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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柏银

我数了数,脚上的鞋子,左右并排十个孔,算上靠近脚尖部分的一个,共十一个。将一条鞋带顺着一边的孔眼穿进去,到另一边的孔眼出来,大概需要十一秒钟,当然,我可以尽量延长鞋带穿进孔眼所需的时间,而且左边有三个孔眼坏掉了,鞋带用塑料包裹的头也坏掉了,这为我的行动缓慢提供了理由。

当我在第一个坏掉的孔眼处磨蹭了大约五分钟后,我忽然想到自己这个行为可能导致的另一种后果,即我只关注于拖延时间,却忽略了身旁的人除了需要保持耐心之外还要维持那可怜的自尊心,因此,当我试图抬起但还没能抬起头时,我听到了那冷冰冰、带着轻蔑和嘲讽的声音。

家里没有闲钱给你买新鞋,别秀了行吗?

我手上的动作停下来,直起腰叹了口气,略微发福的身体让我有些气喘,她连忙蹲下来为我系鞋带。她的手指纤细嫩白,鞋带在她手上宛如一条灵巧的蛇,扭动着身子穿越一个又一个黑洞,最终,头尾相接,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微笑着站起来,拍拍手。

好了,爸。

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不该笑得这么开心。周围的人一个一个走过去,向我点头致哀的同时,会瞟一眼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她生气勃勃的模样在透着死亡和腐烂气味的大厅里显得突兀,人们望向她白净的脸庞,进而深入她清澈的双眸,很难不感到羡慕和嫉恨,我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倚坐我身旁。

我们一起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时间接近晚上,人越来越少,我开始为选了这么一个空旷的大厅而后悔,门房远远地坐在门边,他的头一直朝向这个方向,像是在看我们,又像是在打量那口棺材,或者是在欣赏棺材四周五颜六色的鲜花,反正就这么看着。不知过了多久,门房打了个哈欠,在我脆弱乏累的神经上拨了一下,神经振动的声音久久徘徊在我的脑海。女儿用胳膊捅我,原来,门房在冲我们打手势,我问他怎么了?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圈圈荡在大厅里,我讨厌这种反复出现的声音,不管是大脑里的还是大厅里的,我想要一点安静。

门房朝我们走来,他的软底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他离我们太远了,为了等待他走到我们面前,出于礼貌,我们需要一直望着他,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脏兮兮的连体服,瘦骨嶙峋的样子,左腿似乎比右腿短一些,走起路来像在不停地打趔趄,等他走近一些,我看到他夸张外凸的双眼,随时要撑破眼眶,跳出来似的,眼球表面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里,流淌的似乎是掺了杂质的血液。他微微张开双手来保持平衡,宽大的袖子形成连接他的手臂与身体的翅膀,光秃秃的头顶上,有一两绺还没有完全脱落的毛发,他的鼻子,是那尖利的喙。

当门房在我们面前站定时,我看到秃鹫灰黑的影子从他身体里跃出,疯狂扑向安置在花朵中央的棺材,我和女儿飞奔过去,紧紧抱着棺材,用鲜活的肉身抵挡秃鹫的攻击,秃鹫的尖叫声划破大厅上空,消失在宁静的夜色里。

门房问我们,他是否可以玩游戏,可能会发出一点声音。我抖动着嘴唇刚想拒绝,门房又说,晚上太安静了,不好。我只好点头。

要不我们唠唠嗑?门房搓着手,没等我回答便兀自坐在我身旁。老太太多大岁数了?

他说话带有浓重的西北口音,而我去过西北的某个地方,可以从这一点切入,开始话题,你老家是哪里的?噢,我聽过,几年前我去那里出差,就在你老家旁边的那个市。是,谈不上什么风景,有些荒凉。那里的东西我吃不惯,但也还好,只待了三两天就走了。没,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看到什么河。

门房是对的。当熟悉的日常回到我们身边时,我终于有了一丝安全感。女儿睡在我肩头,她娇弱的鼻子呼出的气息吹打着我衣服上的一个线头,像摇晃的旗杆。

门房的声音重新出现。

……这里之前都是用来办喜事的,办丧事还是头一回。他张开嘴哈哈干笑两声,露出因为长期吸烟而发黄发黑的牙齿,我不想跟他谈论母亲的事,也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我想要思考一些事情,需要安静,但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而要过很久,我才会发现是自己一直在鼓励他讲话,从老家讲到这里,从小时候讲到现在,从自己谈到别人。

晚上十点,我跟门房说,他可以回去睡觉,早上再来,门房因渴求睡眠而愈加发红的双眼充满了笑意,接着,他用那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步一步朝门口踱去。

我松了口气。惨白的日光灯下,花朵蒙上了骨灰一样的翳,我纤弱的神经重又变得敏感起来。女儿在一种神秘力量的庇护下,跌进柔软的羽毛梦里,我可以暂时不用管她。我需要考虑的是明天的事情,如何将母亲的尸体火化,如何将骨灰盒带回老家,但这没什么难的,早已有人对此轻车熟路,我只需要花钱如实遵照他们制定好的计划,将母亲已化为灰烬的肉体深埋在老家的深山老林里,就算是尽了孝了。就像当年,父亲过世后,母亲喂我长到成年,尽了做母亲的责任一样。外面的海浪声越来越大,漫上了沙滩和礁石,我希望多想想母亲,却总是想起那个没能及时系好的该死的破鞋带。

关于母亲的死,我不想说什么,人都有一死。现在母亲的灵魂在大厅上空盘旋着,她看着我和她的孙女,希望我快点把她带回老家埋了,她好跟生前的好友重逢。我知道这个,甚至看到了她张开的翅膀在亮眼的日光灯下投下的阴影,如此隐蔽,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的翅尖划过我扬起的脸庞。好的,母亲,今晚就带你走。

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我的前妻从三千公里外赶来,为了跟我办离婚手续,她声称自己终于找到了跟我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因此确信对方可托付终生,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对于那句话中对我的揶揄一笑置之,我相信像我这样的好脾气也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因此暗暗想象她跟她的未婚夫鸡飞狗跳的未来。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母亲听,母亲的反应却令人心碎,她觉得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老婆了。那天傍晚,我十分客气和热情地送走前妻之后,带着女儿到海边看日落,海天相接的地方,天空点染着高饱和度低纯度的蓝,女儿说像穿了好久没有洗过的牛仔裤,就像那时我身上穿的那件一样。我喜欢这个比喻,因此决定以后所有的牛仔裤都不洗了。晚上海风很凉,我喝了点酒,也给女儿喝了一口,结果我俩都看见一艘巨轮从海上驶来,在沙滩上搁浅,巨轮上的水手一个接一个掉在沙滩上,不一会儿的工夫,水手们就全变成贝壳了。女儿说要把这种现象写进作文里,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征文竞赛,一定能拿奖,我也这么鼓励她。接近午夜的时候,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海边宽阔的马路上,身材臃肿的大型货车一辆接一辆,我告诉女儿,爷爷以前也是开这个的,女儿笑了,说那她岂不是有好多好多个爷爷,我懒得纠正她逻辑中的谬误,就随她高兴去吧。

那天晚上回去后,女儿得了重感冒,我打电话向母亲求助,母亲向我发了很大的火,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把前妻搞丢,又差点把孩子搞没。我哭着说我有一根脆弱敏感的神经,母亲听不懂我在讲什么,不过她快速转换到她熟悉的语言体系,告诉我可以去请个巫师来看看是不是中了邪。我告诉母亲说,我想要体验一下她那套简单的生存逻辑,看上去令人羡慕。不过她早已经睡着了。

波涛拍岸的声音吵得我耳膜胀痛,强烈的日光灯刺得我双目欲裂,倚靠着我睡着的女儿将我的肩膀枕得生疼,由于久坐,我的双腿无法伸展而有些抽筋。我像由一堆木头拼起来的易碎品,抽掉最下面的那根,整个就哗啦啦打回原形。

我抱着女儿在大厅里来回走动,虚弱的影子牢牢抓住我的双脚,为了甩掉它们,我跳起舞来,旋转、旋转、旋转,影子在向心力的作用下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跳跃、跳跃、跳跃,影子频繁被重重摔向地面。没有用的,虽然影子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它们很坚强,绝不撒手。我停止戏耍影子,喘着粗气重新坐下,女儿扬着脖躺在我怀里,睡得很好。

一切又复归平静。

在西北大漠的那几天,我一个人沿着被榨干水分的枯黄山崖行走,如果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在前方等着我,如果我就那样蹲在黄土地上,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影,处于被抛弃的绝缘状态,就好像原本沿着既定的时空轨迹运行的我,突然出了岔子,在一个本不该停留的地方停留,不是因为受了美杜莎的诱惑,也不是因为什么必要的理由,仅仅是被留在那里的可能性吓到,被其彻底攫住,被那种荒凉拖进地下,神经癌变一样疯狂生长,伸向无尽的虚空,最终变成那儿的一棵枯木。而其他地方的人,我的亲人、爱人和朋友,尽管他们发了疯一样地寻找我,但由于我感受不到他们焦渴的内心,他们的存在也将变得可疑。再过一段时间,我体内的细胞不断更新换代,新的记忆接管了旧的,我将忘记他们,我的眼里,只有眼前的一片黄色,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从我的酒店向外看去,看到的就是如此一片凋敝的风景,因此我自始至终都没敢像别人建议的那样:去散个步吧!你应该亲身体验一下。但是那种黄却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我,引诱着我,我频繁透过酒店的窗户看着它们。

在临离开的那天,我跟同事说,走之前想去旁边的大漠走走,如果晚上还没回来,他可以自己先走。我的同事是个喜欢大惊小怪的秃顶男人,他以为我只是想去看一眼大漠是什么样子,不明白我在那里要做什么,会不会错过晚上的火车。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坡崖,转为一脸忧愁,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细数了一下年迈需要我照料的母亲和在家里苦苦等待我的娇妻,还有像他一样真心喜欢我的朋友,最后,他终于把那句话问出来了,你是不是想自杀?

我被这句话逗笑了,想要否决的同时瞟了一眼金灿灿的黄土坡,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住,自称我朋友的男人后退一步,我对待这句话的严肃态度让他浑身发抖,因为这意味着某种可能性。正当我百口莫辩的时候,我的娇妻,当然,现在已是前妻,打来了电话,确切地说,是护士打来的,恭喜先生,一个七斤重的女婴,非常健康。我女儿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的不满通过电波传到我耳朵里。听到这嘹亮的哭声,我笑了,我身边的朋友也松了一口气,刚刚的不愉快就这样烟消云散,我需要快点赶回去,因此我们改签了车票,大漠被彻底忘在一旁。

现在,我又想起了那片大漠。当时近在咫尺都没亲身伫足,如今远在天边,却有种置身其中的恍惚感。我在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一个躺在棺材里永远沉睡,一个躺在我怀里小憩,她们都习惯于我的存在,又忽视我的存在,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时空接错了驳口,我留在这个大厅里,跟在大漠上有何区别?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对我这种论调,她一定会生气,情绪激动,对于人来说,事关生存资源的需要总是显得更为急迫。她会提醒我眼前一大堆问题亟待解决,我却总想着如何逃避现实。她是对的,摆在我眼前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因为无法与时俱进而导致销售额下降,偏偏还有很多年轻人拼了命一样挤进来,想把前浪拍在沙滩上,工作十多年只晋升过一次,如今升职遥不可及,能保住饭碗已属不易,当年跟我称兄道弟、阻止我去自杀的同事如今也早已跳槽,失去联系;比如女儿面临小升初的心理和经济问题;比如老家房子的所有权的问题,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从奶奶手里彻底拿到已经住了四五十年的房子,而重点是奶奶已经去世多年,叔叔正张罗着办理各种手续准备把它据为己有。随便捞起来一件,都够耗尽我大半精力。

我希望母亲明白,当一棵大树开始认为自己的根须不必急着伸向地下,怀疑枝繁叶茂不过是种假象,或者总有一天,它将只剩下一堆树皮,被路过的旅人拿来生火,变成一堆灰烬时,生存对它来讲,反倒显得没那么迫切了。

大厅里冷了,海水的腥气扑鼻而来,看样子,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我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女儿身上,她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莹润的鼻孔里偶尔冒出一两个泡泡,她又要感冒。我用外套裹紧她,平放在长椅上,期盼母亲的灵魂可以暂时抚慰她一会儿,我想去外面走走。

从我坐的地方到大厅门口,很长,我走了很久。中途三次回头,女儿倒躺在椅子上,身子越来越小,当我走到门口时,只看得清裹着她的外套。我看向大门,大门敞开着,海水的味道越发浓烈,浪涛声吵得我听不见脑海里的声音。大海活跃得不正常,我想要走向它。

大厅外面是碎石路,漆黑潮湿的石头上,生着一圈圈浅浅的苔藓,海风吹着我单薄的衬衫下微胖的身体,我打了一個寒颤。天空漆黑无月,海水的碎片反射着大厅里的灯光,明明灭灭,联动缀成一片片华美的帷幕,我拉着母亲的手站在帷幕前,波动的光芒闪烁在母亲枯槁的脸上,皱纹堆积中浑浊的双眼被这光洗净,变得如初生一般,母亲发亮的白发在光亮暗下去的刹那与周围的漆黑融为一体,母亲的脸和双手死皮脱落,佝偻着的腰身艰难直起,冰凉的皮肤重新获得温度,母亲笑着看向我,笑容是明媚而纯真的孩童般的模样。

她抱着我的双腿。爸,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问她看到了什么?女儿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说看到一条大鱼,大鱼张着嘴,就快要渴死了,很危险。我问她水呢?她说鱼就是水,水就是鱼,鱼无法喝自己,所以无法喝水。我突然接着问她,那妈妈呢?她被这问题难住了,开始簌簌地流眼泪。我叹了口气,只好拉着她的手,重新走回大厅里。身后,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扑向沙滩和礁石。

我将外套重新披在女儿身上,让她继续睡,女儿说,她不能睡,因为奶奶给了她一个任务,让她陪着我。我问她奶奶还说什么了,女儿摇摇脑袋,用小手掌拍了拍我的头。我将她拥在怀里,开始思考母亲留给我的难题。

明天处理母亲的尸身,后天返程,大后天安顿好母亲之后,将开始就房子问题展开叔侄大战,而我的时间和经济条件都不足以保证最终的胜利,我有点退缩。如果母亲已离世,她的愿望本该随着她精神的消亡而消亡才是,为何会给我留下这种非达成不可的印象?我讨厌吵架,而我的叔叔正摩拳擦掌、摆足了架势等着我,为一幢归属权模糊的房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世上的人如此热衷于斗争,还是孩童时期,我就曾看过两只公鸡打架,抻着脖子大叫,身上的锦毛炸开来,鸡冠子涨得通红,也看过两只狗打架,互相撕咬得对方遍体鳞伤,甚至两只鹅,两只猫,两只蟋蟀,也看过两个人。在互相攻讦的过程中,他们展现出最原始的野蛮情绪和最真实的自己,围观的人成了有力的催化剂,足以将一场斗争持续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当有一方认输,他会失去领地和资源,还有本该永远属于他的更多东西。正因为我看透了其中的虚幻和可笑,多年来才一直避免争斗,再后来,从我多番被别人戏称为“孬种”之后,我又发现了这其中的误区和荒谬之处,即如果一个人为了保有尊严而蔑视斗争,到头来反而会被斗争蔑视,而人只有一点虚伪的选择权。

如今,这个选择由母亲为我做出,在母亲生前我本可以拒绝,在母亲死后,我反倒必须去做。

女儿碰了碰我的脸。爸,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妈妈。

女儿低下头,双手揉搓着衣裙下摆。妈怎么一直不来看我?

我笑了笑,刚想开口安慰她,一阵巨浪拍在礁石上的声音打断了我。门外,海浪的声音,很近。

灯光摇晃了一下。我警惕起来,因为日光灯管是嵌在天花板里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晃动的不是灯,而是我,但女儿也察觉到了。几分钟过去,没有再发生异常,我们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我继续思考关于老家那个房子的问题,苦思在房顶插上归属于我的旗帜的方法,女儿则揉搓着衣裙下摆上的线头,白色的线头已经变黑。

女儿撑不住困倦,重新倒在我的肩头,我轻拍她的背助她入睡。这样无眠的夜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勉强。我的鞋带开了,为了不吵醒女儿,我只能任由它开着,但我的眼光和思绪却怎么也离不开鞋带,我想只要我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着急地起身往前走,就会被绊个大跟头,甚至我脸上的皮肤已经先一步感受到了瓷砖地面的坚硬和冰凉,被脱掉一层皮露出里面粉红的组织。我尝试着伸出一只手系鞋带,女儿的脑袋差点从肩头上掉下来,我不敢再动了。

如果让母亲看到这样散开的鞋带,她也会浑身不舒服的。父亲去世那天,由于我总也系不好鞋带,到了时间只能拖着乱八七糟的鞋带出现在葬礼上,母亲一整天都阴沉着脸,除了攻击我在父亲去世那天竟生出想要一双新鞋的愿望之外,她还说我是个连鞋带都不会系的蠢货。悲哀的是,这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进而取代了对父亲的追思,当时委屈和愤怒的情绪是我在葬礼上痛哭的主要原因。父亲因为做长途运输的生意久不归家,以至于每次回家都像个客人,在得知父亲归来的头一晚,我需要帮助母亲把家里上上下下、边边角角的卫生全部收拾一遍,需要将父亲在家穿的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清洗一遍,需要提前预备好父亲爱吃的蔬菜瓜果,总之,像接待皇上一样隆重。父亲进门后,母亲客客气气地迎上去,嘘寒问暖,还总要把我叫到他面前来,看我又长高了多少,有没有被别人欺负,接着会有一大桌丰盛的菜等着父亲,母亲会给父亲夹菜,告诉他别客气,这是在家里,多吃点。父亲每次都会被母亲热情异常实际上冷漠异常的态度弄得极不舒服,再加上我疏离的表现,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客人,父亲越是这样,母亲越是急着让他别像个外人一样,结果常常适得其反。

最后,父亲在家里待了几天就急着想走,或许在他看来,他路上的弟兄们反倒更亲近一些。这在他的葬礼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父亲为了帮助生病的车友跑运输,疲劳驾驶导致车祸身亡,拉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开始腐烂,母亲帮他擦身子,一边擦一边哭,后来他的车友闯进我们家,抢过了我母亲手上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污泥和血迹,那样子,好像他才是父亲的亲人一样。

父亲的葬礼上,来了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大多数都不认识,其中有几个人竟然想挤掉母亲,亲自主持操辦父亲的葬礼。我磨蹭着不想去葬礼现场,那儿的氛围让我难受,父亲躺在那儿也让我难受,而母亲却急切地要去,因为那关乎她丈夫的归属权,所以有了鞋带那件事。

母亲早已把鞋带的事情忘在脑后,对她来说,那简直是比沙子还要小的一件小事,但我却牢牢记住了,确切地说,是记住了当时的氛围和情绪,还有起伏的胸膛里,我第一次萌生的斗争之心。

后来,这一切都在尘世中消弭了。当我趴在母亲的棺椁前,看着她安详离世的面容,对自己频繁想起父亲葬礼上的鞋带事件,不知有多自责。

当母亲得知我找了一份需要频繁出差的工作时,使尽浑身解数劝我换个行当,她想不通世上有那么多工作,为何我偏偏选择跟父亲一样的道路,难道不怕最后落得跟我爸一样的下场?实际情况是,现实留给我的选择余地并不大,我只能找到这样一份像样点的工作了,为此,母亲跟我生了很久的气,而我终于也不负所望,在十几年后终于应验了母亲对我将妻离子散的断言。

母亲生前常常提起父亲,用一种他好像仍然健在、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未消失过的方式。吃饭的时候,她会用筷子拨动着韭菜炒蛋,说我父亲不喜欢吃这么咸的,下次少放些盐;总共只有两个人却要备三把椅子,三副碗筷;收拾衣柜的时候,她会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父亲的衣物拿出来,重新叠一遍再放回去;跟邻居唠家常会把“我们家老头子”挂在嘴边;我离家后,每次通话,她会说,你爸让你多吃饭,你爸让你换个工作,你爸让你多关心媳妇。后来,我联想到一种可能性,我的人生的所谓轮回,或者说母亲对父亲与我的这种轮回的担心,实际上是一厢情愿。我并不像父亲那样,拥有很多同病相怜的朋友,虽然在我看来,这种友谊愚蠢而可疑,但在生命终了的仪式上,却能在很大程度上慰藉死人的心,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母亲明知我与父亲本质的区别,在于一个冷漠疏离,一个热情好客,却因为一份拥有一些相似处的工作强行拉扯在一起,或许表达了母亲从未承认过的感情。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辗转不定,在酒店望着窗户外千篇一律的城市夜景,某些时候也会转换成父亲的眼光:坐在大货车里,堵在昏黄路灯下的进城公路上,望着随处可见的黑山和墨海,微风顺着车窗的缝隙吹拂着脸和头发。

身后响起声音,同事从卫生间走出来,告诉我可以去洗澡了,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径直去洗澡,出来后同事躺在另一张床上,等着跟我谈话,只说了两句,他便识趣地转过身,睡觉了。

那段时间里,我的前妻告诉我,她要离开我,到另一座城市去。由于我频繁出差,她没有时间等我回来办离婚手续,因此可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办。这似乎提示我还有机会挽回,我抱着这种傻瓜式的想法等了两三年,她终于跑回来跟我彻底离婚了。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可能性,我在看着窗外的夜景时,脑子里没有想女儿,没有想前妻,没有想母亲和父亲,想到的是一颗满是水的星球。

这颗星球在巨大的宇宙里孤独地旋转着,距它最近的伙伴也有几十万光年,它从不知为何存在,也不知何时消亡,它没有时间概念,却比什么都能体会到时间的漫长和残酷,它的周围空空如也。

大厅里的灯光再一次晃动,我警觉地看向内嵌的灯管,它们一动未动。海浪声越发近了,我轻拍女儿的背,怕她被疯狂的海惊醒。脚上的鞋带仍然开着,我试图用另一只手系上它,但是惊涛骇浪不断分散我的注意力,几次之后,我被鞋带弄得气喘吁吁。

一只通体全黑的乌鸦闯了进来,在大厅里飞着撞着,最后俯冲向母亲的棺材,我抱着女儿飞奔过去,想把它赶走,但是不出意外,我被自己的鞋带绊倒了。我将女儿抱在胸前,好在她没受什么伤,也没有醒来。乌鸦不知所终,却带来了恐怖的厄运。

我发现鞋底湿了。

在从护士手里接过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时,她不认识我,号啕大哭,我差点由于不忍心将她重新还给护士。她原本生活在安全舒适的羊水里,却因我们的私心来到世上,我感到很对不起。我这样跟前妻說时,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跟我说,你自己想死请去楼下太平间。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我没跟她计较,更何况,她说的并没有错。

我愣在那里几分钟后,才回过神来,海水已经没过我的鞋子,水平线正在向我的脚踝攀爬。我大声呼喊,来人啊!有人吗?门房没有跑过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睡觉。这里只有我们祖孙三人。我在大厅里来回奔跑,想要出门去,看着外面汹涌的海水只得却步,何况我不能把母亲一个人丢在这里。

在这过程中,海水已经上涨至我的膝盖,旁边的木长椅漂了起来,一同漂起来的还有母亲棺材旁的鲜花。在水的浮力作用下,我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对这些水,我并不恐惧,我担心的是女儿醒来会吓得大哭,就像我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她的反应一样,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就是从水中孕育出来的。

当海水上涨至我的腰部时,母亲的棺材也微微漂了起来,我将女儿放到棺材上,直到海水涨至屋顶高度之前,她们都是安全的。

我坐在水里,海水正在向我的脖子迈进。当我被在大漠孤身一人枯坐的可能性吸引之时,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被死亡吸引,这样想来,那位自称我朋友的同事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的前妻将女儿接走的时候,人们会问她对我的死作何感想,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感谢我为救女儿所做出的牺牲,实际上她会在内心里谴责我的不负责任。等我到了世界的另一边,见到母亲时,母亲也会说同样的话。

海水灌进了我的口鼻,我开始窒息。生物的本能让我开始挣扎,毫无尊严可言的挣扎,这种感觉让人不爽。或许我想要的死亡跟实际上的死亡并不一样。当我开始接受海水的入侵时,眼前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幻象,扭曲的、灿烂的光芒,奇形怪状的图案,仿佛我的身体与大海融为一体,我见即是海之所见。当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我开始感到无尽的空虚,我看不见自己,却知道自己就在那儿。我在等待一个回应。

这个回应需要穿越几十万光年才会抵达,而它很可能是一句可笑的“能再说一遍吗”之类的答复,或许我们都错了,语言根本起不到沟通的作用,它只能是阻碍。

我闭着眼睛沉睡在海里,感到一丝安宁和快活,或许这才是灵魂得到安慰的最佳方式,我需要将母亲的骨灰撒到大海里。

眼前出现了一道光芒,透过海水的折射,它比我见到过的任何日出日落还要奇诡瑰丽,难道,我真的到了尘世的背面吗?真如生者所期望的,是如此超脱的世界吗?我正在思考着,它究竟来自哪里,到底是什么?耳边传来尘世的呼唤。

先生醒醒,早晨了,先生?

我猛地睁开眼,背光的门房歪着头看我,对我笑着,他的脸埋在阴影里,鼻子如喙一般尖利。

大厅里阳光四溢,金灿灿一片。

责任编辑 高 鹏

柏 银:1990年生,青年作者、编剧,小说曾发表于《作品》《山东文学》《文艺风赏》《萌芽》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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