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从大理回来,整天面对地板、窗户、窗帘、马桶、书、水泥、灰尘,以及七八张大小不等的抹布。我不讲话,只是默默地面对,生硬地面对,直到把它们抹得锃亮。不讲话,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虚空,从脚趾头到肠子到咽喉到口腔都没有要说的东西。大理只在大理,蝴蝶泉归入了石栏;崇圣寺的三塔也只在崇圣寺,照片什么也带不走。
一个人空空的,像一个绿蝉蜕,劳动着,他的样子像只苦闷的蜘蛛。心有壳,壳如笋还是如龟?还是如贝、如核桃?心满的时候,心柔的时候,话语就是泉,就是溪水,潺潺地流,流成图画,流成图腾。也流成海——洱海。
窗台最高处的灰尘也是话语,混杂着鞭炮燃放后的碎屑和秋天死去蚊虫的尸首。飞翔过的从身体上分离的翅膀,思考过的干枯的头,都只剩下物质的意义。这个世界的每一粒物质——尘埃和虫尸,都是有来头的。尘埃的形成与堆积表达了时间的诉求,同时也体现出时间空无、缓慢的魅力。蚊虫的尸体拉长了时间,提高了遗传与进化的能见度。至于去秋那瞬息或飞翔或停留的美丽,是我们仅能捕捉无法留住的。
后阳台上的茶花和兰的自诉在我去云南的时候已经完成,现在看见的是凋敝。花的话语是颜色与气味,它们没有目的,不为谁——就是将它们移栽到了家中,花为人开、为人香不过是人的自作多情。我越是不想去注意那些瞬间的美,它们越是诱惑我。仔细一想,不是不想,是不敢,颜色、形态和气味构成的美总是很幻觉,轻易就能让我迷失。痛苦(在大多数人的感觉中却是幸福)的是,我们的身体里有一个与幻美通灵的装置,幻美一出现,我们身体里那个东西就蠢蠢欲动。甚至它不只是个东西,而是一套系统。客观上,永恒也是由瞬息构成的,无穷多的瞬息构成了世界的圆满,或者说空无。一个物种延续亿万年,也是由每一个个体生命完成的。植物在风雨中摇摆,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呈现它们不同情境不同际遇的身姿,度过一个个瞬息,度过冬天的寂寞和春天的分娩。动物亦然;动物的情态更为生动,它们的际遇与瞬息也要更为复杂。动物的遗传与进化链,可以说是一口口的呼吸链,一次次的心跳链;一口口呼吸,一次次心跳,延续了亿万年。
宇宙混沌初开,开后亿万年,我们的星球都是缤纷多彩的,就像人类尚未涉足的草原和森林,讲话由万物代言。雷电的讲话高亢快速,稍不注意就引发火灾。水的讲话也分很多种,有涓涓细流的融融情话和叮咚心声,有潺潺江河的日夜叙说——像外婆有说不完的故事,有滔滔洪流的咆哮与呐喊,也有海不便測量的长度与宽度的沉默,也有雪溪如同孩子般的咕哝。
动物的出现展示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优势,特别是鸟——鸟语的婉转、清脆表明它们是宇宙中最为自由的一族,它们爱美、懂美,会讲恋爱。
什么时候人有了在这个世界的霸权,并享有了话语权?古人还有谦虚的美德,有聆听大自然心境,他们听鸟语,与之交流,古诗里保存了不少这方面的事例。现代之后,人在这颗星球上的霸权绝对化了,话语权也绝对化了,我们先是通过留声机和收音机讲话,后来又有了扩音器,包括高音喇叭和麦克风。我们一度以音高取胜,以音高增加讲话的正确性与覆盖面。今天的网络无所不包,它可以把我们人类的讲话做成光子,普照到每个角落。这些是依靠有声材料传播的,人类的聪明才智还创造了很多靠无声材料传播的讲话——这一类已经从图书发展到了光盘和数字。
仲春时节,鸟一大早在窗外讲它们的话,它们一会儿讽刺我,一会儿叫我的名字,叫我妻女的名字,跟我们套近。我听得懂,它们说它们认得我,认得我女儿,它们问我,窗外的花椒树到哪里去了。天还早,我的窗户遮着厚厚的窗帘,我睡在床上听它们讲话,却不能与它们通灵。它们飞走了,飞走之前不点名地骂了人。
人是很不得了的东西,或者说,人是自以为很不得了的东西。人从会讲话开始讲了多少话,如果可以用口袋装,可以装好多口袋?如果人讲的话可以绕地球排列,可以绕多少圈、盖多少层?
我在大理看见的苍山是沉默的,看见的洱海也是沉默的。苍山的沉默是一排西北——东南走向的巨大语言。不是失效的语言,是苍郁的透着锐利的语言,有轻微的被遮蔽。这语言的恒久是人不可比拟的,南诏国也好,大理国也好,都只是它的一个词。苍山下的洱海则是有着与苍山相同走向的语言,它的材料不再是岩石和植被,而是水,可谓浩渺,有烟波笼罩。因为是水,洱海之语性柔,它是某个白族女子讲话留下的一个版本——也可以是哭过留下的一潭泪。
如果人可以像苍山和洱海一样讲话,该讲什么样的话?我记得的最经典的关于讲话的一句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此话是千百年来普世的处世之道,我父亲在世时颇为精通,并以此逃脱了历次阶级斗争中灵与肉的“洗礼”。这是我父亲一生中不多的值得炫耀的资本。在他的人生经验与感悟中,也算是参透了。他“参透”了,也希望我“参透”,学会“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这样,不说捡便宜,至少可以少麻烦。我却是长了反骨,从生物学讲就是变异,不仅听不进他的忠言,说不来鬼话,而且从一开始就视这讲话之道为粪土。“说人话”是对的,是我讲话的原则,因为我是人。“逢人说人话”也是对的,人不说人话怎么可以?莫非说鸟语或发兽声?“说人话”就是说真话,说心里话。“说鬼话”就是说假话,就是投机和骗人。这里的鬼并非指出没坟场的鬼魂,而是指心怀鬼胎的人。心里怀了鬼胎,自然看不见、看不清万物的真面貌,把黑的看成了白的,说话的人为投合他们的意图,也跟着黑白颠倒。
心怀鬼胎的人往往是些成事的人,成事了自然该坐在台子上,自然有话语权。我不逢鬼说鬼话,除了不接受它的价值观和反美学性,也不接受它的反逻辑性——由此推断,我们也该逢兽说兽话。
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从来都不允许人讲话的国度,有耳熟能详的话可以证明,那就是:“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不过,这句话经不起深究。“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显然,它出自台上人的嘴巴,较为完善的理解是,让台下的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还有一点,说这句话的人身边一定还坐着另一个人,他的本意是讨好这个不让人讲话的同僚的。他这样一讲,反倒突出了同僚的宽大,至于最终是不是让人讲话了、有没人讲话,并不重要。
我提倡凭性情讲话,讲真话。在一个好的国度,讲真话是不可能获罪的,因为它的法律就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且由若干的真话组成。因为天气很好,飞机从昆明到绵阳一路上都飞得很低,在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航程中,一直都能看见地表。在我眼里,裸露的云贵高原就是一位讲着真话的母亲。她是一位有些沧桑但依旧性感的母亲,红色的肌肤透着多血的气质。她因为讲真话而有些不安,因为她讲的真话太大,都是以河流山川呈现出来的,西边与藏地相接,丛山万壑里流淌、浸染着苗人、彝人的血液。她的真话也是她经血丰富的身体,蜿蜒的红色江河奔腾在她的峡谷中,每一寸肌肤都在出血。她的不安出自女性的机能而非恐惧。
课堂上,老师是不准学生随便讲话的。老师在台子上讲,学生在下面只有听的份儿。大多数老师都不给学生讲话的机会,有的还死爱拖堂。课堂上,只有老师提问的时候,学生才有说话的机会——先举手,被老师点到名的,才有权站起来讲话。这里的所谓讲话,就是回答问题,答案是现存的,都可以在书上或者笔记里找到——最好是记住。不能讲与问题无关的话,稍有离题,老师便会请你“sit down”。
家里也没有讲话的权利,只有做事的份儿(扯猪草、背柴、看驴子、捞柴),背得滚瓜烂熟的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在家里,也只有大人问话的时候,才可以讲话,跟在课堂上一样,只能答问,不能离题,离题就会被呵斥,叫你闭上臭嘴,甚至挨一巴掌。对随便讲话最凶的警告是:“再说,就把X嘴给你撕到耳茬根去!”
大人问的问题实在不是我想回答的。我很想讲一讲自己,讲一讲我们在沟渠里看见的,在大盖头想到的,以及对河那边那栋木房子的板壁上挂的蓑衣的看法,然而我不敢,我只能哆嗦着嘴回答“丰衣足食”的意思。
从学校出来,我们还是无权讲话,不说坐在台子底下,就是平常在饭桌上、马路上也不行。凡搭台子的地方,都是有人讲话的——讲话的人按级别坐在台上,坐在台子正中那个人的讲话最重要;底下的人只有听讲的权利和跟着拍巴掌的权利(一定是跟着,决不能擅自拍,而且一定是跟着台子上的人拍)。
饭桌上难免会喝点酒,难免会喝多,喝多了难免会一时冲动胡乱讲话,这时就会有人善意地提醒(警告)你:“莫乱说!”
当学生时爱接鸡下颌子(四川方言:接别人话头,耍贫嘴的意思)的人,长大了喝了酒必爱插话。鹿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喝多了,什么都不顾了,什么也不怕了,就是天王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要交心,要讲真话、实话,要谈政治,要碰“高压线”,这种冲动好像一直都在身体里堆积、叠压,被酒精点燃了。
人為什么要讲话?一个人在不该讲话的场合讲了话,通常会得到这么一句批语:“不说话莫哪个当你是哑巴!”我还得过另外一句:“不说话嘴巴要生蛆?”可见,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讲话是至关重要的。
这几年,昏头昏脑跟几个“牛人”同桌吃过几顿饭。“牛人”都是讲民主的,作家、艺术家,或者是跟作家、艺术家关系不一般的官员,很礼贤下士的,只是“下士”们都太拘束,不敢讲话,只敢唯唯诺诺附和。我很难受,又不便逃跑,无奈之余只有筷子打连枷似的夹菜吃。都在听指示,都在祝酒、敬酒,我脑壳里一片雪白,胃里倒是渐渐踏实。有时在省城,在外省,繁缛礼节太多,感同身受强奸。有一件事被讲成了笑话,十几年间总是被提起——有一年,妹夫一行走岷山中路过,得公安局长款待,我也被叫去。席间频频举杯,我硬着头皮“被举杯”。席间听说我就是写文章的阿某某,我又被频频举杯。“被举杯”之后,我便只管吃菜,并不回敬。几天之后,百里之外,我的名字变成了“黑贝木耳”,我变成了“害羞的,不爱讲话的、不懂规矩的”文人。这两年因为写作的关系,与“牛人”同席的机会渐多,“牛人”或为文豪,或官至正厅副部;酒过三巡,“牛人”或妙语连珠或载歌载舞,自己怎么也融入不了,还被误以为清高。“牛人”讲起话来让我羡慕嫉妒恨,无论理性、感性、人性都是诺贝尔级别的,还有那语速、灵感,简直如同开花结果、发芽落叶一样自自然然。
我写东西的时候一定是我想讲话的时候。反之,我没写东西,就是我不想讲话、讲不出话、讲不来话的时候。讲话本来是人的一种生理和心理需要,跟吃东西一样,不是一种权利;讲话变成一种权利是社会造成的,谁说猴子在丛林里嚎叫也是一种权利?谁说马蜂瞅着黄牛的屁股嗡嗡叫也是一种权利?“话语权”这个词的诞生,本身就是人类的耻辱,因为它意味着语言的奴役。写作是一个人最好的讲话方式,它将人,至少将写作者自己提升到了人的身份——很多人还停留在牲畜、奴隶甚至物的身份上。
一个人写作,面对自己,面对虚设的倾听者——他的知己,或者亘古不变的大自然,把心声化作语言,他做的不只是人做的事,也是神做的事——上帝说有光就有光,有水就有水,有女人就有女人,有苹果就有苹果;写作者在一张白纸上或电脑屏幕上写字,一天或几天下来也建造了有光、有水、有女人和苹果的世界。
从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我都不讲话。在家里不讲,在外面不讲,在博客和硬盘上也不讲。我失语了。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的话语时时刻刻都流淌着,汇成了江河,在电视里,在纸媒,在网络,在茶余饭后,在酒桌上……尤其台子上的讲话以新闻的形式在纸媒和电视上传播,它给了我玩笑般的、又是致命的打击。我晓得,谎言不只是在今天才流通,而是从猿猴学说话那一天就开始了,只是今天的说谎已经由个体或一小撮恶化到权力集团。谎言一出,泾渭分明,可台下台上的人都装着分不出泾渭。我失语,是先觉察到了语出后的空茫和小溪混入浊流后的可怕。我失语,那些窗玻璃也不讲话,铝材也不讲话,我宁可被它们划伤,流出血,专心地去疼痛。
刚刚开败花的茶树犹若老妻,站在五月的阳光里一言不发。意思都懂,开口不仅多余,且会自伤。一个人默默做家务的若干细节,比如用指甲抠掉瓷砖上不易觉察的陈年蚊血,用小型咖啡勺挖窗户铝槽里的积尘,完全没有要讲话的冲动。我个人的安静已经超出失语,达到了物我两忘。
我讲话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作,我听讲话的唯一方式就是读书。讲读都是一个人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完成的。是独立,不是封闭。这个空间不允许另一个人涉足,甚至不允许另一个人的气味和场进入。另一个人的存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我的自由,而这个自由是我完成讲话与听讲的先决条件。这个独立的空间可以是一栋房子,也可以是一片青杠林或者一段河岸。作家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时候才可能听到良心的独白,才可能摸到人类深伏的脉搏,才可能与大自然通灵。因为写作是一种创造,作品在发表之前都是写作者个人的事。
我想,上帝在创世的时候,身边不可能还坐着另一个同僚。
作家大多是压抑(深层的、精神的)的人、孤独的人,也是不满现状的人,自然也是崇尚美好的人。他在呈现现实现世的畸形、残缺与黑暗的同时,还要创造一个他个人的美丽世界,哪怕那个世界只包含了他的一个情愫,再现了他的一个视角。
一个人在一个时代的讲话(可以是关于思想的,也可以是关于艺术的,还可以是关于自然科学的;可以是诗歌,可以是论著,甚至可以是绘画与装置艺术),未必就能被同时代的人懂得、接受。艺术家的身体里蛰伏着超越时代的道德和审美,它们就像早春积雪下野草的萌芽,终究会带来春天。梵高的绘画是这样,尼采的著作是这样,卡夫卡的小说也是这样……非凡艺术家的讲话,都不单是讲给同时代的人的,他们的声音有时要行走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传达到听者的耳朵,碰触听者的心门;他们的声音往往在穿过乌云和黑夜的时候被擦得雪亮,像是经过冬眠醒来的蛇,可以以颤音的波长永远传播下去。
大理也是这样,它除了用古城墙、老街和塔寺建筑话语,也用苍山、洱海和蝴蝶泉建筑话语。古城墙、老街和塔寺是为我们人在代言,而苍山、洱海和蝴蝶泉则是在为天代言。然而,让我着迷的是大理古城以西、以北的田野,它的广大从洱海一直延至苍山,是一部天人合一的大书。蜀中农人的耕作方式已经现代化了,机械、化肥、农药、转基因改变了农耕的方式与品质;而在大理,还能看见田野中一堆堆的农家肥,还能看见农夫古老的劳作方式与身影,呈现的,还是边缘的土地本身的讲述。我清楚地记得上回在八月坐汽车途经大理,看见稻田和玉米林的感觉,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搅起的深爱一点不亚于小龙卷掠过的洱海。那样的绿色原野,那样的天空,那样的边缘,足以抚平我灵魂深处的不安。
上课不许讲话,下课我就唱歌。在家里也是这样,背着大人唱歌。讲话有错,唱歌不会错,身体每个部分倏地打开,气流一下子通畅,心瓣像拉动的手风琴开合,传达出被压抑的低音。
长大后也唱歌。在夏日午后空空的木楼上唱歌,竹影晃动,远处稻田里明净而慵懒的光影是可以转眼把我们变老的。秋日的黄昏在小镇的芭蕉树下唱歌,水龙头哗哗地淌,手里搓着衣裳,夜色从隔河的山腰漫下来,由淡墨变成浓墨,也有转眼把我们变老的魔力。打着伞走在泥泞里唱歌,盯着从山坳升起的月亮,如同置身于一首婉约的宋词。
唱歌也是一种讲话,山民唱山歌,其率真几近野性。彝、藏、苗人唱歌,講的都是心里话。藏人骑着马在高海拔的牧场唱歌,她讲的话广大高远,接近天空。
在别人的博客读到丽泽·穆勒的一首诗,叫《赞美外表》,叫我发憨:
我赞美你的皮肤
这甜蜜的外壳
穿梭着你的呼吸
是我所能拥有的唯一
即使你的枝条
在我身体里移动
也不能送来你的灵魂
一具肉体
包含着我们所有的神秘
在我读来,诗人说的正是讲话——两个人的交谈,交谈到身体为止:
词语
也是被擦伤
或者被松动的外表
责任编辑 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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