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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灵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径——黄礼孩诗歌的宗教情怀和精神价值

时间:2024-05-04

陈培浩

一个灵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径
——黄礼孩诗歌的宗教情怀和精神价值

陈培浩

黄礼孩的诗歌和他的人一样:安静,在喧闹中缄默不语,但当你转身独处时,它又会轻轻开启你的心扉。黄礼孩这几年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更多的人知道他是 《诗歌与人》的编者,是一个为诗歌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财力的诗人。但了解黄礼孩诗歌的朋友却感叹说他的编辑身份掩盖了他的诗人身份。我认为这种身份的掩盖还有一个原因,即他的诗歌价值没有被充分地认知。他所创作的那种质地透明、轻盈纤巧的诗歌常常被各种技巧争奇斗艳、形式庞大奔涌的诗歌所掩盖;他诗歌中对人类精神最美好部分的坚韧守护也没有被充分地认知。

关于黄礼孩的诗歌,很多评论家已提出了不少精彩的见解。譬如陈晓明说 “他的诗从不作抽象的表达,而是抒写平实真挚的个人情感,总是在那么诚恳的氛围中让你想起家乡、母亲、旅途、告别和友爱”, “黄礼孩以他的恳切,给予当代诗以最本真的活力。” [1]诗人蓝蓝认为黄礼孩的诗 “莫不是在最细小处敞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无限”,所谓 “善良的上帝在细节中”。 [2]赵金钟则认为:“他生活在被商品包围的环境里,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充满 ‘良知’、 ‘正义’与 ‘感恩’、‘朝圣’情愫的 ‘童心’”,他的诗 “寄予着诗人对 ‘灵魂’缺失时代的忧虑及‘突破重围’、重塑精神的信念。” [3]

陈晓明用 “给予当代诗最本真的活力”来概括黄礼孩的诗歌价值确实非常准确,但他认为黄礼孩的诗歌手段是“颇有古典情怀的诗意”营造却值得继续探讨。在我看来,古典似乎并不能够充分概括黄礼孩诗歌所具有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作为中国文学传统的异质成分——宗教情怀。蓝蓝概括了黄礼孩诗歌的题材和审美特质——对细小之物的谦卑,但是黄礼孩诗歌的谦卑恐怕还不仅仅是由小见大的文学表现手法,更是一种在我们当代文化中相当稀缺的人生立场和价值观。赵金钟把黄礼孩的诗歌实践放在当代的文化环境中来凸显其价值,但似乎凸显的并不是黄礼孩所特有的价值,因为,在诗歌中 “寄予着诗人对 ‘灵魂’缺失时代的忧虑及 ‘突破重围’、重塑精神的信念。” [4]这样的判断虽然可以概括黄礼孩,但也似乎可以概括其他不少诗人。

综上,我认为黄礼孩作为一个当代非常特别的诗人,他的诗歌特质、经验和价值,似乎有必要给予重新的阐述。黄礼孩诗歌中有很多动人的特质,包括:面对细小之物的谦卑姿态、对世界的退守、感恩的生命态度、坚韧清晰的担当姿态和不竭的行动力等等。在我看来,这些特质统一于一个灵魂安居者的宗教情怀之中。黄礼孩在一首诗中说 “我有着信徒的生活/我依然暧昧/爱上时代的困顿” (《困顿》),本文从宗教情怀的角度来阐发黄礼孩诗歌的精神特质,并试图在当代的文化脉络中来把握黄礼孩诗歌的价值。

一、黄礼孩诗歌中的宗教情怀意味

黄礼孩诗歌中大量涉及宗教言辞、宗教修辞、宗教体验乃至于宗教意识。在他的很多诗歌中,宗教的言辞比比皆是:“我有着信徒的生活” (《困顿》)、“它来自天堂,我不能拥有” (《没有人能将一片叶子带走》)、 “教堂的顶尖隐约传来音乐” (《教堂》)。除此之外,宗教的修辞也是俯拾皆是:“他打开了自己的一扇窗户/穿过那道窄的门回来”(《方向》),此处是从基督教进天堂的“窄门”修辞化而来;还有如 “众人散尽的清静/像唱诗班的余音” (《没有人能将一片叶子带走》)等等例子,不胜枚举。如果说宗教言辞、宗教修辞只是宗教情怀的浅层表现的话,那么宗教体验乃至于宗教意识这些深层的表现也在黄礼孩诗中不断得到呈现。

黄礼孩有一首诗专门写到他的读经体验:

热气灼人的下午

我在芒果街的一间小屋,阅读经文

等待不确定事物的到来

当芒果街的树影摇曳不定

外面扬起工地上的灰尘

还有汽车的噪音,震掉了几片芒果树叶

它们已成为礼物,盛在器具里

蓦然出现在我的桌前

我听到它们的交谈

甚至听到它们均匀的呼吸

器具里的小精灵都跑出来

我带着它们,离开芒果街

去一个远处安静的林子

野兽已从林子里消失

唯有野鸟像风筝一样飞

不至于被人用石头打下来

它的影子很小,落在河水上

不久,又飞离了河面

如果你来到芒果街

此时我也把器具带回小屋

那些远古的小精灵,就会和你变着魔法

像是从我们的各种器官里跑出来

静谧着新的林子、河流和天空

——《芒果街的魔法》

诗歌第一段 “我在芒果街的一间小屋,阅读经文/等待不确定事物的到来”已经开篇明义,而中间几段童话般的叙述正是诗人读经体验的文学表达。读经使得酷热夏天、滚滚灰尘和汽车的噪音中震落的树叶成了礼物,他们必是被主祝福,于是去了 “一个远处安静的林子”。我们于是想起了黄礼孩的另几句诗: “那些陌生的落叶/因为春天,它又成为地上的礼物” (《困顿》)。落下的、丢失的,不是断裂和失去,在基督的世界里,一切蒙主祝福的事物,它们不管在枝头还是在地上,它们都是主的馈赠。在这样的宗教情怀中,人便获得了宁静。

而黄礼孩诗歌中的这首 《羊皮书》,更是一个典型的宗教寓言:一个行走着追寻灵魂安居者的悲悯情怀和自我修炼之旅,在孤独的路上,他的负重和担当成就了内心的明亮和宁静。这里更明显地透露出诗人浓烈的宗教意识。这种宗教意识更提供了黄礼孩重要的写作特质的内在精神秘密,本文后面将予以阐释。

黄礼孩的宗教情怀来自从祖父开始的家庭宗教信仰,他的散文中记录了这种从童年就开始的美好的影响,在散文《祖母》中他写到,少年时每逢礼拜天,笃信基督教的奶奶常带着他到外乡的教堂做礼拜。于少年的他而言,礼拜不过是为了获得好吃的糖果,殊不知随奶奶唱赞美诗、做礼拜的过程中,他的心灵已不知不觉被奶奶的虔诚所塑造。有一天,在去做礼拜的路上 “经过一片刚开出菠萝花的菠萝地时,一只鹧鸪突然从菠萝丛中跃出,它鸣叫的声音划过这个宁静的早晨的水面,我看见水纹的幻影。我跑过去一看,发现鸟巢上有三个蛋,正要去取,祖母阻止我,说你拿走了鹧鸪的蛋,它会伤心的,这是它的儿女。我回头望一眼祖母,只见她目光仁慈,充满怜悯。饱尝过人世辛酸的祖母,她善待着所有的生命。” [5]黄礼孩在童年潜移默化的成长环境中,心灵中的灵命已经开始成长,事实上,他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很多品质也跟宗教情怀关系密切。

二、黄礼孩诗歌的特质:谦卑、感恩和坚韧

如很多论者所言,黄礼孩的诗歌常表现出一种对细小之物的谦卑情怀。最能引发他情感悸动的往往是小花小草、无人知晓的风以及更多落在低处的事物。而且,黄礼孩面对细小之物投射的不是俯怜之类居高临下的爱抚目光,黄礼孩爱低处的事物,那个在当代的文化中被无限膨胀以至成为 “万物的尺度”的自我,在他的诗中,却在细小事物面前低得不能再低。凝视细物在他却恍如是仰望星空,面对浩瀚的宇宙,可以照出自我的 “小”来。他的诗歌也就在极度的内敛和自省中显出特殊的感染力来:

树穿过阳光

叶子沾满光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

闻着树的气息

树叶在飞扬

在散发着新的气息

我不能飞扬

我对命运所知甚少

常常忘掉一切

——《飞扬》

这首诗有典型的黄礼孩的特质:在别人为诗歌做加法的时候,黄礼孩往往是在做减法。在 “飞扬”的阳光和树叶中,他的情绪和前面铺垫的事物之间形成了反向对照,他没有随着也飞扬起来,相反,他永远是低下去看生命的,他说出的是 “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这就是黄礼孩诗歌面对事物的一种基本态度:谦卑。谦卑带来了自省,当他在凝望那些低处的事物走神时,他的诗歌其实是进入了一个自我反思的精神空间:

晨风吹着芦花上的蛛丝

蛛丝上的光多么细腻

一棵树的枯萎

像星星的遗骸

那山上的花朵

以枯萎的沉默爱着大地

那山上的果实

得到爱的允诺

在风中疏落

低处的小昆虫

在细叶间做梦

嘘,不要让它们醒来

我们不比它们更懂得去生活

——《我们不比它们更懂得去生活》

在我看来,黄礼孩这首诗最动人的地方不在于他对细微事物诗意的发现,而在于他面对它们时那种退让的、自省的态度。它在我们今日这个以强力、侵略性为尊的世界秩序里显出更加贴近柔软人心的意味。

在黄礼孩那里,谦卑不仅意味着退让、自省,还意味着感恩,所以他的诗歌世界里有一种丰盈的爱。他深深地爱着,我们在他凝望细微之物的诗句中可以读到他对世界、万物性灵的挚爱。可是,一个诗人抒写自己对世界的爱并非超拔,太多诗人书写自己对世界的爱,可是这种爱的背后却让人读到孤单。譬如海子说 “姐姐,今夜我不思考人类,只想你”,我们读到的分明不是爱本身,而是孤独。今天,我们早就能够理解一个文学家孤独的爱和爱中的孤独,但是,我觉得黄礼孩写的是爱本身,所以他不但去爱,他也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被爱着,我想只有能感觉到被爱的人,才能真正地去爱吧,所以黄礼孩的被爱体验也意味深长:

这里刚下过一场雪

仿佛人间的爱都落到低处

你坐在窗下

窗子被阳光突然撞响

多么干脆的阳光呀

仿佛你一声不可多得的喜悦

光线在你思想中

越来越稀薄 越来越

安静 你像一个孩子

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

——《窗下》

你像一个孩子/一无所知地被人深深爱着,这样的诗句无疑是当代汉诗中最有神性体验的表达。这里书写的不是一种具体的男欢女爱,而是一个神的孩子内心被神光所照亮的丰盈和幸福。敬神事主之人,必被神深深爱着,也只有神的爱,才可以使当事人一无所知,而又强烈地感受到。这里,黄礼孩跟那些在精神苦旅中备尝孤独的人不同,走在同样艰辛的路上,他从不作孤独之悲声,他不以在孤独中仍坚定地爱着的姿态来标榜自己。相反,返视内心,他感到被深深地爱着,因此更有力量去爱细如沙屑的事物,而且视之为心灵最本真的表达。显然,孤独者之爱必须被肯定,但心灵被神光照亮者丰盈的爱,却带给我们更多的启示。诗人辛倩儿说:“我们经常把混乱当成了最极致的美,把没有出路当成了最深刻的出路,把破碎和疼痛当成最好的自我表达。”心灵的疼痛无疑是现代诗歌的重要经验之一,但疼痛并非是诗歌乃至文学的终极目标。文学要使被遮蔽的疼痛发声,但更要使疼痛者在还乡的路上找到神之爱而安居。黄礼孩的诗歌甚少疼痛,这非是他目光无视现实,他的诗性思考被神光所照耀,所以自然流露的,不是疼痛和怨恨,而是爱和被爱的感恩。

教堂的顶尖隐约传来音乐

灰白的光线顺从了风

赞美诗用方言唱出

洋溢着欢愉的秘密

电线上

鸟儿紧紧靠在一起

村庄的风存在到今天

像贫穷一样富有

石榴花在光中为健康的疾病沉默

——《教堂》

这样的诗歌里,充满着感恩的喜乐精神,赞美诗和方言的交融,意味着福音的种子与生长于方言之根中的人紧密相连,被神祝福的地方, “鸟儿紧紧靠在一起/村庄的风存在到今天/像贫穷一样富有//石榴花在光中为健康的疾病沉默”,在神的恩赐中,在黄礼孩的宗教情怀观照下,贫穷和富有,健康和疾病等世俗的划分范畴都被合而为一,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全诗的 “欢愉的秘密”。

在某些 “思想深刻”者眼中,黄礼孩的诗歌似乎过分简单,缺乏深刻的意蕴。事实恰恰相反,黄礼孩诗歌虽然简约质朴,面目谦卑感恩,但却并不是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而有着一种对自然物理的敬顺和对理想的坚韧执著。

黄礼孩有几首诗歌是怀念逝去的母亲,包括 《远行》、 《睡眠》和 《没有人能将一片树叶带走》。这几首诗歌在现代诗歌母亲题材这个序列中也有其独特性。它不同于冰心 《纸船》通过对母性神话的重塑成为激荡的 “变革时代男性情感断裂的有效黏合剂和精神抚慰品,成为男性在现实争斗的疲劳之际对传统文化记忆的温情按摩器。” [6]它也不同于尹丽川的 《妈妈》,在对母亲的审视中完成一个当代女青年与传统女性观念的断裂。黄礼孩怀念母亲的诗歌既不是精神抚慰,也不是文化断裂,既不是强烈的丧亲之悲,也不仅是多年后淡淡的思念和感伤。隐含在诗歌脉络中的是对自然物理的敬顺,它不是庄子丧妻后鼓盆而歌的道家式洒脱,而是一个信徒对主安排的虔诚,是对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安居的深信。

众人散尽的清静

像唱诗班的余音

弥漫出叶子的浅绿味

人终是要散尽的

就像树落下叶子

可没有一个人

能将一片叶子带走

母亲很早就已经去了

我坐在众人散去的地方,听见风

送来那么熟悉的声音

它来自天堂,我不能拥有

——《没有人能将一片树叶带走》

可以想象,在母亲离世的多年以后,在唱赞美诗的人群散去之后,诗人又想起她的母亲,他没有悲伤,他的敬顺把怀念转换为对自然物理的理解:“人终是要散尽的/就像树落下叶子”,但是在自然的流逝中诗人看到天国,于是说 “可没有一个人/能将一片叶子带走”。这既是情感记忆相对于肉身的永恒性的一种哲理表达,更是诗人宗教情怀的自然流露。所以,诗人最后才会说 “母亲很早就已经去了/我坐在众人散去的地方,听见风/送来那么熟悉的声音/它来自天堂,我不能拥有”。黄礼孩诗歌神性思维的渗透,从表面看常常可以解读为一种诗歌的哲理意味,从深层看,则是一种信徒的敬顺,在主所安排的自然物理的轨迹中隐匿悲伤的人生态度。有些人以为黄礼孩的诗歌简单、缺乏冲突,没有精神冲击力,殊不知他和谐的诗歌有着另外层面的启示。一个信徒看似柔弱的敬顺背后,有另一种更有力量的坚韧品质。

见过黄礼孩的人都感叹于他身上温厚和执著的结合,他的诗歌中同样有温厚、执著两种品性的交融。如果说谦卑、爱、感恩和敬顺表现的是他诗歌的温厚一面的话,那么他作为信徒的爱和感恩落在混乱的现实中,必然造就他内心形而上的焦灼和不安。很多人认为黄礼孩的诗歌温柔而和谐,其实他的诗歌中也有心灵的焦灼:

“时间来不及了

我不能再作比喻了”

想到圣经上的话

我来不及,去做一个伪善的比喻

与阳光一起闪耀的

不一定就是温暖的事物

苦楝花开在高处

开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它在空中奔涌,含着紫色的毒

时间呀

你再给一些日子

在苦楝花落下之前

我要赶着那些幼稚的小鹅

从苦楝树下走开

远离它奔涌的美丽

——《我不能再作比喻了》

“时间来不及了,我不能再作比喻了”,这既来自于 《圣经》的神启,也是混乱现实在有担当意识的诗人心中投射而成的焦灼感。虽然诗人依然在作比喻,开在高处、含着紫色的毒的苦楝花,和在树下走过的幼稚的小鹅,都是对价值失范时代的象征性表述,而充满诗人心中的却是主寄望于信徒的传福音的责任感,是 “时间来不及了”、 “你再给一些日子”的焦虑感。所以,黄礼孩诗歌中就有了清晰的坚韧的品质。此种品质突出表现于那首收入某部 《大学语文》教材的 《谁跑得比闪电还快》:

河流像我的血液

她知道我的渴

在迁徙的路上

我要活出贫穷

时代的丛林就要绿了

是什么沾湿了我的衣襟

丛林在飞

我的心在疲倦中晃动

人生像一次闪电一样短

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

生活又催使我去奔跑

正是因为有 《圣经》中 “时间来不及了”的焦虑,才会有上面这首诗中“我还没有来得及悲伤/生活又催使我去奔跑”的坚韧行动力。很多人称黄礼孩为诗歌界的阿甘,联系黄礼孩这些年的诗歌行动,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但是如果我们从黄礼孩诗歌内在的精神脉络上看,这个说法有点 “只知其一”。黄礼孩更是一个灵命深厚的信徒,在受难、跋涉的路上奔波,然而由于他的生命信仰如此坚定,所以内心也便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宁静和坚韧:

晚祷鸟飞在南方的薄荷里

浅浅的声音,如祈祷文一样明朗

主啊,你让溪边的小鹿

远离凶险,那个遇见

试探的人已经穿过峡谷

到香草山上去。

他的脚磨出了血,但比血

更热烈的是他的渴望

天亮起来,他坐在石头上写信

他写下了恐惧和孤独

现在,他的心多么安静

仿佛他就是落在羊皮纸上

明净而闪亮的言词

——《羊皮书》

这首诗是对诗人内心宗教情怀和精神历程的典型隐喻,诗中的 “他”,那个为溪边小鹿忧心如焚的信徒,正是诗人自己,他的脚磨出了血,但比血更热烈的是他的渴望。我认为解读黄礼孩的精神历程和诗歌品质,必不能绕过这首诗。它事实上提供了谦卑、感恩、爱、敬顺、温厚、坚韧等等与黄礼孩相关的诗歌与人诸种特质的内在秘密。

在我看来,一个灵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径——宗教情怀,是理解黄礼孩诗歌的重要钥匙,它可以使以往对黄礼孩的解读获得一个更全面的、更深入的整合。譬如他诗歌中对细微之物的审美观照所表现的谦卑态度,他诗歌非常集中的爱和被爱题材所表达的感恩情怀,他诗歌中表达出来的敬顺和坚韧的综合,作为一个诗人,他温和的脾气和对诗歌罕见的、无私的付出,都可以,也必须从他的宗教情怀中得到综合的解释。而在我看来,黄礼孩诗歌的精神价值,考虑到其重要启发和精神资源,实在有必要重新予以估量。

三、黄礼孩诗歌的精神价值

黄礼孩在近些年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但是人们似乎关注的是作为一个编辑、出版家的黄礼孩,人们关注他为《诗歌与人》长达十年持续的付出,关注《诗歌与人》表现出来的独特的编辑视角以及在当代中国诗歌民刊中的标杆式作用。人们当然也谈论黄礼孩的诗歌,人们分析他和谐、优美、沉静、谦卑的诗歌质素,这些当然都对,但是,我总觉得,黄礼孩诗歌中所携带的那颗不可复制的心灵,那颗在受难、苦修中寻找灵魂得救的心灵以及作为它的外露的诗歌文本,在当代诗坛的重要意义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

很多评论家已经指出,新时期文学特别是当下,诗歌的成就是走在其他文体的前面的。诗歌领域的三十年,我们一直不乏创造者,我们曾经为北岛式的文化英雄欢呼,我们也为韩东们向琐屑现实回归的日常经验叫好,我们对翟永明描摹诗歌中的女性天空投以赞许的目光,我们甚至对杰出诗歌文本不多、概念多于实质的下半身诗歌拆除语言中的身体禁锢也不乏期待,但是,很多时候人们却忽略了黄礼孩,一个信徒的诗歌所包含的精神启示。

把黄礼孩的创作指认为信徒的诗歌,并不仅仅指他对诗歌超乎常人的热爱和付出 (诗歌的信徒),也不仅仅指他作为一个有信仰的诗人的诗歌创作。它指的是黄礼孩的诗歌,其诗性有神性的照耀。他的诗中,恬静、和谐是心灵彼岸的美好回光,他书写了一个信徒虔诚的心灵之路。这里,是一些浸透着神启之光的诗歌文本;更深一层,则是一个有信仰者的心灵空间,而再进一层,它其实是当代诗人、知识分子在价值迷乱的现世中如何选择和坚守的一条精神路径。黄礼孩的诗歌文本和诗歌道路,与别人显得如此不同:他没有野心勃勃的诗歌面貌,他摈弃以大为美的坚硬诗学趣味,他在生存的细节中寻找神迹和神启。和谐、优美在他的作品中不是对现世的廉价赞美,而是他和谐心灵的自然映照;和谐也不是对生命苦痛缺乏认知的浅薄浪漫,而是因为信仰,因为得救而坚韧、负重的生命姿态中的温和从容。

我一直在想,是我对黄礼孩的诗歌过于偏爱还是这个时代对于黄礼孩诗歌的价值还缺乏充分的认知。 [7]如果是后者的话又是什么导致了他诗歌中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宗教情怀没有被强调。回到二十世纪的文学环境中,我们可能会有所发现。从十九世纪末转入二十世纪,中国最流行的话语是革命话语, “从清末到民国初年,我们发现政治的现实是没有一个值得维持的现状。所以保守主义很难说话”、 “基本上中国近几百年来是以 ‘变’:变革、变动、革命作为基本价值的”。 [8]更兼国家领袖和精神导师合一的毛泽东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绣花做文章,革命是一个阶级打倒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9]革命话语塑造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方式,革命美学的幽灵在革命时代过去之后常常借体还魂,以大为美、以力为美、以变为美成为了蓬勃的革命话语在文学场域留下的醒目印记。因此,我们似乎更加能够理解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迈,并且在这样的话语中确认了人侵略性的一面。相比之下,黄礼孩的诗歌却以一种极其谦卑的姿态,在一个普遍野心勃勃的时代用诗歌书写人关于虔诚、信仰和灵魂和谐的诗意想象,这种实践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却又如此重要。

革命话语之外,二十世纪以来的不同年代,中国文学也或主动或被动地塑造起一系列的文学价值:启蒙、救亡、宣传、政治抗议、文化寻根、文本创造、市民庸常性、个人私语、身体解放、娱乐消费等等。在我看来,这些文学价值都塑造了相应的写作者与文学的关系,但是写作者的精神安居却是一个一直被搁置的命题。无论是启蒙还是救亡,无论是强调写作者的主观战斗精神还是强调阶级性、党性而要求写作者去附和某种政治意图,无论写作者的个性是张是隐,二十世纪已有的重要文学思潮在人的发现和隐匿的双线来回,在救亡、宣传、娱乐消费等话语中,人的隐匿不言而喻;而在启蒙、政治抗议、文化寻根、文本创造、身体解放等话语中,被彰显的也是文化的人、物质的人或者说人的文化部分,人的身体部分。当代的很多诗人,他们因为透过诗歌对一些生命命题进行深刻思考而被我们永远记住:北岛对人与政治关系的思考、张曙光对人与历史记忆的思考、翟永明对性别关系的思考、于坚对拒绝隐喻写作以及当代写作如何 “道成肉身”的思考、欧阳江河对知识分子写作的思考等等。这些问题归根结底是人与语言的关系,人与存在的关系。即人,特别是作为诗人,如何生存,在他们生存的特别年代里。

并不是说这些不重要,但是人的灵魂属性,人的心灵安居却一直没有在重要的思潮中出场。正是因为灵魂安居的缺席,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在各种话语城头变幻大王旗之中渐渐迷失,在政治禁锢或消费浪潮的冲击下无法理直气壮地出示自己所塑造的精神价值。二十世纪文学史上,曾有过一次著名的关于灵魂得救的寻求,那是张承志的 《心灵史》。但是这种寻求因为张承志文字中夸张的表情在大汉族主义话语下难以被体认,由于无法被纳入主流思潮而成为了二十世纪文学精神叙事中孤独的一笔。

对文学的主流想象和塑造从来没有真正地解决文学与人精神安居的关系,而黄礼孩的诗歌,却不经意地出示了一个灵魂安居者的精神路径——宗教情怀。黄礼孩的诗歌当然仅仅是他自己的精神探索,并没有被广泛复制的可能和必要。他的诗歌文本,也远不是封闭和完美,就是他自己也常常苦恼于如何使诗歌得到不断的突破。但是,他诗歌所具有的启示价值却不容忽视。在我看来,黄礼孩的诗歌,提供了一种更加日常、更加温和的对心灵安居的实践。黄礼孩并非一个极端的宗教分子,宗教是他自然而然的灵魂信仰,他从不曾刻意地在诗歌中表现宗教教条。他的诗中没有受难、十字架,没有显露的宗教事件。他从不试图用诗歌去图解宗教,但是宗教关于爱、谦卑、坚韧等观念却在他的诗歌中无所不在地表现出来。正如他自己所说:“小时,我并不懂基督教就是一种文明,我也不知道信仰是何物,但赞美诗的和美就像光芒一直照耀我,照亮我的童年。多年后当我写作,那些谦卑、怜悯、感恩和赞美的品质就来到文字当中。我没有刻意去写信仰,它只是作为人类追求的普世价值给我们更多的启示。我对美的感受力符合了万物之上有爱的精神。”[10]

不少人都曾慨叹,身份危机是二十世纪以来萦绕于写作者心头的幽灵,它常常使得写作者精神价值凋零以至于放弃写作。而黄礼孩却是一个很好地解决了身份危机的诗人,细读他的诗歌,你不能不承认,他之所以在欲望膨胀的年代对美无怨无悔,乃是因为他的心灵已经被神之爱所充盈,所以,他懂得爱和去爱,也懂得谦卑而坚韧地活着。

结 语

黄礼孩是近十年来最活跃的当代诗人之一,他用诗歌告诉我们:人,谦卑地信仰,坚韧地负重,诚恳地热爱,不离弃庸常的光亮,不抽离生活的细节,不放弃家园的期盼。回忆,思考,把爱、离别、回忆和伤痛都作为对自然生命的敬顺而处之。黄礼孩的诗,是对诗歌、语言和生命的回归,也是对当代处于价值迷乱中的诗人的一个启示。他诚恳地面对自己的心灵和时代,他的诗歌和心灵探索都具有明显的启示意义。在大量诗人已经不再写作,面临 “诗歌失语”状态的时候,黄礼孩不但用其诗歌行动,更用其诗歌文本证明了诗性心灵的在场。他在诗歌创作和诗歌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活力跟他的基督教信仰及其思想资源有重要的关联。黄礼孩的诗歌,正是基督教的思想资源与中国当代现实的结合。在价值失范和伦理危机日益严重的今天,在缺乏一种思想共鸣来统笼整个时代的今天,在 “现代性”不断被反思的今天,在传统儒学被推崇也被讥笑,明显不可能重新支撑新的时代价值的今天,在各种各样的后现代理论层出不穷并不再被信任的今天,黄礼孩的诗歌缺乏其标签性、话题性以及张扬的个性而难以备受关注。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了其中所具有的精神启示,不能忽略他重要的诗歌经验:在精神信仰中寻找价值皈依并重新建构其诗歌认同。概而言之,在价值混乱的时代,在变革和宏大的话语主宰文学的审美解读的时代,黄礼孩的诗歌给了我们必要的警醒:谦卑、感恩和坚韧等属于宗教情怀的品质必须被认真看待;修复人和神的关系,从而拯救自己的心灵,修复个体信仰的行动必须被认真看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黄礼孩的诗歌 “给予当代诗最本真的活力”。

[1]陈晓明:《出生地:回到诗性的家园》, 《中西诗歌》,2007年第1期。

[2]蓝蓝:《善良的上帝在细节中》、《一个人的好天气》,第168页,黄礼孩,花城出版社,2008年。

[3] [4]赵金钟:《黄礼孩的诗歌写作》, 《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5]黄礼孩:《祖母》、 《一个人的好天气》,第11页,花城出版社,2008年。

[6]徐坤:《现代性与女性审美意识的流向》, 《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陈晓明主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

[7]黄礼孩2008年获得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诗人提名,他其实是获得了相当的承认的。但是,我认为在已有的关于他评论中,他的价值没有被充分地注意到。

[8]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上的激进和保守》, 《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第9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

[9]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1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10]来自黄礼孩与本文作者的邮件问答。

责任编辑 朱亚南

陈培浩Chen Peihao

1980年出生,文学博士,广东潮州人。现为广东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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