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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诊

时间:2024-05-04

姚娟

雪泥丢失的事儿是一点一点地得到确认的。

起先以为它像往常一样在书桌下打盹,然当我一边翻书一边把脚伸到书桌下揣摩它的身体时,异乎寻常地没有体会到实感。脚落空了。继而觉得它有可能是在院子里乘凉,毕竟天气热得离谱,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就已经溃不成形,目之所及什么东西都是热乎乎的。

“雪泥!雪泥!”我伸出身体冲着窗外象征性地叫唤了几声,雪泥的名字象征性地在院子里回荡了几遍,宛如打出去的壁球硬邦邦地弹回来,几个回合下来便没有了下文。

我缩回身子在书桌前继续读《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小说情节令人相当之忍俊不禁,雪泥在或者不在小说都——令人忍俊不禁。读到兴奋处我把右脚伸进桌底搅了搅,以期搅出肉墩墩软绵绵的身体来——通常我都是这么干的,雪泥打着鼾,海绵般任我胡搅一气。

看书的间隙续了两次红茶,吃了一块苹果薄饼。一边吃,意识一边开着拖拉机轰隆隆四处奔突,驰骋乌克兰。待我回过神来,意识与现实世界进行亲切友好的接触,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倾盆大雨。

从窗外望去,外面雨势大得像是敌人。从灰霾的天空俯冲下来,转瞬间击中院子的边边角角,洋紫荆的叶子在雨中扑簌簌扇动,篱笆边缘的醡浆草和喇叭花打得直低头——

所以,雪泥在哪里?

我冲到门口,站在屋檐下朝院子四周张望,雨水夹杂着夏日的暑气和清凉水汽扑面而来,院子被雨水浇灌得白花花一片。

雪泥并不在这片白花花里。我已然感受到了这一点。作为有体温的动物来说,一贯存在有别于静物的实感。有时候雪泥喜欢躲在壁橱或是柴堆里打盹,但其存在感总是静静地从器物里面溢出来。无论它怎么窝藏自己,我和阿湛总能准确地把它揪出来。

眼下,什么也揪不出。隔壁邻居挂在外墙的空调在雨势的包围下,兀自有条不紊地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低下头,只见被雨打湿的阶沿像被动物啃过似的,一道深一道浅。

返回屋子,我啪地拧开里屋的灯,一举驱散了横亘于房内的黯淡天色。方桌上摆得齐整的蓝瓷套杯一板一眼随时待命,小红饼干盒装着阿湛走前留下来的蜜饯。立柜上方摆放着的马蹄莲形容怔忪地挺立在水罐里。桌凳也好,瓶罐也罢,被我擦得一铮二亮。墙上的挂钟稳当当地走着,不过下午三点一刻,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得不成样子。

这所独立小院是阿湛的祖母留下来的,阿湛三十二岁,在此住了三十二个年头。一年前与阿湛相依为命的祖母过世以后,我和雪泥便搬过来陪阿湛。好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阿湛独自呆坐在客厅抽烟,烟头一闪一闪地,像独眼龙的眼泪。我冲过去抱住阿湛,死死地抱住他。而后他便将我抱回床上,爱抚一番便各自入睡。

那段时间,阿湛说,实在是太清醒了,清醒得要发狂。我在想,那种清醒跟那年院子里的桔梗草一样又深邃又密密麻麻吧。

祖母去世后的第十个月,我们开始动手剪草坪,从杂物间翻出草坪剪和耙子,将草坪修得整整齐齐,吹弹得破,直令周围邻居大吃一惊。草坪剪完后,我便开始擦家具,瓷器花瓶窗户立柜乃至煤气灶不锈钢锅锡壶和咖啡杯统统都抹得亮得照出了整个宇宙。

那以后,阿湛活了下来。

柜橱找了,床底探了,衣柜也拉开逐个检查,洗衣机和米缸都掀开看了。杂物间也有头有脑地搜索了一番。雪泥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屏心静气,整个屋子没能察觉到雪泥的呼吸。

要是阿湛在家就好了。阿湛有个习惯动作,和沙漏一个样。身体或是脑袋哪里的沙子被漏光了,他必定会脑袋朝下地倒立在墙上,任流走的沙子慢慢流下来。

剪草坪,擦瓷器,劈柴火,洗床单,贴窗花,洗地板……

雨势减小,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得谁家的收音机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甜如口水的流行歌曲。我蹲坐在门口,心想,十五年前,十六七岁的阿湛是否也坐在同样的地方听着同样的曲子?

半个月前阿湛出差去了海南。出发前一天晚上我同他不大不小地闹了一番别扭,同大多数情侣一样,我们闹别扭的原因实在微不足道,认真想起来多半也是匪夷所思。总之,他在走前给我留下了一张似是而非的脸。

到海南的第二天晚上他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懒洋洋的,像是饱经日晒差不多快蔫了的河岸鲫鱼。

“喂喂喂,你可好?”我一连喂了三次。

“好是好,不过,这里桫椤挺多。”

“桫椤?”

“叶子和羽毛差不多,一簇簇的,是恐龙挚爱的树。”

“喂,那桫椤待你可好?”

“没你好。”阿湛说。这是我最中意的答案,总算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

阿湛脸宽宽的,话很少,是我中意的类型。起初他宣布喜欢我,是因为我“笑起来像是在跳舞”,哪怕在沙发上坐得端端正正,都让他从笑容里感受到热情洋溢的沙丁鱼般的舞姿。后来他的喜好转移到我脚踝上,我的脚踝比谁都细,做爱的时候他握在手里绰绰有余简直像手里笼着一把伞。接下来是无名指,左右手一对无名指藏在手心里敏锐得像快要出膛的枪;再往后是嘴唇,现在变成头发,再往后他喜欢我哪一点,暂时还得不出结论。

第一次见到阿湛,他在公司走廊边上倒立来着。远远地看到一个人靠墙半天一动不动脑袋朝下,双脚朝上,直叫人觉得怪怪的。

“喂喂喂,你还好吧?”我凑过去倒过头看他。

他闭着眼,既像睡,又不像睡。鼻翼上粘着两坨汗,直往眉心处流去。睁开眼,他用眼神回答了我的话,(我很好,谢谢)。

“在做什么?”

“脑袋痒”

“需要帮忙吗?”

“脑袋,痒”

这期间他一动不动。

怪模怪样的树獭!我小心翼翼地绕过脑袋痒树獭,径直走回公司。

十五分钟不到,脑袋痒先生顶着两撇呈八字胡子状的头发走进来,问我:“您好,我是与贵公司主任约好的摄影师阿湛。”

我抬头瞥了一眼,一边拨打主任办公室电话一边问道:“呵,脑袋不痒了?”

阿湛搔了搔脑袋,说:“这么说起来,还是比较痒。”

说起来,直立的阿湛和倒立的阿湛,简直算得上是判若两人。

从鞋柜翻出雨鞋,蹲在门槛套上,拎上便利店买来的轻便雨伞,决定到附近找找看为好。我想了想,又回房拿上零钱袋和一包浅绿色的七星揣进兜里。

撑开伞走进雨里,脚上的两只水蓝色雨鞋像青蛙扑嵌进泥里,每一脚都留下一个大惊叹号。一出门,即刻进入以雨为中心运作的世界里,树、篱笆、水洼、马路两旁的下水井盖和便利店门口的遮阳伞,哪一样都奈何不得雨。

远处收音机传来的流行歌曲稍有迷离,俄而愈加清晰,主持人以含糊不清的语气说道:“……夏日雨季,奖品是印有史努比的情侣T恤……最后送上达明一派的《一个夏雨天》。”接着是鱼贯而来的嘣嚓嚓的鼓点,在达明一派歌声即将出场之际,我转身拐进了左边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块小荒地,虽说是荒地,却心有不甘地长满了蒲公英和牛筋草,偶尔还蹿出几棵狗尾巴草。荒地角落孤零零地摆放着几根水泥管桩和半人高的红砖堆儿,不知是当初盖房子剩下的呢,还是为了将来盖房子准备的。

这是之前雪泥离家出走过的最远记录。

雨势又小了几分,如果雨量这东西也像收音机那玩意有个音量旋钮的话,无疑是被调到了最小处——感觉起来几近没有,但旋钮箭头明确地指示在Min处。

索性收了伞,蹲在水泥管桩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天空。仰头看去,丝絮状的雨飘零到半空便化为虚无。

“嗨!”脚下传来声音。

将脑门探进去水泥管,发现两只猫。毛色不清楚,眼神幽亮得倒是很可以。

“嗨!”我说。

两只眼睛扑闪了一下,其中一只猫说:“晓得你,你是雪泥家的。”

“嗨,你们是它朋友?”

“不,我们从来不跟家猫打交道。”

“它来过?”

“岂止来过,天天来,你不晓得吗?”

我摇摇头,心想,好家伙,我还真不晓得。

“我说你们人,聪明的时候够可以,笨得时候也不知笨在哪里。”

还真第一次有猫直呼我“笨”。我索性点点头,“看到它了?”

两只猫面面相觑了一番,其中一只大点的点点头,小的摇摇头。

“它在哪儿呢?”

两猫咯咯笑了,大点的搔了搔腋窝,又帮小的搔了搔下巴。

“嗯?”

“怕不好说。”大猫走上前来,探出头看了看,“哟,雨停了。”说完一迭声跳下草地。

大猫是颜色有点偏褐色的玳瑁猫,毛发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看上去脑门和尾巴是蔫的。小点的猫则是虎纹猫,虎得炯炯有神。俩猫不厌其烦地舔着自己,再没正视我一眼。

我讨了个没趣,徒然用手扯起了狗尾巴草。草韧韧的,散发着草香。

说起来,雪泥算不上一只地地道道的猫,较之猫,个人感觉兔子的成分占得比例还大些。兔子固然没有养过,猫也是第一次养,然而养着养着何以蜕变成具有兔子气质的猫,费思量。

雪泥来自室友的室友,是室友的室友的恋人送给她的礼物。关系讲起来有点拗口,然也没有更简洁的解释方法。三年前初秋的一个晴朗星期天上午——彼时我还是一个高职院校机电专业的三年级学生,室友拎着一团奶白色的活物推门而入,还未来得及看清,这团活物已然钻入床底。

“是猫。”室友说。接着在床底放了一小碟猫粮和一碗水,伸长胳膊将碟和碗推入床底最深处。床底黑魆魆的,仿若向深不可测的宇宙内部以投递的方式进贡食物。

没有回响。

大半个月过去了,碟子里的猫粮每天晚上盛满,到早上便一干二净,仿佛有个什么幽灵夜夜过来取走了它。

阖无声息。

偶尔和室友议论起来,她说:“猫这东西,存在感本身就不强。倘若硬要搞三捻四地确认其存在,反而麻烦得很。”

说起来,她在校外和一个生物系的大四女生合租了一间小公寓。公寓有够小,小得转个身都能擦破彼此的胳膊肘,就这么小的公寓,房东也能将此一分为二。生物系女生的恋人时不时从邻县的学校坐火车过来呆几天,来的时候携带五花八门的礼物,皮带,钥匙扣,空气清新剂,火锅底料,游泳充气阀,有一次还带了一个抽水马桶盖板。所以送猫算是正常的。

当然,猫基本和游泳充气阀,空气清新剂一样,对那生物系女生来说没什么可取之处。

她说,“这小猫嘛,刚来的时候喵喵叫个不停,一旦将它移到别的场所,反而噤声了。怪哉。”

事实上,雪泥以幽灵的形式和我们和谐共处了大半个学期。直到有天半夜我上厕所,黑魆魆的脚揣进黑魆魆的拖鞋里碰到某种毛茸茸的物体,彼此惊得瞬间炸开。毛茸茸以横冲直撞的形式打翻了桌上某种陶瓷类器皿而告终。

那天早上起来,我们发现一盎蓝盈盈的墨水瓶四下散落成世界地图,中间夹杂着几个梅花形的猫脚印延伸到我的床底。那以后,雪泥作为蓝色的猫存在了好久。

“嗨,我说你们能不能有点人情味?好歹是同类失踪了嘛。”我把长柄伞拄在草地上,笃笃笃地敲了几下,伞尖陷入泥里,百般柔软的泥。

“虽说是猫,这点同情心还是有的。”玳瑁猫正和虎纹猫打闹,停下来正色说道,“不过,真的不好说。毕竟你家那只猫,好大喜功得很。”

听起来怪郁闷的,雪泥还有这喜好真是怪事。从前一直当它是普通的猫养来着。

“我看你还是明天再来吧。”玳瑁猫用前爪擤了擤鼻子,“找一个鼻子很皱的婆婆打听好些。”

我是踩着电话铃声进家门的。从院子到客厅,电话响了三声。接起电话的时候我听得那边很重地“嘘”了一声。

“喂。”我说。

“是我。”是阿湛。

“啊!阿湛。”阿湛来电话的时间通常是中午十二点或者晚上九点,这个时间,很奇怪。

“下雨了,出不了外景。”

在阿湛谈论工作琐事的时候,我一面温吞吞地应答,一面东张西望。客厅里各种摆设,挂钟啦,蓝瓷套杯啦,小红饼干盒啦,立柜上花瓶不锈钢保温壶啦,简直都要被我望眼欲穿过去。说到底,我有点儿拢不明到底是否要把猫失踪的事儿告诉阿湛。

“注意别感冒。”收线的时候阿湛来了这么一句。

“好。”默默地放下听筒,猫没了的事儿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来。

往窗外望去,雨算是彻底地止住了,树隙间甚至有了一丝日光。蝉声开始振作,音浪一声比一声得体。

书已经看完了。乌克兰也罢,拖拉机也罢,书里哪一行都没有提到雪泥的下落。我打开唱机,随手放上一张莫扎特D小调幻想曲,支棱着胳膊肘躺在床上,我被玳瑁猫所谓的“好大喜功”和“鼻子很皱”这两词儿搞得头昏脑胀。

唯一能确认的是,雪泥在我的认识以外。我的认识以内的雪泥眼下不在这儿。

第二天我早早便来到荒地蹲点守候,为了打发时间,还带了本推理小说:《福尔摩斯探案集》。

清晨的太阳混合着雾霭,使草坪看起来有些色调不均,墨绿色和普绿色混杂在一起,形成界限不甚分明的普鲁士蓝。四下张望,哪儿都没有猫。空气里夹杂着一股炸甜甜圈的味道。我想起人手一个甜甜圈一罐酸奶的小学生列队从我家门前经过的情形,现在怕是附近哪里也有这么一队甜甜圈小学生鱼贯而行——眼下所处的巷角处,怎么也不可能有列队行进的小学生,甜甜圈的滋味倒是和往常一样顺其自然地鱼贯而入我的鼻腔。

不错。

我深呼吸了一口,伸了个懒腰,找了个有阴翳的角落处,看起书来。

书的内容并非不合意,天气也美满得吓人。夏日早晨空气凉丝丝的,吸进肺里清爽得很。

“喂喂喂,不得了啦。”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昨天那只老气横秋的玳瑁猫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旁边还带着两只没见过的小奶猫。

“嗬!”我说,“皱鼻子老婆婆呢?”

口中宣称“不得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玳瑁猫蹲在我身后的水泥管桩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无奈地耸耸肩,低头继续看书。

“其实……”玳瑁猫又冷不丁地开口,“婆婆老早就来了。”

“喔?”我四顾盼望,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傻里傻气。”玳瑁猫说,“不提醒你的话,恐怕还在这里自得其乐地一直呆下去。”

被玳瑁猫这么一说,一股貌似傻里傻气的感觉在我心中升起。说不定我真的傻,对猫来说尤其如此。

“喂喂喂,”玳瑁猫继续说道,“你在水泥管桩上敲三下,婆婆就会来。”

“哦?”

“她晓得的,别人都是这么干的。只能三下哦,不能多也不能少。”

“笃、笃、笃。”

婆子来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与其叫她婆婆,莫不如说是婆子来得恰当。与所认识的大部分老婆婆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婆子身体有的部分很老,有的部分又年轻得要命。当然,要把年轻和年老的部分彻底区分开来很难,只能笼统地就她身体的全部部分的平均值来推测年龄,大概是六十七八到七十岁之间。正如玳瑁猫所言,鼻子“很皱”,像被揉皱了又打开的纸摆放在脸的正中。

“想要猫?”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婆子就冷不丁地开口了。

“是的。”我慌忙合上书,毕恭毕敬地说,“敢问在下的猫在何处?”

婆子穿着样式奇怪的斜襟藕花衬衫,宽松的麻布裤子,头发齐整地挽在脑后。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左右打量了一遍,目光冷飕飕的。

“喂,我说,”她开口,“你就那么急于找着猫?”

被她问得有些语塞,我嗫嚅道:“挂心是难免的……”

婆子没等我说完,径直转身就走:“跟我来。”

我连忙收起书跟上去。

婆子走路看似不紧不慢,实则速度飞快。可能是因为步伐过于从容了些,让人感觉有股喘不过气来的紧迫感。我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多少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仓促。

从荒地的巷子里出来,侧身拐进另一条更为逼仄的巷子,接着穿过一个晒谷场,绕过小池塘,又拐进更深的巷子。一来二去,我都快被绕晕了。婆子闷声不响地走在前头,自顾自走,既不回头看我,也不担心我跟丢。

走到街角的自动贩卖机前,婆子停下了脚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钞,塞进入钞口,买了两包淡绿包装的七星,动作熟练得像打开自家抽屉。

婆子不急着走,拆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着火抽了起来。“唔,我说,怪不好意思的,烟瘾上来,带你绕了这么老远。”

“啊!”我不知说什么好。

“喜欢猫的人嘛,情有可原。啊哈哈。”婆子说起话来怪怪的。我注意到她笑的时候鼻翼向上抽动,鼻子皱成一团,像被叠好的橘子皮。

一根烟工夫,婆子笑了几回,说的尽是些不好笑的事儿。我勉强笑了笑,抬头一瞥,发现天色又由晴转暗,多少像在酝酿着下雨的趋势。

婆子的家原来就在荒地巷子的隔壁,就实际距离而言,离得相当地近,然而心理感觉却异常遥远,好像跨越某个时空才能抵达的地方。

婆子推开门,一闪身进了屋。我也随之侧身进去。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暗淡许多,各种家什收拾得整洁有致,多余物一概没有。想象中的猫们没有出场,屋里静悄悄的,像是由印象派时期几幅静物画构成的世界,高光始终停留在茶几的花瓶上。

婆子沏了茶,用的是陈年普洱。装在纹理清秀的大陶杯里端上来,喝下去一股烫人的香气。

是好茶。

好到跟婆子的态度有些迥异。

婆子端坐着,看着我。我注意到茶几上的铜质烟灰缸擦得一尘不染,把整个屋内场景倒映得甚为厉害。

“倒是我蛮中意的年纪。”半晌,婆子开了口。

“说我?”

“怕是有二十三四岁吧?”

“是啊。”开场白有点瘆人,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下去。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啥?”

“我是说猫找到后。”

“不打算做什么,回家看书睡觉。”感觉有点像招聘面试,莫非我回答得安稳了才有望见到猫?

“嗬,那不急。”

“猫怎么样了?”我追问道。

“好端端的。不过……”

“不过什么?”

“怕是不愿意见你。”

我不愿意听婆子继续卖关子下去,便闭嘴低头喝茶。茶凉了喝起来有点儿土腥味儿,也许是我的错觉。

婆子笑眯眯地给我续上新茶,新茶的颜色浓郁多了,看上去闷闷的。

“我说,”婆子说,“你和阿湛的事儿,怎样了?”

“啊?”我用力捏着茶杯,让自己的惊讶不至于泄露出来。

“猫对你们不满意来着。”

“你是说……”我低下头,指头有意无意地缭绕着杯沿,想起我和阿湛闹别扭那天,雪泥趴在窗台上,似睡非睡地闭着眼,还时不时地用睡意朦胧的爪子挠了挠睡意朦胧的下巴。嗐!这猫!

“正是。”说罢婆子用右手拍打着左手手心,自顾自地唱起了歌谣:

顾家娘嘞,顾家公嘞,

湿哒哒的脚板湿哒哒的路嘞,

行到腰身酸索索,

走到骑楼不停得。

顾家娘嘞,顾家公嘞,

湿哒哒的脚板湿哒哒的路嘞,

软卜卜的面容舍不得笑。

婆子一共唱了三遍,期间还停下来问我:“怎么样?不错吧?”

我点点头,说实在的,她唱得含糊不清内容让人心生倦意,简直像天线接收不良的电视频道传出的昏头昏脑乡村综艺节目。也许这年头就是这么回事,要等关键节目非得先看啰里啰唆的敷衍节目不可。

婆子唱毕,这才笑呵呵地罢手,开始烧水续茶,并从挎包里拿出方才买的两包七星,抽出一根点上。

婆子闷头抽烟,我则捏着茶杯半喝不喝,寻思着猫的事儿,难免有些沮丧。

抵开半扇的木窗有郁郁的风吹进来,裹挟着潮气。风一点儿也不凉,又湿又重又有水味儿。窗外的芒果树被风刮得有些钝重,叶尖在窗檐投下扑棱棱的树影,怎么飞也飞不高。

雨似乎快要来了。

如何是好呢?我拿不定主意。闷头坐在这里猫影子也没见着半只,反被婆子一番胡话撩得垂头丧气。最稳妥的做法,我觉得还是三两口喝完茶,将茶杯放回杯托,微微一笑说声猫的事那就麻烦您了,趁雨落下之前撤退为妙。继续闲坐下去,又不知老太婆会做出什么怪模怪样的举动来。说到底,不算是个太坏的老太婆,只是啰唆得过了头,难免瘆人。

不过,就我的性格而言,不是那种在什么场合都把控自如应对得体的角色。不动声色地委身于当下并从中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启发,这样的做法于我比较适合。我总觉得若是就此闷坐下去,说不定能够对一直以来心头的疑惑得出一番正确的见解也未可知。

我喝了口茶,沉默得像此时的茶托。

“有个请求。”婆子吐出一口烟,说。

“嗯。”

“能让我闻一闻你的手么?”婆子略带恳求的眼神看着我,烟不吸了,夹在手里像展示什么小活物。

我有些迟疑,逐一想象了婆子这一请求里面蕴含的可能性,然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想就此问点什么,喉咙干沙沙的。

“你是说……”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在干涩的桌面划着弧,我的手细细长长的,乍一看像发育得过分的儿童的手,放在桌面半卷的时候简直有种通晓人意的感觉。

“我是说,得从手这里了解些什么。放心,闻不坏的。”婆子说起手来像说一件器物,眼神有种意味深长的温和。

我把右手递了过去。手心汗津津的,连同手里笼着的空气递了过去。

婆子拿起我的手,事实上——也的确是以一种近乎研究性质的闻法极为郑重地将它放在鼻尖。我的手微卷着,经由托付她的手,气力几乎完全从我手上褪去,只剩下类似心意似的东西。婆子的手涩涩的,不能算是粗糙,只能说触碰上去有股与她肉身不相称的坚毅,意志力强大的手。

“嚯。”婆子什么也没说,悄然把我的手放回桌面。

“怎么样?”我问。

“挺好。”婆子吸了一口烟,表情不甚明显。

“这东西类似中医的号脉吧?”我把手收回放在膝盖合拢,多少感觉双手体温有些不一致。收回的手失去了部分意志,合拢的时候,那股意志才迅速回复犹如血液回流。

“不能那样比较。有的人的手,先天性地比主人带有前瞻性的想法。较之与对方交流,与其手交流可能更为顺畅些。只能这样解释。”

“类似脑袋的另一种形式。”我有些讪笑起来。

“也不见得。”婆子撇撇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猫有回来的意思?”

“猫出走只是个前奏,意思不在猫这里。你可明白?猫离开你们,只是你和阿湛行为的现实性反应罢了,归根结底在于你和阿湛,或者说取决于你和阿湛的关系。”

我有些瞠目,基本上算是知了婆子话的含义。

“就猫来说,它离家出走躲到我这里,不过是对自身生活出现状况的应激性反应罢了。”

“噢,你的意思是说,”我把合拢的双手在膝头紧了紧,“我和阿湛的关系有所改善的话,它才会回来?”

“可以这么理解。”

“可是……”我低下头思索,“没觉得和阿湛的关系有什么不妥。前一阵怄气罢了。”

婆子吃吃笑起来:“你们关系妥不妥,这恐怕只有猫才比较清楚。”

我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谈感想。

沉默良久。

“不过,”婆子盯着窗外,一气把话说完,“猫凭猫自身的本能对人类现实作出的趋势性的判断——这一点恐怕猫自己也不知晓。倘若你问雪泥:‘我们该如何做你才高兴回家呀,猫怕也颠三倒四说不出所以然来。”她说话的时候喉咙处松松的,那处皮肤像是快要掉下来。

我蹙着眉,不知何故,总觉得雪泥就躲藏在这周围——这间屋子的什么角落处。婆子愈这么说这种感觉就愈明显。雪泥有意躲着我,这股意味愈来愈明显。

“猫怕你们的。”婆子把投向窗外的目光略微移了移,喉间松松垮垮的地方被语气带了上去,又掉下来。

屋子里已经开始有雨味了。雨味儿沁入冷却了的茶里面,喝起来有股甘草的气味。无色的闪电倏忽一下划过芒果树梢,接着又是一下,像是有什么人拿皮鞭充满爱意地轻轻鞭打这个世界。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待雷声。

“说实在的,跑到我这里来的猫越多,我就越了解猫。”婆子沉寂下来,同我一起等待雷声。

雷声咕噜咕噜犹如圣诞老人的雪橇车滚过头顶。不响,但闷。

“阿湛这人的个性是有点儿黏糊。”温吞吞的嗓子眼发出的声音和雨声比起来相当地黯淡,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开了口。“不过我一向不至于因为这点起烦恼。甚至可以说,相当地能够领会他这样的性格。”

婆子把身子略略侧了侧,耳朵对着我。

“你了解阿湛,是从跑到这儿来的猫开始,对吧?”我说。

“压根儿就没打算了解,只是那种事作为事实摆在猫的面前,猫又端到我面前。”婆子说。

我点点头,往下继续说道,“在外人,也许包括猫看来,阿湛的个性的确有些黏糊。正是这点吸引了我——与其说是黏糊,莫不如说有些混沌,饱含了现实和非现实成分的因素又不至于太过分。他的这点在相当的程度上吸引我。”

婆子抬了抬眼皮,没作声。

“现实和非现实的界限,一直以来我都在被这个所迷惑,实际上大多数人也为此迷惑,只不过人们很少关心或者觉察罢了。我时常想,若是没有认识阿湛,或者是认识了非现实或是现实程度强于他的人,现在的我恐怕会有所不同,好坏是个未知数。”

沉默。

“喜欢陪他倒立,在马路,百货大楼,海滩,电话亭,任何地方的墙边。看着他把那样渐渐失去平衡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扶正。真好。”

沉默。

“不过,较之倒过来,我始终喜欢直直挺立的他。”我垂下头,用指头黏着茶托上渗出的一点点茶液,一气把话说完。

“总的来说,阿湛的存在让我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这种安慰是否能够一直持续下去,我没去想过。”说完我看了看婆子,婆子仍没作声,用嘴吹了口茶,没喝。

沉默有顷。

“想过会失去他?”婆子突然抬头看我。

“想过的。”

雨急急的,打在芒果叶上噼噼啪啪,偶有几颗雨滴洒落进来,看不见但让人升起无名的触感。

“雨这鬼东西,说来就来很烦人,把我晾在屋檐下的鱼干搞得潮乎乎的。”婆子蓦地起身烧水,把我吓了一跳。她提着茶壶对我说,“你,把剩下的茶倒了,换新的。”几近命令的语气却有安慰的成分。

我端起只剩半盏的茶一气喝完,涩味又加重了几成。

第三泡茶。

往下我们一直喝茶,再没谈猫的事。

婆子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疲倦,揉皱的鼻子随着呼吸一点点地展开,俄而合拢。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盯视窗外的眼神焦距时而聚拢时而涣漫。我确信她没有在想我的事儿,因为那不属于思考与我有关的事物的眼神。

雨仍以同一程度不停地下着,雨声把我们之间沉默的最后那点空白填满。我的心里蹙蹙的发紧,打算就此告辞,然雨如一道分际线将我截留在岸边。

茶是好茶,已经开始淡了。

“雨变小了再走吧。”婆子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落在我脸上,说,“再看看你的手,好么?”

“左,还是右?”我犹疑地看着她。

“哪只都好,手和手是相通的。”她笑。

手伸过去的时候,觉得好像把自己的什么交给了她。下意识地觉得,交出去,会好些。

她的手还是那么涩,因为摆弄茶具的缘故,残留了些茶水的湿润。比起刚才,我感觉自己现在的手更像一头睡着又刚醒的小马驹,懵懂又怔忪,甚至略带一点渴求。

她把我的手伸到鼻翼下,极为郑重地闻了闻。抽动的鼻翼形成十足的皱纹。我注意到,这次她的眼睛是闭着的,而且闭了好一会儿。

“挺好。”她睁开眼。还是刚才那个结论。

“嗯。”我把手抽回来,端正地放回穿着宝蓝仔裤的膝头。

总觉得,那么大的雨,外面的世界会因此有所松动的吧?

回去之前,她说了句,闻得太多,鼻子都皱了。

也许是这样吧。

回家后,我洗了个热水澡。像往常一样,洗衣服,收拾房间,擦地,并把隔日的垃圾用袋子包好,放在门口。看见厨房碗柜下那碗堆得满满的、几天来纹丝不动的猫粮,心下恻然,便动手换了新的猫粮。晚饭吃的是牛肉咖喱面,将冰箱的牛肉解冻了,放入胡萝卜和咖喱慢慢地煮。

阿湛来电的时候是九点,和往常一样。电话铃的响声也与平常别无二样,不慌也不忙。

“喂。”

“喂。”

“还好吗?”我把话筒在手里抓得紧紧的。

“天气晴了,拍了不少桫椤。”阿湛电话里的声音锵锵的,又温柔,还很动听。

“喂喂喂,桫椤待你可好?”

“好好好。比你好。”阿湛说。

不是我中意的答案。我把话筒抓在手里紧紧的,话筒有点凉。这个答案,不晓得猫晓得么?

温文锦:1982年生于广东梅州,现居广州。2004年开始以“拖把”为笔名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作品散见于《今天》、《天南》等文学刊物。著有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短篇小说集《人人都是谬误家》刊登于《独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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