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绣 鞋

时间:2024-05-04

1

天渐渐暖和起来了。太阳明明地照开,树上的新芽儿像小雀儿的喙,嫩嫩地鼓着,想爆开一肚子要说的话。当然,树芽儿不说话,树旁边坐的她们却攒了一冬天的话要说。

话也不敢说久,正要晒得暖烘烘的时候,常常要起风的。也不能出来得太早,地气儿还凉。也就中午短短二三个时辰,正是院里的人们出出进进,下班放学、上班上学的时候。

只要天气好,她俩一准儿出来,坐在那条长椅上晒太阳。冬天才过,又停了供暖,屋里特别阴冷。椅很旧了,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没了一点儿漆,只是泛着发亮的旧木头的光。人们出出进进都能看见这两个穿黑色斜襟布褂的老年女人。两人都头发灰白,脸上的皱纹已经多得不能增加哪怕再细微的一条了。究竟谁比谁老,很难分辨。大约人老着老着,到不能再老的时候,时间就慢下来了,老的样子也越来越相似了。不知怎么着,从孩子们口里传开了对她俩这样的称呼:梨花太,叶子奶奶。看来,梨花太比叶子奶奶老了。这大约是她们教孩子们这样叫的,一个小孩就曾经跟他父母认真地辩解:不是姓李的李,也不是姓叶的叶,就是梨花和叶子嘛。

灰蒙蒙漫长的冬天过去,叶子泛绿、梨花开放,春天就来了。一到春天,两个老人又都同时在院子里出现,人们就想定:天真的要暖和起来了。

在这样嫩生生的春天里,坐着这样两个女人,使得春天看上去更加俏丽,而她们更加苍老。她们说话的气息很微弱。声调是很旧很老的那种。她们柔缓地打量着春天里新出现的人啊事啊物啊,不时会心地笑一下,脸上的皱纹涟漪一样漾开。她们很少谈及往昔,她们相互怜惜着对方,那么多年孤苦伶仃地过来了,现在,她们只在乎现在的感觉——就像上天的赐福,她们彼此像亲人一样依赖。

梨花太头上绾着一个灰髻,袖口里塞着一个翠绿的丝绸绣花帕。年岁这么大了,梨花太身上江南的那股子媚劲儿还是有的,她的目光里氤氲着水汽,看人时,眼光好像总落在远处。乍一看,两人的黑色斜襟褂子一个样子,但还是有细处的差别的,梨花太衣襟上的盘扣要比叶子奶奶的繁复得多,盘扣里还缠着隐约的金丝线。再细看,梨花太的衣领还滚着黑色的缎子边。叶子奶奶不大讲究细节,布褂上有时还会落了油渍来。这么大年岁了,叶子奶奶的头发还浓密得很,密而枯燥,又是自个儿对着镜子剪的短发,虽说在耳后跟的头发上别了卡子,风一吹,头发还是很乱。一个梳着髻,一个留着短发,这成了区分梨花太和叶子奶奶的主要标志。叶子奶奶的头发一乱,梨花太就把她枯瘠修长的手指插进叶子奶奶的头发里,替叶子奶奶梳理,说:叶妹妹,头发不要老是剪啊剪的嘛,人老了,身上还能长出什么呢?梨花太确实连指甲都不舍得剪的,长指甲刮疼了叶子奶奶的头皮,叶子奶奶说:留这么长指甲做啥啊?你还想当慈禧太后不成,可惜没那个富贵命。叶子奶奶说着,取下梨花太的手。放在自己手里。两个人就那样相互拉着手,近近靠着,闲散地说着话儿。身后的紫丁香开了,碎碎密密的花儿散着好闻的香气,梨花太摘下一小串来,嗅了嗅,包在绿绸帕子里,再塞进衣袖里。

春天总是这样可爱又叫人怜惜的。

要是搁在好多年前,梨花太要是听到叶子奶奶说自己没富贵命,准要生气的。别看梨花太看上去举止柔软,但性格好强得很。梨花太好看了半辈子,从江南到北方,被那么多男人宠过,怎么就算不上富贵命呢?可是现在呢,梨花太心里生出落寞来,现在和这个孤寡了一辈子的叶妹妹过着一样冷清的日子,又能算是富贵命吗?梨花太这样想着,就又怜惜地整了整叶子奶奶的衣领。有这样的老姐姐在身边,叶子奶奶心里很是暖和,就算年轻时,爱着别人时,心里也没有过这样一种感情。人老了,真的害怕起孤单来了。叶子奶奶看看梨花太,想,纵是你先前怎么荣耀过快乐过,现在呢,都是一样的孤寡女人,过着一样的孤寡日子。两个女人各自想着,又相互笑笑,然后,举目望着阳光里花红柳绿的春天。

2

快到正午,太阳渐渐移过来时,叶子奶奶屋子的窗户,就一直被明明地照着,小屋一直能被晒到日落。那边,梨花太的屋子和叶子奶奶的一个方位,但刚好被前面一幢小楼堵了光线,屋子一整天也晒不进一点儿阳光,虽说开春了,屋子里还是冬天的那股子疹凉。

天气好的时候,叶子奶奶拉开窗帘、开了窗户,阳光呼啦啦地涌了进来,叶子奶奶在窗台上晒上两盆兰草。一到春天,兰草叶儿在阳光里一日绿似一日地长开了。

两个人像约好了钟点一样,天气好的一天,一起出来晒太阳。

这一天,梨花太和叶子奶奶同时感慨道:春天一到,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特别快。因为眼看着,杨树上的嫩芽儿已经长开,成了一片片随风摆着的新叶子。丁香也开败了,换了一树嫩绿。倒是旁边那棵大梨树,梨花开得正繁,望过去,一大片清净的雪白。一个小孩儿摘来几朵梨花,送给梨花太,说,梨花太,梨花太,这是给你的梨花。梨花太笑得眯住了眼睛,要去摸一摸小孩子的脸蛋儿,小孩子远远躲开,怕指甲戳疼了脸。梨花太脸上露出些凄惶,又拿这几朵梨花去嗅。

晒太阳的人多起来了,刚学会走路的娃娃也被大人领着出来玩。多可爱啊,梨花太和叶子奶奶细瞅着旁边蹒跚走路开心玩耍的一个小娃娃。还没走稳就要跑呢,小娃娃的两个胳膊伸得像小鸽子的膀子。这不,娃娃正朝她俩咯咯咯笑着跑过来了,快得随时要栽倒。他妈妈在远处着急地喊:别跑!别跑!小心摔倒!梨花太和叶子奶奶不由自主起身,伸开两手喊起来:来,来,到我这儿来!小娃娃眼看着要扑进叶子奶奶怀里了,突然“哇”地一身哭起来,一侧身,扎进了梨花太的怀里。一边惊恐地望着叶子奶奶,大哭不止。

叶子奶奶不知所措,有些尴尬地缩回手。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她怔怔地看着梨花太怀里的小娃娃,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小娃娃眼睛最干净,莫非自己身上已经有了阴气,吓着了孩子?按照先人们的说法,吓哭小孩的的老人时寿不会再长了。叶子奶奶这样想着的时候,梨花太也在这样猜度。小娃娃被妈妈抱走了,他的小脑袋越过妈妈的肩头,还望着叶子奶奶哭。

叶子奶奶心里一下子阴暗起来,脸上也显出悲凉来。梨花太捏紧叶子奶奶的手,也有些伤感。再一细看叶子奶奶,确实老得越来越厉害了,眼皮子松弛地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半个眼睛。虽说她比自己要小上七八岁,可真的老得有些叫人害怕起来了。梨花太翻开叶子奶奶下巴上一个皱褶,取出了一颗干硬的米粒,说:叶妹妹,都是你的头发,看风吹的,把小娃娃的脸扎疼了。叶子奶奶不说话,望着别处,一个劲儿地拢着灰头发。

这时,叶子奶奶看见了一样东西。一双深红的绣花绸鞋在自家窗台上靠着玻璃、端端摆着。绣花鞋的气息完全吻合着梨花太身上的味道,叶子奶奶想定,这鞋除了梨花太。不可能是出入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的。可是,叶子奶奶从没有见过梨花太穿这双绣花鞋。

叶子奶奶说:那鞋真好看。

梨花太笑笑地:是啊,我也喜欢。

叶子奶奶说:只合你穿了,别人穿了,就像怪物。

叶子奶奶这样说着,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她在梨花太脸上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梨花太总是拿眼睛望那双鞋,望啊望的,和叶子奶奶说着话,眼睛却总在那鞋上。

3

一天一天的,奇怪的是,梨花太总把那双鞋在窗台上晒着。

叶子奶奶说:那么好看的鞋,你就不怕被太阳晒褪了色?

梨花太答非所问地说:穿过了,就得晒晒才好。

梨花太的眼光不是放在一样东西上的眼光。叶子奶奶想:明明成天脚上穿着这双旧布鞋,怎么就说穿了绣花鞋呢,莫非晚上睡觉时穿的?叶子奶奶想着,自己笑了起来。

更奇怪的是,梨花太像是返老还童了似的,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平展了,灰白的头发里,竟然生出了漆黑的新头发茬子。干枯的手,也渐渐圆润了起来。叶子奶奶摸着梨花太的手说:你不会成了老妖精了吧?我死了,留着你一个在世上,有什么意思?一句话说得梨花太笑得咳嗽了起来,咳得脸涨得紫红。

叶子奶奶一边给梨花太捶着背,一边说,看把你高兴的。梨花太就在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儿,还拿眼睛瞅那绣花鞋。

这天下午,风起得特别突然。本来好端端的天,一下子漫起了沙尘。风卷起树上树下的梨花,漫天乱飞,梨花太和叶子奶奶慌忙起身,相互搀着,往各家屋里走,叶子奶奶屋子的窗户被风绊得“哐当”、“哐当”响,正走着,梨花太惊叫一声:鞋!然后回转身子去叶子奶奶窗台上拿鞋。叶子奶奶赶到屋里关窗户,就在关窗户的一瞬间,看见梨花太满脸苍白地喊着:鞋!鞋!梨花太的绣花鞋被风刮走了。叶子奶奶赶快出门,帮梨花太去找。

梨花太正踉跄着身子跟着风跑呢,大风把她的斜襟褂子吹得鼓鼓荡荡的,梨花太一丝不乱的髻也被风吹开了,细细的一绺儿小辫,在脖跟后面被风刮来刮去。叶子奶奶看着平日里优雅斯文的梨花太这样慌手慌脚。不觉有些难过,是太老了啊,叶子奶奶想,一边打趣着说:别急别急,不就一双鞋嘛,看你丢了魂儿的样子。梨花太头也不回,还足跟着风跑,嘴里喊着:我女儿给我的鞋!我女儿给我的鞋!

叶子奶奶定住了脚步,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慌乱。

就这当儿,又落起了雨点,大的稠密的雨点,砸到地上,“噗”“噗”乱响。又是风又是雨的,两个苍老的女人谁都没有一点要避开的意思。风终于被堵到了一个坡角,梨花太立即俯下身找她的鞋子。雪白的梨花花瓣、还有被风撕开的塑料、纸片、幼小的树叶儿一起堆在了坡角。梨花太焦急地拨拉着,终于看到了那双绣花鞋,鞋里满当当地装着花瓣。梨花太用绿绸帕把鞋擦了又擦,两只鞋子轮换着放近嘴边吹了又吹,然后,把鞋裹进了衣襟。雨水已经湿透了梨花太,梨花太那一绺散开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头皮上,梨花太低着头,抱着怀里的鞋子,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女儿给我的鞋!女儿给我的鞋!一边踉踉跄跄地从叶子奶奶身边走过。叶子奶奶望着梨花太的狼狈和落魄,心里竟然有了些恶狠狠的快意,但她忘了,一直怔怔望着梨花太的她,也被雨湿透了衣服。叶子奶奶也踉跄地回到了小屋,一直到她躺到床上,她心里反复说着的一句话是:人究竟是陌生的,人究竟是陌生的……

4

叶子奶奶病了。恍惚中,她觉得天亮了、黑了,周而复始的。她看见窗台上总放着梨花太的那双绣花鞋,太阳亮的时候,叶子奶奶迷糊中看见墙上印着绣花鞋的影子,旁边还点缀着她的几叶儿兰草,最奇怪的是,到了夜间,那双绣花鞋还在窗台上摆着。叶子奶奶想,梨花太怎么还不收拾起她的绣花鞋呢?就不怕露水湿了它?月光把绣花鞋的影子放大,清晰地印在墙上,叶子奶奶一睁眼就看见它,一睁眼就看见它,而且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绣花,雪白的、一朵一朵梨花。叶子奶奶模糊地想起,那年春上的一天,梨花太突然高兴地说: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我叫梨花太,你呢?梨花太看看院子里树上的新芽儿说,你比我小,你就叫叶子奶奶。多好听的名字啊,两个人为这名字高兴了好多天呢。梨花太,叶子奶奶,名字就叫人想起好看的春天呢。躺在床上的叶子奶奶,朦胧间总听见有人敲门:叶妹妹,是我啊,是我啊……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起来。叶子奶奶听到这渐渐弱下去的声音,又是快意又是难过。叶子奶奶一时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生梨花太的气?梨花太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又心酸又失落呢?叶子奶奶觉得有一大疙瘩深不可测纠缠不清的答案,这些答案搅得她脑瓜子疼得要爆开。

一天下午,太阳照进小屋时,叶子奶奶终于醒过来了。她先扭身去看窗台,没有梨花太的绣花鞋。叶子奶奶想,大约是梨花太对她的一丝细心的体恤。这样一想,叶子奶奶眼圈红了起来,怨忿起自己对梨花太的仇恨来。

5

这边,那天经了一场风雨,梨花太觉得全身肿胀得更厉害了。从镜子里看,脸上都显出了透明。想起叶子奶奶说自己要返老还童了,梨花太兀自笑了。梨花太拿出那双绣花鞋,又细细地看啊看啊,眼角流出冰冰的泪来,用擦了绣花鞋的绸帕子再去不停地擦眼角。

梨花太想。这辈子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就是伤心没有多少时日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了。算一算,女儿也已经很老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再老,女儿就是女儿。

再掐指一算,从见到这双绣花鞋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了。那也是这个季节,梨花刚开。一个陌生人敲开梨花太的屋门,送来一包东西,打开看,是一双好看的绣花鞋。梨花太多喜欢这双鞋啊,来人说:是你女儿叫我送来的,我也不认识她,她花钱要我送到你的手里。

那一晚上,梨花太自个儿又是哭又是笑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遗弃的女儿竟然能找到她。几十年了,她藏着这个秘密,努力地想忘掉这个罪责。那时候,她怎么能带着个找不到爸爸的孩子去让男人们娇宠呢?她独自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陌生地方,把孩子送给了一个不相识的人家。富贵的日子固然好。可所谓的爱情终究是虚空烦乱的,最终,梨花太还是选择了独自生活,孤零零的多半辈子,她一直背负着那个天大的罪责。

现在,一双绣花鞋的到来,让她的日子有了春天。她对叶子奶奶说,以后就叫我梨花太吧。那天,院里那一树梨花开得真美,和她鞋上的梨花一样好看。梨花太想:女儿想定我会喜欢这双鞋的,而且她竟然知道我的住处,可见她原谅了她的母亲,或许她已经偷偷看过了我。梨花太的幸福洋溢在周身,但怎么着,这样的幸福是无法与叶子奶奶分享的,梨花太想。

天儿一热,梨花太就急着出门,在院里的阳光下,探视每一个出入的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女人。每次出门前,梨花太总要细致地检查自己的衣服是否整洁、头发绾得是否好看,她不想让女儿看出自己生活的窘迫。有一次,她靠着叶子奶奶的肩头,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恍惚中闻到一种渐渐迫近的温暖的气味,甚至还有呼吸的气息,梨花太断定她的女儿就近在眼前,可她越着急越醒不过来,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时,看到地上几朵花瓣在微风里打着漩,院子门口,做太阳照着,一片虚空的静白。叶子奶奶说:真舒服啊,我

也睡着了,这么暖和,比睡在床上还舒服呢。叶子奶奶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她看到梨花太表情奇怪,嘴边还挂着一串涎水。梨花太懊恼地拿绣花帕,使劲儿地把嘴角擦了又擦。

其实,梨花太一次也没舍得穿那双鞋呢,成天就在枕边摆着,随时摩挲着。

今年冬天起,梨花太觉得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先是脚肿了,想把鞋子穿到脚上看看都不行了。梨花太很是伤感,时日过去一天就短一天了,她恨不能天天把那鞋子抱在怀里。天儿一热,梨花太出了门,就把鞋子摆到叶子奶奶的窗台上,那里太阳照着,亮亮的,梨花太随时看过去一眼。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记得叶子奶奶第一次看见这鞋,说:只合你穿了,别人穿了,就像怪物。女儿不了解妈妈谁了解呢?梨花太这样想着,又泪眼婆娑起来。

刮大风的那天,真把梨花太吓了一大跳,鞋被风刮走了。梨花太心里乱极了,如果这双鞋丢了,那就没有了证物,女儿的出现很可能随时都会变成一场虚幻的梦。怎么就眼瞅着让风把鞋吹走呢。那天没命似地疯找,终于找到鞋时,梨花太流了眼泪,多亏那天下雨,叶子奶奶没有看到,不然多难为情啊。那晚,梨花太咳了整整一夜,早上起来,腿肿得拖不起来了。梨花太再不能去晒太阳了,她挣扎到叶子奶奶屋门口,“叶妹妹,是我啊,是我啊……”怎么敲门也不开,院里的长椅上也没有叶子奶奶,莫非她被雨淋病了?可是她为什么不答应我一声呢?对了,那天是我急糊涂了,叶子奶奶一直在雨地里陪着我找鞋,我连声招呼都忘了给她打,她生我气了吧?

6

这一天,叶子奶奶出了屋子,她很奇怪,正是正午,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一丝儿风,太阳也暖洋洋的,可椅子上没有梨花太。叶子奶奶等啊等啊,还是不见梨花太的影子。上班上学时,来往的人都格外注意地看着叶子奶奶。叶子奶奶想,一场病,大约是老得更不成样子了。后来,来了一个不很年轻的女人,在叶子奶奶身边,静静地坐着。那是梨花太的座位,院里的人是从来不争不抢的。叶子奶奶便不时看看那个女人,女人终于说话了:叶子奶奶,你不要难过了,梨花太虽然走了,院里往来的人还多的是,要做什么,你随便给他们说就是了。

你是说梨花太过世了?叶子奶奶震惊得半天说不上话来。那女人又兀自泪汪汪地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然后,摸了摸叶子奶奶的手,出了院门。

叶子奶奶也抹了一下眼睛,抹出一堆浑浊的眼泪来,叶子奶奶很多年不流泪了。

后来,叶子奶奶听到了一些梨花太的事。有人说:梨花太死的时候很好看呢,脸上几乎没了皱纹,脸色竟显出些粉红。还有人说,梨花太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衣服收拾得整整洁洁,袖口别着那块翠绿的丝绸帕子,发髻纹丝不乱。只是,梨花太的脚肿得很大很大,脚边端端摆着的那双绣花鞋怎么都穿不到脚上。

7

下一年春天,叶子奶奶又在那长椅上陋太阳,只是旁边不时换着人,都是比她年轻很多的人。听了梨花太先前的话,叶子奶奶再也没有剪短过头发,慢慢的,头发长了,叶子奶奶在脑后也绾了个髻。有一天,一个孩子捧来一大堆梨花,放在叶子奶奶坐的长椅上,对叶子奶奶说:梨花太,梨花太,这是绐你的。

大约人老着老着,面目越来越模糊,长得也会越来越像了,何况叶子奶奶也绾了个髻。很多大人也分不清似的,有的叫她梨花太,有的叫她叶子奶奶。人们这样疏忽,究竟死的是谁,都记不清了。但这样老的人,辨不辨得清,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阳明明地照着自家的窗户,叶子奶奶不时也往那里望一眼,没有绣花鞋的窗台显得空落落的。可是,叶子奶奶心里一直恨着那双鞋,恨它给自己带来了对梨花太的恨,恨它让梨花太被雨淋湿……

如果没有那双绣花鞋呢?叶子奶奶想:或者,这一刻,我和梨花太正暖暖地晒着太阳呢。

责任编辑朱继红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