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你为什么要杀死蝾螈(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海 飞

1

公元前213年,十四岁的婴宁入秦宫为宫女。

婴宁是个长相姣媚的女孩子,她生在了大户人家家里。和许多人一样,她有着寂寞和漫长的童年,但是她比别人的生活优越些,因为她衣食无忧。她不太爱说话,也很少走出自己家宽大的院子。她和蜻蜓蚂蚁玩,玩着玩着,就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在发芽,好像有一把刀要把她劈开再重新组合一样。有一天,她平静地站到了爹的对面,平静地对爹说,爹,我想入宫为宫女。爹是做茶叶生意的,他的钱袋里,会听到沉重的金属的声音。他的身上,可以闻到淡淡的茶香。爹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劳碌的男人,他知道挣钱养活家里的人,并且买地造房和买来仆佣供家里人使唤,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停止劳碌与奔波。爹正在计算着赚了多少钱。他“唔”了一声,没有理会婴宁。等爹把茶叶账算好了,才问婴宁,你刚才说什么。婴宁站在窗口,她微笑着,窗口漾进来微风,吹起了她的秀发。婴宁轻声说,我想入宫为宫女。爹看了看四周,突然感到胸闷。他压低了声音说,你疯了,你好端端地去宫里干什么?爹正在为你赚钱呢,爹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以后再给你许个好人家,好好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才是女人的生活。婴宁仍然微笑着,婴宁说,我的耳边,老是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入宫吧,婴宁你入宫吧。爹诧异地说,怎么会这样?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手背探了探女儿的额头说,以后,不要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了,你这样想,爹和娘会伤心的。

婴宁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她看着一只猫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路。爹打开门走了,爹的身上,永远都飘着茶叶的清香。一个声音又在婴宁的耳边响了起来,进宫吧,进宫吧,婴宁你进宫吧。这时候侍女清香走了进来,清香说,小姐,街头贴着告示,秦王政又大兴土木,造了许多房子,需要征招大批宫女。现在,官差们正兵分几路分头征招呢。你说,这入了宫里,等于是做了尼姑,都永世不得翻身了。就是我这丫环,也不愿意进宫去。婴宁笑了,说,但是我愿意进宫去做宫女,你想一想,能见到巍峨的大殿,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这个闻着茶叶清香长大的婴宁,就是我。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想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吧,我带着侍女清香上街了。我买了两串冰糖葫芦,和清香一人一串吃着。此时的京城,已经有了相当的繁华。战乱已经离京城很远,只有遥远的地方,还不时地传来叛乱的消息。我看到了街上来回走动的官差,和墙上贴着的关于征招宫女的布告。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婴宁,进宫吧你进宫吧。老女人的声音,像一缕飘渺的烟,或者丝线,牵引着我。我在吃着糖葫芦,我吃下了最后一个糖葫芦,然后一步步向一个小胡子的官差走过去。我走到他面前,向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想进宫。那个小胡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久以后,才笑了起来,说,好,你真是好样的。这时候清香向我冲来,清香一把抱住了我说,小姐,你叫我回去怎么和老爷交代,我会被老爷用扁担打死的。我掏出了一把钱,我说清香,你不用回我家了,这些钱我留在身边也没有用,你带着它找个好人家把自己给许了吧。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到自己家里去了。清香一下子扑倒在地,她抱着我的脚,不肯让我离开。我笑了,我笑着说,清香,你再怎么抱住我也是没用的,你还是把手松开吧。然后我抬起头,喃喃地说,入宫了,我就要入宫了。清香最后放开了我,她失魂落魄地离开。走了几步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来拿地上的钱。她没有再理睬我,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有怨恨,她怨恨我令她回不了家。她只留给我一个瘦削的飘忽不定的背影。

我跟着官差来到了一间大房子。走出很远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清香还在大街上哭着。我知道,清香的心里很难过,我的心里又怎么会不难过。我的爹娘,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想我爹会不会急得发疯。我对官差说,我是来顺茶叶庄的老板的女儿,烦你务必告诉我家里一声,就说我进宫了。官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摇着头压低声音说,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不懂事,你进宫去,你爹不急疯才怪。你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这时候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来了,进宫吧,婴宁你进宫吧。

我终于进宫了。我见到了巍峨的大殿,见到了太阳挂在秦皇宫的檐角时的那种壮丽,见到了训练精良的禁卫军威猛的雄姿。只是我一直未能见到秦王,那个据说无比威仪的老男人。在一堵暗红宫墙前,我站定了,我突然看到墙上暗淡的飘忽的影子。

风急急地在大殿上奔过,我的青春就在风中哔哔卟卟响着。在宫中寂寞的岁月里,我比任何宫女都显得开心,因为我知道我始终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我擦铜盆,我烧水,我在值日的时候上殿为始皇帝宴群雄而服务。我是一个优秀的星级服务员。现在的秦王政,已经不能被叫作秦王了,他一统江山,现在他被人叫作始皇帝。他渴望着长生不老的身体,所以有许多炼丹士进入了皇宫。而我渴望的是短暂的爱情,有了短暂的爱情以后,我的一生都会知足。

风仍然急急地在大殿上奔走,我的青春仍然就在风中哔哔卟卟响着。我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老女人的声音又在我的耳畔响了起来,她没有说话,而是笑了起来。她笑了很久以后,声音慢慢变小了,幽怨地说,婴宁,你等六年。

2

公元前207年,我已经在宫中呆了六年,这时候有一个英雄的名字传遍了宫廷内外。英雄的名字叫作子归,他还只有20岁,但是他已是始皇帝的红人,钦点的平叛大将军,已经领兵征讨了无数边陲叛军,并且收复失地无数。始皇帝准许他可以先斩后奏,所以他的一把快刀,拥有着生杀权力。宫女们在后宫议论着的,也是这位少年英雄,使她们的春心,在秦皇宫的春夜里集体萌动。

我终于见到了子归。子归又一次征讨回来的时候,始皇帝设宴招待他。那是一个小圈子的宴会,我伺立在一旁为始皇帝和他的客人布酒。这时候子归匆匆从台阶下赶来,还披着铠甲佩着贴身短刀。在门口,他解下了铠甲和刀,交给身边的一位小太监,然后走进了殿内。始皇帝其实是一个矮胖的小男人,他已经有些老迈了,他眯着一双老眼笑出了苍老的声音。我看到了始皇帝堆在眼角的眼屎,像尘屑一样,在他的笑容里轻微抖动。始皇帝说来来来,子归你坐下,坐到我的身边来。来呀,为子归大将军上酒。

我的心怦怦跳着,我上前为子归布酒。子归左顾右盼地和大臣们打着招呼,这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执着酒壶的手上。子归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他喃喃地说,多好的一双玉手啊。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上移,和我四目相接。我微微地笑了一下,心中藏着英雄的名字,现在,他如此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走出殿外去御膳房的酒窖里打酒的时候,我背倚红漆大门轻声哭了起来。那么高和宽大的大门,让我的后背感到温暖。子归,我一定要守住你……

子归离开的时候,我在花园旁边的一条小径旁边拦住了他。我是闪身而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的,他的快刀猛然出鞘,架在了我的脖了上。我什么也没有说,他终于缓缓地把刀撤了回去。他也什么话都没有说,他是一个沉默的刀客。我说,子归,我是婴宁。子归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是始皇帝宫里的一名宫女。

我失望地看着他。子归说,你让开,我要走了。我把身子稍稍偏了偏,好让子归从路上通过。他走出五步远的时候,我还是叫住了他。我叫得有些歇斯底里,叫得我自己都被自己尖利的声音给惊呆了。我说子归,为了见到你,我进宫六年,日日苦守,天天苦盼。就算你是一块石头,这石头也会被融化的。

子归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前行也没有后退。我走过去,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眼睛对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子归你知道吗,我本来有一个做茶叶生意的爹,我完全用不着进宫,但有一个老太的声音老是告诉我,进宫吧你进宫吧。我想,我是在等着你出现。现在,我只要你感念我等了你六年的份上,抱抱我,抱紧我。

子归愣住了,他没有抱我,也没有后退,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春风的脚步急急地在我们身边行走着,我伸出了手,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花的清香一阵阵袭来,我听到了子归粗重的喘息声。他终于抱紧我,终于将唇盖在我的唇上。天地在旋转,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子决堤而出。

子归后来放开了我,匆匆离去了。子归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多个月夜,我能感应到子归就在我的屋外。我蹑手蹑脚地起床,避开同室宫女们的眼睛,悄悄开门来到后花园。我会看到月光下孤独的人影,那个征战无数杀叛军无数的子归,解下了铠甲,用他同样的柔情来应着我。我投进了子归的怀里,尽管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但是我感到一种由心底而生的幸福,像一只突然从天上伸下来的巨大的手,将我击毁。我哭了,我哭得幸福,哭得忧伤,哭得绵长,哭得惊心动魄。我的哭声中,有着幸福的战栗。我说,子归我是你的女人,即便此刻我突然死去,我也愿意。子归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身子,他仍然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抬起脸,轻声问,喜欢我的头发吗?子归点了点头。我说,喜欢我的眼睛喜欢我的嘴唇吗?子归又点了点头。我说喜欢我的人吗?子归再次点了点头。

子归离去了,我留在花丛中。我平躺下来,躺在草丛里。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青草的气息里我望着月色。我想,这一生我得好好把握住子归。

3

其实在遇到子归以前,我看到过恐怖的一幕。在看到谢统领的惨状以后,我才领略到了什么叫作万箭穿心。才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这样的恐惧像影子一样跟着我。那时候,子归还迟迟没有出现。

我想那天的阳光是很好的,我看到阳光有些耀眼,白白的阳光从高高的屋檐上滚落下来掉在地上。秦王宫里的屋檐多么高远啊,就像是在天上一样,而我们又显得如此的渺小。我看到了阳光掉下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他是谢统领,他是禁卫军的教官。他养蓄着一撇可爱的小胡子,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像一个影子在飘一样。我看到他进宫了,他进宫必定是始皇帝有要事召见他。他穿着簇新的官服,每一个进宫的人,都会穿上新的衣服的。他的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他一定在猜想着加官进爵这种好事的到来。看上去他的心情很不错,他对我吹了吹口哨,我笑了。我看到了他挺拔的身姿,在不远的屋角一闪,就不见了。

不多久,我看到了出宫的谢统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行色匆匆,但是他的腰杆仍然是笔直的。然后我听到了像潮水一样的声音,由远而近地涌过来。这种声音把我的耳朵给塞满了。那是脚步声,那是像一群蚂蚁一样的禁卫军的脚步声,在聚集着。

谢统领一步步走向了宫外,他走向宫外的时候,站定了,抬头看了看天。也许他觉得今天的太阳白得有些不太对劲,也许,他也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集结起来。他太熟悉这样的脚步声了。以前他领兵打仗,现在他作为禁卫军的教头,他当然熟悉士兵的脚步声。他站定了,默默地抬眼看着檐角挂着的太阳。太阳有一股粘乎乎的味道,好像一锅正煮着的白粥因为煮的时间过长,锅底结了底才会有的味道。谢统领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看到了一队士兵突然出现在宫墙外一扇朱漆大门外。他们一言不发,左手持弓,右手搭在屁股上,那儿挂着的是箭盒。谢统领笑了,他认识这些士兵的大多数,因为他曾经是这些士兵的教头。他甚至熟悉这些士兵流汗训练时的气味。谢统领微笑着,他举起了手,向这些士兵们挥动起来。然而,一滴泪也随即挂在了腮边。他挥动了无数下手,一边挥手一边说,小呀,我先走了,我先走了,如果你能活,你就好好替我活着。这时候他看到了士兵们单膝跪地,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齐刷刷地跪下,齐刷刷地用右手在屁股后头的箭盒里摸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谢统领知道那是跪射的姿势,无数次了,他在校场上培训自己的手下,一次次让手下的教官们纠正士兵们的跪射姿势。而且他在教台上身体力行,单腿跪地,弯弓,搭箭,然后羽箭破空的声音响起来,射下了一棵柳树的枝条。士兵们热烈的吼声响了起来,那是对禁军教头赞美的吼声。现在这些士兵用弓箭对准了他,是因为他们奉了命令,要来一场义无反顾的射杀。小头目手中的小旗举了起来,小旗在风中微微抖动着。终于,小旗有力地一挥,羽箭破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像蝗虫一样飞向了谢统领。谢统领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他的笑容凝固了,许多羽箭亲切地钻进了他的身体,噗噗之声四起。转瞬之间,他成了一只刺猬。他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留下什么话,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的心开始疼痛。我捧着心在秦王宫的屋檐下疼痛万分。刘公公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他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婴宁,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莫不是晒太阳吧。这么暖热的天,你有什么好晒太阳的。他的公鸭嗓音一点点远去,我看到了他肥大的屁股,像生过孩子的女人的屁股。他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远去了,我忽然恶毒地想,如果禁卫们的羽箭,是射向刘公公的屁股的,那该多好。

有两个士兵奔跑着跑向了谢统领,他们的手里提着一只麻袋。我知道,那是用来装谢统领的尸体的。谢统领征战有功,秦国的疆土里,如果没有他的血,也必定有他的汗。但是现在他的过大于功,他让一个叫小呀的宫女有了身孕。在秦王宫,犯下这种事情是要杀头的。我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小呀,小呀像是悄无声息地飘过来的。她没有看到两个士兵把谢统领装进麻袋,但是她看到了那只鼓鼓的麻袋。她问,那里面装的是谢统领吗。我说是的,装着为秦国打下江山的谢统领。小呀笑了,是那种凄惨的笑,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轻轻地对肚皮说,孩子,你爸爸已经没有了,也许你妈妈也会没有,也许你自己也会没有。你的出现,是一个莫大的错误呢。

我和小呀都看到,两个士兵在拖着那只麻袋前行,一会儿,那只麻袋就被血浸成了鲜红的颜色。然后一辆马车出现了,麻袋被扔上了马车。小呀凄然地笑着,小呀说,婴宁,婴宁我和谢统领都完了,你千万别学我的样,好死,总不如赖活着。说完小呀就转过身去,转身的过程有些艰难。果然,不远的地方站着刘公公,刘公公在太阳底下微笑,他的脸色白净,像一团棉花一样。刘公公的微笑也是绵软无力的,他终于笑出声来,是那种干笑的声音。刘公公说,小呀,你和公公走一趟吧,咱一起去办一件事儿。

小呀走了。我知道小呀是从江南一个叫大兼溪的地方征招而来的。大兼溪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地方走出了美丽的小呀。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样认识谢统领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一样,选择了后花园作为巨大的爱床。总之是小呀有一天感觉到了身体有了些微的变化,她一点也没有慌张,而是找到了谢统领,告诉他,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血。那时候谢统领一下子就懵了,谢统领对着天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谢统领看到一群风在他的眼前跑来跑去,谢统领听到小呀冷笑了一声。小呀说,怕了?谢统领什么也没有说,他一直沉默着。最后他说,听天由命。

我想,天大概就是始皇帝吧。没有谁,比他更像是天了。他微笑着说,杀,那么他想要多少人死,多少人便会在顷刻间毙命。在一次对宫女的例行检查中,小呀被一个小太监牵着手走出了队列。小呀觉得小太监的手真是太绵软了,怎么像一团棉花一样温暖而柔软。小呀离开队列的时候,一直都在想,小太监是怎么样保养好自己的手的,然后小呀听到了小太监脆生生的声音。小太监的声音有些像是夏天里蚊子的鸣叫,嗡嗡嗡嗡的。但是许多人仍然听到了,许多人和小呀一样,左手胳膊裸露在外。小太监对一个老太监说,刘公公,刘公公小呀手上的守宫砂已经褪去了。宫女们都吃了一惊,都把目光投在了小呀的身上。小呀倒没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她一直都在微笑着。刘公公那时候正在喝茶,他喝的是普洱茶,他一向喜欢喝普洱茶,他老是在人前诉说普洱茶的种种好处。刘公公呷下了一口茶,头也没有抬,只是“唔”了一声。小太监退下以后,刘公公才抬起了头,刘公公的大屁股埋在一把藤做的椅子里了,他的半边屁股抬了抬,大概是放出了一个臭屁。果然宫女们不一会都闻到了臭味,但是宫女们屏住了呼吸,什么也没有说。刘公公捧着茶壶从藤椅上站直了身子,他走到小呀身边,用一只手勾起了小呀的下巴,眯着那双浊黄的眼看了小呀很久。然后他摇了摇头,用女人的腔调说,啧啧啧,真是可惜啊,如此水灵的女人,如花似玉的年纪。

小呀的脑袋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只是想,一切都完了,她不会有好果子吃,那身体的狂欢,也已经结束,然后是身体的苦难来临。小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我站在她不远的地方,我看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刘公公干笑了几声,说,小呀,那个男人是谁?小呀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刘公公把嘴巴贴近了小呀的耳朵,好像是要低语的样子,但其实我们都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刘公公说,你告诉我,更好一些。你如果不告诉我,我也是能查明的。如果我连这一点都查不到,我还算是刘公公吗。小呀厌恶地避开了身子,小呀说,刘公公,你有口臭,我闻到你嘴里有大蒜的味道。刘公公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他哼了一声,一扭头,再一扭屁股,噔噔噔地离开了。我们看到他硕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远去,我们的心里就都叽叽叽地笑了一下。但是我们的目光却是忧心忡忡的,我们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盖在了小呀的身上。这时候,我还没有碰到子归,我还没有和子归在花园里相会。但是遇见子归后,我所见到的种种恐怖,在我的心里都烟消云散了。

我想,什么都不能管了,如果要射杀我,那么请你们举起手中的弓箭吧。

4

刘公公在缓慢地移动着他肥大的屁股,像一只老迈的甲鱼。刘公公看到始皇帝正在和母后赵姬下棋。刘公公先是看了一会儿他们下棋,其实他什么也不懂,但是仍然要装作很在行的样子,皱眉或者微笑。始皇帝和赵姬开始下第二盘棋的时候,抬起头来问刘公公,公公你站在旁边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事,就请你走开吧。刘公公尴尬地笑了笑,他的嘴离始皇帝的脸很远,所以始皇帝一直都没有发现刘公公的口臭。刘公公说,一个叫小呀的宫女,她来自江南的大兼溪,她长相其实是不错的,身材也好。始皇帝大概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说,这个宫女怎么了,你直说吧。刘公公仍然不急不慢地说,她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经褪了,而且肚子里已有身孕。造孽的人,据查是禁卫军教官谢统领。

刘公公说完就不再说什么,他像一棵无力的白菜一样,耷拉着脑袋站在阳光底下。其实他有了明显的老态,除了时不时地放屁以外,嘴角的涎水也常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刘公公晃荡着自己的身体,他开始等待始皇帝发话。始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去做。他看到始皇帝举起了一粒棋子,始皇帝把那粒棋举得很高,高高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很响的声音。始皇帝说“杀”。赵姬看了刘公公一眼,她看到刘公公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向着一丛绵软的阳光走过去。赵姬也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看着年迈而肥胖的刘公公越走越远。

然后。然后就是刘公公找到了卫兵头目。卫兵头目正在往上提裤子,这些天他吃坏了肚子,经常动不动就上茅房。他看到刘公公举起手向他招了一下,他就提着裤子飞奔而去。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刘公公跟前,天空很高远,城墙内那么大一片空落的地方,一个人影也找不到。刘公公也只说了一个字:杀。说完刘公公就走了。卫兵头目跑回自己的营房,他开始寻找自己的那面小旗。昨天晚上他和几个卫兵赌博,不知道把自己的小旗弄到哪儿去了。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小旗,然后他让人敲响了锣鼓。

锣鼓的声音,婴宁并没有听到。婴宁没有听到,就等于是我没有听到。我站在屋檐下面,看到了谢统领出宫,然后才看到一队卫兵的出现,以及那个挥动小旗的正在夜以继日地拉着肚子的小头目。再然后,羽箭破空,一切,就是前边我看到过的场景了。我想这样的故事,一定有着逻辑性,一定有着合理性。我认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时候,我的潜意识里仍然在等待着一个叫子归的男人的出现。这个男人,还未出现,行将出现。

5

后来我知道,小呀没有被杀,而是被“幽闭”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呀,只是听说小呀在冷宫里,和一轮残月一起度日。小呀的脸色很差了,小呀的身体受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程度的伤害。所谓的幽闭,就是刘公公叫人用木棍敲打女人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然后,小呀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因为,女人用来孕育小孩的小小房子,被活生生地脱落下来。那么,这样的女人,还能算是什么女人呢。

我的身体也不太好。小呀不见了,而我认识了子归。我的身体经常会盗汗,夜间醒来,全身都会被虚汗浸泡着。有许多时候我做白日梦,一会儿梦见子归,一会儿又梦见被射成刺猬的谢统领。这样的梦让我的睡眠质量实在是太差了。有许多时候,我醒来后莫名地哭泣。我甚至对当初进宫的做法产生了怀疑。如果我在宫外,不用过提心吊胆的生活,我会在做茶叶生意的父亲的安排下,许给一户人家并且生儿育女。

下一个被射杀的,或者被幽闭的,又会是谁?

我一直在宫墙内游荡着。每天晚上,我都要和子归在花园丛中相会。子归在我的耳边喃喃细语,讲他一次次地征战南北,讲他成了一架杀人机器,讲他如何为始皇帝不顾性命地卖命。我热爱着子归,就像我前世热爱着荆轲一样。我感到月光底下,整个人有虚脱的感觉。子归的笑容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有些虚无缥缈。有一次我在梦中向子归伸出了手,我是想要拉近子归,但是子归的脸却像是水中折射的波纹一样,晃荡着。我想,子归会不会像一片树叶落入水中一样,歪歪斜斜地飘落水底。这样的想法,让我成天神思恍惚,走路也开始摇摇摆摆。在大殿以外,我见到了神出鬼没的刘公公,他干咳了几声问我,婴宁,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如果生病了你得赶快治。要知道良药苦口,你莫忌医啊。刘公公的嘴巴不知道停,我笑了笑,说公公,你真够操心的。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了问题,我看到你的眼睛里,浊黄的一片,而且还密布着血丝。刘公公的眼睛大概是得了白内障,我想他一定不太看得清东西,只能看清楚始皇帝的黄色龙袍。刘公公不再说什么,他缓慢而坚定地走开了,像一粒丑陋的瓢虫。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看到了一队从江南征来的宫女,她们是刚刚进宫的,她们的眸子很干净,充满了好奇。她们一定从来都不曾见过那么高大的房屋吧。我被小太监叫去帮忙,在一间大屋子里生起了火,火上架着一盆水。水冒着热气,一会儿,整个屋子里就被白雾笼罩了。一队新来的宫女像一串鱼一样被牵了进来,她们脱衣,让小太监们例行检查身体。我不太看得清这些宫女们的脸,也无心去看她们的脸,只是觉得她们的身子白而绵软,她们的身子里上演的一定是热烈的青春。屋子里的热气越布越满,白花花的宫女们像一条条被垂吊起来的鱼一样。我知道这些宫女就像我当年被征招进宫一样,都会有那么一道关的。刘公公让小太监在宫女们的手臂上点一粒腥红的砂。小太监点砂时异常的认真,好像是一个画匠在完成一幅巨制。那装在金盆里的稠稠的赤色液体,让我想到了那些爬行在秦王宫潮湿地带的蝾螈。在即将进入交尾期的时候,这些生灵被抓来,然后喂它们朱砂。喂过七斤朱砂后,蝾螈的身子变成通体赤色。再然后,把蝾螈捣碎并千锤万杵,再把这种赤色的稠稠的液体涂在宫女的胳膊上。曾经我的胳膊上也有一粒,但是现在没有了。那是因为子归,子归让这粒淡红色的砂在一个漫长的午后消失了。那天下午,我住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宫女们都因为始皇帝的狩猎而随行出宫了。子归悄悄来到了我的身边,他一直拥着我,我感受到了浑身的燥热。我不知道坚持一辈子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又惧怕谢统领和小呀的下场。我的眼前,始终能看到万箭齐发时,一个人怎么样变成一只刺猬。子归的手终于伸向了我的衣领,他红着眼睛,我能想见他受了多久的欲望煎熬。我把自己的身体打开了,像一扇突然之间在风中打开的门一样。我和子归在浪尖波谷里沉醉,我的头向后仰着,突如其来的疼痛,和疼痛带来的幸福,让我紧紧地抱住了子归。这时候,我发现左手臂上的守宫砂,正在慢慢淡去。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内,守宫砂从腥红,到消失,像一朵花开放,又败去。我知道,从此以后,我是一名女人。在下一次例行检查来临以前,我将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