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鬼鱼
白露打头的那个夜晚,我再一次见到了赵白露小姐。赵白露小姐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我。我没当一回事地说那你来吧。十分钟后,化着淡妆的赵白露小姐出现在了我的门口。赵白露小姐穿着绯红色的睡裙,一支黑兰州优雅地叼在嘴里冒烟。我请赵白露小姐进来的时候,她笑着往我怀里塞了一打黄河啤酒。我知道,赵白露小姐又想喝酒了。赵白露小姐总是这样,没人陪她喝酒的时候都来找我,就好像我永远在等着她来找我喝酒一样。赵白露小姐进门后直接甩掉鞋子跳上了我的床,她一向如此,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其实我们并没有多熟。赵白露小姐明知道我不抽烟,但还是扔给我一支。我摆摆手,赵白露小姐大声地嘲笑我,男人不抽烟算什么男人。我笑。赵白露小姐干净利索地撕开啤酒仰头往脖子里灌,空气里立刻浮动着浓郁的酒精味。半分钟后,喝空的啤酒罐被赵白露小姐简单粗暴地拍成一个铁饼,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拿手背粗野地擦掉下巴上的泡沫说,他妈的,老子简直无聊死了。
这是我第三次听赵白露小姐说无聊死了。第一次是在春天里。那个时候,黄河的桃花汛应时而来,从青藏高原跌落的天上之水,再一次粗暴地掠过了狭长而又荒芜的兰州城。盛怒之下的万亩桃花,正随着从秦岭南麓翻山而下一路向北的春风,和隐居在黄河岸边的大学城发生着浅浅淡淡的爱恋关系。诗人说,和一朵桃花爱恋,足以代表整个春天的经典。于是,在这样多情的四月里,大学城里的几个诗人,就以桃花为名,在黄河岸边发起了一场诗会。诗会叫桃花诗会,与会的人多是大学城里的诗人。按照惯例,诗会的现场还是在黄河船上的酒吧里。
其实并没有多大意思。我参加这样的诗会多了,大学城的诗人动不动就要搞诗会,以桃花为名,以梨花为名,以杏花为名,以槐花为名,以桂花为名,以菊花为名——总之,差不多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回。无非就是每人准备一首名家的诗,然后再准备一首自己的近作,由诗会主持人按顺序点名,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上台去朗诵或者朗诵表演。当所有人都朗诵完之后,大家开始一起喝酒,男人和女人各自互留电话号码,借着酒精说一些饱含挑逗性的语言,在酒醉的虚无里,一厢情愿地做着暧昧浪漫的白日梦。混乱的音乐中,大家像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人一样,哀叹人生无常,文艺颓败,精神荒芜,大骂爱情是个狗屁。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诗会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帮荷尔蒙过剩的文艺青年毫无羞耻地在浅薄里假装深沉罢了。
而我呢,恰好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羞耻的诗人。诗人本来就是这样嘛,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看不惯那些低俗、混乱的艺术,不屑与那些聒噪的文艺青年为伍,自己却又没有本事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一直在摒弃、逃离、鄙视这个圈子,却一直又陷在这个圈子里,高歌、狂欢、迷恋臆造的诗意生活和女人。
事实上很长时间以來,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但我必须得伪装出我是一个纯粹诗人的模样来,毕竟我在这个圈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的。正因为这点名气,我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诗歌发烧狂和爱慕者,他们恭敬地叫我“老师”——其实我才二十岁出头,还是一名在校学生。但我享受这样的感觉啊,鲜花、赞美、吹捧,甚至主动上门的女人,年轻人嘛,迷恋名气很正常的。
我还得穿着打扮得人模狗样一点,以便随时以良好的形象,满足追随我的那帮诗歌爱好者要求合影留念的愿望。我能想象我的那些爱慕者,看见我与他们的合影有多兴奋。不是我吹牛,真的,每参加完一次诗会,总有声音甜美的姑娘主动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咖啡厅聊文学,去黄河边聊艺术,或者去安静的地方谈谈人生。简直太搞笑啦,我才二十几岁,连人生是什么都还没搞明白呢,有什么人生好谈的。但我不会拒绝的,因为我知道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姑娘,根本就不是聊文学、艺术和人生嘛。我长相俊美、风度优雅,随口胡诌几句诗歌那是我的长项,这样的男人,在哪个爱好文艺的姑娘躁动的心里不起点波浪?
当然了,如果是男生邀我出去谈什么文学啊艺术啊人生啊,我自然是不会去的,有什么意思呢,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唧唧歪歪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要么委婉拒绝,要么就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教育他们,年纪轻轻的,不要老想着结什么圈子、出什么名之类的,好好读书,努力写出有深度的东西,这才是正经嘛。他们仿佛被我窥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立刻感到很羞愧,唯唯诺诺地说一堆谦虚而又恭维的话。哎呀,笑死我了。我躲在电话背后笑得简直眼泪都流出来了。
在我的世界里,诗歌和女人是有着水乳交融的关系的,诗歌和男人,哈哈,对不起,这是两种完全不搭边的概念,一定要分开处理才行。我就是这么卑鄙无耻,但没有办法啊,有人就是喜欢我的卑鄙和无耻,因为他们也想要这样的卑鄙和无耻。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漂亮姑娘了。在以前,各种诗会后,给我打电话的姑娘实在不少,她们之中不乏漂亮的。但在这一段时间里,竟然没有出现一个漂亮姑娘,这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没有了漂亮姑娘,诗人的人生还有什么诗意可言呢?
我不能再这么被动地等待下去了,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那些姿色平平的姑娘身上,我觉得这是在亵渎我的灵魂、谋杀我的细胞。冰河解冻,狗熊撒欢,万物复苏,草原上都到了交配的好日子,我为什么还要冬眠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前辈郁达夫和胡适还经常出入各种春色酒肆呢,比起他们来,我简直纯洁多啦。所以在一个春风拂面的日子里,我哼着兰州民谣,喜不自禁地跳上了黄河里的船上酒吧。
我进去的时候,桃花诗会还没有开始。一帮想要在即将开始的诗会活动中博得眼球的文艺青年,正躲在各个角落里夸张地演练。他们看上去丑陋极了,就像一群被拔光了鸡毛的秃鸡在舞蹈一样。我看了差点没笑出声来。他们看见我进来,立刻像潮水一样向我涌过来,请我指点指点。我自然也不好拒绝,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嘛,在公共场合耍大牌是不好的。我装模作样地瞎说一通后,他们纷纷赞美我有思想、没架子。我赶紧谦虚地搪塞几句冠冕堂皇的屁话。他们未必不知道我在瞎说,但没有办法,要想在大学城诗人圈子里红起来,必须得从学会拍马屁开始嘛。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混出名气来的,我简直太了解这些东西啦。
随后我就在酒吧里转起来,东瞅瞅、西看看,还不时伸手四处打招呼,鬼知道我根本不是在打招呼,而是在寻觅漂亮姑娘。唉,很可惜,整个酒吧里,要么是木头一样愚钝的女人,要么就是那些给我打过电话的老面孔。简直乏味极了,这样的诗会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漂亮姑娘的诗会有什么诗意呢。
我感到很失望,我从酒吧里出来靠在栏杆上。黄河孤独地从兰州城流淌着,以不动声色的绝情和穿肠而过的残忍。巨大的石头和裸露的河床被浑黄的漩涡一口口吞噬,像千百颗补丁,或者眼睛,多么荒诞的幻象。水涨船高,我站在船上远眺,目之所及,春色惹人,目之所及,春色伤人。
诗人就是这个样子,屁大屁小都要伤感一阵子。仿佛无尽的远方都与自己有关。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但事实上赵白露小姐管不了我伤感,我的伤感跟她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她出现的方式很随意。她就是在我伤感的时候来到船上的。她悄无声息的,就像春风爬进兰州城的时候那样随意。她安静地出现在我身边说,“哥们,借个火。”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扭过头,看到一张痞痞的脸,嘴里叼着一支烟,有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但好像还夹着一种什么气质。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讨人厌,甚至就在那么一瞬间,我还有点喜欢。因为叼着烟的赵白露小姐很漂亮,漂亮得简直不像样子。美女有瞬间就能治愈伤感的功能,我的伤感就这样一下子全跑光了。
我看着赵白露小姐开始不知所措,阵脚乱套了。我是不抽烟的,怎么可能有火。但是面对这样漂亮的赵白露小姐,我又怎么好意思说没火。我立刻想到了酒吧里的诗人们,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是大烟囱,平时号称自己的诗歌全部是用烟熏出来的,带着一种灵魂出窍的味道。我对赵白露小姐说,我身上没带火,你等等。我一头扎进了酒吧,就像一头扎进了春梦一样。为漂亮女人效勞,是每个诗人义不容辞的事情。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只打火机。
走出酒吧的时候我看见赵白露小姐还站在那里等我。藤紫色的披肩在她身上盈盈浮动,流苏细碎地在春风里上下翻抖。帆布鞋。水磨蓝紧身牛仔裤。兰州城很少有女人围披肩的。在青海湖或者拉萨城可以见到很多。这是典型的文艺女青年装束,据说这样的女人有两个梦想,一个是西藏,另一个是文字。都是最靠近灵魂的。多么扯淡。我从来不敢恭维。我甚至还为一件有关西藏的事情,大肆嘲笑过。
事情是这样的。一次诗会上,我们在酒吧里讨论起了西藏。在座的一个女诗人说,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应该经历一次西藏之旅的,看雪山,喝青稞酒,拨转经筒,接受神的洗礼。在布达拉宫门口唱仓央嘉措的情歌,尤其是女孩子,一定要去。她还特别强调,是旅行,不是旅游。于是有人就问了,说两者有什么不同。女诗人说,旅行是带着思想和感悟上路,旅游是带着相机和金钱上路。有人提出了疑问,不管到哪里,都是要带着金钱才行的啊,不带金钱,吃、住、行怎么解决?女诗人很不屑地说,你这样想就太物质了,精神层次明显不够,带一点钱就行了,搭车、骑行、借宿、甚至露宿,这都是可以的,我看过网上有人说花了一百块钱去西藏穷游的,我就觉得特别好,就是要在颠簸的路上听自己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女诗人说,年轻就是要疯狂,再不疯狂我们都老了。女诗人说完,以很明显的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在座的各位诗人。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那种揪着头发想把自己拔高的感觉。
女诗人的发言果然赢得了其他不少女诗人的热烈响应。她们把女诗人围在酒吧中央热烈地讨论起来,现场一度失控。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大,盖过了所有的声音。笑声笑得大家很莫名奇妙,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大家安静下来寻找这个声音的源头。声音来自一个角落,一个其貌不扬的诗人。大家都安静下来的时候,诗人还在笑。笑里带着嘲讽和鄙夷。
女诗人问,你干什么?诗人说没什么。女诗人毫不客气地说,我还以为是神经病犯了,有病赶紧上医院。女诗人为自己的反击洋洋得意,大家一起跟着她笑。诗人也笑,诗人笑得很冷静。等到大家都笑完了,诗人问,你去过西藏吗?女诗人说,没有。诗人说,你没去过,你凭什么觉得一百块钱就可以穷游西藏?女诗人说,没去过就不能说吗?网上的西藏旅行攻略就是这么说的。诗人说,网上也有人说那些往往身上的钱不多,心里想的却是可以靠搭顺风车,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住别人的,穿别人的文艺女青年,一路上必须向不同的人不停地出卖肉体,才可以游遍西藏。女诗人恼了,女诗人说,低俗,你恶心不恶心?诗人呵呵笑,网上还说了,你一个女青年,你凭什么认为别人要让你白吃、白喝、白玩、白拿、白住?女诗人满脸通红地说,我是为了实现梦想。诗人哈哈大笑,梦想?你的梦想凭什么让别人来实现?你的上层建筑凭什么让别人的经济基础来支撑?网上还说了,那些一百元穷游西藏的攻略,其实就是那些在穷游西藏的路上做了“免费炮”的女青年写的。女诗人羞愤得不再说话。酒吧里的诗人全部大笑起来,酒吧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大家在毫不掩饰地耻笑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无知和浅薄。当然也包括我,我笑得连肚子都抽筋了。我边笑还边对身边的人说,哈哈哈哈,这样的女青年穷游一圈西藏回来,说不定还会变成富婆呢。
我站在酒吧门口看到赵白露小姐身上的披肩,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赵白露小姐有没有去过西藏,但我想,赵白露小姐要是想搭免费车,每个在路上的男人肯定都会疯狂地高兴起来。
我走过去准备把打火机递给赵白露小姐,但她好像没有要接受的意思。她向我晃晃了烟,我才看清楚,烟头已经在闪着宝石红般的星星了。我惊奇看着她,她向甲板上使了一个眼色。甲板上走过一个男人,他也在抽烟。原来赵白露小姐已经向他借着火了。我有点什么东西被抢走或者美梦扑空了的失望,但我毫无办法,我只好张着空洞的嘴巴嗯嗯哈哈,样子滑稽得仿佛一条没有水喝的鱼。
赵白露小姐靠在栏杆上抽烟,我站在旁边看她。我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她,只是偷偷地瞟一眼,再瞟一眼。这个过程进行得很猥琐,我在大学城诗人圈子里的骄傲和自信全部没有了。赵白露小姐看出了我的窘态,她说,怎么,你还有事?我心想,这不是给你送火来了么,我没怪你不守信用,你倒还嫌弃我碍事了。可这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请问你是来参加桃花诗会的吗?
赵白露摘下烟说,诗会?看得出她似乎很感兴趣,我说,对,船上的酒吧里正在举行一场以桃花为名的诗会。赵白露小姐微微点头说,哦。我等着她再问点什么。她要是再问点什么的话,我就会慢慢把诗歌扯一遍,把大学城的诗歌圈子扯一遍,再把我在这个圈子的名气扯一遍。这都是套路,事实上,在每个约我的姑娘面前,我都扯过这些东西。我对这些东西太熟悉了,简直张口即来。但是我想多了,赵白露小姐没再问,她什么也没再问。我等了几分钟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我对赵白露小姐说,其实我就是一个诗人。
赵白露小姐说,哦,原来你是一个诗人,那你都写过什么诗歌呀?我一点不谦虚地说,写太多了,我都记不清写过什么了,我的处女作是《兰州兰》,成名作是《黄河黄》,目前正在写一组关于兰州和黄河的诗歌。你可以上网去查,能查到的。赵白露小姐说,这么说你还是个挺有名气的诗人。这回我谦虚起来了,我说,其实也不是多有名气,就是喜欢诗歌,觉得诗歌就是我的全部。赵白露小姐说,挺好。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正式邀请你来参加我们的诗会,可以吗?赵白露小姐笑着说,那好啊。赵白露小姐笑起来的时候更漂亮,我感觉整个黄河好像飞起来了一样,眼前掠过一阵眩晕。我说,那该怎么称呼你呢?赵白露小姐说,你就叫我赵白露小姐吧。我心想,赵白露就赵白露,怎么后面还加个小姐,该不会真的是小姐吧?据说黄河上的小姐很多,已经形成了兰州特色,眼前的赵白露小姐看上去的确不像正经女人,莫非她真的是?但我终究是没有敢问,他妈的,管她是不是呢,是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没玩过。
酒吧里的诗人见我带了赵白露小姐进来,都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趣。诗人对女人的兴趣远远要大于诗歌。台上的朗诵也一度停止。我见大家都在看向我和赵白露小姐。我知道他们肯定在猜测我和赵白露小姐的关系。让他们猜去吧,反正我是不会说出赵白露小姐是我刚刚认识的陌生人的。不然的话,在大家眼里,我该有多么轻浮啊。和赵白露小姐站在一起,我立刻感到身上布满了一种光环。在赵白露小姐那里丧失的自信和骄傲,我在酒吧的诗人圈子里又找回来了。我装作很淡然地向大家介绍,我说,这是赵白露小姐,大家欢迎。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择了两个比较好的位置,请赵白露小姐坐在了我的身边。
诗歌朗诵还在继续,诗人们的水平良莠不齐,但这也没什么,一帮良莠不齐的诗人混在一起,实质上就良莠都齐了。赵白露小姐听了一会儿后又叼起了烟,我自然地凑过去给她点火。她叼着烟凑过来,我俩的额头碰在一起,我看清楚了,赵白露小姐抽的是黑兰州。黑兰州,一种专门治疗寂寞的香烟。赵白露小姐拿出一支给我,我摆摆手,赵白露小姐撇撇嘴,皱皱眉,收起了手里的黑兰州。赵白露小姐撇嘴皱眉的样子很性感。
诗会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开始喝酒。我过去拿了两瓶黄河啤酒,给了赵白露小姐一瓶。赵白露小姐问我,结束了?我说,酒会完了才结束。赵白露小姐说,哦。然后开始喝那瓶啤酒。赵白露小姐喝酒很快,我还在一口一口地喝,她已经把空瓶放下了。我问,再来一瓶?赵白露小姐说,不了。我俩就那样坐着,坐了好一会儿后,赵白露小姐默默起身往外走。我站起来跟着她,出了酒吧,到了甲板上,她看见我还在跟,就转身问我,有事?
这个女人怎么老是这个样子。这样让我好没面子。但我还是忍住了爆发,我静静地说,你要走吗?赵白露小姐说,对啊,你有事?我说,没事。赵白露小姐说,没事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赵白露小姐说,哦,喝了你的酒,我还没对你说谢谢呢。谢谢你。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我在众多女人身上建立起来的自信,瞬间在赵白露小姐的面前被撞击得粉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赵白露小姐说,我怎么了?对啊,赵白露小姐怎么了?我答不上来,但我心里不畅快。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说,没怎么。赵白露小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兽夫,我叫兽夫。赵白露小姐说,简直无聊死了,那兽夫你陪我去喝酒吧。
我们来到蓝色妖姬。大学城最著名的酒吧。赵白露小姐拎来一打啤酒,一个一个往嘴里塞。她在用牙齿咬瓶盖。瓶盖砰砰砰地从她嘴里落下,在桌子上放大成一串串寂寞的声音。瓶盖在桌子上落了一堆,赵白露小姐拿起一瓶一口气就撂光了。我简直看呆了,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太可怕了。太狂放了。太粗野了。太神秘了。太诱人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共喝了十五瓶黄河啤酒。我喝了四瓶,剩下的全部是赵白露小姐喝的。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春风沉醉,人影寥落。偌大的大学城里灯火辉煌,我拖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街上行走。这个女人很不老实,喝进去的酒全部吐在了我的身上。和她身上的气味比起来,我似乎更像是那个酒鬼。
我把赵白露小姐拖回了我的出租房。这是我专门在大学城的城中村租的房子,用来和每一场诗会后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姑娘厮混。这里残留着各式各样不同女人的味道。我把赵白露小姐扔上了我的床,床很大,可以滚来滚去。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床上看着这个衣冠不整的陌生女人想入非非。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夜晚。其实在很长时间以来,这里都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夜晚。但这次不同,这次我的感觉尤其强烈,因为赵白露小姐比其他以往时候的姑娘都漂亮。我俯下身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我在准备以一种适合的方式图谋不轨。要尽量优雅地、不留痕迹地。我把自己放得很低,我的眼睛几乎贴到赵白露小姐的脸上去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尤物。
我安静地看着赵白露小姐。我仔细地看着赵白露小姐。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我穿过酒味闻到了赵白露小姐的体香。一种浓郁的绽放。夹杂着一股气流,气流突如其来,猛烈地射击到我的脸上,让我猝不及防。这个女人又吐了。
她吐到了我的脸上,衣服上,脖子里还有床单上。她还在源源不断地吐,她吐得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兴致就这么被她搅坏了。我站在门口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但我又不忍心看着这个陌生女人。我叹着气去给这个女人擦满身的污秽。这是迫不得已的善良,因为我满脑子的不轨和愚蠢。我屏住呼吸搂着她翻身,她一把推开了我。用足了力,但依旧软绵绵的。她的声音也软绵绵的,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你是不是想睡我?我吓了一跳,她怎么知道的!我愣在那里不敢动。她又说,你睡我为什么不爱我?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心想,我就是来睡你的,我为什么要爱你?那要是睡一个爱一个,我得爱多少个啊。赵白露小姐还在说,她说,你睡了我为什么还要睡别的女人?天呐,这都知道,完了,我的秘密全被赵白露小姐知道了。我在每个夜晚的秘密全部被赵白露小姐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感到害怕。
接着赵白露小姐又开始说话。这回她不再说睡不睡的事情了。她在背詩。我听得很清楚,她在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天啦天啦,赵白露小姐竟然在背诗,她竟然在背叶芝的《当你老了》。天啦天啦,我简直太熟悉这首诗歌了,我已经把这首诗歌背烂了。每一次那些打电话的姑娘在这个房子里躺在我的怀里问我爱不爱她们时,我都会给她们背叶芝的这首诗。天啦天啦,赵白露小姐竟然也在背这首诗,这简直太扯淡了。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她不会是上帝派来报复我的吧。我分不清楚赵白露小姐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梦话。天啦天啦,这简直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让我一夜未眠。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火都烧到屁股啦。我在等赵白露小姐醒来,我要当面问她,到底掌握了我的多少秘密。我就那么在忧思与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心有余悸的春夜。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一歪头,倒在了床角。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阳光斑驳陆离地洒在出租屋里,光点被雕刻成微型的圆,像透明的泡沫一样,安静地在素洁的墙壁上远行。脑袋昏昏沉沉,我坐在床上四处瞅瞅,赵白露小姐已经不见了。我的床单和被套被洗了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它们看上去巨大而空白,就像那个夜晚的所有故事。我去问房东,他对我说,那是早上的一个姑娘洗的。我问人呢,他说早就走了。
我有点不甘心,难道赵白露小姐就这样不辞而别吗?我试图想要找出点诸如赵白露小姐留给我的纸条之类的东西,可是,我翻箱倒柜几乎把床都掀掉了,也没有找到。我多么像一个执着的傻子,赵白露小姐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船上的不辞而别,酒醉里背叶芝的诗歌,我竟然想象赵白露小姐能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我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怜。
我玩过很多次的一夜风流,没想到不再相信爱情的我竟然还会拜倒在一朵牡丹花下。难道是哪根麻木已久的神经,随着摇摆的万物也在春天复苏了吗?我感到不解,解不开的愁结,我历来都用酒精浇。这次也不例外,我夜夜集结着大批的诗人去泡蓝色妖姬,把自己很好地伪装成一个酒桶。我喝进去的是寂寞,吐出来的也是是寂寞。我把自己搞得像一摊烂泥,我标榜这又是一个魏晋时代的风骨。但我知道这都是那个叫赵白露的女人折磨的,为此,我戒了姑娘。如果说在遇到赵白露小姐之前,勾搭各种各样的姑娘鬼混算是一种的瘾癖的话,那么,我已经把它戒了。
我是一个游荡在大学城的魂。从春天游荡到夏天。我把自己搞得很颓废,很装逼,很无所谓,我用生命把自己活成一个行为艺术,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已不配拥有我的本真,我虚伪,我浮华,我醉生梦死,我不再是我,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再一次遇见了赵白露小姐。
我再一次遇见赵白露小姐的时候是夏至那一天。无风。兰州城的太阳像一个精力过剩的歹徒一样,肆无忌惮地强暴着这个狭长的西北小镇。下午四五点以后,人们疯一般往黄河岸边涌去,好几公里长的啤酒广场早就蛇字沿河摆好,张开饕餮大口,无限度接纳闯进它身体内部的不速之客。自立夏以来,我就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也认识了我,不管我去早去晚,靠近河滩的那个座位总给我留着。没事的时候,我一般都在这个座位坐到日暮西沉,坐到星野四垂。这是一种来自内心真实的感觉,只要和黄河在一起,我就会变得极度安静。久久望着黄河,无喜、无忧、无意识、无我。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身边的几个诗人好友,他们说我这是装逼。后来说的次数多了,我渐渐也觉得我这是在装逼。我解释不了一个庸俗浮夸的我为什么会出现那么虚静的状态,我解释不了,所以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到达黄河滩的途中有一个书店。每去黄河滩的时候,我都会进去看看,我从来不否认我是一个卑鄙的流氓,但我也是一个不曾中断用知识武装自己的流氓。不然的话,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姑娘主动给我打电话?不然的话,那么多的姑娘约我,我怎么能应付得了?当然了,为勾搭姑娘才读书,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这个书店的书有品味,价格便宜,环境优雅,这都是吸引我的。那一天,我就是在这个书店里与赵白露小姐重逢的。
赵白露小姐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我走近的时候才发现,那是梭罗的《瓦尔登湖》。说实话,自打知道这本书之后,我就一直在看,但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看完过这本书。每次看上几页,我都看不下去了。太慢了,这书写得太慢了,我每次都觉得要被这书给折磨死。抽烟、宿醉的赵白露小姐竟然在看这书,这简直太让我感到吃惊。尚且不说看懂与否,她能看得下去吗?
我带着一种挑衅的姿态走到赵白露小姐面前说,嗨,你也在这儿吗?赵白露小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理我。她又开始看书了。我的脸开始发烧。这个女人太奇怪了,每次我抱着巨大的兴奋迎她而来,总能被她的高冷伤着浅薄的自尊。我就还不信了,我誓不罢休地对她说,赵白露小姐,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开口了,她很惊奇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暗暗得意,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你差点都要被我睡过了,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故意学着她那一贯高冷的模样走开了,就允许你对我这样,我就不可以吗?我站在远处翻开一本弗朗西斯克·彼特拉克的诗集,正好是《此刻万籁俱静》“我观望/思索/燃烧/哭泣/毁了我的人经常在我面前/给我甜蜜的伤悲/战斗是我的本分/我又愤怒/又心碎/只有想到她/心里才获得少许慰藉”。
哈哈,多么像我的心情,我沉醉在巨大的胜利中。我有一个感觉,赵白露小姐必定会主动过来跟我说话的。几分钟后,赵白露小姐没有过来。十几分钟后,赵白露小姐还是没有过来。过了半个小时了,赵白露小姐还是没有过来。我无语,这个女人还真不是平常人。这下好了,我再也没有脸面去打扰她了,这个女人,嗨,我真是搞不懂她。我那心底的火团越烧越旺,最后终究把自己烧为灰烬了。我冷却了。我成了死灰。我偷偷看了一眼赵白露小姐,她还在认真地看那本书。我放弃了,死灰是不可能在这个怪女人身上复燃的。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权当那晚我做了一个了无痕迹的春梦。
我出了书店,叹了口气往黄河滩去。今晚我一定要醉一场,为了这曾经唾手可及又咫尺天涯的赵白露小姐。我哼着兰州民谣穿过了半条街,有人在拍打我的肩膀,我回头,是她。赵白露小姐。我学着她的口吻问她,有事?她笑了,她说,我们真的认识吗?这不是扯淡么,不认识我能知道你叫赵白露小姐。但我没有这样回答,我痞痞地说,认识不认识还不是你说了算么。赵白露小姐说,有点眼熟。我没好气地说,何止眼熟。赵白露小姐撇撇嘴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那就说明我跟你喝过酒,怎么样,你还有没有兴趣再陪我喝酒,他妈的,最近太无聊了。
我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她这话的意思,知道她的名字就跟她喝过酒?这他妈什么逻辑,这个女人的生活该有多么糜烂,她到底跟多少男人喝过酒?难怪记不得我。好吧好吧,喝就喝吧,我还怕了你不成,大不了都喝醉,反正我又吃不了亏。看在你那撇嘴一笑的极度漂亮之上。
第二次和赵白露小姐喝酒的故事,就这么传奇一样地发生在了黄河滩上。这一次,赵白露小姐变得像个正常女人了,我感觉她不再是一瓶酒,她是一杯茶,尽管她还是喝酒。但她也在那么安静地叙述她的故事,在她的叙述中,我知道了她的一切。在这个夏至的傍晚,清风徐来,黄河东去,觥筹交错的酒声人影里,赵白露小姐跟我透露了她的女诗人身份。这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相比起惊诧来,我兴奋和不安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这是有理由的,偶遇的赵白露小姐竟然也是一个诗人,这是多么大概率的巧合;但回想起往事,我便极度不安,我微微感觉,赵白露小姐的诗学功底是在我之上的,那么,邀请赵白露小姐参加春天的桃花诗会,不就是班门弄斧吗?
好在赵白露小姐并没有让我下不来台。她只是说在艺术被过度消费的时代,诗人不能像艺人,诗人也不可能是艺人,虽然诗歌是艺术之最。她再没有多说,但我已经满脸羞愧。自从和诗歌沾边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结圈子,在这个圈子里,上下折騰,从伺候别人到让别人伺候,这么多年,我何尝不是以诗歌的名义,干尽了消费诗歌的丑事?我没有和她交流诗歌,我不敢交流,我怕我张口就暴露了我的无知。
不谈诗歌,那就只好谈生活。谁不是在理想与现实中穿插呢。于是,我问赵白露小姐目前在干什么,她盯着黄河看了很久很久才对我说,晃着。晃着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没干,像风一样,晃来晃去。而赵白露小姐大学毕业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两年时间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找个暂时的,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晃着呢。我问赵白露小姐为什么晃着,赵白露小姐张着嘴局促了一阵说,笨呗,考不上事业单位和公务员呗。赵白露小姐是有难言之隐的,但我却不识趣地继续说,那可以去企业工作嘛。赵白露小姐冲我摇摇手里的啤酒瓶子苦笑道,呵呵,我父母要是你就好了。我一愣,瞬间明白了赵白露小姐的意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的身体发肤受诸父母,我们的生活,受制父母。我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听赵白露小姐开始讲故事。
在那个黄河边的夏至日里,赵白露小姐向一个陌生人讲述了一个姑娘的故事。故事里的姑娘生活在兰州城往南五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那是一个全国闻名的贫瘠县城。那里自然环境优美、民风古朴、生活安静,但县城小得可怕,全部的街道像一块补丁一样,拧巴在一起,今天见过的人,明天还会再见。姑娘的父母在这个县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的亲戚也是有头有脸的,不是在政府部门工作,就是在事业单位上班。姑娘在这个以贫穷出名的小县城里,有着优越的家庭环境,她在这里上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这个姑娘考上了省城兰州的大学。在兰州城的四年里,这个姑娘爱上了兰州城,爱上了穿城而过的黄河。自幼喜欢文字的她,为兰州城和黄河写了很多诗歌,她频频出入于各种诗歌聚会,得到了兰州城很多诗人的欣赏和称赞,在这种文艺气息的浸染下,她做上了毕业之后留在兰州城做一个诗人的美梦。大学毕业的那年,姑娘的同窗都在忙着找工作,他们一部分人选择留在兰州城,打拼事业;一部分人选择回到自己的小城,安稳度日。姑娘不急,她跟着一个诗人鬼混。那个诗人即将硕士毕业,他们打算日后在兰州城一起奋斗,工作、买房、生子、终老。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她爱着这个人,也爱着这座城。
两个人同时毕业。硕士男经导师推荐,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而她,则从浮华的学校宿舍里直接跌进了两人合租的城中村,复习参加即将来临的省公务员考试。这是她父母唯一的强制要求,她只能考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在企业给别人打工,他们跟着丢不起那个人。硕士男清早出门,傍晚归来;姑娘中午起床,午夜失眠。日子行云流水般划过,一切的改变都羁押在姑娘的省考一博上。不是拼搏,是赌博。考得上,他们成为人上人;考不上,他们比不上小市民。
硕士男终究等不到看见希望的那一刻,开考前半个月,姑娘在他醉酒晚归后的衣服上发现了陌生的香水味。多么狗血的剧情。硕士男倒是很老实,承认自己和一个女博士发生了关系。女博士有房、有车,家在兰州本地。这已经不能算作诱惑,这是现实。第二天,硕士男就痛痛快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走了。没有丝毫眷恋。
姑娘非要逼着硕士男给她一个理由。硕士男说,因为你不求上进。姑娘愕然,欲哭无泪,欲笑无颜。她回想起两年前的下雪的那个春节,硕士男突然闯进姑娘的家里来给姑娘的父母拜年,以男朋友的身份。这是个唐突的事情。让在座的一屋子人没有丝毫准备。姑娘和姑娘的父母全部陷在被动里。他走后,姑娘的父母待问清楚一切后,态度鲜明地表示不接受他。他家在村里,不是农村,是山村。这不是重点,父母是过来人,拿经验和阅历说话。父母说,他这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和你在一起,他要是有选择的余地,还和你在一起,才是爱你;你信不信,日后遇见比你优秀的姑娘,他第一个抛弃的就是你。父母说,他这是快要毕业了,受人支招,挑明关系来探听我们口风的。姑娘不信,自然是跟硕士男站在一起,她说已经为他堕过了胎。父母气得几近晕厥。他们只知道女儿任性,但不知道女儿竟然如此不珍惜自己。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钱的,不要钱的怕不要脸的,在他们看来,女儿做出这样的事,就是不要脸了。可再不要脸,终究是自己的女儿,那还能怎么样呢?姑娘在父母的无可奈何里胜利了。
但是现在,姑娘输得一塌糊涂。是她把自己扔下悬崖的,父母曾伸手拉过她,她拒绝了。在有车、有房、本地户口的女博士面前,她无论做什么都会是硕士男指责她不求上进的借口。她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骂他是一条狗,他笑,我就是一条狗,可惜你眼瞎没认出来。他吐着嘴里的血水潇洒地离开,她站在风里颤栗,打过他的那只手震得发抖。
她无心再复习考试。她曾回过一次家,把自己整整关在房子里半年。她的父母能猜出他们的女儿遭遇了什么。他们不问,他们比女儿更痛苦。但亲戚朋友会过问,不,是盘问。他们会像警察那样,问女儿为什么在家待着,怎么连门也不出;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哪儿哪儿工作,你们家的孩子为什么老是宅在家里,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们丢不起那个人,给了女儿一笔钱,以复习考试的名义让她在兰州城待着。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自己女儿的笑话。
姑娘又在兰州城里租了房子。她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她天天泡在酒吧里,在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晃着,她不缺姿色,也不缺风情,她学会了虚假和迎合,她会有选择性地把酒吧里和她搭讪的男人往自己的房子里带。她说这样会让房子看上去至少有点人味儿。
听故事的陌生人是我。故事里的姑娘就是赵白露小姐。我听完故事望着她安静的脸庞已经泪流满面,却看见赵白露小姐正举着啤酒瓶子看着悄无声息的黄河笑。她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不温不火,笑得无喜无忧,就好像故事里的姑娘是别人家的姑娘一样。
我突然生出了怜香惜玉的情愫来。这种拙劣的心情是瞒不过赵白露小姐的眼睛的,她好像没事人似的指着我笑,哈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总为陌生女人的故事流泪?我酝酿好的情绪被她的儿戏破坏了,我黯淡地说没有。赵白露小姐突然发神经一般地对我说,哈哈哈,你是被我成功骗到的第五十七个男人,哈哈哈,简直太有意思了,你要喝酒,你一定要喝酒。她把啤酒塞到我手里,一定要我为自己的傻模样付出代价。
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呢,我简直,唉,我气得胃都疼了。她装得简直太像了。我们一直在黄河边坐到啤酒广场打烊。晚上回去的时候,我才知道赵白露小姐离我住的地方并不太远。我租住在大学城的城中村,而她,就租住在我对面的那幢白色的楼上。
从那次开始以后,我和赵白露小姐就展开了若即若离的联系。几乎每隔十天半月,赵白露小姐总要叫我出去跟她喝酒。我们要么去黄河滩上的啤酒广场,要么就来我的屋子里。我们在屋子里喝酒、看电影、煮火锅、谈性、聊八卦、骂某个名人,但从来不谈诗歌。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了白露打头的这个夜晚。
白露打头的这个夜晚,我再一次见到了赵白露小姐。赵白露小姐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我。我没当一回事地说那你来吧。十分钟后,化着淡妆的赵白露小姐出现在了我的门口。赵白露小姐穿着绯红色的睡裙,一支黑兰州优雅地叼在嘴里冒烟。我请赵白露小姐进来的时候,她笑着往我怀里塞了一打黄河啤酒。我知道,赵白露小姐又想喝酒了。赵白露小姐总是这样,没人陪她喝酒的时候都来找我,就好像我永远在等着她来找我喝酒一样。赵白露小姐进门后直接甩掉鞋子跳上了我的床,她一向如此,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其实我们并没有多熟。赵白露小姐明知道我不抽烟,但还是扔给我一支。我摆摆手,赵白露小姐大声地嘲笑我,男人不抽烟算什么男人。我笑。赵白露小姐干净利索地撕开啤酒仰头往脖子里灌,空气里立刻浮动着浓郁的酒精味。半分钟后,喝空的啤酒罐被赵白露小姐简单粗暴地拍成一个铁饼,我诧异地看着她,她拿手背粗野地擦掉下巴上的泡沫说,他妈的,老子简直无聊死了。
赵白露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再说这句话了。我等着她跟我说为什么无聊,可是赵白露小姐竟然再也没有说话。她就那么坐在我的床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黑兰州。这是秋天的夜晚,城中村的浮华和喧嚣在深夜也没有落幕。一包黑兰州抽完,我在屋子里已经看不清烟雾缭绕之下的赵白露小姐了。我知道赵白露小姐必定遇上了烦心事,我说,再喝点酒吧。赵白露小姐说,好。赵白露小姐接过我手中的一罐黄河啤酒,还是一仰头,啤酒就全部灌进了她的胃里。
我看着赵白露小姐不知道聊点什么。她看着我好一会儿,突然说,我睡了。说完这句话,赵白露小姐扯过我床上的被子,就躺了进去。我一时没有缓过神来,她今晚究竟是怎么了?虽说我对赵白露小姐的身体一直贼心不死,但从夏至到白露的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每次赵白露小姐喝得有点晕晕乎乎的时候,她都会主动要求我把她送到那幢白色的楼下。可是,今晚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尽管我这张床上从来不缺女人,我也承认,在以往,只要有异性在这间屋子里,我最期待的就是将她们剥光的时刻。可是面对赵白露小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被浓郁的烟雾吞噬得六神无主,赵白露小姐的声音从烟雾里飘进了我的耳朵: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恍然大悟。锁门。关灯。上床。一团漆黑。我在黑暗中发抖,赵白露小姐在黑暗中紧紧抱着我。像蛇一样地捆绕着。她的柔软,她的妩媚,她的滚烫;我的贪婪,我的力量,我的火焰。赵白露小姐突然停止了,她说,婊子和狗,天长地久。我亲昵地拍打着她的嘴说,瞎说什么呢?赵白露小姐歇斯底里地向我吼,婊子和狗今天结他妈的婚了!
我一惊,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打开灯,在灯光里,在烟雾里,披头散发的赵白露小姐早已经泪流满面。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干净地相对,我们肮脏地相对。赵白露小姐默不作声地下床,所有的忧伤一览无余,那忧伤里饱含不甘,饱含悲怆,饱含一个女人的失败和秘密,她泪流满面地,像一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妇人一般,缓慢地穿过我的眼前,穿过门,穿过狭窄的楼台,穿过晚风沉醉,穿過滴滴答答的高跟鞋,直到穿进伸手不见五指的秋夜。
从此,有关赵白露小姐的一切,就开始在我的意识里变得模糊起来。我再也记不清她的面容,她的笑容。甚至,有时候去黄河里的船上酒吧聚会时,我会恍惚觉得赵白露小姐根本就没存在过,她只不过是我无聊虚构出来的一个影子而已。然而,这个影子并没有从我的世界消失。我为她惋惜,为她叹息,为她欢笑,也为她痛苦。这种痛苦令我肉身堕落过,也让我信仰缺失过。我过得如一条没有依靠的老狗,惶惶不可终日。
当我重复这样的日子时,有关赵白露小姐去向传闻的不同版本,却还是陆续传进了我的耳朵。有人说,赵白露小姐考上了公务员,已经在政府部门上班了,后来婚姻也美满,丈夫是一位高校老师;也有人说,赵白露小姐走上了极端道路,在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被警察抓了现形,堵在了黄河里的船上酒吧,羞愤之下,跳河自杀了。
我分不清传闻的真假,不,确切地说,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内心深处,赵白露小姐不应当如此,毕竟我曾为她惋惜,为她叹息,为她欢笑,也为她痛苦。她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我痛苦地,试图把这个故事讲述给一位小说家朋友,让他对我的道德作出客观的审判,毕竟,诗人比小说家敏感很多,容易在情感上有所偏颇。但还没讲到一半,我就已泣不成声。
再后来,我放弃了诗歌创作,果然,赵白露小姐再也没让我痛彻心扉。我活得尽量粗粝,愚钝,让自己麻木不仁,而当我这么做时,我的心情和生活都变得平和起来,像是无限趋近了生命的本质。
直到有一天,我在下班路边走着,那位小说家朋友喊我的名字,追上来递给我一本杂志。他这么做的时候,脸上是平静的,我看不出他的悲,或者是喜。他递给我,之后就开始抽烟。我翻开,上面刊登了他的一篇小说,名字叫《白露》。写的就是赵白露小姐。小说不算长,但我没有心思一句一句读下去。那是多么残酷的故事,我不愿再重温。我直接翻到了最后,渴望看到小说家笔下赵白露小姐的结局。我知道它是虚构的,是不真实的,但依旧迫不及待。显然,他借鉴了小说家杜拉斯那部享誉世界的小说《情人》的结局。
“白露埋葬,秋分打捎。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那夜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赵白露小姐,经历了各种诗会,带不同的姑娘鬼混,还要写诗,考研,还有毕业,他时时站在窗前透过灰蓝的水泥屋顶向那幢白色的大楼望去。春天,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晚,他心血来潮,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走进了那幢白色的大楼。房主告诉他,赵白露小姐早就搬走了。他坐在黑仄仄的楼梯里,放肆地哭了半夜。他终于还是在无边的伤感中拨通了赵白露小姐的电话,他说是我。她一听就知道是他。他和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知道她已经回到那个小县城里,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她还在写诗。他说我考上了研究生,就要离开兰州城了。她说祝贺你。后来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后来,他也把这意思对她讲了。她在那头一直沉默,过了很久才对他说,其实我还是想离黄河更近一些。”
我来来回回把这结局读了很多遍,直到闭眼就能完全背诵。后来,眼睛酸涩,我只得合上书,抬了起头。小说家朋友还在抽烟,脚下一堆烟蒂。我说,“给我一支烟吧。”他知道我不抽烟,但略微迟疑了一下后,还是递给了我。
烟雾在源源不断弥散,谁都没有说话,路上车来车往,风有的向东刮,有的向西刮,我们走到十字路口。
分不清眼前流淌的浓稠到底是夜色,还是烟雾。
责任编辑 姚 娟
鬼 鱼:1990年生于甘肃甘州,艺术学硕士,创作小说兼事批评,甘肃省作协会员。小说见《西部》《作品》《飞天》《山东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选载。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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