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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往事

时间:2024-05-04

夏天敏

清咸丰《金江县志》载:“皇木,即金丝楠木,全国仅吾县产。太祖崩,采皇木一十三根,经水道而出,历时半年抵京。为皇陵享殿柱,高大通直,光泽悦目。今存一林,一一造册,敕以宫庭火封,派吏守,是为皇木也。”

城墙不甚高伟,却险奇。枕着金沙江巨石而起,崖钢浇铁铸,被水蚀得凹进一截,下窄而上宽,竟驮得城墙,千百年稳稳当当,纹丝不动。浪涛时时将石崖、城墙泼湿,更将铮铮青铜显示出来,千古江山,自古如是。涨水季节,浪头漾过墙头,有水自天来,訇然作响,如挂一帘瀑布。青石板街道淙淙流淌一街江水。并未见得人们慌张,依然在水底内倚墙各做生意。油煎春饼香溢街道,硕大砂罐煮着热气腾腾牛羊杂碎。断树残枝时时漾上城墙,捡来风干,燃料多的是。城墙内人家,天天在涛声中冲刷,却不烦腻,被涛声冲刷得诗情画意。

倚着城墙有一古旧院落,卵石砌墙,斑驳别致。墙根生出一棵百年黄桷树,虬根横布,半个院子,皆树根匍匐。高出地面光滑细腻,如设天然坐椅。枝柯尤为茂密,将个院密密遮了,虚浮半亩绿云,氤氲绿醉行人。

这院子的主人,是小城有名的滑杆世家。人们忘其名,称之为陈滑杆。陈滑杆祖上的祖上就是抬滑杆的。小城地处金沙江边,四周是铸铁毛坯似的群山,行旅不便,滑杆行业就特别兴盛。因了资历,因了技巧和脚力。陈滑杆的祖上曾被推为本行业之首。

陈滑杆十三岁上头,就跟他爹学抬滑杆。他家有乘滑杆,乃祖传宝物。水竹编的坐椅,先将青翠的水竹伐下,去其枝叶,只留一丈长的竹竿,放在两头通风的木楼上阴干,再用石灰浸泡,取其外层青皮,再用木甑反复蒸煮晾干。匿藏于巨形木柜,内置香樟、槟榔、麝香等物,半年后方可取出。取出的水竹篾条,柔可绕指,折压后立即伸直,不留半点痕迹。色泽金黄,冰凉沁人,香味四溢。任何虫类不敢啃噬。用水浇上,立即跌落。请高明匠人编好,外面是幅牡丹芍药图画,置于光亮处,竞藏有一幅二龙抢宝图。那坐垫可以折达成一方手巾大小,放在衣袋内就可带走。坐椅下凹上凸,恰可半躺半卧,既可悠哉乐哉欣赏景致,又不致腰酸颈疼,十分舒服。坐椅上张了雪白洋白布,夏日炽炽,遮阳蔽风,漾在山路上,犹如绿海之上一叶轻舟。还有那副抬杆,茶杯粗细,系金丝楠木“皇木”所制。北京长陵一十三根柱子,即此地所产。郎十三根柱子当年从这里伐下,棵棵一般粗细,都是三人所围,高大通直,无疤无痕。从金沙江而人长江,再入运河。至旱路,太长太重,无法启运。民工运用旧法,沿宫路五里之悃掘井一口待严冬至,以水浇路面,路如镜滑,运至京师,每棵皇木耗资十万余两。现在到北京看楠木,须花三元才能看哩。足可见其金贵。本县亦只有一林,金枝玉叶,摘一片亦要杀头的。皇木柔韧,耐腐,不蛀不蚀,冬温暖,触之如轻裘。夏沁凉,如握碧玉。且柔韧坚固,纹理细密。茶杯粗细树枝,压几百斤陈西,弯如新月,复又颤起,丝毫不损。陈滑杆祖上思之若渴,发誓要弄到两根树枝作抬杆。老祖宗知道取木犹如取头,要犯弥天大罪,不敢贸然行事。经察访得之看守皇木的小吏酷爱酗酒,就常常买了好酒,备下好吃的,邀约守树小吏来家喝酒。如此半年有余,好酒不知喝下多少坛,好肉不知吃了几许,渐渐喝出了感情。二人称兄道弟,甚为亲密。一日喝得酣畅,守树小吏醉眼迷离,伸手捉住送菜上来的明眉皓齿、丰满动人的老祖宗的老婆的手,顺势在胸口摸了一把。老祖宗看在眼里,眼里冒血,怒火攻心,正要发作,想到皇木之事,硬是咬咬牙齿,没有发作,将老婆支走了事。又一日喝酒,乘守树小吏兴浓,提出偷砍皇木细枝的要求。守树小吏赫然失色,频频摇手,断然不敢。祖上心内焦躁,半年酒肉,难道喂了狗?更有难言之隐辱,就和守树的小吏争执起来。小吏愤愤而去,不再往来。又托人送银十两,说是偿还酒肉钱。老祖宗爱木心切,悔恨至极,竟至成疾。祖上疴沉,断了家庭衣食来源,危及妻小生存。幼子嗷嗷,妻子泪垂。妻子知道丈夫心病,心想酒肉既然不行,恐怕只有色了。酒色财气,酒为先导,色最勾魂,每次守树小吏来家喝酒,其色迷迷,溢于言表。想到以色取悦,换取皇木,妻子羞愧异常。念及丈夫沉疴难愈,日见病危,妻子痛下决心,整衣换裙,薄施脂粉,裙裾摇曳,楚楚动人。携篮提酒,行至守树小吏处,小吏心花怒放,喜不自禁。酒还未酣,淫心摇荡,上前将女人放倒,做了风流快活事。事毕,女人提出取木之事,小吏陡然失色,断然拒绝。女人听罢如雷贯顶,悔愧交加,涕泗涟涟,哀恸不已。说:“贞操乃女人守身立命之本,我既失身于你,你当相助,否则不能含垢忍辱,只得死在你面前。”说罢以头撞墙,小吏使劲拦住,额头已破,渗出殷红血迹。小吏动了恻隐之心,说:“我母病危,即去奔丧,趁接替之人尚未来到,速去砍取树杆二枝,切不可贪婪。”

老祖宗不知内里详情,听罢妻子叙述,以为守树小吏悔悟,仗义重交情。于是精神陡涨,病体渐愈。悄悄潜入皇木林内,砍得两根树枝又取泥土涂于砍口,掩人耳目。

谁知接替守林的人十分精明,立即查出被盗树杆,大惊失色,立即禀报上司。上司不敢怠慢,星夜派干练官员来查,终于查清。守树小吏被革职关押,老祖宗藏了树杆拒不交出,严刑拷打血迹斑斑。上司无奈,砍去二足,以为抵押。后经多方医治,保住一条性命,却从此卧床,吃喝拉撒均在床上。多亏同行同情,经常资助,才勉强活了下去,直至病死。

老祖宗活着时,虽身子不能动弹,还是亲自将金丝楠木打制出来。那金丝楠木茶杯粗细,要在文火上慢慢烘干。那日他叫家人燃了泥火炉,抬到床前。烘着烘着,手一松,皇木掉到火炉上,他急得大叫,恰巧家中无人,慌忙中他急滚落到地上,碰翻火炉,人被烫伤,好在皇木尚未烧坏。妻子回来,见那惨状,心疼得流泪。他却咧着疼歪的嘴傻笑,将刺破燎泡的手在皇木上轻轻摩挲,殷红血迹,使得金丝楠木细腻润泽,红艳迷离,犹如晶莹玉润的宝玉。手一摸上,一股凉气,嗖嗖传遍全身。以手指叩之,如击瓷器,如击古罄,其声悠悠然有余音。

老祖宗死时,郑重地将皇木滑杆交给儿子,说:“得到皇木,虽断双腿,终不憾。遗憾的是没有抬过一回,更遗憾的是没有抬过贵人。一定要妥善保护管好滑杆,世代相传,不得有失。”盲讫,浊泪滚流,目不能合,叫人伤心不已。

陈滑杆不光有乘祖传的名闻遐迩的皇木滑杆。还有副抬滑杆的绝好身材。他身材中等,脚却奇长,肩宽且平直,肌肉块块饱绽,呈青铜颜色。他身着短衫,衣襟下摆撩来系在腰上,腰上常系一条手掌般宽腰带。头上缠一圈白布包头,脚穿麻耳山茅草鞋。这草鞋通风敞气。走平路有韧劲,走山路不打滑,下雨路烂不着泥,天干柔韧养脚。陈滑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光有好身材,还有极好的抬轿技艺。和他搭档的谢长腿到小城最有名的来福顺吃酸辣饺面,吃饺面讲究吃个头锅面汤,一抱大的黑色砂锅漾着沸沸扬扬面汤,两筷子面丝下水犹如龙须飘扬,汤宽面细佐料齐全,既酸且辣吃得通

体舒泰,头上丝丝冒汗。吃完面精神头很足,就有客人来。两人抬上滑杆,尤如散步般轻捷,悠悠扬扬行三十里路到柳树闸吃荞面汤。这荞面汤乃是山区妇女拿手佳作,先将黄绫罗筛反复筛出精致荞面,再在铜盆里揉上几个时辰,揉得拉上几丈长也不断线,才行。又撩了硕大裤脚,用皂角水认真洗净白嫩大腿,将面团在大腿上来回搓,于是瓦盆内就有细如麻线的面汤流水般淌入。其时灶上汤料已沸扬,放进一把辣椒一把花椒。又放进大缸腌菜及葱花,面汤放进一搅就可食用。热气腾腾,又辣又麻又酸又烫。荞面汤又韧又滑又顺溜,“哧溜、哧溜”三碗下肚。肚子早已隆起,嘴还不解馋。再行十五里,已是正午,天气正热,恰好到黑林铺吃出名的赵麻子凉粉。回家来,天色尚早。各自回家向老婆掷下铮铮有声一串铜钱,又汇聚在马记牛肉店吃凉片和粉蒸牛肉。复出门,到刘背锅茶馆喝茶听川剧。陈滑杆既有皇木滑杆。又有绝好的技艺,抬的多是有钱有脸面的人。收入颇丰,日子过得滋润、自在、潇洒。

陈滑杆一生中最辉煌,最荣耀的事,是他亲自抬过省主席。他们祖先一生憾事只是有皇木而未抬过,最为遗憾的是没有抬过一回贵人。而老祖宗所理解的贵人,顶多也不过县官,小城当时没出过更高层次的官吏。而他呢,却抬过威赫显贵的省主席。

小城乃威震云南的省主席胞泽之地。自他发迹,尚未回过乡。此次回乡,自是衣锦归来,光宗耀祖,显赫万分。本城士绅,闻讯惊骇,早在半月之前,县府就设立专门接待机构,水陆珍禽,山珍海味,早已备好。又选最好厨师。反复推敲菜谱。下榻的唐家公馆,修葺一新,连马桶也破例让技艺精湛的木匠用皇木制成。责令各家商号,张灯结彩,设案燃香,陈列贡品,恭候驾临。小城四门各搭牌坊一座,全用新鲜碧绿的松毛装饰,悠悠清清,脉脉流泻。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停课演习,一律穿崭新童子军装。又组织军号队,震天臆地地演奏。万事齐备,只有一件事令县长犯难。小城在万山壅闭之中,汽车路只通到离城十几里的地方,城小湫隘,连八人抬的大轿也掉不过身。更为糟糕的是小城唯一的随道,是城边的一座铁索桥。一般的轿夫不敢抬人过桥,铁索桥颤动异常,脚步一乱,连人带轿掀下江去。上司发给本县一张美国旧吉普,是拆卸了用骡子运进县衙门,而至今仍未使用过。用骡子请主席乘坐,太不雅观,且有讥他为赳赳武夫之嫌。忽有本县名绅周四老爷提出,陈滑杆有祖传之皇木滑杆,皇木乃皇家专用之木,闻其名,即可生出无限遐想。且又典雅别致。陈滑杆技艺精湛,乘之饶有风趣。过铁索桥本是险事,但陈、谢已经若干年而无事。加之主席龙公属水,蛟龙过江,风雨无阻,还可平添若干情趣。县长破颜解颐,击节称赞,连连说“好”。

省主席到离城十五里的地方,见到那里彩旗飞扬,鼓乐震天。沿途站了许多欢迎人群,心中十分高兴。下得车来,县长及许多士绅趋步向前,向他致词欢迎。礼仪完毕,县长一挥手,一乘精致华丽的滑杆迤迤漾来,人群向两边分开,犹如河道。主席心神一振,眼睛霎地一亮,但见那皇木滑杆瑞气环绕,若藏若露,一个虬须倒张龙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再看,没有了。主席心旷神怡,也不声张,待皇木滑杆抬过来,但见杭绸蒙顶,上面绣上云雾翻卷中的一条苍龙,四周缨络垂布,流苏摇曳。坐垫是京绒所制,绣了龙凤呈祥图案。上面覆一个硕大鸭绒枕头。脚下嵌一条尺余墨玉,沁凉玉润。又有一四周镂空的乌木嵌象牙矮几,几面是一块精心选择的彩色大理石,石上呈现自然图案,雾霭袅袅。云烟淡淡,仍有一龙若隐若现,云雾中东鳞西爪,龙头探首天外。又置宜兴茶具一套。殷红的皇木光滑,碎金闪烁、红艳迷离。省主席手触皇木,顿感如握脂玉,沁凉透脾,汗毛敛伏,通体舒泰,如沐春风。主席大惊,问:“此乃何木?”县长躬身:“此为金丝楠木,即皇木。专为皇家享用,主席……”主席拦住,说:“知道了,我小时曾听说过,未曾目睹,甚憾,甚憾,只是……”县长额头渗出毛毛汗:“主席,还有啥不周到的地方,请明示。”“我小时听人言,此乘轿子还有一绝,即可折叠成手巾的水竹编的坐垫,未曾目睹,不免遗憾。”陈滑杆急忙插嘴:“主席,就在京绒下面。”主席朗声:“把京绒揭了。”陈滑杆露出喜色,伸手揭了京绒。主席上了滑杆,坐下去颠了颠,连说:“舒服,舒服。”抬脚,碰到乌木矮几,嫌它碍脚。陈滑杆斗胆说:“主席,您老可在上喝茶。”主席大惊:“可喝茶?!”“可喝茶。”于是挪正那套宜兴紫砂茶具。一路上,或上陡坡,或过山道,或涉浅流,陈滑杆和谢长腿使出浑身解数,悠缓时如行云流水,慢歌行板,如沐春风;疾促时如雨打芭蕉,风摇竹竿,悠悠颤颤,韵味十足。上陡坡而不倾斜,涉河流而不摇曳。乌木矮几上一壶茶水,不溢不晃。主席从壶里倒一小杯在牛眼睛般大的小盅里,那龙井茶泡的茶水平齐杯沿,竟然映着流云天光、翠竹杉木而微微轻漾,点滴未曾溢出杯沿。主席心绪极佳,慢呷龙井好茶,欣赏崇山峻岭,铁门险关,石上苍松,溪畔人家,小桥流水,高山挂瀑,一路野景,怎是城市比得?到了城外铁索桥边,城这面人头攒动,彩旗高扬,香烟缭绕,鼓乐齐鸣。主席见那由一十三根巨链组成的铁索桥,悠悠晃晃悬江面上。江那面石岩和城墙连为一体,雄峙高耸,岩骨狰狞,老黄桷树枝柯勾连,冠盖相接,金沙江水咆哮凶猛,浊浪排空,訇訇然如万马千军排山倒海而来。正是洪水季节,高的浪头竟然舔到铁索桥底部。身经十载戎马生涯的省主席豪气顿生,两眼炯炯放光,犹如士兵听到鼙鼓,犹如战马踏入沙场,情绪亢奋的主席朗声对踌躇的陈滑杆道:“过桥!”刘县长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追来,对主席施礼:“主席且慢,铁索桥摇晃,请主席下轿。”省主席正在兴上,说:“摇晃打啥紧。从戎十余载,啥子凶险事我没经历过?我正想品品过桥滋味哩。”陈滑杆、谢长腿喷着响鼻,犹如临战前的骏马,焦躁不安地挪动着步伐,虽然腾跃而趔趄,毕竟抬着偌大人物,若有闪失,身家性命,世代信誉,皇木滑杆将毁于一旦。主席毕竟大将风度:“枪林弹雨,天险奇峡,我啥没经历过!”陈滑杆和谢长腿交换了一下眼色,稳定情绪,豪气顿生。人家做了大官尚且如此英豪,我等小民百姓还贪念卑微蚁命,可哀,可哀。祖宗偷砍皇木,毁去双脚,用心十分良苦,可惜未得遂愿,到了我这一代,苍天有眼,终于得以用皇木滑杆抬了大人物,遂了多少代未遂的祖宗遗愿,祖宗佑我,祖宗佑我!于是胆气十足,精神振奋,豪气冲天。陈滑杆和谢长腿交换了位置,谢在前他殿后,抬轿和拉车不一样,方位方寸全在后面掌握。上得桥来,必须心手感应,脚步谐调,任何信号只能靠肩头的轻微动作传导,随铁索桥的颤动而变换脚步,多出半步脚或者行动稍为迟疑,或者腰身扭动不一致,都会出差错。差之一步,险象环生,再要纠正,乱了节律,几颠几颠,就会扭结,歪仄,被剧烈乱动的索桥颠下江去。两个轿夫心灵感应,配合默契,妙趣天成。随铁索桥而颤动,或急或缓,或升或降,或摇或曳,人,滑杆,铁索桥,已经浑然一

体,气韵相通,妙在心源,全凭感应。陈滑杆开头还略显局促,走上几步,心灵已和铁索桥相通,那粗大的铁链,犹如他臂上的肌肉:那桥面的木板,犹如腿上的腓骨;那难以把握的颤动,犹如他的神经。他随心所欲,举止自然。走到铁索桥的中段,桥已垂如弯弓,滚滚巨浪挟雷裹电般扑来,高的浪头已经扑上桥面啃噬桥板,陈滑杆裤脚已被巨浪打湿,再看金沙江,犹如巨龙蜿蜿而来。再看轿上主席,纹丝不动,稳如磐石,想必天惊地破,山川塌陷,地火燃烧,此公也巍然如山。又一个巨浪猛然扑来,铁索桥剧烈摇晃起来,似乎听得到碗口般粗的铁链的断裂声。陈滑杆心里一惊,骇出满头大汗,忙收回意马心猿,屏息敛气,神情专注,浪头扑过,连皇木滑杆也湿了一截。再看省主席,铁铸般端坐,还怡然自得地呷了一口龙井茶。陈滑杆心中一阵热浪涌过,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真龙,谁敢冒险过江?不是真龙,谁能临此险境而镇静自若?走过索桥底部,那金沙江水竟然骤然落下,江面突然宽阔起来,一阵江风徐徐吹过,几朵白云轻轻拂来,滞留在皇木滑杆周围。陈滑杆暗暗称奇,今天能抬到奇人,乃皇天有眼。祖宗有灵呵。

铁索桥的凉亭内,先过桥而来的刘县长率着一班士绅,设案迎接。刘县长惊魂甫定,冷汗未擦,扶省主席下了滑杆。主席气宇轩昂。仪态庄重,向贤达士绅作揖还礼。又趋步至一皓首老翁前:“恩师。请受学生一拜。你老栽培之恩,永世不忘。”那老翁老泪婆娑,竟忘了还礼。折过身,见一商人模样的人畏葸着缩在人后,引颈探望。他问:“你是钟师傅吧,来来来,晚生敬你一礼,以报当年扶助之情。”那胖乎乎的人死活不敢上前,主席隔着人群施了一礼。刘县长等士绅惊得目瞪口呆,后来才晓得省主席幼年失去父母,流落街头,每晚蹲在商家房檐下过夜,冬天江边小城奇冷。每天都有冻饿而死之人。小城的酒馆都将灶头垒在门外,晚上就有叫花子围炉而坐。店家讨嫌,就用江水将灶周围泼个精湿。唯独开羊肉馆的钟师傅同情来他这里就炉的小叫花,每天留了火任他去烤。谁曾想,此人成了气候,成了声势显赫的大人物。

省主席施礼完毕,正要上滑杆,人群中又窜出一灵秀孩童,扯住刘县长的衣襟:“爹爹,我坐皇木滑杆,我坐皇木滑杆。”刘县长陡地失了血色,惶惑悚然,不知所措。刘县长一把扯住孩子:“胡闹!胡闹!这是主席坐的,快快回去。”孩子赖着不走:“不嘛,不嘛,我和主席一块坐嘛。”

刘县长吓得冷汗直淌,谁知主席见这孩子眉目清秀,举止稚幼可爱,动了爱怜之心。就说:“刘县长,让他来坐,娃娃嘛。”刘进一溜烟跑过去,被拉了上去,和省主席并列而坐。一城士绅,惊得目瞪口呆。周四老爷拈须而摇头,赞日:“生子当如孙仲谋,公子神童也!公子神童也!”

进得城来,更是热闹非凡。家家商号,所有机关、学校,彩旗幡幡。香案陈列,瑞气升腾,士商农工,夹道欢迎。童子军整齐肃穆,军号队号声震天。和省主席并列而坐的县长公子刘进,腰身挺直,神色端庄,威仪自出。连省主席也惊叹,竖子不可小视,竖子不可小视。陈滑杆在心里叹息,毕竟官家子弟,才能这样自如。自家娃儿,缩头缩脑,不能相比呵。

行至“恒强商号”门口,一阵鼓乐骤起,接着燃放无数鞭炮。声音刚停,就有两人抬出一面黑底金字匾。谁知刘进早已跳下:“主席,我代你接匾。”说罢竟向宋老板作揖:“谢宋老板厚意。”这次,连省主席看在眼里,也吃惊不小。

当晚,县府举行盛大宴会。主席情绪十分好,他对陪席的刘县长说:“此次回乡,得乘皇木滑杆,此为一快;得见家乡父老,此为二快;得见神童公子,此为三快。人生快事,莫过如此了。请赐纸笔,聊尽余兴。”刘县长忙请主席人雅室,室内有硕大书案,文房四宝齐备,斗笔湖笔排列,雪白生宣早已铺在红毡上。主席饱蘸浓墨,凝神片刻,提笔疾书“皇木滑杆”、“古城神童”两帖字。木字因为稍为凝滞了一下,笔墨渗透开来,反而妙趣天成。众士绅一派叫好之声。周四老爷说:“主席神力,若不隔毡,恐怕早就入木了。”主席说:“过奖,过奖,涂鸦罢了。”刘县长谢过,郑重收起,叫人专程送到成都精裱。并说裱好后连同二百赏钱,一并送给陈滑杆。

陈滑杆那年刚好二十多岁。二十多岁头上得到如此巨大荣耀,自是喜不自禁。省主席的字装裱好送来那天。陈滑杆、谢长腿约了同行的数十弟兄,在院门口恭候,同时请了一班川、滇、京戏混合的鼓乐,在门口演奏。刘县长内心不屑来,派了师爷二人送来。二人一到,鞭炮响起足足响了一个时辰,地下纸屑二寸来厚。师爷说:“县长偶染小恙,不能亲自来。此次主席回乡,对你们抬滑杆的技艺和皇木滑杆很满意,特赐‘皇木滑杆书法一帧,大洋二百元。”陈滑杆虔诚礼毕,邀二人人院小饮。二人坚持不肯,说公务缠身。走远,二人连吐几泡口水,说:“晦气,晦气,遇到这种倒霉事。王八,戏子,轿夫,吹鼓手,下九流,下九流。”

当天,陈滑杆将省主席墨宝悬于堂上,又取了皇木滑杆,置于香案之上。燃起香烟纸烛,祭以猪头、整鸡、果品。率家人跪于祖先牌位之前。陈滑杆心潮起伏,浮想祖先创业维艰,为了皇木而被砍去双足,不免涕泗涟涟。想到终于遂了祖先遗愿,到了自己这一代终于抬了省主席,尤其是过江那一幕,使他印象特深。抬这么一位镇静自若,具有大将风度的大人物,就是葬身鱼腹也死而无憾。人也不虚活了一世,也就活得值得,不似草木,春荣秋枯,年年如是。祖先九泉有知,应当笑慰;皇木如有灵性,应当长鸣。

祭礼毕,陈滑杆豪气陡升,将县府所赐银元,拿出置办酒席。全城抬轿子、抬滑杆的老少爷们,尽数到来,猜拳划令,狂喊乱叫,吃醉的屋檐下横倒竖卧,酒醒之后再吃,如此连续三天,热闹异常。众人说尽逢迎阿谀之话,簇拥陈滑杆于正中,犹如做了一回皇帝。

韶华易逝,小城发生了很大变化。旧时的县衙门成为县政府。县政府的干部都穿四个兜的制服而不穿长衫,县长出门坐吉普而不坐滑杆。小城的唯一的公园里,拆了一座从法国送来的铜像。此像为旧省主席之像,此公戎装打扮,身佩短剑,跨一匹扬首长嘶、鬣毛怒张的战马。此像一拆,气象全新,这里成为集会场所。会议主席台高耸,红旗猎猎生风。标语常刷常新,战歌凯歌振奋人心。唯有城边那段城墙依旧,仍有黄桷树虬枝怒张,纳猎猎江面来风;仍有湿漉漉城砖高耸,泻一脉怀古之意。

来了工作队,组织这个行业所有人学习。工作队员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教他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启发他们的觉悟,说他们这个行业受压迫受剥削最深。孙长毛抢着发言,说旧社会抬滑杆的人最可怜,有一次他拉肚子还去抬,脚杆转筋,走路打闪。刘县长那老狗日的嫌慢,拿起他爹的哭丧棒(文明棍)就给我几棒,现在脑壳上还有疤。孙长毛泣不成声,引得好几个人都哭起来。陈滑杆瞟他一眼:“你讲的当真?”孙长毛避开眼光:“咋,咋个,不当真?”陈滑杆说:“你龟儿莫哄人,你日嫖夜赌,剩个空壳壳了,咋个不

打闪?”大家“哄”地笑起来。有人说:“孙长毛,你狗日的苦到几文钱,全塞在黑洞洞里了。不是陈大哥帮着你,你的骨头早就敲鼓了。”众人更笑。工作队员急了,忙叫静下来。他们就叫陈滑杆发言,原来考虑他有威信,组织运输合作社让他当头。他却让人失望。陈滑杆说旧社会抬滑杆确实受人欺侮,来条狗只要有钱你也得抬。那年抬城东门胡四老板的小婆娘,说好五块铜板,到了她只给三块,还怕弄脏手将铜板放在石坎上。气得我过去飞起一脚,把那臭钱踢得满街滚。工作队员听得眯眯笑,听他继续讲。他说不过只要勤扒苦做,谨慎做人,有好本事,还是混得走。日子也自在,天不管地不收,抬起脚满世界走,吃遍天下好饮食,看遍天下好景致,听遍天下好戏曲。又有别人得不到的好差事,像那回我抬省主席,哪个不佩服!还得了他的赏钱,还得了他亲手写的字。周四老爷想得省主席一个字,墨气气都闻不到嘿。他越说越得意,工作队员脸色越来越难看,谢长腿急得眼睛绿,连连用脚蹬他,他都没有觉察。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工作队员再也不能忍耐,一声断喝:“你别放毒!”才将他惊醒,虽然后悔不迭,还嘴硬:“就是这样的嘛,不信问他们。”结果被狠狠批了一台,因出身好,世代受欺压,才没定为什么分子。孙长毛却被提为运输社长,后来当了税所所长,提个大挎包,装了一大摞发票,时刻到街上罚款。

不能抬滑杆,陈滑杆就十分苦恼。他迷恋那抬滑杆的潇洒日子,尤其是抬省主席那段辉煌历史不能忘怀。一喝酒就醉,一醉就大吹特吹抬省主席的往事,众人厌烦透顶,见他喝酒就躲开。有一个外地人来,他死缠硬磨,硬要请人家喝酒,酒醉后又不厌其烦地摆那段往事。那是个带眼镜的文化人,一听乐了,正要收集这些轶事,掏出笔来记。谁知他连讲几遍还不放那人走,害得那人误了赶车,白白丢了车票。

当陈滑杆从运输社推回那张手推车时,他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月光下,他睁着蒙咙醉眼,深情地摩挲着皇木滑杆。他像抚摸新婚妻子的胴体,像摩挲新生的娃儿一样一往情深。夜深了,他才取出红绸,将皇木滑杆层层裹起,又怕绸薄被硬物硌着,将身上夹袄的棉花掏出,垫在绸子里面。那年头一人一年才几尺布,棉花也是定量。妻子自己舍不得穿,缝给他穿上。见到七零八落被掏空的夹袄,妻子心疼得掉眼泪。

从此,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忧戚哀伤。他每天默默地低头出去拉手推车,默默地回家喝酒,神情麻木,两眼散淡无光。

数年后。当年的神童刘进被打成右派,遣返回乡,借住在陈滑杆家里。一天夜里,刘进发觉有人在院里悄悄走动,便警觉起来。潜至门旁,门隙里见一人抱两根长棍出去,大惑不解。至院内月华里,见是陈滑杆,心内更疑惑,他这是发啥神经?只见他坐在黄桷树树根上,像抱婴儿样轻柔地抱着两根长棍,麻木愁苦僵硬的脸上,渐渐活泛,渐渐出现温馨生动的表情。他轻轻地,细细心心地解开绸子,取出垫着的棉花,脸上现出灿灿的动人的笑来。啊,皇木滑杆!月光下,皇木滑杆灼灼闪光,紫气环绕,灵异生动,似乎在伸筋展骨,在低鸣长啸,犹如潜在深涧的两条蛟龙,随时会脱手而出,腾空而去。陈滑杆一扫麻木晦气呆滞畏葸之态,不光脸上生动,表情细腻,连已经生锈胶死板结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都活泛起来,变得有了活力,有了感觉,有了灵性。他伸出手掌看了看,在衣襟上来回往返地擦拭;手刚刚要触到皇木滑杆,倏地又缩回来。屏息凝气,又将手掌伸进内衣贴肉的地方焐着。夜色已深,寒气渐浓,冻得他嘴角抽搐。全身打战,待手掌已经热乎乎的时候,他才将手轻轻地摩挲皇木滑杆。他脸上如痴如迷,如醉如酣,沉迷留恋,爱得深沉的表情,那样纯真,那样专注,使刘进震惊,使刘进感动不已。陈滑杆用颤抖的手、颤抖的心灵在和皇木滑杆进行生死诀别,天塌地陷似的沉重的情感交流,人哪……

正遐想,突然见陈滑杆轻轻地放婴儿似的将皇木抬杆放在棉花上。他倏地站起身来,刷刷地解开上衣纽子,将几件衣服猛地脱掉,甩在树根上。嗬,好一条精壮强健、生动灵异的汉子,脸色彤红,虎虎有生气,浑身肌肉突然变得强健灵活起来。他轻舒双臂,抬腿踢脚,每个动作。既充满内蕴的强劲力量,又表现出训练有素的韵律。他将双臂扬起,身子微微前倾,他顺着院子走起方步,走时或急促,或舒缓,或前倾,或后仰,或颤动,或平稳,不管身子和脚步有什么变化,但两个肩头却平稳得放得下一个盛满水的瓷碗。这是陈滑杆祖传绝技。他此刻全部沉浸在往昔抬滑杆的情绪中去了。他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表情丰富,执著专一,洋溢着幸福、舒畅的神情。刘进心中却涌过一阵苦涩的浪头,他有种连心带肺被人摘去的空茫感觉,他悄悄地哭了,哭得很哀怨,哭得很伤感。

隔一日,谢长腿带着娃儿来看刘进,随身携了卤猪头肉、卤猪脚和两瓶二曲酒。刘进拉住谢长腿八岁的娃儿:“这娃儿好俊秀。长大准是读书的料。”谢长腿说:“读尿的书,绣花枕头,一肚子草料。”刘进捡截棍子,在地下写下陈、谢二字,要连同陈滑杆的儿子叫来认字。谁知陈滑杆的儿子拉住谢长腿的儿子就跑,两个小崽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扶住前边的肩头,玩起抬滑杆的游戏,嘴里唱着:“抬滑杆,过高山;高山远,到开远;高山长,抬姑娘;姑娘姑娘嫁给我,保你有住有穿不缺粮……”刘进心中不是滋味,恹恹丢了棍子。陈滑杆见到酒,浑浊的小眼有了光。急急置方桌于树下,猪头肉尚未切好,他已提个猪脚。用牙咬掉瓶盖,咕咕喝去半瓶。三人围桌坐了,酒过一巡,谢长腿十分感慨,说:“人算不如天算,谁料得到刘进你会和我等下等人混在一起。”刘进忙说:“谁说你们下等,分工不同嘛。我不是也干拉手推车的事了。”陈滑杆说:“你这是屁话了,你是公子落难,不同我们的。到底血脉、衣禄不一样,你还要起来的。”刘进说:“瞎话,我这辈子安心改造世界观了,不会有啥变化。”说完长长叹息。陈滑杆说:“古戏上说得明白,皇帝发昏,忠良遭罪;等他明白了,不都重穿朝服,重享荣华么?”刘进慌张:“你别胡说了,再说,我可不吃了。”陈滑杆说:“我的皇木滑杆,夜夜都在吟唱,何况是人,你呐……”谢长腿打断:“你莫胡扯了,再好的木头也是木头,吟唱个屁。”陈滑杆已微醉:“你福分浅,听不到。我是夜夜听到的,龙藏深涧啊。”一番酒话,触了刘进心事,木头尚且沉吟不已,想我背叛家庭,却沉沦至此,恐怕是命中注定。刚想到这儿,猛地警觉,世界观确实出了问题,真得认真改造了。

刘进学了他们样,也用手捉住猪脚啃,啃得一嘴油腻腻的,醋汁辣椒顺嘴角淌下来。啃得痛快淋漓。陈滑杆酒已几分,豪兴顿生,全无颓唐神色。讲起第一次用皇木滑杆抬省主席的往事,神采奕奕,满面生辉,手舞足蹈,不能自已。末了,又感慨刘进,小小年纪,就敢随省主席坐轿,就敢接匾,何等气度,何等神仪。刘进涨红了脸,忙说:“莫提它,莫提它,都是年纪幼小,做出的荒唐事。”陈滑杆变嘴变脸:“荒唐个尿,那才叫神采,那才叫气度。哪像你后来出外读书,灌了一

脑袋浆糊。”刘进申辩:“不是浆糊,是进步!”“就是浆糊!”“就是浆糊!”刘进亦酒醉:“就是进步!就是进步!”

……那年暑假,刘县长派陈滑杆和谢长腿去黑峡镇接刘进,从省城到小城的路在这里断了。刘进当时留着学生头,穿着三个口袋的学生装,提着藤条书箱。陈滑杆候在旅社门口,恭请少爷上滑杆。刘进腾地红了脸,说:“论年龄,论体力,这滑杆我不能坐。”陈滑杆垂手而立:“少爷,这是县长派我们来的。你不坐,我们咋个交代?”刘进犹豫一阵说:“也罢,也罢,不坐也为难你们了。”他手晚皇木滑杆:“多好的金丝楠木啊,用来做工艺品,可以制出传世之作;用来做栋梁,可为广厦添色。可惜用来做滑杆,抬些脑满肠肥的官吏。明珠蒙垢啊!”陈滑杆、谢长腿瞠目结舌,傻乎乎地看着少爷,不知少爷在发什么神经。

平野田畴,山道崎岖,行到一个逼仄的岩脚,刘进见两人汗流浃背,青筋暴起,脚步打战,就噌地跳下滑杆。陈滑杆虽然感觉到轻松,心中却不坦然。抬滑杆的人,有人坐着,方好使力,恰像厨师,没有善食的美食家,心中同样冷落。无人抬着轻飘飘的,倒觉不自在,不自适。刘进伴着他们走路,讲些省城景况。什么学生罢课,劳工罢工,上街游行;什么平等自由,说浅显点,就是你们再也不抬滑杆,不受压迫、奴役。陈滑杆正为抬不出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韵致而懊恼,听得不耐烦,抢白道:“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不抬滑杆了,你抬?”谁知刘进兴趣陡起,正想体验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苦生活,抓住滑杆,就叫他上去。自个要抬。陈滑杆急得脸色煞白,汗流水爬。谢长腿怪道:“你杂种尽说屁话,自古天罩地,没有地罩天。得了,你坐上去。”陈滑杆更慌:“少爷,少爷,你饶了我吧,打死我也不坐。你再逼,我只有给你下跪了。”说着就要跪下去。刘进扶住他,长叹一声:“唉,只道抬滑杆艰难。谁知叫你坐滑杆更艰难哟。”

酒越喝越酣畅,话越说越浓稠。讲到这段往事,三人高兴起来,谢长腿说:“老弟,你和我们前世有缘,命中注定你坐滑杆。我们抬滑杆。我们抬过你两次,俗话说,三次为定,恐怕还要抬一次。”陈滑杆兴奋起来,一步站起来,像发情的公猪样亢奋:“你龟儿,硬说到心坎头去了。好些年没抬了,做梦都想抬,有几回把娃娃家妈蹬醒,她又把我拧醒,梦怔怔都还抬着哩。唉,说句难听话,想抬那个滑杆哟,就挨、就挨想跟女人睡、睡觉一样。咋个政府准挨女人睡觉,就不准抬滑杆呢?”谢长腿说:“你龟儿莫要说些难听的脏话,刘进老弟不像你我粗人。干脆,要抬今天就抬一回,过过干瘾!”陈滑杆大叫一声:“要得,过回干瘾!”急忙趔趄而去,抬出皇木滑杆,才解完红绸,解完棉花,谢长腿就急不可待地去摸。陈滑杆一巴掌打去:“揩干净你的鬼手,你手上汤呀油的啥没有。”谢长腿嘿嘿笑,两只手掌在裤子两边搓麻线样搓。陈滑杆说:“要不得,你那裤子油亮亮,脏叽叽的,打盆清水来洗。”谢长腿不服气:“你的手还怕干净得很!”“我也要洗。”

接着抬出滑杆身子,将皇木抬扛对穿过去,成了。抬谁?当然是刘进。谁知刘进闻言,脸霎地白了,冷汗层层冒出,连身子也抖起来:“我,我要去撒尿。”陈滑杆说:“撒啥尿,夹着泡把尿算啥子,我等不得了。”刘进苦着脸:“你们,不成……这是害我呀。我在接受改造,还敢寻欢作乐,欺压劳动人民呀!'陈滑杆着急:“我们自愿的,哪个杂种敢说?快上去。快上去。”说着去拽刘进。刘进死死抵住,已经带着哭腔:“大哥,你再逼我,我给你脆下了。”说着要跪,慌得陈、谢二人紧紧搀住。三人各自坐下,气氛一时凄凉起来。陈滑杆一脸苦相,神色极其黯然。刘进呐呐地说:“哪。抬大嫂吧。”陈滑杆不耐烦扭过身:“抬她?她也配!”气氛益发悲凉,夜风飕飕吹来,黄桷树叶纷纷扬扬掉下来,坐着坐着,陈滑杆突然哭起来,哭得伤心,哭得动情,哭得抓心挠肺。朗朗的明月,也被一片厚重云影遮住。谢长腿忍不住:“刘进老弟,你就让我们抬一回嘛,不要让陈大哥伤心了。”说着,谢长腿也哽咽起来。刘进心中酸溜溜的,说:“陈大哥如果一定要抬,就先抬他,再抬谢大哥,最后到我。如果有问题。就说酒醉了,互相抬了玩的。”说完,拿起酒瓶,“咕嘟、咕嘟”喝起来,完了,抹抹嘴,一副舍生忘死,慷慨赴难的悲壮样子。

陈滑杆怏快地爬上滑杆,生平第一次,觉得十分别扭,手该放在哪里?放在膝头上还是扶住扶手?腰杆该挺直,那次省主席的腰就竹竿样笔直的。可才挺了一下。就难受得不行。反正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浑身猫抓火燎受洋罪。

刘进没抬过滑杆,一迈步就合不上拍了。两人走得歪歪倒倒,前扯一下后扯一下,你往左他往右,你走碎步他跨大步,你弯腰颤动他直挺挺硬推。谢长腿着急:“先出左脚,再出右脚;走成‘风摆柳,不要‘牛撒尿。‘观音洒水“罗汉打坐肩膀搽油,劲在脚后头。”刘进听不懂他的行话,手慌脚乱,刚伸出左脚,听到号子又换成右脚,刚刚弓下腰。听到号子又挺直起来。左扭右扭,左甩右甩,一下子撞到墙角,转不过弯来,急出一身臭汗。好在他见皇木滑杆刚要撞到墙,身子立即前倾,用肩头朝墙撞去,否则,那皇木滑杆非撞断不可。他的肩臂热辣辣刀剜般疼,但他咬着牙没哼出来。陈滑杆早在滑杆向墙撞去的时候,“噌”地一步跳下来,气急败坏、凶神恶煞地去看滑杆,一看完好无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硬将刘进推上滑杆:“上去,上去,你还要跟我学几年才干得成,你以为容易?”刘进一上去,随兴自然,咋坐咋好。陈滑杆压低嗓一喊:“龙起身喽……”这一声虽然低沉,但却苍劲而雄浑,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金沙江涛,由远而近,铺天盖地,呼啸而来,惊心动魄,振聋而发聩。谢长腿呼应:“凤抬头喽……”这一声也极有韵味,犹如深涧蛟龙低吟,犹如崖畔猛虎长鸣,千山万壑,松风大作。沉沉如天宇雷霆。这一呼一应的深沉而刚劲的号子喊完了,便是春风吹皱的一池碧水,微澜不惊,迤迤轻漾,风吻桃花,柳拂脸颊,纤草触蹄,秋千缱绻;接着:“蜻蜒点水……”“白鹤晾翅……”陈滑杆肩头平直,腰肢却一闪一颤,一闪一颤,刘进坐在上面,如乘莲舟,如摘荷叶;如溪畔垂钓,手臂感到鱼儿上钩的感觉;如放风筝,风和日丽,纸鸢轻飞:又听得:“白马扬鬃……”“蛟龙出穴……”只见陈滑杆身子前倾,脖颈硬挺,脚步急促,快捷如风,脚步虽急而不紊乱,前三后四,左一右二,错落交替,令人眼花缭乱,目迷神奇;刘进只觉耳边呼呼生风,如乘骏马,高山峻岭,平阜浅岗,河流村舍,急急向后退去;白云拂肩,劲风割面,野花茂草,成为流萤,星星点点流曳燃烧。又听见:“老牛攒蹄……”“蛤蟆晒肚……”一听喊,只见陈滑杆双腿并拢,身子猛地向下跌去,在空中甩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惊魂未定,又见陈滑杆身子向后一倾,后脑勺几乎触地,衣裳被扯了堆在前胸,露出黝黑的一截肚皮,真像哈蟆晒肚了。然后又急遽翻转过去,再急遽翻转过来,一翻一转,险象环生,如临深渊,如履

障冰,战战兢兢,又安然无事,饶有情趣。接着是“母猪下河”,陈滑杆双腿蹲下,谢长腿两脚笔直,陈滑杆蹲着行走,依然悠悠颤颤,不偏不倚,连走几遭,面色不改,出气均匀。接着是“乌龟翻盖”、“菩贤骑象”、“天女散花”、“仙猿摘桃”、“八戒挑水”、“李白醉酒”,等等,等等。陈滑杆、谢长腿仿佛神仙附体,神采焕发,精神抖擞,不喘不累,心有灵犀,神感沟通,挥洒自如。特别是陈滑杆,一扫萎靡颓唐之伏,犹如新科状元,幸福骄矜,洋溢挥洒。两人兴致越来越高,劲头越来越足,把几年积下的渴求,压抑的干瘾,全部释放出来。犹如饥饿之徒,面对满桌美酒佳肴,一扫而光。在偌大院子里,两人不管刘进苦苦哀球,说头早被颠晕,骨头早就散架,硬把七七四十九套号子喊过。把抬官员的,抬新贵的,抬老年人的,抬新嫁娘的,抬富家小姐的,过高山上陡坎的,涉河流过浅滩的,过闹市穿窄巷的,各种各样的套路——表演完毕。等他们抬完最后一套套路,第一声雄鸡已经唱晓,刘进被颠得头晕眼花,浑身酸疼,犹如害了一场病。第二天起不了床。陈滑杆却只是打了个盹,早早起来,打扫了庭院,又煮熟一锅洋芋,来叫刘进一起去拉手推车。刘进见他气色极佳,听嗓音也洪亮,说:“累一晚,不多休息一会?”陈滑杆说:“算啥子哟,早些年,走六七十里山路,回来还要听川剧。昨晚硬安逸,硬解馋,当打台牙祭哟。”刘进听他朗朗笑声,心中却酸酸的,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刘进、陈滑杆、谢长腿三人年岁渐大,已入晚境。且喜身体都还硬朗,每天歇了手推车,都聚到陈滑杆院内饮茶、纳凉、下棋、吹牛。刘进现在穿麻布小褂,披蓝色布疙瘩纽扣的衣服,趿鞋,能把叶子烟咂得嗞嗞响,又网得一手好鱼。每天下午,拉了陈滑杆儿子去,让小家伙跑前跑后,遍地捡鱼,兴致好时,就找一堆柴禾,支三个河石,架上随身携去的饭盒,就着河风,听着笛哨,悠然自得,天趣盎然,极有滋味地食鲜鱼。箪食瓢饮,散淡自然,品味人生,就觉渐入佳境;心境平和,不思不虑,觉得这才是高境界的生活。

此时“落实、平反”之风甚浓,有人时常来找,邀约前去落实。刘进咂着手指粗的叶子烟,摇着破葵扇,心如古井,不闻局外之事。任他们热忱而来,失望而去,依然过着已经习惯了的生活。

忽一日,有体面光鲜的人来,说是请他到组织部谈话。刘进虽惊诧,却不愿挪窝,还是下自己的棋。陈滑杆见不惯,将棋盘掀了,硬逼着叫他去,才快快地随人家走,一副愁苦样子。陈滑杆又叫且慢,叫老伴抱出一套浆洗好的衣服。刘进这些年很得陈滑杆老伴的照料,浆洗缝补,一概包了。这套刘进开除回籍时带来的干部服,亏得老嫂子不时翻晒。才没霉蚀掉。但还是有星星点点的霉斑和一股闷人的樟脑味。又提出一双半旧皮鞋,已经干得像蟹壳船,两头翘起,现叫娃儿买了盒鞋油,擦了大半盒,还像给麻子打粉一样填不平。刘进一阵心酸,自己和这双过时牛皮鞋一样了,再擦多少鞋油,也还是三弯三翘,难以平整如初了。穿上中山装,严丝合缝地扣得规范,觉得不受用了。

天黑,回来。是辆旧吉普送回来的。淡淡地说,叫去筹建旅游局,当局长。神情恹恹像才出医院。陈滑杆眼睛就发亮:“当就当呗,又不是没当过。”刘进又拿出一大扎崭新票子,说是补发的工资,要陈滑杆收起。说:“当年落魄潦倒,亏得容留,否则不知漂泊何方?不知能否活到今天?”陈滑杆愤然,一把将钱打得纷纷扬扬,落叶般漂零。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患难之交,贵在忠诚仁义,人生在世,没了这几字,就猪狗不如了。你我有缘分,注定要打交道。你拿钱给我,就是看不起我了。仁义是钱买得到的吗?倒是你时来运转,官家礼仪是不能少的。当买的东西还得置齐,不要让人瞧不起。这些年你落难,潦倒一些不打紧。现在上任,当讲的礼仪还得讲才是。刘进百感交集,感慨唏嘘。

刘进上任伊始,励精图治,在离小城六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处风景区。它有一个巨大瀑布,其长度、宽度、气势与举世闻名的贵州黄果树瀑布不相上下,飞瀑直泻,彩虹挂天,十分壮观。这里的自然景观很多,有地下大溶洞,地下暗河,曲折迂回,玲珑剔透,很有情趣。地上还有瑰丽奇异的石林和别具风情的少数民族寨子。还有绵长横列、幽深邃密的森林。一时,引起轰动,刘进原是文墨场中人,撰文。《人民日报》以及其他几十家报纸作了报道。那时正是旅游业兴起的时候,刘进看准。决心在有生之年办好这件事,造福桑梓,报效家乡父老。于是写报告,到处游说,终于获得几级政府的一大笔款子。他倾尽全力,拼了老命,率人修通公路,建宾馆、食宿点,凿山道,修亭台楼阁,历时二年,终于修好。果然游客云集,全国各地都有人不辞辛苦而来,许多学术会议、首长会议、贸易会议也来这里开,热闹非凡。

两年过去,刘进却明显地衰老了。这两年餐风沐雨、事必躬亲、呕心沥血,把个健朗的人搞垮了,况且上了年纪。

这日,刘进恹恹的,就顺着新凿山道散闷。曲曲折折十八里山道,游人时浮时现。忽听有人抱怨,说山道太难爬了,要有缆车之类就好了。刘进心有灵犀,突然悟出,在山道上增加抬滑杆的传统服务项目,既有特色,富于情趣,又可大大增加收入,搞活经济。于是伸脚量了量,山道的宽度可走滑杆。他不放心,一鼓作气走完山道全程,没有一处有问题,似乎有了默契,当初凿山道似乎就是为了走滑杆。

他叫来吉普车,连夜送他进城。

回城的路,由于经费不敷,只修成土路,还未铺上沥青。吉普车在路上扬起遮天灰尘,使得吉普车的两只光柱像严重的砂眼样混浊。坑坑凹凹颠得刘进恶心。刘进叹道,这哪有坐滑杆舒服哟,那节律!那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神韵哟!

找拢陈、谢二位滑杆,已是半夜。刘进说明来意,两个老头激动不已。陈滑杆还没听完就急急走进里屋,去找珍藏的皇木滑杆。岂料还未站稳,就打了个趔趄。忙扶住墙壁,才没跌倒。老头喘着粗气,捶着自己的腿:“坐麻了,坐麻了,一会儿就好。”刘进见他敞着的胸口排列着搓衣板似的肋骨。肚腹的肌肉像老母猪下了若干儿似的松弛,腿麻杆儿细,上面是蚯蚓般堆积的青筋,心中不免悲凉。陈滑杆踉踉跄跄将皇木抬杠找出来,当年艳如枫叶的红绸已经黑得辨不出颜色,棉花也肮脏地胶着在一起,但那皇木抬杠虽然蒙了尘垢,一经擦试,立即如红宝石熠熠生辉,以指而叩,一种古磬般的沉静清远的声音弥漫开来,几个老人犹如在教堂听圣乐般肃穆。刘进揭开一块印花蓝布,里面整整齐齐包着那出名的水竹篾垫。刘进突然觉得眼花,眼前许多东西乱麻麻动起来。仔细看,竟是一片白花花的小虫在蠕动。刘进心中一惊,心就凉了半截。当年那柔可绕指,方可折叠,冬温暖,夏清凉,暗嵌二龙抢宝图案的水竹坐垫,已被蛀空,用手轻轻一捏,就成碎片。三人木然,呆呆怔住,神情肃穆,气氛悲凉,像站在一位亡故的挚友的遗体之前。半晌,陈滑杆才迟缓地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布缝的坐垫,将皇木滑杆装配好,让刘进坐上

须臾间又换新人了。”紧紧不肯松开他们的手。随后拿出两盒装璜精致的礼物,说送给两位老先生,家父生前常叨念他们,临死都还想坐一次皇木滑杆呢。那日天气清朗,来游玩的人特多。又听见是小城出去的名人——原省主席的儿子来了,于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看。统战部长着急,忙叫刘进组织人维持秩序,人手不多,连刘进也跟着往外推人,累得头晕眼花。那先生眼睛有些润湿。叫不要这样。他和前面的人握了手,又举起双拳,向众人挥了挥,才上了滑杆。一片羡慕,一片感慨,一片赞美之声扬起。他并不厌烦,高高坐在滑杆上,矜持地整理了一下红色领带,端正而庄重地坐得笔直,眉头攒起,嘴角一抿,就现了矜持和凛然之相。人群溃堤的洪水样追着看,不少游人拿出相机抢拍镜头。有的挤了跌倒爬起来还是不舍地追,有两人因抢道而碰撞而吵起架来。把刘进等人忙个贼死。

乘了皇木滑杆,刘进又忙着安排晚上舞会,跑出跑进,乱上乱下。一会儿要去看高价买的王八和娃娃鱼是不是好的。更为忧心的是那先生想吃本地特产竹参,谁都知道这年头树木砍伐一净,找竹参比九天揽月、海底捉鳖还难。竹参放在汤里半把月汤还挺新鲜,比冰箱还灵,还可治癌防癌什么的,外国人只有周总理招待尼克松吃过。已派出若干人去收购,现在还没回来。刘进感慨万千,现在接待他如此难,当年家父接待省主席,不知熬了多少心血,熬白几许头发呢。

送走那先生一行,已是深夜,刘进觉得疲倦异常,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见窗子都没关。觉得四肢又酸又疼,头昏沉沉地疼,心想不好,忙找两片药吃下,又加了铺盖去睡。第二天,病了。发烧,衰弱,恶心,头疼头晕,浑身散架似酸疼。属下都来看望,劝他进城去治,被他挡了,只叫风景区医生来打针、服药后,又恹恹睡下。刚入睡,就看见小城的铁索桥、旧城墙,排天的巨浪自天而降,青石板潺潺谖谖。耳畔忽闻鞭炮声、鼓乐声,见街上家家彩旗、户户香案。忽一乘滑杆倏然从天而降,祥云环绕,紫霭蒸腾,凤翥龙翔,仙女环列,玉佩叮当。有一人端坐轿中,紫蟒龙袍,手执玉笏,细看,原是省主席,忽然又变成西装革履的省主席儿子。陈滑杆嗬嗬笑着,飞离滑杆,硬把自己塞到省主席身边。滑杆飘然而行,犹如水中之舟,忽上忽下,忽而没人云中,忽而又飘出云端。下面城廓、江流、房舍、人家俨然,到处塞满人群,皆引颈昂首,像鹅群。城廓、江流、人群、鼓乐越来越远,人就到了一望无垠的云层中。白云悠悠,阒寂无声,空漠邃远,易生悲凉,他感心中空落落的,皇木滑杆、仙乐彩女、江山城廓,不知去向,心中怅然,像失去了许多许多东西……

醒来,刘进怅然良久,梦中那种空漠惆怅之感,萦回在心间,久久没有散去。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哀伤,一种想寻觅什么的感觉。南柯一梦,竞勾起尘封在心灵最深层的东西。都说老了老了就小了。几年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倒是童年、少年时的事栩栩如生,抹不掉,忘不尽。细细想来,是省主席的儿子来旅游,勾起多少回忆,勾起多少心事。

刘进觉得身上疲乏无力,手脚几乎不听使唤。想叫醒别人来倒点开水吃药,又觉十分不便。用手摸摸自己脸颊、额头,全是纵横起伏丘壑似的皱纹。头发稀疏,一抹就掉下几根,已苍白衰败得如秋风中的衰草。刘进心中一阵酸楚,儿童时被誉为神童,青年亦还辉煌,中年落魄,历尽磨难。韶华易逝,转眼就入晚境。虽有一官半职,毕竟孓然一身,孤苦寂寞。“小城神童,小城神童。”他默默地念着,苦笑着,再想想到了晚年仍在接待伺候别人,为觅两条娃娃鱼,为觅半斤竹参,煞费苦心,事业上并无建树。再想想自己的身体日渐不行,已快到离休年纪。离休之后,更是无聊,顶多和陈滑杆、谢长腿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最多是钓钓鱼,默默地消失。唉,人生若梦,失去的太多太多,永远难以寻觅。

蓦然间,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愿望,要在离休前乘坐一次皇木滑杆。一生虽然坐了三次皇木滑杆,毕竟有两次坐得不惬意。尤其是做右派时坐的那次,乐了两位老友,自己简直是活受罪。想想,人生一世,也就是少年乘的那次最惬意,少不更事,少年不识愁滋味。有时登楼浩叹,也是强说愁的。老了,老了,倒是真的识到愁滋味了。

捱到第三日,刘进觉得病是捱不好的了。头晕、眼花、疲软、不进饮食,间或还一阵阵抽搐,部下劝他不行就给上级打电话。上级叫立即送进城治疗。陈滑杆和谢长腿知道老友病了,也搭车赶来探望。三个老友见面,刘进心中郁闷少了些,三颗苍老的头颅凑在一起说些宽慰的话,都劝他进城去治疗。陈滑杆说:“等你好了,就到我那里去住,你住的东厢房一直空着,前不久还翻修过,装了玻璃窗,打了水泥地皮,等你去住呢。”谢长腿说:“你来。也好天天在一起摆龙门阵,下棋,打撮牌,吃猪头肉喝二曲酒呢。”窗外有汽车喇叭响,办公室主任进来,说请老局长坐车进城。刘进烦躁:“不坐,不坐,叫他不要按得鬼喊辣叫的。”办公室主任耐心地说:“您还是坐吧,身体要紧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们想,上面饶不过我们呐。”又说:“两位老人家,我说得有道理吧?你们也劝劝。”刘进默然,沉思一会说:“路没修好,我这把老骨头怕颠不到城里就散了。”主任搓手:“那,那咋办呢?”陈滑杆说:“这还不好办,现成的皇木滑杆摆在那里,软软和和,舒舒服服就进城。”谢长腿说:“当真嘛,咋就没想到呢?”主任释然:“老局长,舍此别无办法了。滑杆慢虽慢点,却不颠不抖,请您克服着点,委屈委屈。”刘进点点头,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皇木滑杆摆在单独的一间房子里。门上是双保险的锁,窗上安了铁栏栅。陈滑杆和谢长腿搀扶着刘进,办公室主任抱着两床被子。进来,陈滑杆见皇木滑杆被支空架着,前面有一长方形的木牌,写满密密麻麻的字。问写些啥呢?刘进说是介绍。介绍皇木滑杆的历史、传说、出处、价值等等。陈滑杆说:“我祖上的事写上了?”“写上了。”“抬省主席的事呢?”“还能忘了,我自己亲手写的呢。”陈滑杆就满意地笑,说着又摩挲皇木滑杆。手颤颤地抖,眼睛湿润起来:“唉,老了,再也抬不动了。能抬时不让抬,让抬时不能抬。皇木滑杆,二世有缘,抬到你多好呵!”刘进和谢长腿听了这话,感伤起来。普普通通的话,勾起了多少沉重的回忆,多少苦涩的思绪,多少难以说清的惆怅。是呵,能抬时不让抬,让抬时不能抬。人生,真是难以理喻。

把滑杆打整好,陈滑杆和谢长腿的两个儿子来了。年青人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没抬滑杆,还穿着漂亮的西装,系着红领带,带着墨镜,提着双卡录音机,大概是到哪里跳舞。陈滑杆看不惯,不断拿老眼愣他。他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盒装璜考究的礼品,送给他爹:“爹,人家那先生送你的呢。”谢长腿的儿子也把礼品奉献出来。陈滑杆接过,胡须颤抖起来,一脸僵硬的肉也活泛起来:“亏他想得到,亏他想得到,几十年,还惦着呢。这礼物要好好收起,不能动呢。”两个年轻人撇撇嘴,相视一笑:“我爹肯定要激动,咋样,请馆

子。”陈滑杆说:“娃儿些,你们好运气,一来慨抬到省主席的公子。我和你谢叔一辈子也慨抬过一回省主席。那年……”“晓得了。那年你抬省主席,还得过他的二百大洋,还得过他的一帖字呢。”陈滑杆恼了:“你,你这杂种……”刘进见不过:“年轻人,要尊重老年人的感情呵,不要油嘴滑舌。”年轻人被镇性,不敢吭气了。刘进说:“抬那先生,你们有恰感想?”陈滑杆的儿子说:“还不是人呗,他出钱,我们出力,完事,拜拜。”说着抛了个飞吻,把刘进也逗乐了。

刘进上了滑杆,果然舒服,身下垫一床被子。身上盖一床被子。只是坐垫是用尼龙绳编的,虽韧劲,虽悠晃而无弹性,更体会不到穿着单裤,特别是府绸裤坐在青竹篾垫上的特殊感觉。原来脚下垫的那块墨玉,脚一踏上,一股凉意顺着脚踝而上,现在早不在了。盖上被子,不能直立,只能卧倒了。路上,风光甚好,山泉淙淙,百鸟和鸣,野花闪烁,蜃气浮动,只太清寂。刘进挣着坐起来,清风拂面,空气水洗似的澄静,生出些想吟诗作赋的感觉。但渐渐就无聊了。山道清寂,景致是好景致,只自己形单影只,孤寂落寞的感觉又生了出来,于是没了兴趣。他躺了下来,想想自己行为,又觉好笑。七老八十的人,咋会返老还童,生出如此荒唐想法。按说历经坎坷,身遭数劫,应该清静淡泊,脱俗出世了。不想深深禁锢在灵魂深处的东西,经不住一阵微风的拂拭,又显示出来了。人哪,硬是怪得出奇,时时难以把握自己。青年时大概精力旺盛,可以把欲念在心灵深处禁锢,以为没有了。老了,精神的闸门松弛了。

“哎哟。”刘进身子朝前一倾,差点被颠下来。一看,原来是小陈滑杆被石头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所幸没有跌在地上,要不然皇木滑杆就被撞断了。刘进心中有些愠怒,有些失望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这哪是乘皇木滑杆哟,跟坐牛车、马车、手推车有啥区别?两个年轻人精力充沛,一路上飞哒哒地跑。上缓坡,涉河流,走平道全是一样的步伐、一样的飞跑、一样的乱颠乱抖,哪有什么轻重疾徐、跌宕起伏、行云流水的韵律?哪有鹞子翻飞、蜻蜓掠水、紫燕衔泥、风裁绿柳的轻捷?哪有蛟龙出穴、猛虎下山、钱塘涨潮、雷霆滚滚的撼人心魄的快感?七七四十九套的套路,从今往后,就毁了。少年时无法体味坐皇木滑杆的艺术情趣,中年坐的那次,明明技巧已到顶点,却当成罪来受。现在坐这滑杆,与其说回味,不如说受罪,两个年轻人乱冲乱跑,把皇木滑杆当成拉手推车了。唉,今生今世,体味不到了,体味不到了……

走出山道,两个年轻人累了,就打开录音机,到一片绿阴里乘凉去了。他躺在树阴下的皇木滑杆上想心事。忽闻人声:“瞧,皇木滑杆!皇木滑杆!”他微微抬头,见另一棵树下有两个人倚着树干歇息,说话的是一须眉皆白的老头,另外一个年轻人说:“有啥瞧头,这年头了,还坐这玩艺。有本事的,哪个不坐乌龟车?”老头说:“孙儿,你不晓得,这皇木滑杆,抬过省主席呢。人家肥头大耳的,一看就知道做大官的命,坐着像尊菩萨,那气派,才叫威风昵。”年轻人说:“你咋个晓得?”老头说:“我亲眼看见的呢,那年迎接省主席,我进城卖柴,恰好碰着。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娃儿,说是县长的儿子,一步就蹦到省主席的滑杆上。嘿嘿,那神胆!那气势!”刘进躺在滑杆上,心中一阵熨帖,一阵暖流淌过,滋润起来,活泛起来。

抬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街上人很多,只是影影绰绰,不甚明晰。有的店铺人出人进,流动小贩把五颜六色的各种东西塞到行人鼻子之下;有的饭馆咙噬炒菜,香味撩得人的肠胃蠕动起来,人头晃动,猜拳行令之声传得老远;卖各种小吃的人长声吆喝,尾声拖得老长老长,在古老的小城夜空萦迥;树阴下,一对对恋人接吻拥抱,天上下砖头也打不散他们;街檐下坐着一排排的老人,像暮色中排列在电线上的麻雀,老眼昏花地在摆那流逝了的遥远的故事。谁也没在意这乘小小的皇木滑杆,它像一乘小小的游艇,悄然无声地划过清冷寂寞的小河,古老的柳树在唱自己遥远缥缈的歌,鱼儿在轻轻追逐自己的梦,波浪则按自己的方式翻卷。没有簇拥追随,没有啧啧赞羡,甚至没有人行注目礼。偶尔有人见了,说:“乡下人也真可怜,病重了,没有车,只得用滑杆。”也有人说:“也不可怜,你看人家这滑杆,装饰得多漂亮,抬滑杆的小伙都穿西装呢。”“打倒四人帮,人人得解放了嘛。”于是哈哈大笑。

刘进开头还撑着身子坐在滑杆的布篷下,但看见小城对这乘皇木滑杆是这般冷漠,这样的若无其事,他感到彻骨透心的寒冷,感到无可奈何的惆怅和被人遗弃似的悲哀。那如梦如幻似的斑斓绚丽的回忆,成了永远的如梦如幻的怀念。他颓然地倒下来,躺在皇木滑杆上。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体会到万念俱灰的孤独和寂寞。一街的繁华和热闹,一街的新潮服装和一街的男女老少,都和他没有关系;一街的霓虹灯和一街喧嚣的流行音乐更使他厌恶。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头“嗡嗡”地响起来,四肢又酸又痛,胸腔也隐隐地胀疼。他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病了,不像以往挺挺就过来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啊。两滴清泪。悠悠晃晃地随着皇木滑杆的颤动而在他瘦削的脸颊上颤动,久久地没掉下来。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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