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毕亮
从公司到荒僻的书店,走路大约八分钟。隔一天或两天,古阳忙完手头的活,便忙里偷闲,溜出公司,躲书店闲逛。
逛书店,不一定是买书,就是纯逛。偶尔,古阳也会购一本,大多是侦探小说,作者要么是松本清张,要么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逛完书店,他再到书店对面的咖啡馆,点一杯原味拿铁或者风味摩卡,啥事也不干,枯坐半小时,美其名曰——虚度光阴。有时他会顺手翻开从书店购来的侦探小说,读个十几二十页,喝干热咖啡,再回办公室,继续枯燥、单调而乏味的工作。
这一天,咖啡馆室内荒寂,仅有零星三两个人。一个鼻翼长满雀斑的女孩盯着苹果笔记本看美剧。另一个也是女孩,胖得有些夸张。古阳潦草地瞄了胖女孩一眼,想到西丽动物园四肢壮实的河马。河马女孩紧缩脖子,低头,眼睛不眨地瞅手机的蓝光屏幕,估计正忙着刷微信朋友圈。
古阳坐角落靠窗的位置,旁边站一盆半人高的阔叶植物。
每次来咖啡馆,他都选择坐角落。天气晴朗时,抬头,就能看到绸带似的蓝天。他禁不住想,若是夜里,他仰望的夜空,大概是满天星斗,群星闪耀。手捧松本清张的《富士山禁恋》,目光凝视书面的铅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透过玻璃窗,他发现眼前不知名的大树枝条吐出绿芽。指腹敲击咖啡桌棕色桌面,绿芽告诉他——春天要来了。
古阳对面位置是空的,空得冷冷清清。
那是小孟的“座位”。
两年前的春天和今年的春天,季节没变,如今却物是人非。书上的铅字组合成小孟忧郁的脸。那张脸不年轻也不算老,不漂亮也不算丑。古阳搞不懂,为何小孟要走,走也就罢了,却瞒着他,把离开的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
“小孟要离职了。”办公室小张欲言又止地告诉古阳,又说,“保密,一定要保密。”公司同事间暗地里已传开,财务部小孟要走。古阳怀疑自己是最后一个听闻此消息的人。这不正常,小孟离职,居然没告诉他。
古阳有点想不通。
目光注视办公桌摆放的绿萝,叶片绿得发亮,从早上想到中午,他始终没想通。下午,他便坐到咖啡馆,点了杯风味摩卡,喝着咖啡继续想,究竟是哪个地方不对劲,怎么把小孟给得罪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那次他没去赴约,不是他一个人打退堂鼓,小孟也临时乱了阵脚,偃旗息鼓。即便他和小孟之间没有誓约,他也没做任何对不起小孟的事,跟小孟更谈不上深仇大恨。
凝视手机屏幕,古阳点开微信,给小孟发信息,告诉她,他在老地方等她。热咖啡已转冷,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目光扫视雀斑女孩,她仍全情投入欣赏美剧。视线又转向玩手机的河马女孩,她已放下黑色苹果手机,正用指尖狠抠额头的粉刺。
两分钟过去,小孟没回微信。古阳发出的信息石沉大海,他怀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信息发给了其他人,或者室内闭塞网络信号短路,小孟没能及时收到。
他将同样的内容,重新发送了一次。
大约十分钟后,终于,古阳收到小孟回信。她惜墨如金,就一个字——忙。潜台词显而易见,来不了。古阳感觉心跳迅速地快起来,平静流动的血液也开始在血管内奔腾。他搞不明白,究竟哪里做错了。他需要一个解释,小孟却借口不来,不给他答案。
手机响起刺耳的铃声。
那一刻,古阳脑壳一阵恍惚,希望电话是小孟打来的,瞟一眼号码,却是老板办公室座机。他不想接,咂嘴,抿了两口咖啡。铃声锲而不舍地响。那五秒钟,他想了很多,关于小孟,关于他和小孟若即若离的关系。
到底是饭碗重要,古阳摁下接听键。老板找他修改一份材料。返回公司,古阳刻意绕一圈,途经财务部。小孟手握从香港迪士尼乐园购来的水杯的底座,跟另两位女同事闲聊,有说有笑,聊得风生水起。
从财务部到办公室,古陽走的那段路,仿佛是走在飘雪的寒冬。他就是那个走在寒冬里的夜行人。她们的笑声变成呼啸的北风,似刀子,割得他脸上肉痛、身上骨痛。
曾经有段时间,古阳经常失眠。半夜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眼睛晙巡满屋子的黑暗,耳朵听妻子和孩子匀称的呼吸声,翻身起床。
起床后,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便躲进书房,随便从书柜抽出一本侦探小说,打发时间。待困意上来,他返回卧房,躺在床上他睡的位置。朦朦胧胧快睡着时,耳畔传来甜腻的声音——爸爸,冲奶。是孩子醒了,要喝奶。他赶紧起床,迅速冲好奶,将奶瓶递给孩子。若是晚一步,卧房则会响起尖利的哭声。一般情况下,他能拿捏好时间,防止孩子情绪爆炸。冲完奶,他再眯一小会儿,天就亮了。
后来古阳总结过,他的生活是从夜里十点开始,十点至十二点,那段时间才真正属于他。十点钟,孩子睡了,他可以干点自己的事,譬如读一本喜欢的书,或者在爱奇艺网站看一部钟意的电影。到十二点,他得上床睡觉,他实在不爱熬夜,活到三十出头,现在也没什么值得让他熬夜的事干。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自律到乏味的人。
清早六点,闹钟一响,他准点起床,换上运动装,到楼下小区跑步,半小时后上楼洗漱、冲凉。再去上班。上班那点破事不值一提,无非是写材料、改材料,替老板拟个讲话稿、工作总结。一天工作结束,白天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下班后,他要陪孩子,给孩子讲绘本,或编个适合少儿聆听的小故事;偶尔他也会给孩子洗澡,再拿吹风机,插上电源,吹干孩子柔软的黑发……这些事,他都喜欢做,做得心甘情愿。
……
春天的夜晚,因失眠他又爬了起来。这次他没去书房,而是拉开滑道门,踱步到阳台。他点了根烟,在藤条椅上坐下。抽了两口,他昂头望黢黑的夜空,这会儿小孟睡了吗?他狠吸了几口好日子牌香烟,烟头的星火在黑暗中闪烁。他突然想给小孟打个电话,扭头,眼睛紧张而热切地在黑乎乎的客厅寻找手机。他猛地意识到,两年来,他和小孟很少电话联系,基本上都是微信来、微信去。
摁灭烟头,他又点燃一支香烟,放弃了给小孟打电话的念头。他回想了一遍过往的生活,好些年,他的日子就是围绕着工作、家庭,两点一线,一路这么过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初来深圳,他和妻子首要目标是为事业打基础,购房,然后是买车,再是结婚生子。偶尔,他会把自己当成一列上了发条的托马斯玩具火车,铆足劲在轨道上奔驰。再怎么跑,也还是走同样的圈、同样的路。有时他想跳出既定的轨道,像个孩子那样,来一场恶作剧,跑到别的轨道上去,欣赏另外的风景。对他而言,小孟大概就是另外的风景。
又一支香烟抽完,他站起身,扬手拍睡裤上的烟灰,呵着哈欠返回卧房。
公司附近的书店和咖啡馆,是古阳某天中午吃完午饭,闲逛时发现的。当时他很是惊讶,在这遍地洗浴桑拿的地方,居然有人逆道而行,开书店。他似行走沙漠的旅人,身骑骆驼,在一片驼铃声中,发现了渴望已久的绿洲。工作之余,他时不时跑到书店和咖啡馆,逛一逛,坐一坐。
两年前的春天,他记得那天是礼拜三,忙完手头的活,他走去书店,买了一本松本清张的《砂器》。再移步咖啡馆,点了杯原味拿铁,他刚在靠窗角落的位置坐下,发现两米开外的地方,有个熟悉的身影端坐那里。再看,是公司财务部的小孟。
古阳的目光与小孟的目光相遇。
两人都有些意外,仿佛背着母亲做错事的少年,目光羞怯,躲躲闪闪。视线又聚集到一起时,两人似乎看透了对方,相互会心一笑。小孟把咖啡杯移到古阳对坐,人也坐到古阳对面。她喝的卡布奇诺。
小孟说,你也在这。
古阳说,咖啡馆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对我也是敞开的。我来放松放松。
小孟说,放松?
古阳说,每个人放松的方式不一样,有人喜欢摸麻将,有人喜欢去水疗会所按摩或浴足,我就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下来,喝一杯咖啡,或者翻几页书。
小孟说,古阳,你这是诗人的放松方式。
又说,我擅自跟你凑一桌,不会打搅你吧!
古阳脸一热,多少年,他的脸未曾如此滚烫过。这种情绪属于少年,而他已青春不再。幸好小孟的目光戳向别处,没注意他烙铁般的热脸。他说,哪里是打搅,幸会,幸会。又说,你也是来放松的?
小孟眉头舒展开,嘴角扬起来,逗笑说,我可是来按摩的。
古阳一本正经接过她的话,表情十二分的认真,他说,给灵魂?!他脱口而出的词语——灵魂,一下把他们两个人都惊呆了。
小孟说,是的,我来给灵魂按个摩。
离开时,咖啡杯里的咖啡早就喝干净了,俩人都显得意犹未尽,又不敢明地里把纸捅破。他们捡起桌面的手机,看上去漫不经心,却异口同声地说,来,加个微信吧!
彼此加了微信。
古阳再去喝咖啡时,就会提前约小孟,给她发条微信——走,按摩去。信息刚发过去,小孟就回了话,好,走吧。若是忙,她会说,你先去,手头有活,我随后到。古阳感觉小孟的手随时摆手机旁边,眼睛时时刻刻瞅着手机屏幕,等待他的邀约。
春天过去,夏天到来。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时间轮转到晚秋,他们照例相约一起喝咖啡,古阳先一步到咖啡馆,待小孟出现时,手头拎了只纸盒。拢近后,她把纸盒搁桌面,轻推给古阳。她说,送你的。
伸手,古阳打算拆开纸盒。小孟说,等回办公室再拆吧。古阳伸出的手,烫到似的缩回去。喝完咖啡,他拎纸盒先走。他们像夜间偷食的田鼠,总是小心翼翼,走路左顾右盼,一前一后返回公司。
在办公室桌台启开纸盒。盒内装的是一盆绿萝,圆形的透明玻璃罐蓄满水,叶片碧绿,每一片叶子似乎都精心拭擦过,不染尘埃。
满目绿意令古阳感到温暖。他徜徉在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里,收到小孟发来的微信——绿萝,又称“生命之花”,它生命力顽强,遇水即活。它也非常容易满足,就是喝口水,也觉得自己很幸福。
古阳凝视透明玻璃罐和簇拥的绿叶,又看手机上的文字。他思忖小孟的潜台词是什么,或许是他想多了,小孟根本没有深一层的含义,山就是山,水就是水。他點开百度网页,搜索“绿萝”,了解到更多关于绿萝的信息,它的花语是——守望幸福。
那个瞬间,古阳感觉自己变回成一个少年,走在风中的少年。过后他想起小孟忧心忡忡的面孔,令人怜惜的面孔,心又沉下来。
除开喝咖啡,古阳有时也会约小孟看电影。
古阳暗自计算过,两年时间,他和小孟约一起,喝过无数杯咖啡,看过起码十部以上电影,有张艺谋导演的、冯小刚导演的,也有《速度与激情》《变形金刚》等好莱坞大片。他俩的关系,属于牵手关系,即看电影时,一只干燥的手会牵起另一只温润的手。仅此而已。关系也不是没有更进一步,更上一层楼。
那次业务饭局是在夏天。公司急需一笔贷款,请来银行信贷部门负责人,古阳和小孟也参与了饭局,陪酒。对方酒量没底,古阳他们一帮人喝得面红耳热,先后有两人喝高,跑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得翻江倒海。那两位同事算是“阵亡”了。
小孟是女士,喝得少,主要为他们做服务工作,斟酒、夹菜。古阳也喝得八九不离十,头昏沉沉的,臂上的手像是长别人身上,不听他使唤。他接连打了两个酒嗝,胃袋里的酒液和食物直往上涌。他意识到,再喝,也要呕了。公司老板冲他递眼色,战友倒了,他得冲锋陷阵,当陪酒先锋。他佯装没看见。老板继续眨眼传话。他不能再装傻,再装,下一步竞聘提拔,估计他就没戏了。
古阳只好硬着头皮上。
他端起酒杯,酒杯空了。小孟拿起酒盅,给他倒酒,斟了满杯。他心里嘀咕,小孟这人是傻,还是太实在。待他端起酒杯敬酒,把杯中酒喝见底,才闹明白,他错怪了小孟。小孟给他杯里添的是矿泉水。
酒盅的矿泉水干完时,银行一帮人也已喝到位。饭局散了,他们各回各家,同事先后离开,剩下古阳和小孟两人。古阳注意到酷热的夏天,小孟反常地穿着长衣长裤。他说,小孟,你真不怕热。
小孟掀起衣袖,手臂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古阳愣了两秒,脑壳里闪过电视剧、电影里的暴力画面。他想把猜到的事讲出来,话到喉头,又咽下去。讲出口的,是另一句话,他说,今晚夜色真好,咱俩别回家了。
截下一辆的士,古阳和小孟坐后排座位。古阳说,师傅,去蓝天酒店。小孟沉默,瞟了一眼夜空下的街灯,目光像长了翅膀,越飞越远,眼眸里留下的尽是空茫。的士走了一阵,快到酒店,小孟说,古阳,下次吧,下次!
古阳没答话。
小孟说,我还没做好准备。
古阳对的士师傅报了小孟居住的小区。送走小孟,他再回自己家。
后来他们坐在咖啡馆,聊起这个节制的夜晚。小孟说,古阳,那天你是不是喝多了?
古阳说,有你照顾我,怎么可能喝多!
小孟说,我怕你是讲的酒话,没想清楚,走上歪路。
古阳清楚小孟指的是什么。他说,小孟,那天我比谁都清醒。只要是跟你一起走,不管是歪路、邪路,或是正路,我都愿意走,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窗外烈日当空,深圳气温罕见的高,超过40度。古阳从头到脚打量眼前的小孟,她又是一身长衣长裤。她的穿衣打扮,在这酷热的夏天,显得怪异,不合时宜。他又想起那个夜晚,目睹小孟手臂上的伤痕,心里更加怜惜起她来。
他一个字也没提小孟身上的伤,而是说,要不,咱俩再约一次。
他们又约了一次,地点依旧是蓝天酒店。
日盼夜盼,古阳期待约定时间早些到来。好几天坐卧不安,似椅子上长了钉子,屁眼生了痔疮。那一天真到了,古阳又犹豫起来。
天擦黑,路上灯火闪亮,前往酒店的路上,古阳回忆起大学毕业后,跟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一起前来深圳打拼,相扶相携一路辛苦走来,有欢喜有忧愁,有希望有绝望,眼下日子正一天一天好起来,步入正轨。他又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一直追求的目标,似乎不是他想要的。
车开到蓝天酒店门口。夜更黑了。
古阳没把车开进酒店,而是停在门口。深呼吸,舒了一口气,他想起当年跟女友去罗湖区民政局拿结婚证,那时他们没房没车,一无所有。拿证后,他和女友欢天喜地,一起去吃了顿重庆孔亮火锅。那时他们很满足。他还想起妻子第一次怀孕,两人为了各自事业,权衡再三,决定不要第一个孩子,深夜两人抱头痛哭……
调转车头,古阳将车驶向回家的路。
改了主意,他想该如何跟小孟解释。左右为难时,小孟的电话打过来,她吞吞吐吐地说,小孩发烧,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门。
古阳说,那改天吧!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不知道小孟的孩子是不是真发烧了。但无论是发烧,或是没发烧,对他来说,这些已不重要。
事后,他们默契地封口,再也不提上酒店的事。
走前同事聚餐应算是离职流程的一环。
古阳没接到小孟邀请,他从另一位同事的微信朋友圈目睹了聚餐照片,还配了一段充满离愁别绪伤感的文字。心脏抽搐两下,他感到莫名的痛,想到小孟大热天穿长衣遮挡身体的淤伤,也许小孟有她的难处,他不该计较。
小孟离开公司那天,古阳坐立不安,他等着小孟发信息,告诉他——她要走了。等了一上午,小孟没任何消息。他想约她一起去咖啡馆。下午上班后,他发了条微信——走,按摩去。
等了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整个下午过去,下班时间到了,古阳等来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小孟是手机从不离手的人,不可能没看到信息。唯一的可能是,小孟故意的,她想冷落他。
小孟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
又一天,古阳到财务部办事,替代小孟工作的同事没到位,卡座办公台蒙了层细尘。他想起跟小孟在咖啡馆初遇的那个春天,及小孟讲过的话——我来给灵魂按个摩。恍惚中,他感觉小孟又回来了,站他身旁,蹙眉,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古阳请了三天假,抛下工作,抛下妻儿,返回湖南老家。来深圳工作已有十年,他从没如此任性,请假,回家,没任何事,就是回家看看,看父母。他也想给灵魂按个摩。
父母见到古阳时,很是惊讶。父亲说,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跑回来了,也不提前打招呼。母亲说,是不是两口子吵架,闹了别扭?古阳望了一眼母亲,又望了一眼父亲,父母又老了一圈,鬓角灰白,人似乎也瘦了、变干了。他说,就是想家,想你们,回来瞧一瞧,哪有那么多事。母亲狐疑地说,真没事!?没事,没事就好!
待老家那几天,古阳行走在从小长大的县城,目光所及之处,四处都在起高楼、建房子。记忆中的县城没了,他一圈一圈地逛,想把那陌生感消除,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回从前熟悉的县城。其他时间,他陪伴父母身边,他们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啰嗦,不停地交代古阳,回深圳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好好带孩子,开车时慢一点,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父母的话让古阳想起上大学离家前夜,他们也是如此语重心长,似把他的心脏搁暖炉旁,他感到无限温暖。
古阳的房间仍是离家时的模样,连书柜、年历画摆放的位置都不曾改变,泛黄的两面墙壁,一边贴着年轻时的刘德华,一边贴着二十多年前的玉女梁咏琪。他从抽屉找出相册,翻看过去的照片,那时的父母正当壮年,一家三口拍的合影,他噘着嘴,眉头紧锁,一脸的不高兴。他想不起当时为何生气。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箱皮积满灰尘,他拿抹布擦干净,启开箱子,里头有他年少时收藏的邮票、古币。他看到一本诗集和弹弓,眼睛亮了一下,像眼眸里燃放起烟火。
诗集是油印的,封皮上是醒目的四个黑体字——“不负光阴”。
高中时,他是个校园诗人,那时他爱读《茶花女》《复活》《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也爱读《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礼》……他翻开诗集,读过去稚嫩的诗句,他计划返回深圳后提起笔,继续写诗,不辜负时光。
再早一点,上初中时,他喜欢手握弹弓,黄昏时走进密林打鸟,打树枝头的麻雀、白头翁、野鸽子。他拣起弹弓,将皮筋拉长,做了个射击的动作。他想黄昏时,手持弹弓,赴密林打鸟。第二天,他寻了半天,也没寻到能打鸟的密林,鸟更是罕见。
鸟没打成。
古阳又续了两天事假。本想再多待两日,接到公司人力资源部电话,催他早点回公司,参加公开竞聘。又磨了一晚,他便收拾行李,临行前他第一次拥抱了父亲,拥抱了母亲。他闻到父母身上衰老的味道。他不再想诗歌,也不再想打鸟的事,匆忙赶回深圳。
湖南老家的三月春寒料峭,而深圳的三月已是春满人间。从老家回来,古阳开始上班,准备竞聘报告。他想若是竞聘成功,薪水又能涨不少。他计划每个月给父母银行卡转点钱,尽管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也要交代他们吃好喝好,安享晚年。
离开的这些天,办公室没开窗透气,进门,古阳闻到有股湿气、霉味,瞅了一眼摆放电脑旁的绿萝,有片叶子泛黄,在一簇绿叶中显得特别突兀。伸出右手,他去摘那片黄叶,手悬半空,停住。他暗想,这盆绿萝究竟是自己留着,还是它日找個机会,送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责任编辑 杨 希
毕 亮: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出版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地图上的城市》,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等,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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