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
在蓝调共和酒吧,我喝完一杯果汁,又要了一杯奶茶,再过半个钟,我可能还要一杯红茶。或者咖啡?这个我不确定,我能确定的事情很少,没人提醒或抗议的话,我从不提前作出决定。
小庙在酒吧玩飞镖,一下一下的,成绩都不理想,但他乐此不疲。带着我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来酒吧玩儿,他除了玩这个,还能干什么?
暗瓦今晚没来。如果他在,气氛会不同。他会从斜挎的黑色电脑包(他这个电脑包,除了没有电脑,啥都有)里拿出一叠诗稿,“啊!少女/你这迷人的小妖婆/我要像月光一样吻你而你不知。”暗瓦这些滚烫的情诗也不知道打动了姑娘没有,反正我们是毫不客气地笑了。
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凑过来,拿起诗稿读出声。没读两句,就蹙起眉头,“诗人,不要这么直白好不好?修改一下嘛!”
暗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美女,你见过闪电吗?”
美女点头。
“闪电可以修改吗?”
美女摇头。
“你听过雷鸣吗?”
美女点头。
“雷鸣可以修改吗?”
美女又摇头。
“你见过光滑的瓷器吗?”
美女点头。
“瓷器可以修改吗?”
暗瓦拉过一张椅子,拍着示意美女坐下,说:“现在,有必要给你上一堂诗歌课啦!免费!”
美女不屑,撇撇嘴,回去了。
暗瓦拿起桌上的一粒爆米花,神情失落:“唉,想不到,一粒大米也能肿成这样!”
二
暗瓦说今晚不能过来,他要追单位的一位姑娘。
他一脸痴笑地向我们描述过这位姑娘:面如白璧,绝顶聪明,少年天才,饱读诗书……最重要的是,有一双玻璃试管一样的长腿!
我有点好奇,“玻璃试管一样的腿,那是太僵硬还是太容易骨折?”
他把我的好奇理解成了嫉妒,不过他大方地表示不和我计较。
他不再说话,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他两手作喇叭状,凑到我们跟前,降低了声调,“就是有个缺点。”
“什么缺点?狐臭?”
“不不不,就是脾气暴躁。”
我安慰他,“没事,把受虐当享受,男人都得有这专长。”
这姑娘外表一派清风明月,其实是怀揣凶器之人。
她看暗瓦一眼,那眼角边就飞出一把暗钩,一下就把暗瓦钩住了。钩住又放开,若即若离,随心所欲。那钩子把暗瓦扯得难受,几乎要发狂,整天揣测她的心思。
可惜天公不作美,连续下雨。暗瓦写的情诗没有好的月光配合,放在包里无法发力。就像一只狼,终于等到了一个月圆之夜,暗瓦又怎会错过?他匆匆推掉了我们的邀约,和姑娘爬白云山去了。
他的计划是爬到白云山的顶峰摩星岭,在天地万物之间,在一轮皎月的见证下,把情诗念给姑娘听。
那晚之后,暗瓦没有了消息。
三
两个月后,暗瓦胡子拉碴地出现在酒吧。
他告诉我们,那一晚,他把自己感动了,也把姑娘感动了。姑娘还告诉他一个秘密,她是一个演员,教书育人之余,还经常出去拍戏。暗瓦全身被巨大的幸福充斥着,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和演艺圈人士搭上线了。
暗瓦几乎是昏眩着飘下山的,几次腿抖,差点摔跤,都给姑娘及时搀扶住了。姑娘比暗瓦淡定多了。
情诗的功效还是大于春药,两人的恋情坚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姑娘离开了暗瓦。
可能是出于思念,或者是出于好奇,暗瓦买回了几百张国产盗版影碟,下班就躲在房间里,手握遥控器,看啊找啊,前进后退,只希望能够看到姑娘一眼。他一会儿被剧情感动得号啕大哭,一会儿又被逗得哈哈大笑,但不管剧情多精彩或者多糟糕,他都不忘寻找姑娘。但他失望了,就算是在一堆乞丐群演里面,都无法辨出个像姑娘的人影来。
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同事见不得他萎靡,拉他去唱卡拉OK。这下,他无意中在屏幕上发现了姑娘。在一段伴奏的录影中,在一堆女模特中间,姑娘穿着比基尼,赤着脚,在海南岛沙滩边的椰子树下挥舞着彩带……
这次我们没有笑,而是恰到好处地沉默了。
但暗瓦迅速调整好情绪,拿出一叠复印件,分发给我们,说:“看看,看看,我这次在美国发了几首诗……”
暗瓦的诗是这样写的,“啊!姑娘/你转身离去/大海又降低了一寸”。
四
小庙玩腻了飞镖,就会回到座位上。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就懒懒地坐着。有时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则看着自己的脚尖。有时他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就看著自己的双手。有时我们一起扭过头去,看着邻桌的人。有时我们分别扭过头去,看着不同的邻桌……
我们关注的点不尽相同,这显得我们既安静又忙碌。
酒吧的前面,是一个小舞台,周末会有民谣歌手唱歌。我们来的时候,不是周末。
“小庙,要不要上去唱一首?”
“我可不会轻易唱歌,要唱我得唱摇滚。”小庙神情倨傲。
想到唱摇滚必须要有鼓手、贝斯手、吉他手配合,就像吃个面,还得熬一锅鸡汤作汤底。真是头疼,作罢。
夜深了,小庙要把我送回学校才能回家。
我们都选择步行而不是打车。从中山大学旁边的怡乐路到客村,几个站而已,我们有的是时间。整个夜晚都是属于二十岁的。
小庙背着手,走在前面。
他抬头看月亮,月亮被一圈灰黄的尘灰包围,让人沮丧。
他直视迎面而来的路人,路人也直视他,彼此狐疑,甚是无趣。
他低头看地上,没有一分钱可捡,但有一只肥硕的老鼠在明目张胆地散步。羊城的居民已经可以做到和老鼠和平共处了。
但愤怒的小庙迅速跑过去,他残暴得要踩死老鼠。嗅到危险的老鼠立刻钻进路边的紫色花丛。小庙跑不过一只老鼠,得以维持一颗善心。
小庙和我同龄,但他已经是一家青年报社的编辑。他除了头发过长,不像学生,其他都像。他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在我们学校自由出入,没有保安会为难他。
整个九十年代,就像一个性别倒置的年代。男的长发飘飘,女的一头短发。
宿舍楼关门了,我准确地在一排铁栅栏里找出两根钢铁之间最大的空隙,挤了进去。
我朝小庙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转身走了。他走得有些快,风吹起他的长发,他一身的黑很快融入了同样黑的树荫里,消失了。
月光下,几个身材高大的女同学无法从铁栅栏里挤进来,她们的朋友只好从不远处的工地抬来了一把长长的木梯,准备帮她们翻墙……
舍友都睡熟了,我站在五楼宿舍的走廊里,望着夜晚的虚空。
几个月后,我就要毕业离开了。我去的地方,没有酒吧,也没有写诗的朋友。但有连绵的青山,有从碧绿到金黄的稻田,有和我童年时一样贫穷的孩子。
我即将被这眼前的夜色抛弃,而故乡的夜色将收容我。
我知道自己的去留,但我说不出此刻的感受。
五
和同学一起去蓝调共和的时候,无非就是想听听那民谣歌手唱歌。
他有着披肩的长发,样子有些像老狼,但认真看,会发现他比老狼帅多了。当然,如果我说他像老狼,那个长相清秀的女孩肯定不同意。
那女孩经常坐在角落里,点着一支蜡烛在看书。
今晚,她身边换了一个男友人,挺胖,看着有些肥腻。女孩穿了一件绿色的厚风衣,领子、袖口、衣摆都是褶皱,整个人就像一棵卷心菜。他俩在一起,肉和菜都有了,是不是可以打边炉了?
看得出,她痴迷于舞台上的歌手,她甚至没有心思看看身旁的男友人。
那男友人受了冷落,就走出酒吧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我和我的同学没心没肺,心无所恋。听完了歌,我们就在台下玩起了纸牌。
邻桌一个胖子哥哥,过来问我们:“同学,你们能帮我参考一件事吗?”
“什么事?快说!”发牌的同学没有停下手。
“我是找一个女朋友好呢,还是养一只猫好呢?”
“找女朋友吧!”
“养猫吧!不会背叛你!”
“找一个女朋友帮你养猫吧!”
……
没有人会认真给出答案,因为没有人真的需要答案。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烛光女孩已经离开了。
民谣歌手睡着了,他的身子坐在椅子上,头往后搁在窗台上。如果他在梦中,那么此刻他会梦见什么?
我们看到过无数亢奋的歌手,他们永远在线上的情绪,永远悲痛欲绝,声嘶力竭。但他们也永远像盗版画般模糊,而这个民谣歌手,他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就让一个旁观者清晰地记住了这一幕——
在酒吧不大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感,疲惫得让人要睡过去或死过去一般。
六
因为孤独,我爱上了观察。
黄昏,我在天台看飞机。除了飞翔的方向,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甚至不比一只鸟儿大。
百无聊赖,我独自到酒吧。除了服务员,酒吧空无一人。
我打量着这酒吧。这个我来过无数次的地方,而我还没认真看过。
舞台后面的墙上,是一个大大的脸谱。旁边,是直接涂抹在墙上的仿毕加索的绘画:一群妖艳的异国美女,她们来到了中国。
墙上还有周星驰电影《大话西游》里面的一段经典台词: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我默默地喝着饮料,看着墙上的画。
已经是十月,秋风还没刮起,但我的心间,已经有黄叶在飘落。我有了倾诉的欲望,却又不是那么强烈,我从吧椅上下来,似乎就已经可以消解。
我坐在背光處,低着头,几欲流泪。我有多久没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待过?有时,空旷的事物更让人难以忍耐。
我顺着深夜的新港中路回校,路上的行人还很多,让我觉得恍惚又安全。
我在这种恍惚里写了一首诗,我知道这是一首失败之作。我打算毁掉,但又动了恻隐之心。
我毕业,蓝调结业。十八年来,这首诗一直在我的电脑里沉睡,它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等待。
等待一个季节,一个人。
这个季节,一定是春天,就像现在一样,雨水充沛,木棉花开。
这个人,他一定是蓝调的中毒者,他掌握蓝调的诸多轶事,但他无法掌握我的故事。我们潜伏已久,或者,突然相遇,突然有了讲述的愿望。
那么这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来回忆,这碉堡一样存活于我们青春里的蓝调。
责任编辑 杨 希
陈会玲:1977年生于广东韶关,1998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现供职于南方报业集团。有诗及随笔见于《创世纪》(台湾)、《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潮》《作品》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太阳一样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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