,反复哼着一两句不着调的曲子。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和烟雾上,冒着一股紫气。每次碰见,只需要他一个剪刀手势或一个眼色,我就递过去一支烟,老熟人了。

捞螺蛳的那个广西人,细长的影子从秀水河下游一步步斜过来,也经常到棚子下喝几口。每次都带来一阵烟草和泥腥混杂的味道,以及一网兜滴着水的小石螺。有一次他带来的却是半袋子板栗,突然间我就想到了北方那遥远而陌生的秋天。

偶尔还遇见那个面容苍白、病怏怏的女孩,穿着白色风衣,低着头从枕木上一步一探地走过。弱不禁风的样子,同别人擦肩而过时似乎有一丝惊惶。我觉得她不应该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不相称,显得柔弱飘忽,近乎被遗弃。

步履略显匆匆的,只有在附近饭庄打工的那几个男女,厨师或杂工,他们只顾埋头走过,相互间亦不甚言笑,对这一带的景象已熟视无睹,不带一丝表情。

几段沙哑的喇叭声经过,是卖老鼠药和杀虫药的,又破又响的单车把子上挂满了捕鼠夹和铁笼子。

贩蜂窝煤的老夫妇,每次过铁路时吃力地一推一拉着。他们像煤炭般老而黑,那辆三轮车也一样黑。

他们好像专为这里的风景而存在,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铁路的东头是石围塘老火车站。

老站门口的一块黑色牌匾上写着:广三铁路自广州石围塘至佛山三水,于1901年11月动工,1903年9月全线通车,为广东最早修建的铁路。石围塘站是广三线起点站。

作为当时连接广佛两地的唯一陆路通道,最初只载客,曾经非常繁忙。还听这里的老人讲,军阀混乱时期铁路工人还打过几次仗,死了很多人,挖几个大坑埋了。由此看来,这一蜗角之地也有过它的坎坷岁月,血与铁曾经相融。

由于旧时石围塘与城区之间没有通桥,进出的旅客只能沿着车站走到码头,再摆渡过江。先是人工木筏,后来是机器艇,再后来是渡轮。上世纪90年代初,车站停止客运,而目前仍保留着部分货运线路。车站与码头,在布衣长袍时代的等候和送别,当是怎样一幅画面呢?我试图用残留的痕迹拼接还原着,却被一截塌陷的枕木绊了一个惊醒——那是时间的路障。

步入火车站旧址,依稀还能感觉到属于它那个时代的嘈杂繁忙。但又见满目萧然。被风雨冲刷得斑驳凹陷的土黄色仓库墙面,石碴粉尘和麦粒谷壳杂陈的空地,几只雀鸟停留、又惊飞。几段荒废的轨道已残缺不全,腐朽的枕木上长满了草花。站房已经空置,铁门紧闭锈蚀,窗户玻璃残缺,被铁线般的植物根蔓缠绕着。几节破旧车厢的舱门挤压出溶解的泡沫,像是被挤压出的凝固发黄的岁月。

衰落的静默中,仿佛有一种沉重的回响。但不得不说这里隐藏着一种诱惑力,被人遗忘的一隅,经历了多少个风晨雨夕之后,不被扰动的荒芜沉睡着另类的感动。曾经几代人守候的站台上长满了杂草青苔,百年廊亭已无盖,裸露着锈迹斑斑的骨架,已不见候车的人,空空如也。时光好像被刹住的火车,在这里停顿了。

站在安静荒凉而又很久未被外界扰乱的区域的时候,那种被时间挫败的气氛弥散着,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 姚 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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