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我看见火在烧。
我看见子弹在飞。
我看见许多人在往前冲。
我看见许多人在倒下。
我看见又有许多人在往前冲……
枪在响,炮在响,地雷在响,手榴弹在响,炸药包在响,刺刀在响,头盔在响,军号在响,砖头瓦块在响,一切的一切都在响……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耳朵好像聋了,不管什么声音进入我的左耳朵,马上就从右耳朵里出去了。什么都在响的时候,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声音,就像后来看过的电影默片那样,什么都在动,但什么都没了声音。我记得我的眼里只有漫天的火在烧,先是把天空烧红了,然后又把天空熏黑了。一颗颗子弹,拖着一条条明亮的尾巴,子弹像平飞的白亮亮的雨点,密密麻麻地飞过去,飞过来,最后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子弹要是飞进了一个人的身体内,那个人如果是跑着的话就会仰着双手一下子朝后倒下,或者朝前扑倒,扑个嘴啃泥。那个人要是趴在地上,半天都没动静的话,你就知道他被子弹咬了一口,然后就被咬掉了生命,尽管他还把步枪紧紧地抵在右肩上,但他的手指头永远也扣不动扳机了,他步枪里的子弹再也不会飞出去咬别人了——除非另外一个人把他的枪从他已经僵硬的身体下抽出来,继续朝前方射击。但是那样一来的话,过不多久,他也会被如梭子般穿梭的子弹中的某一颗咬中,然后和之前那个人一样,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老陈,老陈——”
一个声音将我从冥想中拉回现实。我突然发现,会议室里十几张面孔都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星来的怪物样。
“陈小兵,你怎么啦?”主编老江用一副关切的表情向我发问。
“不好意思,这两天没睡好……”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又走神儿了。自从老杨头出事之后,我一直精神恍惚。
好几年后,我还一直记得老杨头讲述他参加四平之战的战斗场景。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进入了那个场景,我仿佛变成了那个在战场上不断奔跑,不断开枪,却听不到任何声响的士兵,内心空洞,一片茫然。
“该你发言了。”刚才那个把我从冥想中拉回现实的声音再度提醒我,我转回头去,看到了何小丽那张清秀的脸。
何小丽来报社实习时,是我带的她,她一直把我当老师看待,其实那时我也才刚调来城市周报不久。后来何小丽升了编辑部副主任,而我仍然只是一个普通记者,私下里她还是把我当老师看。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何小丽再次小声提醒我,今天开会的主题就是讨论最终上报首席记者名单的事情。
哦,我记得我记得,一个星期前老江就说过这事儿,那时我还不认识老杨头呢。刚刚开会时老江兜圈子兜得太远,兜得我云里雾里的,脑子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老杨头跟我讲过的战争场面,从而把身边坐着的十几个同事全都撇在了我的冥想之外。生活在别处,我突然想起了国外某个作家一部小说的题目。
“嗯,这个——”
我还没“这个”完,大家就“轰”地一下笑了。
大家一笑,我才知道,我不由自主地模仿了主编老江的语气。这帮家伙,他们不敢笑老江讲话时“这个”、“那个”或者“嗯呀啊”的语气词不断,但我要是一不留神表错了情,他们还是可以笑我的。他们笑我不是笑我,是笑我像老江。归根到底还是笑老江。
我也笑了。平时我最烦老江打官腔了,没想到自己一走神儿,说出来的话却是最烦的那种官腔。有人说过,人会成为自己最痛恨的人,看来说得很有道理,比那个说生活在别处的外国作家还有道理。
我说:“咱们报社采编有十几口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现在有编辑部副主任了,但是还没有编辑部主任,也没有记者部主任、副主任,要是能弄个首席记者出来,让咱们当记者的兄弟姐妹们也有个官儿当当,我严重同意!”
同事们又笑了。
只要我一说话,大家都会笑。
当然,我这话也打了个小小的埋伏,也就是说在给何小丽争取编辑部主任的位置。水涨船高啊,咱这普通记者都要争取首席记者了,何小丽更上一层楼,名正言顺呐。
冯家明轻轻咳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是在讨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陈小兵你能不能不用‘严重这个词?”
别人要抗议我不会介意,甚至老江要训我两句我也不介意,他是领导,他要训人这是他的特权,你说谁能反对领导搞特权?但是这个冯家明居然敢用领导的口气来告诉我不要用“严重”这个词,莫非他也想搞特权?我就觉得有点儿搞笑了。
我说:“我‘严重不同意你的建议。如果是你当首席记者,你命令我的话,我会‘严重服从。”
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
这回连故意绷着脸以示严肃的主编老江脸上也绽出了笑意。
大家都知道,老江和以副代正的编辑部老大何小丽都希望由我来当这个首席记者。我这么说,就等于把冯家明摆在了神坛上,他就很难下得来台。
当然,唯一没笑的只有冯家明。这个长着一张“用”字形脸,上唇两角留着轻描淡写的“八”字胡的矮胖子,他的脸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穿着打扮也土里土气,一口夹带了浓重方言音的普通话,只有我才能完全听懂——因为我也来自同样的西南边远省份。他要用一脸严肃来证明他才是首席记者的合适人选么?
我和老杨头的认识,是一个小概率事件,纯属偶然。
要说到老杨头,我必须得先提到省军区宣传处的副处长张新贵。如果没有老张,我就不会去荣军医院,就不会认识荣军医院的刘院长,那么我的生活中就不会有老杨头的出现,当然就更不会有现在这个故事的出现了。这个故事虽然早已客观存在,但它的主观呈现,却是跟我提到的上述人等密切相关。
老张是我认识多年的老友,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山不转水转,我必然会跟老杨头所在的荣军医院打交道,这是必然的。而我与老杨头的见面,当然也就成了必然。
所以我认为,世上万事万物,偶然当中必定存在着内在的关联,你说没有,那只是你没看到而已。换句话说,就是偶然之中自有必然。这样想来,我必须把老杨头的故事写下来,不管能否发表,不管今后我的命运会因此发生怎样的转折,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这也是一种必然。
冯家明到报社来的第一个动作,就充满了与我对抗的味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城市周报是小报,办公地点面积不大,一共三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三间办公室中,主编老江独占了最东头的一间,里面相对宽敞,摆了会客的沙发,老江还在里面摆了个书柜。但据我所知,书柜里的书,老江从来没翻过。中间的办公室是编辑部副主任何小丽的办公室。因为报社暂时没有编辑部主任,以副代正的何小丽实际上也是一个人独占了一间办公室。何小丽的办公室里还摆了一张宽大的会议桌,小型会议如专题策划会、编前会什么的,就在这里开。三间办公室里最大的一间,被划成了格子间,一半是编辑部的人,一半是广告部的人,总共三十几条枪。
再说说我的办公位置。我的办公位置在报社显得有点儿另类,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我是老江从其他报社调来城市周报的,那时老江刚来城市周报当主编,手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几条枪,说话很不好使。于是就找了我们几个他认识并且信得过的人过来撑场。调我之前,老江说好了,等我适应了这边的情况,再给我弄个编辑部副主任或者主任当当,所以我的办公位置就摆在大办公室里,背靠西边的单独座位,在我面前就是那三十几条枪。我的位置同样是有大班台的地方,与其他坐格子间的同事完全不同,与老江的办公桌倒有几分相似。我的办公位置在同事们看来,充满了暗示意味。
在同事们已经接受了老江和我们这几个外来的和尚之后,广告部新来了一个做业务的能手阿珍,职务是广告部主任。阿珍就在大办公室办公,让她坐普通格子间显然不合适,所以老江就准备让我搬到何小丽的办公室去。当然,这在一些同事看来,同样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何小丽的办公室没有多余的办公桌,老江准备让内勤赵勤去买一张新的。老江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不用了不用了,这不是有一张现成的大桌子嘛。”
我的意思是说暂用何小丽办公室的大会议桌办公,因为广告部是临时借用采编部门的一半办公室,明年就会搬到他们自己专属的办公室去。
我又为报社省了一张办公桌的钱。
老江觉得不错,就答应了。
赵勤也不用再去买一张桌子。皆大欢喜。
就这样,我背东向西,占据了那张大会议桌。
其实我的本意不是为了给报社省钱,怎么说呢,我挺喜欢宽敞的感觉,天大地大的心情好。但如果让我坐在何小丽的前面,我会老是感觉她在背后监视我。
何小丽则是背北面南,我俩的方向呈九十度角。这样也好,方便我们交流,说话时一抬头就能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长着一张“用”字形脸的矮胖子,竟然一夜之间成了报社的员工!竟然成了编辑部的同事!竟然还搬到了我和何小丽共同的办公室来!
更夸张的是,他和赵勤抬进一张办公桌来,居然不是放在何小丽的前面,与何小丽平行,而是横放,与何小丽呈九十度角。这也就是说,现在我跟他是面对面,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好像潜意识里他就是要跟我干仗似的。
我没吭声。
倒是何小丽坐不住了,她跑去老江办公室,问到底是什么情况。老江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但是他默许了冯家明的举动。
好了,现在我跟何小丽的交流就没那么顺畅了,至少我们得时时提防着,因为在我们的办公室里面有了一个入侵者。何小丽“噼噼啪啪”地打着字,我看到她在QQ对话框里的文字和表情,充满了对冯家明的怨恨。但是,表面上她对冯家明还是有说有笑的。我心说何小丽真是不简单,怪不得她能当编辑部副主任,而且还以副代正。
要说到我与老杨头的相识,得先说到荣军医院。
“八一”前夕,我们一帮媒体记者,跟随省军区宣传处副处长张新贵前往干休所采访。去干休所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老张又带我们去荣军医院。
一行人刚刚跨进荣军医院那道伸缩型的不锈钢大门,穿着白大褂的院长便以榴弹炮的抛物线,从大楼的台阶上炮弹一样飞了过来——他先是从大楼内出现在台阶上,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台阶上跳了起来,落地之后,几下便弹到了我们面前。紧跟着便是打短点射一样,跟我们逐一握手。院长的握手,很轻飘,像蜻蜓点水一样。在他跟我们握手的时候,我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果然,还没从一数到三,他已经放下了一个人的手,又去握另外一个人的手了。好肥的一只蜻蜓,我在内心里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这样评价院长的外形和作派。
我注意到院长从楼里冲出来时,朝我们奔跑的速度快得像冲锋一样,以他大腹便便的身材,我觉得这件事做起来的难度相当大——像一发高速飞行的炮弹一样无畏地前进。我想,院长同志应该很久没有出早操了吧,他的跑步还有这种神奇的速度,实在令我惊讶——这只大蜻蜓军事素质保持得不错呀。
我以为大蜻蜓院长是很重视这次采访的,难怪他会显得如此热情。当然,他的热情是表现在脸上,而不是表现在握手上的。“握着领导的手,感觉自己像条狗”,所以你千万别从握手一事来分辨领导们心里的真实想法。
下基层采访,我常常遇到这种看似万分热情的接待方式,有时真让人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你要知道,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记录生活的职业人士而已,和贩夫走卒,或者说是和引车卖浆之流,还有屠狗劏猪之辈,倚门卖笑之人,也就是职业分工不同,而已而已。
是我想错了,大蜻蜓院长热情的对象不是我们,是老张。大蜻蜓院长跟其他人蜻蜓点水似地握了一下手后,便长长久久地握着省军区宣传处张新贵张副处长的手不放,两个人的手就像被焊在一起一样。大蜻蜓院长的脸上笑得向阳花一样。
我离得有点儿远,没听清他们说啥。当然在搞清楚自己想错了以后,我也不想听清大蜻蜓院长跟张副处长到底在亲切交流什么具体内容。我还以为荣军医院的人跟干休所的人不一样呢。干休所那帮老家伙,个个都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猴屁股翘得老高,给根稻草他都当成金箍棒。我都懒得理他们。
看他们握着手,先是上下使劲摇了一阵,然后两只握着的手悬停在那里,两个人说个不停,半天都说不完的架势,我喊:“老张,我自己去转转哈。”
我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呼省军区宣传处的副处长张新贵为张处长,硬生生地把个“副”字给提前转正。我就叫他“老张”,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他乐意不乐意我都得叫他“老张”,谁让他的年龄比我大三个月呢。
我一喊,其他媒体的记者,也都回过神儿来,准备自行寻找采访对象了。
大蜻蜓院长把所有记者都晾在了一边儿。
好个老张,不愧是副处长级领导,反应神速,迅速把脸笑得向阳花一样的大蜻蜓院长拽到了我面前,说:“刘院长,这是城市周报的大记者陈小兵陈老师。”
大蜻蜓院长便把笑脸转向了我。
顿了顿,老张又补充了一句,“呶,也是我们部队上出来的人才。”
这句话,好像要刻意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似的,充满了暗示的意味。大蜻蜓院长便再度伸出手来,和我第二次握手,力度显然比刚才蜻蜓点水似的握手大了不少。我这才感觉出,握惯了手术刀和医院公章的手,其实还是有几分力气的。可是晚了,我已经把他当成大蜻蜓了,他再怎么热情也不可能在我心目中变成花蝴蝶或者蓝孔雀了。
大蜻蜓院长正想跟我亲切交流点儿什么,老张没给他机会,又硬生生地把他拽到了前面,说,“各位媒体的朋友,各位老师,‘八一马上就到了,所以今天邀请大家来采访。‘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等下刘院长会安排大家采访的,请大家配合一下。部队上条条框框的规矩比较多,大家多多包涵哈。”
说到这里,我们敬爱的张副处长双手打拱,那架势,根本不像一个军人,如果脱下军装,倒像一个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
准备自行出击的记者们,便停下脚步,等待大蜻蜓院长安排。
老实说,这种例行公事的采访,没什么伟大意义,就像“三一五”要报道打假,“五一”要报道劳动模范,“六一”要去跟小朋友们亲密接触一样,招牌菜。这招牌菜好吃不好吃不重要,但餐桌上要是没这道菜就会出问题,所以各个媒体在接到省军区宣传处的通知后,都派了记者来。当然记者们谁也不会抗拒这样的任务,走马观花,见两个背书的采访对象,写一篇不痛不痒的消息,拿个红包,就万事OK了。
我所在的城市周报自然是派我来。没别的原因,因为我当过兵,所以但凡涉及到驻军的新闻一律由我负责。当然我本人也愿意来,一是我有军旅情结,总是喜欢看到军装听到军歌,但凡跟军队有关的东西我都会觉得亲切;二是老张这个哥们挺够兄弟,大家又是同龄人,差不多是同一个时期入伍的,和尚不亲帽儿亲,我不帮他帮谁?
后来我回想,如果不是老张临时改变行程,又增加了去荣军医院这一项内容,我很可能跟老杨头失之交臂。如果那样一来,老杨头没准儿现在还在荣军医院活得好好儿的。唉,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说不清道不明,你认识了一个人,你就注定要面对这个人给你带来的种种好处和种种坏处,逃都逃不掉的。
我一直不明白,像冯家明这样低素质的人,是怎么混进我们报社的,而且还混进了我们的采编队伍?难道说这也是一种偶然当中的必然?
为此事我专门问过何小丽,何小丽也不清楚冯家明是怎么混进我们报社的。
我说:“冯家明,什么的干活?”
何小丽笑笑,说:“八格牙路!”
我也笑了,说:“麻袋换草袋——”
何小丽嘴快,说:“一代不如一代!”
说完了,何小丽才意识到自己不该接这句话,一下子捂住了嘴。她是我的徒弟,她当了编辑部副主任,而我还是一个普通记者。这个“一代不如一代”等于把我们自己都嘲弄了一回。
何小丽说,她去问问老江。便往老江办公室走了。
明知道何小丽借故走开是为了化解刚才那句话带来的尴尬,但当她说要去问老江时,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不舒服。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何小丽和老江之间有点儿事儿,不然何小丽不可能三年之间由一个实习生迅速上升为编辑部副主任。
关于何小丽和主编老江之间的事儿,其他同事背后也有议论,不过他们一见到我,马上就会转移话题。
但是关于冯家明,只要他本人不在办公室,任何一个同事都会当着我的面来讨论他,有人甚至还会问我冯家明他妈生他时是不是用力过猛,才把他挤成了这样一个矮胖的肮脏模样?
我说:“你去问冯家明他妈,别问我。我又不是他爹!”
“你不是他爹,那谁是他爹?”阿珍喜欢跟我开玩笑。
我本来想拿阿珍开个荤玩笑的,想想她还未结婚,就改口说:“老江像他爹。”
的确,冯家明来报社之后,干了很多让大家恼火的事情,每次有人反映到老江那里,老江都摆出一副大肚能容世上难容之事的胸怀,说:“年轻人毛病多点儿,可以理解嘛。”
冯家明把桌子打横放在何小丽旁边,与我对冲,与何小丽抗衡。好吧,年轻人气盛,可以理解。
冯家明擅自叫来电信的人,把所有的座机号码都换掉了,除了老江桌上的座机是单独一条线,其他所有人的电话都是分机,而总机就搁在冯家明桌上。好吧,他这是为了工作需要,可以理解。
冯家明桌子下的垃圾桶一个星期都不倒,垃圾都发出了臭味。好吧,他这是成大事不拘小节,可以理解。
冯家明出差时去财务那里借了三千块钱,说是老江特批的,回来报销时没有发票,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车票和用餐的收据。好吧,他这是视钱财如粪土,可以理解。
冯家明给采访对象打电话时,客气得像孙子,电话一撂,立马用最尖酸最刻薄的话评价采访对象。好吧,他这是为人处世随机应变,可以理解。
他妈的,什么都可以理解,那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我们私下里开玩笑,说冯家明是不是给老江灌了迷魂汤。阿珍最敢说。阿珍说:“他该不会是老江的私生子吧?”
的确,老江对冯家明的宽宏大量,让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老江并不是一个肚量很大的人呐。也只有老子对儿子才会这样将就。冯家明何德何能,既写不好稿子,也拉不来广告,凭啥呀?
现在来说说老杨头的亮相。
用句俗套的话说,老杨头的出现,那真的是“闪亮登场”。
正当我们放鸭子一样松松垮垮地前往大蜻蜓院长的办公室时,据说接受采访的对象已经在他的办公室等着了,楼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立正——”
我浑身一哆嗦,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立正站好了。
而穿着军装的老张,也同时立正站好了,姿势比我还标准。
我忙里偷闲地瞄了他一眼,挺胸收腹,挺颈提臀,两肩放平,双眼平视,下颌微收——果然是处级领导的水平。
关于“处级水平”,这是句玩笑话,平时我爱拿老张这个官僚开涮,因为他喜欢拿自己的级别摆谱,比如上厕所时看他老是尿到小便池外,比如肚中鼓胀一不留神放了个屁,我也说他是处级水平。纯属恶心他。
此时,一个穿着八七式短袖旧军装的老头儿,一瘸一拐,肩膀一起一伏,走了过来。见到立正的我们,立刻来了一句:“同志们好!”
我立刻响亮地回了一句,“首长好——”
老头儿便挥挥手,说:“稍息吧。”
老头儿气势十足,像统帅千军万马的元帅。我想,公元1945年,朱可夫在莫斯科红场阅兵时,也不过是这个架势吧?
我很配合,立刻稍息。
我看出来了,老头儿这是在跟我们逗着玩儿呢。
其他记者也看出来了,嘻嘻哈哈地看着我们两个活宝一唱一和,忽略了一旁略为尴尬的张副处长。要说老张也真是的,这样的事情,你哈哈一笑就行了呗,有什么好尴尬的?
老张一尴尬,带路的大蜻蜓院长脸上就挂不住了,于是挺着他炮弹一样粗壮的肚皮,喝斥那个瘦瘦的老头儿,“老杨头,发什么疯?”
在粗壮的大蜻蜓院长面前,那个刚刚中气十足地喊立正、喊同志们好的瘦老头儿,眼里的神采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就像站军姿站了半天,一声“稍息”,双腿一叉,整个人的精气神便散了。又如同鼓胀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样。然后便见那个老头儿拖着一条不大方便的右腿,一瘸一拐,肩膀一起一伏地离开了。
离开时,老头儿脚上的解放鞋蹭着地面,像拿了一把扫帚扫落叶一样,唰、唰、唰。他就这样“唰唰”地扫着路面走开了。我望着老头儿离去的方向,他的白头发稀稀疏疏,像深秋时节硕果仅存的芦苇,在风中微微拂动。
像元帅一样高调登场,像俘虏一样黯然离场,老杨头的出现和离开,像极了一个反讽,充满了暗示意味。这是后来老杨头出事之后我才联想到的。命运总是在某些地方给了我们提示,奈何我们自己没有能力解读,于是愚昧的我们总是怪罪命运叵测。
我一直没想到,冯家明竟然跟我争夺起活动采访权来了。
接到省军区老张发来的书面通知时,冯家明居然也提出想去干休所采访。一干采编同事都大眼瞪小眼,觉得这小子脑子里是不是长了一个包?
全报社的采编人员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很简单,涉及到驻军的新闻,报社早有分工,即一律由我去跟。这个长着一张脏兮兮的烂脸的家伙,从来没当过兵,他知道立正稍息跨立有什么区别吗?
老江没同意。
老江说:“凡是涉及驻军的新闻,一律由陈小兵负责采写。”
冯家明就转移了话题,谈起了一个策划来。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冯家明以前根本没做过记者,只是在一个小网站做过活动策划,而老江招他来的目的,据说就是为了做活动策划,增加广告收入。
那应该把冯家明放到广告部去呀,怎么把他划拉到编辑部来了?
散会之后,我跟何小丽说:“就他那副蠢样,他分得清立正稍息吗?”
何小丽说:“让他去干休所采访才好呢,让那帮老革命好好教育他一顿,让他知道知道当兵的拳头有多硬。”
我笑了,说:“你这是在教唆我使用暴力呀,领导。”
何小丽也笑了,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天晓得,她这个“80后”是从哪扒拉出来这样的革命话语?
老杨头一下子激发了我的兴趣,我觉得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荣军医院,似乎充满了神奇。我想我要去深挖一下,说不定能挖出什么重大题材来。作为一名记者,要有这种职业敏感,这是我刚入行时,带我实习的老记的谆谆教导,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敢忘记。在新闻行业,对写作水平的要求并不高,单论文字功夫,最高水平的记者也比不上一般水平的作家。关键就看你能不能及时抓住重要题材,遇上了,你就是一代名记,遇不上,你就永远只是一个文字工作者,和引车卖浆之流,还有屠狗劏猪之辈,倚门卖笑之人,也就是职业分工不同,而已而已。
听说我要去采访刚才那个瘸老头儿,我们尊敬的张副处长瞪大了眼睛,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他这种官僚,怎么能理解一代名记的雄心壮志呢?“竖子不足与谋”,我说,“别瞪眼,别瞪眼,小心视网膜脱落。”
老张就笑了,说:“陈大记者,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说:“尊敬的张大处长,年年都是‘省军区领导亲切慰问敬老院、‘省军区领导走访荣军医院,您不烦,他不烦——就算我也不烦,读者都烦了。”
老张还是笑,说:“其实我也烦。”
这个王八蛋,他还知道说句人话。
“这不就得了?”我说,“不发你那破通稿,让咱自己写,保险让稿子出彩。”
“那是,咱们陈大记者是拿过全国好新闻一等奖的,您亲自出马,肯定比咱们这些通讯员强得多。”老张以处级水平拍了我一回马屁。
我不领他的情,“夸我等于夸你自己。”
老张又笑,说:“当然了,谁让咱们都是当兵的人。”
我说:“那你去跟那个刘院长说说,我要单独采访那个老头儿。”
“说说没问题,但荣军医院不归我们宣传处管,人家答应不答应那是人家的事。”老张恢复了处级水平公事公办的表情。
“少扯鸡巴淡!”我最痛恨打官腔,不管是同学是朋友还是亲戚,不管是老人是中年人还是学生会的干部,不管是男人是女人或是不辨男女的人,就算是长得很漂亮的很性感的年轻女孩,谁要跟我打官腔,立马粗口伺候,一秒钟都不带耽搁的。
我说:“那刘院长都巴不得把自己变成个女人送到你的怀抱里,你还敢说他会不听你的招呼?他要敢不听你的招呼,你会中途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他要是不听你的招呼,你带我们过来‘打酱油啊?”我的问题像打连发一样,朝着老张“突突”起来。我连“打酱油”这个网络热词都用上了。
“老陈你这个鸟人。”老张不正面回答,而是玩起了战术转移。
“少转移话题,你去不去跟他说?”我逼着他不放。对付这种官僚,不薅住他,什么事儿也办不了。这是我跟老张打了若干年交道的经验。想当年,老张还是个挂着一杠两星的小张时,我们就开始了既合作又斗争的统战关系。
“说,我说。遇上你这个鸟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张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很无奈地推了推眼镜。
我说:“你要搞清楚,咱俩现在谁是秀才谁是兵?”
老张气得眼睛又鼓了起来。
我说:“别别,别,小心视网膜。”
老张气得扭头就走。
谁也没想到,冯家明居然跟负责采购、通联的内勤赵琴搞到一块儿了。
我是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我跟何小丽说,何小丽还埋怨我,说师父你怎么也这么八卦。
我说:“我八卦?我要八卦的话,老江的破事儿早就传到中南海了!”
何小丽就不说话了。
我也意识到不该说老江,就转了一下方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没看今天早上他们是一起来上班的吗?还有,前几天采购大会开幕时,咱们的采编不够用,安排赵琴去出席企业的新闻发布会,每次她不都是跟冯家明一起去的吗?”
“也是哦。”何小丽恍然大悟。
我觉得何小丽在这件事上真的是后知后觉,广告部的小年轻们,每天中午在饭堂吃饭时,都要把赵琴戏称为冯家明的“亲爱的”,而赵琴每次看到冯家明跟广告部的任何一个女同事搭话,都会阴着一张脸,山西老陈醋的味道能熏死个人。
背后我跟何小丽给赵琴取了个日本名字,“缺心眼子”,照抄小品里的。
说实在的,报社找不到比赵琴更笨的人了,你跟她交代事情,说了一半,她突然“啊”的一声,你才知道她根本没听清你刚刚说的是啥,所以只好从头说起,说完了还要一再问她清楚没有。就这样,交代她办的事情也多半办不完整。
而且,赵琴还特别拧。好像北方女人大都有这个毛病。但赵琴的拧,拧得实在是不通人情,很简单的一个事情,问到她,她通常是直通通地回答“没有”、“不行”、“不知道”,一律的否定句。就连当初招她进报社的何小丽也一样,在赵琴那里没有任何优待。
但是,你要说赵琴这人脑子里缺根筋吧,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因为但凡主编老江交代她的任何事情,她都当成圣旨一样去办。所以报社的同事私下里提到赵琴,也没什么好感,平常的业余活动,大家也尽量不叫她。
没想到,歪瓜配裂枣,赵琴竟然跟冯家明搞到一起了。
主编老江在办公楼里有一个小套间,是中午休息用的,原本想给我用,让我住在里面,方便晚上加班。我没接受。我觉得生活跟工作要分开。老江就把那个小套间给了后来的冯家明。
说起来冯家明刚刚到报社时真是潦倒得可以,连房子都租不起,住了老江的房子,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吃饭。在食堂就餐,每餐单位会补一半的餐费,个人每天只需交伙食费10元,绝大多数同事,都只有中午在食堂用餐。
冯家明是住在办公楼里的,可是周一早上他竟然是跟赵琴一起来上班的,并且赵琴脸上明显有一种不同的内容,头发略显凌乱,这种情形,有过男女关系的人都明白怎么回事。
我冷笑一声,何小丽觉得有点诧异,抬起头来。
我示意她注意刚刚经过的赵琴。
何小丽看着赵琴经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表情调整得可真快呀。
我满以为我一提出要求,老杨头立马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在新闻行业工作多年,我见惯了那种刚开始装得像圣人一样金口难开的人,一旦明确要采访他了,话多得比传教士还多,你想走都走不了,拉着你,就像情妹妹挽留情哥哥一样,话密得简直可以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你困在网中央。
只是我没想到,老杨头居然拒绝接受采访。
老张被我逼得走投无路,亲自找大蜻蜓院长交涉,大蜻蜓院长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安排我去采访那个老杨头。
可我真的没想到,老杨头会拒绝采访。这真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老张两手一摊,说,“你看,人家拒绝接受采访,我有什么办法?”
我看老张是巴不得我不去采访老杨头。这种超出安排之外的采访,通常是有关单位不喜欢的。很多单位都希望把通稿当成软文在媒体发,而请来的记者,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拿红包走过场的托儿——怎么提问,谁来提问,提什么问,都是被他们安排好的。我可不能上他这个假洋鬼子的当。
我说,“不急,我有办法。”
“那你慢慢想办法,反正今天我是不能奉陪了。”老张打个哈哈,然后带着其他已经完成例行采访的记者登车,准备去预定好的酒楼吃饭。今天中午的饭,看样子是荣军医院埋单。
看我还站在那里,老张转身叫我,“怎么,你也想住进荣军医院?”
住荣军医院的人,都是些身有残疾并且没有后人照顾的老兵,我年轻力壮的一个一线记者,怎么可能住进荣军医院呢。张新贵这小子这是“报复”我,咒我身体残废且断子绝孙呢。其他记者听到老张这么说,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说,“我也想啊,但是我没有军功,不够资格啊。也许你张副处长够资格了。”
老张气得脸都绿了,眼睛又鼓起来了。他那对蛤蟆眼,要不是有一副眼镜挡着,真是影响市容。
冯家明交上来的稿子,被我校出了三十多处错误,还有多处不符合新闻规范的用语。我怀疑这家伙可能初中都没毕业。众所周知,凡是初中毕业的中国人都能认满三千个汉字,满篇错别字,对于一个挂着记者名头的人来说,太离谱了吧?
更离谱的是,冯家明居然不服气,还要跟我争辩。我懒得理他,把校样扫描后,直接上传到内部QQ群里。冯家明在QQ群里还接着争辩,说他是有意那么写的。真是无知者无畏。我应了一句,“新闻采写是有一定规矩的。”
冯家明要是个有正常思维的人,就知道我这是在骂他连新闻行当的门儿都没入。但他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独自辩论。
老江终于上线了。我怀疑老江一直是隐身。现在,亲爱的主编老江同志在线评论道,“老陈说得对,新闻采写是有严格要求的,大家要提高新闻采写的水平,平常要多学习。”
老江一发言,冯家明就收声了。
我在报社不但负责采编,主编老江还让我兼职校对。老江让我干这活儿时,说得有点儿动感情,他指着那几个老是出差错的采编,说,“以前你们交上来的版面,我一个字一个字给你们校对,我那哪是签版呐,我纯粹是在给你们做校对!自从老陈来了咱们报社之后,咱们报纸的差错率大幅下降。我看呐,老陈这个兼职校对,比那些专职校对水平还高,还负责任。所以呢,报社每个月给老陈加发一千块钱的校对费。”
我们的报纸是周报,广告收入不多,所以同事们的收入也不高,一千块钱虽然不多,但那可是采编同事们每月基本工资的一半呐。有人眼红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老江又说了:“你们谁能保证每期报纸的差错率低于万分之三,谁就来拿这个校对费!”
老江的话那叫一个斩钉截铁,叫一个掷地有声,叫一个振聋发聩,在会议室里震得墙壁“嗡嗡”响,半天也没人接这个茬。所以,后来这笔校对费我每月都领,风雨无阻。
老实说,听到老杨头拒绝接受采访的消息后,我愣了一小会儿。后来想想也就算了。从事新闻工作,每天都要接触不同的人和事,许多采访过的人,后来都已经忘记了,人家专门打电话来找我,我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想起在什么事件中采访过人家时,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才又反应过来,自己早把人家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当我接到老杨头打来的电话时,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是谁。等我终于搞明白他是谁后,又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为啥要主动给我打电话。他不是拒绝接受采访吗?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这老杨头,玩的什么妖蛾子?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那天在荣军医院采访老杨头未遂,之后我在荣军医院查过老杨头的资料。这倒不是说我有多敬业,作为记者,这只不过是一个职业习惯而已。这和狙击手老爱瞄人家的脑袋,和警察看谁都用审犯人的眼光,和医生见谁都在第一时间估计这人会有什么病完全一样,职业习惯,而已。
资料上的内容显示,老杨头,孤寡老人一个,大名杨成功,原名杨富贵,1930年生,抗战时期是八路军的通信员,解放战争时当了排长,后来因伤进了荣军医院,曾立大功多次。
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就把一个人的一生给高度概括了。有时我想,如果一个人的一生说起来就一二三四条这么简单,那么我们辛辛苦苦活一辈子,还有意义吗?所以,我这个人特别反感写简历、填履历表。在我看来,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充满了种种动人的细节。
老实说,面对一个战功卓著的老兵,尽管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但他仍然值得我这样一个从未经历战火考验的退役军人尊敬。于是我说:“老杨同志,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响亮,很不客气,很有老军痞的味道,“指示个屁!你不是想采访我吗?想采访我就要请我吃饭!”
我嘿嘿乐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革命,要来采访的记者请他吃饭,还满口粗话。这完全是在对“老革命”三个字进行解构。
我说:“采访的事情再说,谁知道你有没有故事?”
我跟他玩了个欲擒故纵。谁让他先前拒绝咱来着,咱也懂兵法,要跟他斗智。在新闻采访中,少不了欲擒故纵的桥段,甚至可以这样说,一个成功的记者,必定是一个善于揣摩被访者心理的高手。
“我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要不请我,你会后悔的。”电话那边的老杨头,丝毫不示弱。
这老头儿,有点儿意思。就他这头脑,谁敢说他疯谁才是真疯。
我说:“就你那些老掉牙的战斗故事?不是我听,还会有谁听?你们院长会听吗?张处长会听吗?除了我听,再没人听啦,你要不讲给我听,难道你还要把故事带进棺材去?”
做了多年记者,我这嘴油滑惯了,损得很,张嘴就是词儿。
我还以为老杨头听到我说“棺材”二字,会勃然大怒。许多老年人都特别忌讳别人提及与死亡相关的字眼儿,好像只要别人不说,他们就会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碰到这种特别忌讳特别爱生气的老人家,我总会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一句:千年不死老妖精。
但我显然小看了老杨头这个老家伙,他压根不生气,还借题发挥,“我就要是把故事带进棺材里,然后让它生根发芽,在我坟头上长出一棵树来,树上开花结果,结出的果子,每一个果子里都装了一个故事。”
我靠!用周星星的话说,是“I服了U!”
老杨头这老家伙,实在是有意思,这饭我要不请,天理难容。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这年头,草不这样想,草说兔子你凭啥不吃我呢?难道我长得不性感,不漂亮,不人见人爱?所以就有了老江和何小丽的传说。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这年头,兔子也不这样想,兔子说,吃到嘴里的都是草,有草不吃那是傻兔子。所以就有了冯家明借酒搂抱广告部美女小徐的事儿。
老江和何小丽的事儿,纯属传说,谁也没有眼见为实,但冯家明借酒搂抱小徐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
我没看到,我是听阿珍说的。
那天是广告部同事小徐的生日,广告部一干年轻人就借这个机会聚会,先是吃饭,然后卡拉OK。下班时,我提前走了,因为小徐并没有邀请我,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去凑热闹。做人要懂得知趣。
我不去凑热闹,不代表别人不去凑热闹。据阿珍后来告诉我,当天晚上,他们吃完饭后,刚刚去到KTV准备OK,冯家明就去了,还带了一个他的老乡。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小徐就被动地表示了一下欢迎。结果,这一欢迎,给自己惹来了麻烦,话说酒过三巡,我们城市周报广告部的美女小徐,就被冯家明当众强抱了。
小徐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小美女,就这么被矮胖子冯家明给抱了?那情形,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说:“小徐她也乐意?”
阿珍说,“小徐脸都变颜色了。”
据说当天晚上主编老江也去了。老江第二天还问我,说老陈昨天晚上你怎么不露面?我实话实说,我说人家没邀请我,我要是硬凑上去,有点儿不好。老江就点点头,没再作声。
何小丽那天晚上也去了,不过她说她没看到冯家明强抱小徐的事情,因为那时她有事先走了。
一瓶酒。
一瓶白酒。
一瓶名叫“茅台”的白酒。
并且,酒瓶上还打着某某军区特供的字眼儿。
请原谅我好像说绕口令似的来说一瓶酒,因为这酒来得不容易,我这样说显得郑重其事。
你知道,这几年的茅台酒炒成了天价,一瓶酒动辄数千元,普通老百姓还真喝不起。你知道咱也不是天天喝茅台酒的主儿,可以随随便便拎瓶茅台请客。但是,咱这人吧,军队系统还有些朋友,他们总是愿意和我这个从前的士兵、现在的记者称兄道弟,并且把特供的茅台酒送给我。
我把白酒推到老杨头的面前,让那某某军区特供几个字正对着老杨头。我听到老杨头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口哨声。那非常清脆的口哨声,就像鸽哨一样,从老杨头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在餐馆的大厅里盘旋着,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老杨头一下子变得红光满面,他一把抄起酒瓶,眯缝着眼,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然后左手握着瓶颈,右手的指头极快地捻动瓶盖,不到一秒钟的工夫就把瓶盖给掀开了,并且迅速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满满地注了一杯酒。再倒就要溢出来了。我看着老杨头端起那杯酒液平面呈凸起状的茅台酒,一仰脖,“吱”地一声,酒就下了肚。倒酒跟盛米饭一样,杯子里还能打个尖儿,老杨头分明就是个酒鬼,如假包换的那种。
老杨头仰着脖,闭着眼,半天才睁开眼。我估计他在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内心深处一定是汹涌澎湃。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秦皇岛外打鱼船……”我摇头晃脑,给老杨头默默配音。
老杨头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我,“满上满上,咱爷儿俩干一杯!”
哦,他这才想起,这酒原本是我带来的,也该叫我喝一杯。
一边站着的女服务员,看到老杨头儿这个馋样,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给老杨头的杯子倒上酒,九分满。然后给自己的杯子也倒上酒。
点菜的时候,我问老杨头喜欢吃什么。老杨头一手揽着杯,一手捞着瓶,说:“你点你点,有肉就行。”
我就点了几个荤菜,一个素菜。
菜很快就端上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请老杨头“剪彩”,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连筷子带肉戳进了嘴里,刚从嘴里拔出来的筷子又迅速地落到了盘子里的鸡块上。老杨头这几个动作,干净利索,目标明确,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有点儿侦察兵捕俘的架势。
我一点儿都没有笑话老杨头的意思,因为我知道,住荣军医院的老兵和住干休所的老干部,待遇几乎可说是天壤之别。没办法,常住荣军医院的老兵基本上都是没有什么级别的,虽然他们全部都立了大功,而干休所的老干部,最起码都是副师级,官兵平等的传统在理论上成立,在当下的现实中却是难以得到实现的。所以,在干休所的老干部们成天忙着锻炼忙着减肥的同时(我们报道干休所的老干部的消息稿,通常是写他们参加门球比赛、演讲比赛、书画比赛等等活动),荣军医院的老兵们成天因为油水不足因衣服太破护工态度不好向上级领导告医院领导的状。当然,这事是老张悄悄告诉我的,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儿千万不能报道出来。我说张处长您就放心吧,保密纪律咱学过。
我给老杨头夹了一个鸡大腿,说:“老杨同志,慢点儿吃,别把您硕果仅存的几颗革命的大牙给崩了。”
老杨头咧嘴一乐,一副整整齐齐的牙齿赫然在目。
“叫我老杨头吧,大家都这么叫。”老杨头说。
我愣了一下。刚才没注意,我以为老杨头嘴里没剩下几颗牙了。
老杨头呲着牙,很得意地说:“假的。不过一样管用。”
我这才反应过来,八十出头的老人家,怎么可能还有一口完完整整的真牙呢?他又不是妖精。
我又给他夹了一大筷子菜,说:“趁牙好,多吃点儿。”
老杨头也愣了一下,用指头指着我说,“你个新兵蛋子,敢讽刺老同志?”
我举起双手:“不敢不敢。您是革命的老前辈,靠了您出生入死打江山,才有了我们幸福的日子比蜜甜!”
这个马屁,老杨头显然很受用,他微闭着眼,说:“嗯,孺子可教。来,敬你一杯。”
我赶紧端起酒杯,和这个头发稀疏穿件白色圆领衫的老头儿干杯。要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前辈呀。
事后我一直反省,如果当天请老杨头吃饭,我不跟他喝酒,他很可能就不会出意外。可是,如果我没带酒去,他自己硬要喝,难道说我还能不同意他让服务员上酒?这样看来,老杨头后来出的意外,与我有关,也与我无关。唉,很多事情,都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呀。
愿老杨头在天之灵安息。
我和何小丽借吃饭喝酒的机会,向老江提了冯家明的事儿。酒后话多,我们说了冯家明的许多劣迹,证明这个人根本就不够资格做记者,留他在报社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说实在的,同行也向我多次提及冯家明的恶心事儿:比如说去采访时嫌主办方接待不热情横挑鼻子竖挑眼,回来还给人家发一个负面消息稿;比如说签到领红包时老喜欢挤在前面,生怕落后了就拿不到;比如说吃饭时喜欢一个劲儿地把好菜往自己的碗里扒拉……有些事情看起来并不大,也无关紧要,但这样的事情一多,大家就都挺烦他的。
当然,冯家明还有一些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大家一说起他,都是又气又恨又好笑的表情。
我想,如果冯家明长期以城市周报记者的身份出现,整个城市周报的形象都会给他毁掉。
老江看了一眼我和何小丽,说,“年轻人嘛,毛病多一点正常。你们要多帮帮他。”
帮他?
帮他那个脏脸上留着八字须的死胖子,帮他那个做错事从来不承认的家伙,帮他那个连新闻要素中的“5W”都不懂的混混儿?
我和何小丽互相看了看,眼中的疑惑基本相似,那就是老江是不是被冯家明这小子灌了迷魂汤?连广告部的人都向我们投诉冯家明,全报社的人都讨厌这个家伙,老江怎么还把他像宝贝一样捧着,难道冯家明真是老江的私生子?
每当我想把话题转到老杨头战争年代的往事时,老杨头都嘻嘻哈哈,把话题岔开,说:“喝酒喝酒,喝完酒再说。”
眼见得一瓶茅台酒像冬天的温度计一样直线下降,老杨头还没有开讲的准备,我的心里就有点儿打鼓了。我不担心老杨头骗吃骗喝。再说了,他一个革命老前辈,我请他吃顿饭,喝瓶茅台酒,天经地义。并且你都知道,那酒原本也是军队系统的朋友送给我的,这叫取之于军用之于军。可是,我担心老杨头喝多。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再是一辈子革命的老兵,身体衰弱那是肯定的事情。人老了就像果子熟透了,只要树枝轻轻一晃,果子就会落地。老杨头要是在跟我喝酒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或者喝完酒回荣军医院后出了什么问题,我都没办法交代呀。
我又不能不让老杨头喝酒。我只好说:“慢慢来,不着急。”
老杨头斜眯着一双老眼,说:“你这新兵蛋子,言不由衷。”
我笑笑:“您真是火眼金睛。”
老杨头端起杯来,和我碰杯,非要我跟他一起干杯。是真正的干杯,一口闷那种。之前一直都是老杨头自己在干,而我只是让酒湿湿嘴皮而已。我不喜欢喝白酒。
却他不过,我干了。茅台酒像一股凉水,通过喉管进入胃袋,然后凉飕飕的感觉立马变成了火在烧的感觉。果然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普通的飞天茅台都可以卖到几千块钱一瓶。
老杨头早干了,并且把自己的杯也满上了,杯中的酒液差一点就要淌出杯口那种满法。他的动作可真够快的。
我咧开嘴,还没来得及笑,老杨头神色一变,说:“今天我给你讲个故事,但是你不能拿到报纸上去发表,听完就算了。”
我说:“听您的,您说了算。”
话是这么说,他要把故事讲出来了,还由得了他?咱这瓶茅台酒,不就是要掏出他的故事来吗?
老杨头说:“我要你以战士的名义发誓。”
老杨头的神色非常严肃,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赶紧说:“一定一定。”
“你要发誓。”老杨头说。
“好好,我发誓,我要把老杨头讲的故事拿到报纸上去发表,我就……”
“好了好了,可以了。”老杨头阻止我讲那些血淋淋的誓词,又一杯酒下去,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讲述。
后来我想,老杨头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忘记,老杨头这个人我也一定不会忘记。如果我忘记了,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我老得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对于我来说,老杨头的故事,就是每个军人的故事,就是你我他这些曾经穿过军装的人的故事。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我们当年处在跟老杨头一样的环境,我们该怎么办?
勇士?懦夫?英雄?叛徒?
这些意识形态领域的概念都难以把人真正的心绪装进去。人呐,不身临其境是无法体会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痛苦。
报社要设一个首席记者,这消息是何小丽第一时间告诉我的。她说,“师父,你不要不当回事儿,在报社,你还是需要一个位置才能发挥更大作用的。”
真是知师莫如徒,她一句话就戳中了我的心坎。我来城市周报四年多,当初说好了是要当编辑部主任或者副主任的,结果作为一个普通记者原地踏步一千四百多个日子,连徒弟都成了以副代正的编辑部老大,我那自尊心哪,简直碎成了一地瓷片。
何小丽说:“去给老江说说呗。”
说说就说说,谁怕谁呀?
再说了,当初老江调我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几年都不挪一挪,恐怕老江心里也忒难受吧?
我这么一说,何小丽乐了:“你不进步领导还难受?自己难受去呗。”
我不难受,我去找老江了。傻子才会让自己难受。
报社的人事,基本上是老江说了算。只要是老江报上去的名单,宣传部一般不会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反对意见的。老江在省委宣传部里有人,所以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们一般不会跟老江在这种连个科级都算不上的人事安排上起冲突的。
按照何小丽的指引,我专程去老江家拜访老江。
说来惭愧,我来城市周报四年多,除了工作之余会在一起聚聚,之前居然一次都没去过老江家,连他家的门是朝东开还是朝南开都不清楚。我觉得自己太有点儿不把村长当干部了。
何小丽把我引到老江家附近,就借口有事走了。我按照她的详细指示,摁响了老江家的门铃。
我不知道老江是不是在家里等着我的到来,门一开,还没见到我的面,老江就非常迅速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甚至还很夸张地拥抱了我一下,并且把我介绍给他的老婆、孩子。
我拎了两瓶酒,老江的老婆直埋怨我:“自己人,来就来了吧,还提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
老江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常大的热情,他一边给我不停地续功夫茶,一边使劲地向他的老婆、孩子夸我多么多么能干,搞得我都以为他是在说别人,而不是在说我。
老江还要留我吃饭。我可吃不下老江家的饭,如果是在外面的酒楼餐馆吃饭我还能接受。我死活要告辞,老江和老婆死活要留我。如果他们是做做样子倒好了,如果我是一个喜欢巴结领导的也好了。偏偏不是。我急得汗都出来了。
好在一个电话及时响起,救了我的急。是省军区宣传处的老张,他想让我去帮忙,连夜整一个材料。听说是老张找我,老江就不再坚持让我留下吃饭了。老江接过我的手机,在电话里狠狠地埋怨了老张一通,说我们报社的同志都为国防作贡献了,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安稳的。电话那边的老张一口一个首长,把老江马屁拍得响响的,老张说我的晚饭连同宵夜都由他管了。老江又问他准备给我吃什么,老张说吃放心粮——军粮。老江就笑了,把手机还给我,放我离开。
以前老张找我帮他整材料,我虽然不能说不帮,但总是要把他祖宗八辈骂个遍,骂他是红色资本家,骂他是大军阀,骂他剥削劳动人民。这次,我恨不得连喊几声,“老张老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老张这个电话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八岁,打四平的时候,在四野当排长。”老杨头眯缝着眼,说。
我说,“十八岁就当排长了,厉害呀。我二十五岁还在当班长呢。”
“林总十八岁就当军长了。”老杨头瞪我一眼,嫌我插话。
于是我闭上嘴,并且决定不随便插话,让老杨头自说自话。
老杨头睁开眼,望着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外边是滔滔北江,江水奔涌,几千年前,孔夫子站在一条江边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老杨头现在心里是否也在江水滔滔?
“四平血战你知道吧?”老杨头说。
刚才他已经表达了不让我随便插嘴的意思,所以我也不回答他。
老杨头也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打四平是一场巷战,打得那真叫一个惨。”
说实话,四平血战我知道,第一次四平之战,解放军在攻打“陈明仁防线”时吃了大亏,几乎是全线溃退,第二次四平之战时才靠人海战术拿下四平。两次四平之战都打得无比惨烈,死的人那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许多刚刚翻身的东北青年农民就这样倒在了四平城的废墟中,鲜血把冻土都浸透了。
我在想象中一次又一次地参与了四平之战。
我看见火在烧。
我看见子弹在飞。
我看见许多人在往前冲。
我看见许多人在倒下。
我看见又有许多人在往前冲……
“我们那个连在攻城的时候,伤亡并不大。”老杨头的声音传过来,把我从很遥远的战场拉了回来。我定了定神,专心听坐在对面的老杨头说话。
老杨头说的是第二次打四平的事情。可是,根据战史资料,我知道第二次四平之战同样无比惨烈呀。怎么他那个连队还伤亡不大?我有点奇怪。
“林总调来了炮兵,山炮,迫击炮,榴弹炮,大大小小的炮一起开火,把四平城的城墙炸得稀哩哗啦,国民党的防线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哎呀呀,那一仗,林总是下了血本,不拿下四平,林总自杀的心都有。我们都知道,林总要报仇,所以大家都拼了老命往前冲。
“国民党也有炮兵呀。不过他们的炮兵被我们的炮兵压制住了,对我们攻城的步兵没有威胁。不过国民党的步兵也不是吃素的,那都是打鬼子立过大功的‘远征军,川军的主力,拼得非常凶。我们的人往前猛冲,一路冲一路死,死的人那个多呀,最后打下四平后,打扫战场,一步一具尸体。我们还活着的人,跟着担架队收尸,一边打扫战场一边哭,就算想着终于打下了四平的胜利都没用,一想到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昨天晚上还跟你在同一个战壕里猫着,抽同一支烟,在同一个锅里舀玉米渣子喝,心里就难受,眼泪就唰唰地往下掉……”
讲到这里,老杨头停了下来,眼圈儿有些发红。
枪在响,炮在响,地雷在响,手榴弹在响,炸药包在响,刺刀在响,头盔在响,军号在响,砖头瓦块在响,一切的一切都在响……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耳朵好像聋了,不管什么声音进入我的左耳朵,马上就从右耳朵里出去了。什么都在响的时候,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声音,就像后来看到的电影默片那样,什么都在动,但什么都没了声音。我的眼里只有漫天的火在烧,先是把天空烧红了,然后又把天空熏黑了。一颗颗子弹,拖着一条条明亮的尾巴,子弹像平飞的白亮亮的雨点,密密麻麻地飞过去,飞过来,最后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有的子弹飞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仰着双手一下子朝后倒下了。有的人被子弹咬到时,一下子朝前扑倒,扑个嘴啃泥。有的人趴在地上,半天都没动静,你就知道他被子弹咬了一口,被咬掉了生命。他的步枪还紧紧地抵在右肩上,但他的手指头已经僵硬了,永远也扣不动扳机了,他步枪里的子弹再也不会飞出去咬别人了。另外一个人把他的枪从他已经僵硬的身体下猛地抽出来,用力过猛,甚至都扯掉了他还挂在扳机上的指头,继续朝前方射击。但是那样一来的话,过不多久,他也会被一颗或几颗子弹咬中,然后和之前那个人一样,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我不看他,转过头去,一老一小两个兵,就这样望着窗外的北江。江水滔滔,想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报社的首席记者人选基本确定了,就是我。老江把人选报到了上级主管部门。
当然,作为正常程序,老江还报了另外一位资深记者老杨。老杨生怕我见怪,见到我就直说“我是打酱油的”,搞到广告部的一帮小年轻们闹着要我提前请客。
这客不能请,官场上有不少人请客请早了,结果落下了一个笑话。有人以为组织部找他谈话了就盖棺论定了,有人以为公示了就万事大吉了,没那么简单,树种上了还有人能给你拔掉,何况是挪个小官帽。
报社的首席记者虽然不是官,但在某些人眼里也算个官儿,至少是有一定级别的,所以肯定有人削尖脑袋往里挤,挤得进挤不进不说,你要是上去了他肯定想把你拽下来。
所以我说:“想吃饭可以,不过那得等我换了名片再说。”
大家都笑。
我的名片上打的是记者,要换名片那肯定是要打“首席记者”。
非常搞笑的是,冯家明的名片让我们仿佛见到了大神,他的名片一面写着“记者”,另一面居然写着“首席策划”。报社只有一个打“策划”头衔的人,他居然给自己整了个“首席策划”,我的个神哪!
所以,大家的笑是有内容的。
我也笑。
冯家明不在,他若是在的话,肯定笑不出来。
“我们连有个神枪手,叫武田,是日本人,枪法相当好,打四平的时候,他一枪一个,国民党兵只要从城墙上一露头,准被他打个正着。”老杨头情绪平静下来后,又说起了战争往事。
“你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我终于没忍住,又问了老杨头一次。
这次老杨头没怪我。“我们都知道他是日本人。其实当年我们四野日本人有不少呢。要说那些过去的鬼子兵,军事素质真是没得说,射击每一发子弹都是十环,拼刺非常厉害,投弹也准得吓人,搞爆破、搞土工作业,一般的战士,训练场上三五个也不是人家一个的对手,要是打起仗来就更厉害了,瞄你的左眼就绝不打你的右眼——所以他们一般都是战斗骨干。”
“武田跟你们这些中国战友关系怎么样?”我问。
“嗯,大家都是战友。”老杨头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句,又接着说起了战斗故事。
“要说武田,那真是我们连队的头号英雄,如果不是他打掉国民党的机枪手、督战官,我们往前冲的时候,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老杨头说。
“那你们是不是都很崇拜他?”我说。
“崇拜?说不上。”顿了顿,老杨头闷闷地说,“不过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他。”
“为什么?他打仗那么勇敢,打死那么多敌人呐!”我有些诧异。
“他打死的都是我们中国人呐!”老杨头几乎是嚷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望着老杨头。
我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老杨头,嚷起来声音那么响亮,简直都有点儿“扰民”了。我看到餐馆其他就餐的人,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一桌。
老杨头又喝了一杯酒,说:“战斗结束后,我问武田:你打仗的时候怎么那么英勇啊?你猜武田怎么回答?他说:我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打仗,就是杀人。听了他的回答,我心里那个气呀,扭头就走,再不跟武田说话。”
我可以想象得出老杨头听到武田说的话后心里的感受。说实话,我也不喜欢日本人,碰到反日游行的时候,我也会上街,也会去砸日本店。但是,日本人做事细致,非常讲条理,非常敬业,这又是我不得不服的。据说当年日军侵华的时候,军用地图细致到村里有几座小桥,小桥有多长多宽,小桥下面的水有多深,小桥是木板还是石板,都一清二楚,所以中国军队最后干脆使用缴获的日军地图。再看看我们现在的消费品,有多少是日本产品或引进的日本技术呀,日本人就这么能干,那么你能说日本人是劣等民族吗?技不如人,又受人家欺负,我想面对日本人时,我跟老杨头的感受应该是相通的。
我真的没想到,冯家明居然跟我抢起了红包。
有一个企业搞新闻发布会,老江安排我去。说实话,我是不太喜欢去参加这类活动的,没什么伟大意义,不过是露个脸,拍几张照片,拿个红包,回来后写几百字的简讯。但是,老江认为那家企业的老总很有想法,可能到时会有什么惊人之言,说不定会弄出条好稿子来,所以特意安排我去。
领导的安排,我不能不服从,那就去呗。
一边的冯家明急了:“江总,我也去。他们搞活动,邀请我了。”
老江看他一眼,说:“好吧,你也去看看吧。”
事后我和何小丽认真分析,都一致认为老江的“去看看吧”的意思,不外乎是让冯家明当跟班,去为我打下手,拍拍照。大型活动,一个记者忙不过来,我们通常会安排几个人一起去,谁在这里面起主导作用,谁在这里面当配角,这都是有分工的。
我也认为老江的安排是很明确的分工,也就是我是主力,冯家明做助手。到了现场也是这样来的,冯家明挎个相机左拍右拍,我还嘱咐他多拍几张企业请来的香港明星,到时还可以发图片新闻。
活动结束后就是吃饭。吃完饭就准备走人了。同行几个记者悄悄交流有没有“签到”的事情。“签到”是个表面说法,其实是指主办方有没有给红包。这是一个潜规则,请记者出席活动,主办方是要给车马费的,不多,三五百块钱,装在红包里,或者信封里,通称“红包”。
同行们商量的结果是,他们都还没有“签到”。他们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自己也没“签到”。我原以为这家企业搞活动不给红包的,所以就没问。作为行业潜规则,红包是给了就收,不给不要。
那好吧,大家就一起去补“签到”吧。
企业对接活动的美女,以前也是媒体的记者,非常懂行,立刻找来了签到表,一一核对,给兄弟们补了“签到”。轮到我时,她仔细地看了一下,说,“你们那个冯家明‘签到了。”
刹那间,我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一圈。
冯家明这小子,“签到”了也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害得我像索要红包的讨厌鬼一样丢人现眼。这年头,媒体里出现了专门奔着红包去的“红包记者”,稿子写不写不要紧,红包是一定要拿的,拿不到红包就又吵又闹,有的甚至动手打人,很是让人鄙夷。
冯家明这小子,这是安的什么心?
再说了,主编老江安排我去采访,他不过是“去看看的”,凭什么去“签到”?这不是乱了我们内部的规矩吗?
“那天晚上,我查哨回来,听到屋子里有人说梦话,很奇怪的声音,又有些耳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好像是‘杀刺嘎依,又像是‘杀刺给给,我仔细听那人说了好几遍,觉得还是像‘杀刺嘎依——‘嘎音拖得很长,‘依字又短得几乎听不出来。
“我把全排睡在屋里的人看了一遍,最后确定是睡在角落的武田在说梦话。我想武田说的是日本话吧。日本话我听不懂。听不懂就不听了,然后我就又出去查哨去了。老实说,武田说梦话的时候,脸上那种凶狠的表情,让我心里非常难受,很怪异的一种难受劲儿。
“‘杀刺嘎依,‘杀刺嘎依,我去查哨时,嘴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刚好碰到营长来查哨。营长问,“你个驴日的杨富贵,咋学日本鬼子说话?我说,‘啥?这真是日本鬼子说的话?营长说,‘那还假得了,我过去没少跟小日本干仗。
“我刚当兵的时候,营长是排长,他是老红军出身。我就问他,那,‘杀刺嘎依中国话是啥意思?‘就是要杀中国人的意思。营长说,‘这是他们的指挥官命令手下大开杀戒时说的话。他这话一说,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讲到这里,老杨头停了下来。
我看着老杨头陷入了沉思,也不作声。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杆太阳旗出现在大路上。太阳旗一出现,然后便是一队身着屎黄色军装的日本兵飞了过来。短脚短手的日本兵像蝗虫一样飞了过来,密密麻麻的,遮天蔽日的。然后他们就脚不沾地,把一个村庄包围得水泄不通。就见一个日军军官,抽出雪亮的指挥刀,嘴里呼喊着“杀刺嘎——依”。所有的日本兵——不,这时他们都成了蝗虫,他们飞进村庄,见树啃树,见房啃房,见门啃门,见柜啃柜,见床啃床,见人啃人,见驴啃驴。一阵风刮过来,黑压压的蝗虫都飞走了,剩下的村庄,树都啃成了桩,房子被啃成了空洞,所有的人和家禽家畜都变成了白生生的骨架……
回家写新闻时,我给何小丽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冯家明跟我抢写新闻(实质上是抢红包)的事情,让她出面说说冯家明。
何小丽也觉得挺奇怪:“明明是安排你去的,他怎么能这样呢?”
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气归气,稿子我还是照写不误。
老江的估计不错,那家企业的副总经理当天又讲了不少内容,其中有些观点可以说是相当精彩,于是我在活动消息稿之外,为那位副总经理写了一条访谈稿,另外就该企业重视公益事业又写了一条消息。一个活动出了三条稿子,老实说,咱们去出席他的活动那可是足斤足两,非常超值了。
对于这种带有半软文性质的稿件,报社的惯例一向是要让采访对象核实一下,以免误写误报。我先把稿子发给何小丽,何小丽说她收到了冯家明发来的一条稿——是企业方面提供的通稿。
这就有意思了,冯家明用企业的通稿来证明自己没白拿红包?
我问何小丽怎么办,何小丽让我把原创稿件发给企业审核,至于冯家明的通稿,撤掉。
我很坦诚地说,“如果我们出席活动只会发通稿,不单其他媒体会小看我们,企业也会看不起我们。冯家明如果是只能发通稿的话,最好你出面告诉他不要写稿,免得落下笑柄。”
“这个冯家明,是要好好说说他了。”何小丽说。
我看老杨头讲起往事来有些沉重,就想让他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往事不堪回首啊。我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然后举杯敬他。
老杨头端起杯,眯缝着眼瞅我,“行行,你少喝点儿,少喝点儿。”
他这是看瓶中没多少酒了,怕我喝多了,他就得少喝了。典型的酒鬼逻辑。
我呲牙一乐,从背包里又拿出一瓶茅台酒来,在他眼前一晃,说:“放心吧老杨头,还有战备物资呢。”
老杨头也乐了。
看他心情好了,我就问他当年是怎么参军的。
“怎么参军的?”老杨头仰起头,沉吟了半晌,然后伸手去抹眼睛。
“那年我才十四岁,在儿童团当副团长。那时鬼子已经是秋后的蚂蚱,快不行了,都缩在那些大据点里,像县城、省城呀啥的,平时都不出来。过年的时候,我们准备了很多东西,兵荒马乱恁些年,乡亲们的苦日子总算要盼到头儿了,再加上有部队在呢,大家就准备过个好年。谁都没想到,鬼子在除夕晚上悄悄地摸了过来,打了我们个冷不防。部队防备不严,被打垮了。部队一慌,就分散突围。鬼子也没硬堵,把打散的部队放了过去,然后乡亲们就遭了殃,他们哪有部队的动作快呀,全给鬼子截住了——鬼子看着是秋后蚂蚱了,还凶得很哪,全村都杀光了,东西也抢光了,一把大火把村庄都给烧没了……”
风在吼。
火在烧。
日本鬼子在咆哮。
我看到那些矮粗矮粗的日军,在火光中张着嘴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追逐徒劳地躲避的妇女。妇女们被扒掉裤子奸污时,老人们痛苦地捂着孩子们的眼睛。一个日军士兵不乐意了,逼着老人站起来,脱掉裤子,然后在孩子们惊恐的目光中趴到自己的儿媳身上,趴到自己的女儿身上……
机枪响起来时,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的妇女和老人们,还有被绳子捆绑的男人们,以及惊恐万状的孩子们,争相朝村外奔跑。可是,侥幸没死在枪下的,跑到村口,等在前面的,却是被火光映得闪亮的刺刀……
短信响了。
是冯家明发来的。他在短信里是这样说的:“你放心,我不会为了红包去一个企业,我也一直给江总说过我的观点。如果是为这个,明天红包我给你。我不在乎这个。”
哦,原来他不是为红包去的,我还真小瞧了他!
我回复他:“我们内部是有规定的,至于你在乎不在乎那是另一回事。晚报之前出过这种情况,所以有此约定。这次活动是江总安排我去的,这是职务行为,我是以记者身份出席并写稿的,你去当然可以,但你不能代表城市周报。”
我想,我说得够委婉也够客气了,当然也把意思说明白了。
冯家明的回复非常快,“谁说的我不能代表城市周报?那天在会上,也是江总同意的,况且企业的人也亲自邀请了我。人家还给我准备了位置,贴了标签在座位上。”
冯家明这话有所指。当天我出席活动时,没有找到贴了城市周报标签的座位,后来找到企业的宣传负责人,对方连连道歉,并且重新给我安排了位置。
冯家明这话是说他才是正神而我是小鬼。
这话激怒了我,我毫不客气地回应他:“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参加活动时的角色!”
显然冯家明不会善罢甘休,他的回复很猛:“我不赞同你的说法,我再说清楚一点,江总是同意我去这次活动的,而且企业也是邀请了我个人的。我什么身份没有搞清?”
这是逼我说狠话呀。我回复道:“你不是记者,你也不负责此次活动报道!”
冯家明的回复开始有些逻辑混乱了,“只要出去,都是代表城市周报。面对企业,我们都是记者。如江总所说,我们先把记者做好。你的意思是只要你代表城市周报了,我们就不能以城市周报的身份参加?这是否有点不好吧?行,明天开会大家再讨论吧!”
记者是一种职业分工,在报社的业务员无论如何也不能算记者的,因为新闻出版的主管部门有明文规定,记者不允许参与经营活动。那么反推过来,在新闻媒体工作并且参与经营活动的,肯定就不能算记者,顶多只能算业务员了。冯家明连这个都没搞懂,他居然敢说出“面对企业,我们都是记者”的话来,也不怕被全中国的记者群殴。
“等到大部队闻讯赶来增援时,鬼子已经撤了。那就收尸吧。大过年的,喜事给整成了丧事,全村老小,除了几个没来得及赶回家过年的,都被鬼子祸害了。”
“那你呢?你当时在哪里?”我插了一句。
“我挨了一枪,没死,是藏在死人堆里留下了一条命。就这还被鬼子补了一刀,幸好没戳中要害。我忍着痛,硬是没出声,等大队的鬼子撤出村子,剩下的几个鬼子放起火来,我就趁烟雾的掩护,爬出死人堆,翻进井里藏了起来。
“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我也没啥亲人了,就跟上队伍走了。那时我就觉得呀,要不把鬼子全部消灭掉,咱老百姓就没一天的好日子过。”
老杨头停了下来,我赶紧问:“你就是从那时开始正式参加革命了?”
“那可不?”老杨头把手中的杯子猛地一墩,说:“队伍上看我年纪小,让我当通信员。我不干,我想着拿枪打仗,给乡亲们报仇。连长说我人还没枪高,等我长到有步枪高了再让我打仗。”
我笑了,我想象得出十四岁时的杨富贵是个啥样子,最小号的军装穿在他身上都像龙袍一样。
“那我也不闲着呀,除了当通信员,我没事就跑去找排长——就是后来我们的营长,让他教我打枪、甩手榴弹、拼刺刀。我想尽快练好本领上战场,给乡亲们报仇。没想到一转年,小鬼子就投降了,我那仇就彻底没法儿报了。”
讲到这里,老杨头唏嘘不已,我赶紧又给他把酒满上。
“鬼子投降了,国民党没投降,仗还有得打。后来,部队出关,招兵买马,十万人变成了一百万人,我们先前的八路军老人,这会儿都成了东北民主联军的骨干,连长当了团长,排长当了营长,连我这个通信员都当了班长。再后来呢,上级看我打仗勇敢,又给我提了干部,我就当上了排长。”
我恭维他:“您老进步真快呀。”
“快个屁?林总十八岁就当军长了,人家那才叫进步快呢。”老杨头根本不买账。
“再后来呀,当年出关的十万部队,变成了进关的百万雄师,我们四野一路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赶鸭子似的,把国民党的部队赶到大海里去了。我是渡海战役时受的伤,海南解放后,我们这些伤员撤回广东养伤,然后就开始转业呀,退伍呀,立了大功身体有残疾的,就进荣军医院,国家出钱养着。”
我说:“那时您就进了荣军医院?”
“没有,我进荣军医院是后来的事儿。开始我还到地方参加工作呢,没想到,腿上的伤越来越严重,最后实在没办法,再加上老家也没人了——咱那村子不是被鬼子屠了吗?我就打申请,进了荣军医院。好歹有一帮老战友在一块儿,多少也是个照应。”老杨头擤了把清鼻涕,说。
我赶紧递上纸巾,让老杨头把鼻子擦一擦。
我不想再回复冯家明了。跟他这样的人较劲儿显得自己也层次不高。
但冯家明还不依不饶:“我不是记者?那你说我是什么?”
“是不是有你的活动我们其他人都不能去了?好像江总也没这样规定吧?”
冯家明在这里偷换了逻辑,但我懒得向他指出这一点来。我回复他,“你不够一个记者的专业水平,你自己的名片上写着你的身份!”
如果是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早就该罢休了,他自己那名片上打着的“首席策划”,不是早就昭告天下他冯家明是一个业务员了吗?
偏偏冯家明不这样认为,他还在坚持不懈地辩论,“那你的意思,在城市周报,就只有你一个是专业的?那是不是以后,报纸上所有的东西都只你一个人来写了?因为你比我们专业啊,你说是不是?”
我突然感觉挺烦。这个冯家明,是不是连做人的起码道理都不懂啊?
我敢肯定冯家明是不懂做人的起码道理,因为他在接下来一条短信是这样说的:“会写是你的强项,没错。但是,请不要以此标榜自己,来觉得除了你别的人都不专业。这个不是值得标榜的。”
我的天,作为记者,不靠写作专业靠什么?而要成为名记,就是要标榜自己专业呀!全世界的名记都是以自己的专业出名的呀。
冯家明这个傻蛋,连进入新闻媒体工作的基本素质都不具备,还敢拿着自己的“勇敢”来挑战行业规则?
老杨头讲得很快,许多事情都一带而过,我想如果让他慢慢讲,真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哩。
后来,我曾多次回想老杨头讲过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把白天想的事情带进了梦里。在梦里,我常常看到火在烧,子弹在飞,许多人往前冲,许多人倒下。只是一切都没有声响,像默片一样。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不能出声。醒来时,枕头湿了,我才知道自己哭了。
当天晚上,企业方面回复了,我写的稿件没有任何改动。于是我便发了离线文件给何小丽。
发完邮件后,我又给何小丽打了个电话,问她明天做版时我的稿子排哪个版。
何小丽这才告诉我,几个小时前她在办公室也收到了企业的通稿,是与冯家明同时收到的通稿。当时她还嘀咕,说老陈怎么不写稿。结果冯家明马上就把署了自己名字的通稿发给了她。
她没告诉冯家明她自己也收到了企业发来的通稿。
我听了就笑。
何小丽问我笑什么。
我说:“你真沉得住气呀。”
何小丽也在电话里笑,然后说:“冯家明跟我们就不是一个人类,你还跟他讲得通道理?”
想想冯家明给我发的那些短信,的确如此。
我突然想起那个日本兵武田来。我读过解放军的军史,军史上说有十万日本兵在解放军里服役,包括我们的空军都是由日本教官培训出来的,日本投降后滞留中国的日本兵对解放军的发展壮大起了重要作用呢。后来,日本兵按照国际法大都遣返回国了,他们多数成了对华友好人士,在中日建交时又发挥了重要作用,个别留在中国的日本兵则改了国籍,从此消失在人群中了。我不知道武田最后是回日本了,还是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
“他呀,死了。”老杨头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时候死的?”我问。
“就是打四平的时候。”老杨头说。
“怎么死的?”我追问道。
“攻城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枪,就这么死了。”老杨头眼睛望着别处,说。
我听出这里面有蹊跷,问:“他是正面中枪,还是后面中枪?”
老杨头稍微等了会儿,然后平静地回答:“后脑勺上挨了一枪。”
按照老杨头所叙述的情况来看,武田不可能在战场上当逃兵,于是我说:“照这个情况来看,应该是自己人打的黑枪。”
“可能吧。”老杨头说。
“你们是同一个连队的,那你肯定知道是谁打的黑枪。”
“那谁知道呀?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谁顾得上看别人呐。”老杨头站起来,准备走了。
我便赶紧叫埋单。
桌上还没开的那瓶茅台酒,我叫老杨头带回去。
老杨头眼里闪过一丝喜色,一把抓过酒瓶,雄赳赳气昂昂地拖着脚往出走。老杨头一瘸一拐地走,肩膀随着走动一起一伏。老杨头一边走一边唱,歌声嘶哑(被酒烧坏的嗓子都这样儿):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第二天,老张跟我打电话,说老杨头死了。
我一愣,昨天晚上还跟他一起喝酒呢,怎么突然就死了?天呐,难道他是酒后失足?想到这里,我心里挺紧张。我紧张不是怕自己担责任,而是觉得因为自己的失误害死了一个老革命。
老张也说是酒后失足。还是荣军医院报了警,警方和省军区保卫处的人都去看了现场,军警联合勘察的结果是,老杨头是酒后失足,从楼上摔下来摔死的。
我可是请老杨头喝酒的人,我可是有责任呐。责任重大,不管怎么样,我都难辞其咎。
但是老张说没事,跟我没关系,不过警方还是会找我核实一下当天喝酒的情形。
这话就有点儿蹊跷了。老杨头是跟我喝完酒后出的事,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呢?如果说跟我没关系,那么老杨头肯定不是酒后失足摔死的。凭正常逻辑,我推断出了这个结论。
当天下午,警方果然派了两个便衣来找我,让我配合调查。我就把前一天晚上跟老杨头喝酒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包括老杨头所讲的话,我也大概复述了一遍。
最后,在笔录上签名摁手印时,我问那个年纪较大的警察,老杨头到底是怎么摔死的。
也许是看我实在配合,加上我跟老杨头也是有缘之人,老警察就大概说了一下老杨头死时的现场。
据说,老杨头酒后狂躁,晚上去开窗,一不留神,从窗口摔了出去。根据法医勘察的结果,老杨头没有当场摔死,他摔下去后还熬了好一阵。大半夜的也没人知道老杨头摔下去了,到天明时才有人看到老杨头趴在院子里。
听警察说到这里,我又起疑心了——老杨头摔下去后,既然没摔死,咋也不哼哼几声呢?他一哼,别人不就听到了吗?
警察说老杨头是酒后失足,荣军医院也一口咬定老杨头是酒后失足,大蜻蜓院长还特意搬出老杨头平时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举止作证,证明他经常性的举止不正常。当然,大蜻蜓院长的证明对我非常有利,这让我的责任变得非常小。据说,老杨头经常在睡梦中大呼小叫,吓得半夜去查房的护工都不敢进他的房间。老杨头在睡梦中都喊了些什么呢?没人告诉我。
警察走后,我特意赶去荣军医院,地上的血迹已经被院方用石灰掩盖了,如果不是警方设置的警戒线还在,没人知道昨夜这里摔死了人。荣军医院一切正常,外面来看病的人在门诊大楼里挂号,需要住院的人则被家人陪护着去住院部大楼,而那些常住医院的老兵们,也都各自活动着。
我又专门去了老杨头住的病房,同样有警戒线把门,我就从门旁的玻璃窗向里张望。房间里一切正常。但是我觉得太正常了,所以有点儿不对劲儿——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靠院子那面有一扇窗打开着,据说老杨头就是从那扇窗里摔下去的。我大致比划了一下,估计那扇窗的下沿距地面至少有一米二高。
大家都说老杨头是酒后失足,从楼上摔下来的,可是我怎么看都不像,哪有醉酒后从高达一米二的窗户中摔下楼的?老杨头的身高不到一米七,他的重心肯定低于一米二,他怎么就从一米二高的窗户中摔下楼了呢?
老杨头就这样死了。
没过多久,我离开了报社。
有人向宣传部写了一封举报信,说我为了出名,不惜以酒诱惑老兵杨成功讲故事,结果导致杨成功酒后身亡。
这件事是确有其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当然,我也不会否认。要说我请老杨头喝酒,的确是有点想引诱他讲故事的用意,但我绝对没有任何伤害他的想法。可是老杨头的死,不管是不是意外,从法律上讲,我想其实我都没有什么责任。
但是,这封举报信不但说了老杨头酒后身亡的事,还列举了我在报社搞个人英雄主义、打压同事的种种“罪状”,说得我比史上十大恶人还要可恨。宣传部的领导可没那么多时间来一一调查取证,大体上有这么回事儿,就足以让我干不成首席记者了。
据说这次是实名举报,并且城市周报有三人联名。
按说这种举报都会严格保密,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我还是想办法知道了举报者的姓名。说实话,冯家明对我使这种阴招我不感到意外,“缺心眼子”赵勤跟着署名我也不意外,最令我意外的,第三个署名者居然是何小丽。
据我的“内线”透露,宣传部的领导找这三个人分别了解了情况,也找了其他相关人员调查,认为举报属实。所以最后,我受到的处理很重,终生禁止进入新闻媒体工作。换句话说,我被自己所热爱的新闻行业彻底开除了。
我一直没想明白何小丽怎么会在举报我的信上署名,我们关系处得不错,并且我也从来没得罪过她呀。
我离开报社那天,何小丽没来上班。老江倒是来了,我拎着自己的东西要走时,老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没动。采编部门的人也没人送我,倒是广告部的同事集体送我出了大门。
想不明白,我也就不想了。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好在我离开城市周报后,过得还不错,有朋友搞影视剧,专门找我做枪手型编剧,写一集五六千块钱,一个月我能写两三集,一年能整出一部成型的电视剧来,钱不少挣,也没那么多烦心事儿,并且剧组拍戏时还能跟着免费到处旅游。
原来报社的采编同事,私下里有不少人跟我有来往。他们告诉我,我走之后,老杨做了首席记者,冯家明则当了有正式任命的首席策划,分管广告部的大型活动,占据了阿珍的一半地盘。同时,冯家明搞的活动,需要调用采编部门的记者时,采编部必须无条件配合。
何小丽后来的情况我一直没问,大家也知道我有心结,在我面前闭口不提她的任何事情。
半年前,我跟一个剧组去新疆拍戏,那是我原来当兵的地方,天大地大风也大,我心情很好。再加上有些老战友转业在当地,剧组去那边拍戏,有很多便利之处。制片人和导演恨不得我天天去跟那些老战友喝酒,因为只要我跟他们一喝酒,剧组就会有好处。这样一来,我在剧组也就有了更高的地位,演员们见制片人和导演都对我客客气气的,大都认为我可能是这部戏的实际投资人之一,对我相当恭敬。
有天晚上,我破例没去找战友们喝酒。大约晚上十点钟,当然,在新疆这个时间不算晚,才刚刚吃完晚饭呢,有人敲门。制片人和导演找我,一般都是打电话,敲我门的只有剧组的演员们。我还以为又是哪个小演员想通过我的路子上戏份呢。我根本不是什么实际投资人,我对剧组可没那么大的影响力,再说我也玩不起潜规则。犹豫了一下,我没开门,让对方有事第二天白天再说。谁知对方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还说她是何小丽。
我打开门,果真是何小丽。还有另外一个有点儿面熟的女人,看样子是剧组的一个演员,叫什么名字我却说不上来。
我很诧异,怎么会在天远地远的新疆见到何小丽?
何小丽进房间后,那个演员只待了一会儿便知趣地离开了,留下何小丽跟我说话。
就在那天晚上,何小丽向我道歉,说三年前她是被人逼迫,如果她不在举报我的信上署名的话,她和老江都会有大麻烦。
我问她:“你离开报社之后打算做什么工作?”
“再说吧。先到处走走看看。”何小丽说,“你离开报社不也没饿死吗?”
说得也是。
何小丽一再请求我原谅她。
我说:“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的确,事情都过去两三年了,我又不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再说她自己后来也离开了报社,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我倒是好奇,她这一离开报社,不就等于跟老江一拍两散了吗?但我不好意思问她这个问题。
何小丽继续说:“你真的愿意原谅我?这两年,我一直觉得愧疚,不敢面对你,所以你走那天我都不敢来上班,后来也一直不敢见你。这次辞职后来新疆旅游,一个朋友也在这里拍戏,我顺便来看她,要不是她告诉我你也在这个剧组……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来找你。”
我说:“想想老杨头,我觉得真的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是的,老杨头是我此生永远的痛。
自老杨头出事之后,我经常在梦里见到老杨头讲述的战争场景:漫天的大火在烧,漫天的子弹在飞,到处都有人在朝前冲,到处都有人受伤倒地。一个穿着解放军军服的日本兵,他从一个战死的解放军士兵身上,抽出一支步枪来,朝着已经支离破碎的城墙上开了一枪。我清楚地看到,那颗子弹像一颗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亮尾巴飞了过去,准确地咬中了一个人的后脑。那个人张开双手,头朝后一仰,然后摔了下来。他的面孔像特写镜头一样出现了,苍老,瘦削……
我喊了一声,“老杨头!”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西北狼:现居广东。曾在兰州军区某部服役,佛山青年文学院副院长。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
责任编辑 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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