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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杀的驴球

时间:2024-05-04

儿子回来了

汽车轰轰轰轰往前开,留下漫漫扬尘一片。

郑韬的家在浙皖交界处—— 一座横空出世的大山将两省分界,山的南边儿是浙江临安,山的北边儿是安徽宁国。郑韬的家就在坐北朝南的安徽。

但郑韬知道,他身上流的却是黄土高坡人的热血,他的父亲郑大说过,七十年前,郑家老祖宗还是老财主,家产殷实,却出了一个热血后生,在当时的南京读完书,就在江南的后方闹起革命。那个人就是郑大的父亲。郑大说起这事依旧热血沸腾,他是1968年出生的人,“文革”时出生的人,大都有点儿血性吧,更何况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生生世世做苦作难的秦人的血!

郑大没读过几年书,所以见到读书多读书精的人就会投射羡慕之光。他读完初中,就和街上的浪荡子一同鬼混在宁国大街的白天黑夜,郑韬见过他父亲稀有的几张年轻时候的照片,总体印象就一个字:瘦,寻遍全身没有多出一塊儿肉。他爸开自己的玩笑说,我身上的肉都为骨头长的,然后脸上瞥现一汪笑容,郑韬看不下去了,他爸笑起来时眼珠子都快陷进去了——说心里话,郑韬觉得他爸眉眼之间确实有点痞相,但不至于全透——他父亲年轻时候算一条瘦骨嶙峋的汉子吧。

郑大后来接了老爷子的钵,原因却很简单——郑老爷子退休时,郑大的三个哥哥都已超龄,郑大是几个儿子里唯一符合子女顶替条件的人选。1968年出生的郑大,享了青春的福!

郑大后来居上,经过几年的在职学习,终于拿到了应有的所有学历,但只有他心里知道,自己远远不足,把肚子掏空,仍是一堆烂草货,所以一直到现在,单位来了新大学生,他都会投以羡慕嫉妒的目光,仿佛看到他们年轻人,自己就矮了一截。

郑韬读大学之后,郑大开始发胖,加之戒烟戒酒失败,饮食紊乱,简直胖得一塌糊涂了。随之而来的是虚!虚胖!眼睛的变化是最后一步,事态严重到眼睛从深凹向虚凸转变,郑韬却渐渐有了勇气看他爸的眼睛,而且看出一番滋味儿。他曾说过,他爸的五官没一样像话的,中规中矩的只属眼睛了,但那么瘦,也看不下去,现在他看着他爸的眼睛,仿佛在偷窥他爸的心事,像一朵越过花期走向颓败的花朵。郑韬此次回家也是因为这个,以前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挺爱和父母说话,他喜欢看父亲炯炯神气的眼睛,吃饭时候他们一家人总是有声有色地欢笑,主角永远是他父亲郑大——擅长用各式花言巧语让老婆孩子开心的人,应该也是有福气的人吧。郑韬曾经这么觉得,但自从那次之后,他才渐渐觉得,原来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他的父母精心设计出的双簧,为了不让他知道,郑大在饭桌上依然讲生动的笑话,他的母亲依旧用微笑回之以礼。郑韬回到家,开了门,看到他的父亲侧坐在沙发上抽烟。整个客厅里被浓烟熏得乌烟瘴气。郑韬说:“爸,我回来了。”

郑大抬起头,眼睛里多了些憔悴和粗犷,他微弱地应了一声。

郑大现在更胖了,年轻时候不是这样的。郑大年轻时候在宁国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上点年纪的人说起当年这事儿依旧历历在目。郑大是宁国城里第一个在大马路上穿起喇叭裤的,他有个在南京迈皋桥军营里当兵的表亲,回家探亲把南京当时最时髦的喇叭裤和迪斯科带回了家乡,郑大对新鲜事物永远来者不拒,这下把他浪得停不下来了。他对着镜子,穿上显得小腿肥大油腻的喇叭裤,和着迪斯科劲爆的节奏,和时代的脉动一同跳起来了。郑大觉得不过瘾,要不是他当兵的表亲在一旁撺掇,他应该也怂了吧——毕竟,闹到宁国人民大街摆着收音机,人来人往中跟着自己的节拍跳动,被那么多双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让处在青春的儿子郑韬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郑大,就没有郑韬,就没有郑韬这二十年的青春。也好像郑大对青春尤为着迷,他喜欢和孩子玩耍,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喜欢把严肃的事情玩笑化,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理解他的人说他懂得生活,不理解他的人说他老大不正经,成天嘻嘻哈哈。和郑大关系不错的几个老朋友曾在饭局上说过一些话,让郑韬的耳朵听了去。郑大,你不仅会笑,你还会哭,你们见过郑大哭吗?我见过,我见过,我见过……几个声音交织在一起,但郑韬抓住了那个最核心的字眼。他从来没有看过他爸哭过。

“儿子,看看你妈去。”郑大说。

郑韬寻了一圈,没有看到他母亲的身影,他正打算再从楼上楼下找一遍,郑大发话了:“你妈肯定又去了麻将馆。”

郑大起初也好牌将,那是与老婆婚后染上的瘾,一发不可收拾,破罐子破摔,郑大开始在麻将桌旁探头探脑,看久了,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如此深奥缜密的人生游戏,和人生如出一辙,却将黯淡的生活木狠狠地撑起来。他笃定地走上牌桌,誓与人生搏出输赢来。牌桌上风起云涌,136张麻将子摩拳擦掌,响起了惊心动魄的声音。郑大又输了,他不止一次地自我反省,在单位,他终究是一股之长,但在家和牌桌上,为什么翻本的喘口气儿的余地都没有呢?他笃定地相信,输赢只在一念之间,但上天会眷顾桀骜不驯坚持到底的善人,于是一场又一场的牌将搏斗中,他都灰头冷面地输了个精光。郑大打算不再搏斗了,他把这份笃定埋在心里,因为他尚不知自己有无这份定力,倘若有,他是否还有与人生搏斗的力气呢?每每想到这儿,他总会把自己当成一头牲口,或者一个将要赴死的战士,心里倒是倍感轻松了。

郑大收敛眼泪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以后,他不哭,只笑,而且有一种超能力,能把任何人都逗笑。郑韬相信,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作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的儿子,他也觉得很幸福,他从小成长过程中父亲的陪伴具有不容忽略的重要作用,大到做人做男人做大男人,小到小事虾米小事芝麻小事,甚至郑韬到了很大年纪,郑大还会抱着郑韬睡。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郑韬此刻却停顿了。他清楚地记得,从小理发都是跟在郑大身后,每次在理发店里他爸都要和剃头师傅说一句:得给我用最好的焗油。有人说:郑大什么都好,就是家庭……至于父母感情不和,他也是读大学时才知道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父亲恨不得敲锣打鼓,把鞭炮从郊区一路炸到宁国城中心,让他做老子为儿骄傲的心也随着鞭炮升腾的青烟一块儿飞上天。他批了单位驾驶员小吴三天假,陪他把儿子送到山那边的浙江,那天,他在车上把他逗人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遇到笑点时他也近乎癫狂地提着嗓门大笑,就像在大山里发出的呐喊,势不可挡。家里空空荡荡只剩父子俩,这倒更像一个真实的场景了。母亲在棋牌室里搏斗了一宿,输赢尚未分晓。也许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回家。郑韬是大学时候知道父母感情不和的,大二国庆节,他本打算和同学乘绿皮火车去杭州玩一趟,据说那最后一列绿皮火车的退休时间已经公示出来了,为了纪念代表一个时代的绿皮火车记忆,他和几个大学同学决计坐凌晨最早的火车出发,然而到了售票处才发现,同种心态的人早就蜂拥而至,纷纷提早买好了车票,他们落下了最后的遗憾。郑韬不想国庆长假浪费在学校里,他把书包一拎,胳膊一甩,坐上汽车回到了家。在门缝里,他欣喜地想给爸爸妈妈一个惊喜,但从门的夹缝里,他看到一男一女正在气势汹汹铿锵有力地家暴。

“我操你个老母哎,你让老子多活几天行吗?”

“那你休要管我,你上牌桌我几时管过你,老郑,你拎不拎得清?”

“我拎不清,所以我很失败。”

“拎不清的事情多着呢,你以为我不晓得?结婚之前你就嫌弃我,嫌得很!”

“又提,我操!”

“你又骂,我真不想活了。”母亲悲恸地流下眼泪。

母亲嗷嗷地哭起来,郑韬突然失去了开门的勇气,怯怯地退了几步,退到离家门十丈远的地方,遥望那座横空出世的大山,突然觉得他和父亲变得陌生了。四年过去,郑韬学成归来,但又是这座山将他们父子间劈成两半,郑韬学业优秀,被学校定向分配到淳安千岛湖做酒店高级经理。

从此,他再也没了勇气和同学分享诸如“我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一个好爸爸,还有一个好妈妈”之类的幸福感。他把感情深埋在心里,却在脸上露出忍辱负重的表情,真是子随父命!郑韬的脸上逐渐没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多了一种少年老成了。

“爸,明天妈妈不回来,我们爬山怎么样?”

“爸正好请了年休假,一切奉陪到底。”

“带点吃的,我晚上去买。要不要带酒?”

“想喝酒了?”

“想晕晕的感觉。”

“那你带吧,我奉陪到底。儿子。”

父子俩计划追云溯日,赶在太阳出山前登上山顶。遂在天微亮就出门动身,凌晨时分,山里云雾缭绕,绿色的竹叶身上打了一层厚实的霜,空空荡荡的金钱松也因雪一样的霜而显得发亮,整个山谷里变得或明或暗。郑大提起上衣的拉链,尽量拉到脖子以上。通常,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是不会这么早爬山的,登高望远也不是冬天该干的事。他陪儿子登山是出于一种刚刚发生的改观。儿子刚刚参加工作,他感觉好久好久没有陪过儿子了,但儿子给他争了光,添了脸,让他长长地重重地嘘了一口气。他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自从郑韬出生,他就把人生当任务来过。他们结婚之前就鬧不和,互相把结婚纪念照放在红花脸盆里烧了精光,像祭拜先人似的。两人也不怎么吵,但日子久了,总有一方因为矛盾激化动起手来。郑韬现在应该恍然大悟,小时候他父亲带他到澡堂洗澡,看到他父亲背后和脖子上雄赳赳细长长的抓痕。

东方渐渐发白,有了光的迹象。郑大跟在儿子后面,看郑韬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步往上走。进了山,山势突然变得陡峭。渐渐又听到水声了。郑大循着儿子的步伐和水声的伴奏一起,沉淀在茫茫的回忆里。那时他不该结婚的,尤其是互相面对面烧结婚纪念照之后,他在家里想了三天三夜,最后丈人都来家里做他的思想工作,纷纷说她的不好,她的八个兄姊也都出面指责妹妹不是。他是真没办法,想想真有点儿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了。婚后有了郑韬,他们就在一张床上分头睡。俗话说,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郑大为此而努力过很多次,但都无功而返,形势越来越严重,因为有了孩子后老婆在家带孩子。郑韬是知道的,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在家里烧饭洗衣,送他上学接他放学。郑韬和母亲的感情非常好,有一次别人问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他耿直地说,妈妈相当于一个妈妈加半个爸爸。后来郑韬能够自己上学放学,母亲就少了一桩工作。她也就是那时候学会麻将的吧!

每每想到那些因鸡毛蒜皮的事而起的争吵,郑大心都凉了大半截,更何况是这样冷到骨子里的冬晨呢!郑大忽然想到儿子的双肩包里有酒。那是暖胃的神物!他把酒当作人间最杰出的发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个借酒浇愁的日夜难道还少?他越来越觉得酒是他至诚的亲友,让他的身心至少有短暂的温暖。他现在就需要温暖。

“儿子,把酒拿出来,爸想嘬一口。”

“才半个时辰,后面还有大半程呢,怎么行!”

“后面的路好走。”

“喝醉了摇摇晃晃,你难道要酒驾?”

“放心吧,爸有这个能耐。”

郑韬把书包脱下,从里面拿出52度的白酒,这是他从宁波带来的瓯酒,浙江人偏爱宁波酒,他从浙江回家,不忘带几瓶上等的瓯酒孝敬父亲。酒在郑韬手心里托着,那液体在晨光下竟是晶莹剔透的,像着了霜色。

郑韬仅仅抿了一口,父亲就不让他喝了。他把酒揽入自己的怀里,轻轻在嘴里漱了漱,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了。小酌了一口之后,他没有贪杯,继续上路了。

“这酒不错。”

“爸,你品出什么味道了?”

“带点儿苦,苦尽甘来,就是这种纯正的味道。真正的酒就应该是这味道。”

“你是说你自己吧。”

郑大一个开小差,就被儿子绕进去了。他毫无准备地笑了笑说:“不,早上和晚上的酒,口感是不一样的,就像气氛好心情好,人的酒量也不一样。”

“你还是回到自己身上了。”

“爸爸有点儿晕。”

“那咱们别走了。路不好走,又是上坡路,咱们可没买登山保险,出事可就亏大发了。”

“陪我坐会儿。”

郑大坐着的时候,头靠在儿子肩膀上,半山脚下,远山孤独地吐露烟云,美丽极了,山里没有风,所以水声清脆,听得好仔细……

云出岫了

父子俩再次启程时,东方的朝霞已将半边儿天红透了,他们彼此没有多一句话,拍拍大腿,用肢体语言给对方鼓励。四十九岁的郑大快要知天命了,他决计五十岁生日要大操大办下,否则后半个世纪他不知道生活怎么个过法!他和同龄人一样,有着先天的血性和男人气概,但生活却能够活生生改变一个人,难道不是吗?他现在无可奈何地随着生活将他带到另一个境地,真的无可奈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哪怕有一点儿办法,他也不至于现在这种糟糕的心态。郑韬呢?年轻有年轻的好处,但年轻也有年轻的烦恼吧!他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这一程他和儿子赛着两条腿,实际上,他内心一直以父亲自居,想给儿子点什么!

“郑韬,今年多大了?”

“我多大你这个做老子的不清楚?”

“我问你你就回答嘛!”语气中微微有点儿嗔念的意思。

儿子却没有给郑大下台阶的机会:“你说出我妈的生日我就告诉你。”

郑大一脑门儿露水,懵得像个糊涂虫,他是真的无可奈何,一点儿记性都没有,哪怕有一点儿记性,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窘迫。他把双手互相塞进袖子里去了。

雾气一下子升上去,渐渐成了云雾,云出岫了。

郑大想,儿子果然长大了,一个问题把他问傻了。以前他要是听到这样的问题,肯定不以为意,但现在儿子让他驻足停下来思考一下,仿佛吃了对症的良药,且药效正在发作。他没有其他的意思了,全身的满意,全身心的满足,一切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难道不是吗?云已出岫了。

郑大心情大好,仿佛在山坳里的一声呐喊得到了山鸣谷应,又惊又喜。山露褪下,人潮涌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往山上迸进,他们追上郑大和郑韬,一个个铿锵挺拔的步伐越过他们,在他们的身边留下足迹。郑韬走在上头说:“爸,快往上。”

两个人往上走,起初,郑大先是怀疑自己,但顾虑打消了,他虽然快五十岁了,但恒心一直不变,他不断地勉励自己,却开始怀疑儿子了。因为他刚刚发现,儿子长胖了,有点儿汉子的气概,但两条粗腿紧绷着线裤,像被捆绑似的。他不免为儿子担心。

叮叮叮,铃铛的声音,从下口隐隐约约地传来,这条吴越古道,总共28公里,虽然路途不是很长,但路上常常听到这样的铃铛声。一年又一年,古道上每天的游客或多或少,但这样的铃铛声却每天都有。郑大知道的,他从小就听说,宁国境内开始的吴越古道,有一群山工,至今依然用原始陈旧的蛮力将沉重的货物运送到山那边的浙江,而每个山工都有一头得力的助手——驴。

扣在驴颈上的铃铛由远及近,渐渐成为眼中物。一头雄壮的驴,四肢矫健,口齿稳当,身上负着两百斤的黔物,在山的南北方周而复始地来来往往。郑大像见到了老朋友,喜不自胜,因为从小他就埋下了一根信念,他认为,驴最能代表他们秦人的气概。且不说其他,马在辽阔的草原上驰骋,驴却只能在石磨方寸之间活动。它认了命地周而复始,难道不是为了图个事情的终了,好重重地叹口气?郑大从小悄悄地喜欢上这类牲口,并从驴身上汲取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工作之后,他兼顾家庭,又因为繁冗的在职会计学习而每天熬夜,在他书桌和台灯前,永恒地展现诗人雪莱的“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的精神,也因此联系到驴身上具备的而人却缺少的忍耐精神。成为一股之长后,原行长要求他上进,让他写入党申请书,他却认为自己还没有具备合格共产党员的素养而婉言拒绝。原行长前前后后催了他四次,但他总觉得加入共产党是件很神圣的事情,需慎重。他孤傲的性格没有屈从,直到原行长带病辞世,一个个先他后他进单位的人都入了党,进了领导班子……

郑大看到身负万重的驴,仿佛看到自己了。

俊美的驴身和驴蹄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像一阵神秘悠远的古老旋律。这头俊驴越过郑大和郑韬往前进发了,山工跟在驴的屁股蛋后,发出又长又重的喘气声儿,它身上的重量估摸也有一百多斤。

郑韬说:“爸,驴都超过咱们了。咱们要加把劲。”

对,得加把劲,两个人同时加快了脚步,一个节奏往前赶,要在彻底的白昼前登上山顶。郑韬却不明白,他的父亲的内心正缠绕着复杂的情怀,他身不由己地回想到那一场场麻将桌上的搏杀。要不是郑韬外婆的介入,恐怕他真的空手而归了!那日,他押上了所有的赌注,打算在天亮之前起死回生,但麻将桌上的人生似乎与他天生地对冲,他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命啊。要不是这一场场有规律有节奏的惨败,五尺高的汉子怎么就开始相信命运了呢?

从此他接受了命运,开始把人生当任务来过。只有儿子是他全部的希望,他把所有的赌注押在儿子身上,不管天晴天阴,不管单位事多事少,他每晚都要回家吃饭,在饭桌上和一家人逗乐,虽然郑韬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父亲一直都在伪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富有幽默感的中年男人。有时候他的逗哏太一般,没人觉得好笑,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后仰的干脆的笑声——这个习惯是他后天养成的,也带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部分,这几乎成为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对他最初的基本印象。

郑韬和父亲走了大半程,不仅追上刚才那头俊驴和山工,也追上了很多人和风景。山里就是这样,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风转,冬季的深山,水愈发稀罕,阴森的风就呼呼地夾在耳朵边儿回荡。这太不合时宜了,快到知天命年纪的郑大不消得受这份罪,他没想到陪儿子爬一次山,身心会受如此叨扰,倘若以后有人再叫他登不收门票的吴越古道,他肯定两只手举起来拒绝(也难不成是做了投降的姿势呢!)。

估摸走了很长一段路,回过头才晓得,呀,我们把大山穿过了,三座山中最大最高最陡的一座已经在脚下被征服了,他们父子俩得意盎然,好像捡到了意外的收获。后头的人被甩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决计要坐下来休息下。郑韬明白,他老子的酒劲退了,又开始想酒了。郑韬很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那酒在父亲嘴里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入了喉咙,他不可思议地在一次婚宴上看到他父亲对着50多度的茅台猛灌,当时有人寒碜说,老郑图茅台酒,好过过酒瘾吧!郑韬再回头想想,已然不是这么回事,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郑韬现在相信,他父亲不是天生嗜酒。他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现在在酒店做大堂经理,喝酒却是他最头疼的一件事,他试过好多次,练练酒量,但最终以失败告终。父亲好酒,就像父亲沾上了麻将一样,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当郑韬从门缝里看到一男一女在屋里疯狂地搏斗时,他被震厥的大脑仿佛失了灵,不再受自己控制,他不敢相信,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在为麻将桌上的赌局而凶猛地争吵。

从此,郑韬不再相信他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爱他的爸爸,爱他的妈妈……涉及到爱,他通通要反思一遍。所以,郑韬从书包里再次拿出瓯酒递给郑大,他心里默默在想,他的父亲不是天生嗜酒的,肯定不是,绝对不是。他肯定在用酒释怀,或者壮胆,因为他的生活的大部分,都在忍耐当中。

郑大喝了一大口,哈哈哈哈笑起来,他说,这酒真香,好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酒了。他们父子俩都喝了一大口,郑韬喝完后脸上露出一副苦涩难耐的样子。酒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郑大待要给儿子喝第二口时,郑韬拒绝了,他说,你喜欢就多喝点,反正前面的路好走了。

也许是因为喝得过猛了吧!郑大的手不小心松开,整个酒瓶垂直向下,跌落在青石板上,顺着青石板一层一层地滚落下去,酒早已在青石板上打了一层霜,晶莹剔透的霜。郑大慌张地感觉自己犯了错,脸上不再有多余的表情,凝神想到这么好的酒糟蹋了,可惜啊。儿子郑韬却赶紧揿住郑大的膝盖,说,爸,不急,下次回来,家里还有两瓶呢,你喜欢喝,我回去寄一箱子回來。

郑大又一次觉着儿子长大了,懂得安慰人了。他不失仪态地把一只手搁在儿子肩膀上,另一只手撑着石板,借力站起来,释然地说,那好,我们继续往上走!

云入岫了

云在静态中升腾、变化、消散,阳光彻底充溢,大部分云都已消散殆尽,只剩下高高在上的云朵在蓝天上起伏。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吴越古道的三座阶梯式大山显得愈发横空出世,处事不惊了。行走山林深处,人就像置身于一个硕大的海碗里,从碗里朝上望,穹柱直立云霄,深蓝色的天空是无边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一万年也望不到,只偶尔经过的几只苍鹰,给绝望的布景带来几分生机。

“爸,云已入岫了。太阳升起了。”郑韬说。他们赶在太阳升起前登上山顶的愿望破灭了。郑韬说这话时脸上挂满了遗憾,他和郑大昨天还做了一个白日梦:两人在饭桌前对明天的计划做了充足的打算。郑韬是个年轻人,但他性格里很多地方都像他的父亲郑大,比如坚忍,比如志向。自古以来,登山和观日都是明志的方式,所以,赶在太阳升起前登上山顶实际上是一种志向的宣誓,他要告诉他的父亲郑大,爸爸,我已长大,你可以放下包袱了。

然而云已出岫,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们该往前走还是下山呢?郑大的想法是登了一半就下山,无论如何都是遗憾,据说山顶有一方潭水,胡适年轻时候曾登览山顶见过这潭水,如今这方潭水因人工因素,湖口面积扩大了一倍,算得上天池了。他要目睹这天池圣洁的水,他要用圣洁的水拍打衰颓的双颊,他还有站在山顶俯瞰“一览众山小”的宏大图景。而郑韬的想法却是,已经无法实现日出前的纵观,何必再强求自己登上山顶,他见过很多山,登上过很多山的山顶,更何况,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山的情怀,悄然渗透到骨子里,并无多余的热情了。父子俩出现了分歧。

“爸,你想怎么着?”

“你想怎么着?我听你的想法。”

“爸,你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我还能怎么着。都快到了,爬也要爬上去。你呢,裤子穿得这么紧,又背包,吃不消了吧?”郑大没有激将的意思,但郑韬听到激将的语气,父子俩性格中坚忍的部分双双被激发出来。

上山!继续上!

铃铛再次响起,叮叮叮……郑大回头,俊美的驴儿再次出现,它在后,山工在前。俊驴每走一步,铃铛就立刻发出清脆稳健的响声。络绎不绝的游客又上来了。

“敢问这是一匹什么种的驴?竟和别的驴长得不一样?”郑大抚摸驴浅棕色的毛,又摸了摸驴耳,他对着驴发蔫儿地笑。

“我这匹驴要卖,至少比这条山道上的其他驴价钱高一倍。”

“它力气大?”

“它耐力大。”山工摇摇头说。郑大递过来烟,趁着山工和驴歇息的时间,他照着山工一样蹲在山石边抽烟,剩下儿子和驴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郑韬闲不下来,打开MP3听音乐了。山工姓吴,本地人,五年前,在一个集市上挑中了这匹驴,花了大价钱买回家。因为花了血本,所以大事小事轻活累活都指使它干。

驴是温性畜生,它日复一日地绕、走、奔、伏,足足五年了,却仍绕不出它的命。

他仔细看了看驴的牙口,已是壮年,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依旧不停地绕、走、奔、伏,猴年马月,它才绕得出?郑大看着驴略微衰老的大眼,禁不住流下泪。

“这烟是好烟!”山工说。

“你这驴也是好驴。”郑大说。

“好驴?一天不抽这驴脾气就上来。天天抽,只得天天抽。”

郑大笑,一种欲言又止的僵笑。

“就刚刚,前面不知谁撒的酒,这驴硬凑上去舔,舔了良久,不肯走了,任我鞭子抽在它脸上,它也不罢休,我硬拽着缰绳拖,和它使着蛮力,它才稍稍听了话……”山工的手指着驴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腿,一片狼藉。

“一个踉跄,我带驴儿生生滑倒在酒水结成的冰面上,好疼!”“天杀的驴球,害得我。”“我不解恨,把肩上半壁的黔物担在驴身上,骑着它走了半截,心里才舒坦过来。”山工的烟快灭了,但说话的神态却抖擞起来。

“爸,你怎么了?”郑韬从驴身走过来,因为看到父亲动情,他心里也知晓了一大半。他递给父亲郑大一张餐巾纸。

“没事,我……我们继续上路吧……老……老吴,我们先上去了。”郑大说。

“没事,我也歇不下来,也要上。”山工说。

郑大擦干了眼泪,大步往前走,儿子郑韬也默默地加快了脚步,音乐跟在他们后面。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你不像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

……

然而郑韬是不可能全然理解他父亲的所想的。郑大年轻时候,单位组织出游,到了中原文化底蕴深厚的陕西,去秦始皇兵马俑看两千多年前的军人雕像,车随着滚滚黄沙在黄土高坡上驶越,他又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群人,每人拽着一头身披重物的驴,驴儿耷拉着头,显得疲劳的样子,大概是被重物压的吧!同车里的导游却说,你们别小看了这驴,他们是从五千多头驴中挑选出来的,赶上丝绸之路纪念庆典,要知道,几千年的丝绸之路上,驴比马的功劳更大。郑大的内心被深深地震撼着,那一刻他感觉回到了老祖宗的家乡,看到了秦人坚韧的性格和巨大的忍耐力,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从小就对这畜生有天生的眷恋情感。

郑大仿佛变成了刚才那头披着重物、含着眼泪的驴。

儿子回去了

郑韬震撼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泣,然而今天他却大饱眼福。因为郑大一路登上山顶都在哭泣,他好像回忆起某件尘封已久的伤心事——上了岁数的男人都应该有点伤心事吧,所以灰尘飞扬,泪水就像库闸泄洪似的奔腾而来。作为儿子,他不免感到伤心,他主动给郑大递来一张又一张餐巾纸,最终还轻轻地抱住郑大,他感觉父亲受委屈了。男人受委屈了,在适当的节点往往比女人更加脆弱,他轻轻地咬了咬牙,拥抱变得更紧了。

想到儿子长大了,心情估摸会好很多吧。

“儿子,郑韬,儿子。”

“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抱着你不像抱女的,有点晕晕的感觉。”

“儿子,爸爸任务算完成了吧。”

“早就完成了。”

“爸爸和你妈妈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吧。”

“早就知道了。”

“爸爸和妈妈不是一类人,但为了你……爸爸想放手了,爸爸想大大地喘口气儿了。”

“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儿子,郑韬,儿子哎……”

郑大的眼泪再次溢出来,他已经尽力让自己不在儿子面前丢脸,但还是没控制住,他想到那头驴,坚韧不屈的驴,他也是一头坚韧不屈的驴,上了股长的岗位,原行长和他谈过几次心,告诉他如果想走上行长的位置,入党是先决条件,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拉——这是命啊——从此以后,老婆和他无理取闹也多了一句开腔:你瞧你,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只能当个股长,脑子笨得像头驴,驴!!!

越过山顶就到浙江境内,郑大擦干眼泪,情绪恢复平静后,看着微澜的天池湖水,双手掬了一捧水,在额头和双颊上抹一抹,他不复多说,让儿子顺着山南下去,回浙江去吧,儿子很聪明地和郑大招了招手,他说,爸,我一回去就买最好的瓯酒给你,你好好地喝,我要告诉你,你的……你的任务完成了。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叶稻葵:1990年出生,安徽宣城人,曾获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在《萌芽》《北方文学》发表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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