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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之行

时间:2024-05-04

段映虹

引子:这些年来人们喜欢说文化冲击(eultural shoek),但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文化亲近(eultural familiar-icy)。我喜欢旅行。当我在一个陌生的国家游走时,我愿意想象自己是一个当地人,而不是异乡人。当你对一个地方的气候、食物、居民以及大而言之的文化都感到亲近和舒适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开始喜欢那个地方了。这就是我在印度的感受。

8月19日星期日德里小雨转晴

18日晚,从北京起飞,飞机经长沙、昆明,绕过青藏高原的南麓进入印度。曾经听人描绘过飞越喜马拉雅山的经历,但我们这条航线,即便不是夜间飞行,也无缘见到从珠峰上空飞过的壮观景象了。

到达德里,手表上还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德里时间是零点三十分,这两个半小时的时差,真够独特的。从机场到市区。不是宽阔笔直的高速路,而是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不时还看见路边三三两两的牛在闲逛或者酣睡。细雨霏霏植物茂盛,夜色中的德里,像个朴素的南方小城。这一切都让在热带地区生活多年的我感到亲切。

我们这支队伍分三个地方入住。我们几个所谓“资深成员”在印度国际中心(India Intemational Centre)住下时,已经是当地时间凌晨三点了。这个住处,空调充足热水通畅,虽然说不上一尘不染。但舒适和干净程度已经超出预期。

19日。早上醒来,听见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拉开窗帘,发现这个房间还有一扇门通向庭院。庭院在雨中绿得发亮,一丛三角梅在盛开。

印度国际中心(简称I.I.C.)占地面积很大,主楼是一幢弧形的建筑,周围有开阔的花园,主楼入口处有一块铭牌,说明1960年日本皇太子,即当今的天皇,曾经为这幢大楼奠基。

新德里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扩大了的欧洲城市,街道既曲折又宽阔,道旁树高大茂密。在德里说绿化程度如何是可笑的,因为它几乎就是一个亚热带森林中的城市。雨中的德里空气清新,下着雨,街上却不见有人打伞,雨水温暖洁净,让人想到“小雨润如酥”这样的句子。英国人设计的街区,为城市的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路上有时会看见猴子跑过,路旁的深宅大院在不太高的栅栏后面若隐若现,有着上海小资情调的洋楼无法企及的高贵气派。

中午到位于二十多层高楼楼顶的一家旋转餐厅吃饭。这家餐馆食物颇好,更出乎意料的,是在主菜和甜点之间。侍者还给每位客人送上一只盛有热水的小铝碗,碗里放了柠檬片,供洗手之用。餐厅的名称是Parikrama。印度女孩Mandakini告诉我,这个词是在神庙里转圈的意思。

下午乘地铁前往老城参观。德里地铁于2004年开通,安检十分严格。乘客除了必须经过一道安检门,所有背包、手袋都要开包检查,男性乘客还要被搜身。地铁里禁忌多多,不准饮食,不准拍照,同行的法国人Gus.tavo开玩笑地说:“但是可以呼吸!”

在外人看来,老德里的脏乱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印度人以神为洁,因此街头巷尾神庙遍布的老德里,自然是印度人眼中的圣洁之地。令我叹为观止的,是印度各种交通工具的承载能力。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超载:一辆人力三轮车上可以重重叠叠坐上四五个人,从一辆类似我们的奔奔那样的小车里可以看见一家老小几代人七八口鱼贯而出,卡车载人甚至分上下两层,公共汽车是不关车门的,以便乘客随时跳上跳下……甚至也没有任何交通规则:汽车、人力车、牛车和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一连串难解难分的漩涡。老城内民居稠密,外观十分破败,纠缠不清的电线交织悬挂在空中,猴子在电线织成的网上翻飞戏耍。

晚上到尼赫鲁大学(印度人简称为JNU),与英文系的师生见面。Prateek是一个热情可爱的男孩子,刚从JNU英文系获得硕士学位,他向我介绍了很多这所大学的情况:JNU建于20世纪30年代,现有学生4000多人,无本科生,只有硕士以上课程,是全印度最自由和左倾的学校。这个季节的尼大校园里到处是绽放的三角梅,学生宿舍是两三层的红砖楼房,简朴大方,掩映在浓密的绿树丛中。校园很大很美,不见巍然屹立的科研大楼,也没有精心整治的草坪花园,就像一个野趣盎然的亚热带植物园。

8月20日星期一

德里—阿格拉—沃林达文—德里晴

从德里到阿格拉。约200公里,汽车走了差不多6个小时。骄阳似火,泰姬陵在蓝天下白得耀眼。绝对匀称的建筑,大理石光洁细腻,几乎看不出岁月的印记。这就是完美吗?这里的建筑、天空都留在了相机里,但无法记录的是树木花草的气息和鸟儿的鸣叫。

离开阿格拉,傍晚时分到达小城沃林达文(Vrinda.van)。这个小城因为是大神黑天(Krishna)的诞生地,而成为印度教的圣地之一。根据不同的资料或者标准,城里有神庙两千、四千或者六千座,说法不一。

9月4日是黑天的生日,一系列庆祝活动前前后后要持续半个月。小城里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分不清哪里是神庙,哪里是民居。狭窄的路边是络绎不绝的摊档,卖香油灯烛的、卖花花绿绿饰品的、卖玩具的、卖油炸食品的……摊档背后还有一层临街的商铺,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一家裁缝铺里,红得发亮的火炭在师傅手中的熨斗里燃烧。路上是拥挤的人潮,猴子、牛、野猪、狗和人群一起游荡。

为什么来到沃林达文?为的是拜访德高望重的方丈Sri Radharaman。时近黄昏,天上下起小雨。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里,我们一行人在昏黄的路灯下等待庙里派人前来带路,一边驱赶顽强进攻的蚊子和苍蝇。左等右等,陪同我们的印度朋友总是说:“快了快了。”我相信外国人来到印度,很快就会明白所谓“印度时间”的含义,那就是等同于毫无时间观念。不知道等了多久,总之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又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两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女尼向我们走来。为首的一位年纪稍长,瘦小、干练,一头剪得短短的灰白卷发,双目炯炯有神。后来才知道她来自哥伦比亚,修行十五年,九年前来到印度。她的同伴来自智利。

我们两人一组,乘坐人力车,穿过曲折幽暗的街巷,才到达Gambhira神庙。庙里正在上演大戏,内容是黑天的童年。简陋的剧场里座无虚席,观众全神贯注。

方丈室就在剧场对面,整洁轩敞。方丈身量高大,眉宇之间气度不凡。1984年,他曾作为全世界四十名宗教领袖之一,应李鹏总理之邀访问中国。当时他们住在北京饭店,出入有高级轿车,到处享受very VIP的待遇。说起那次旅行,方丈的语气是见多识广者才能有的恰如其分的得意和自嘲。方丈还回顾了寺庙自身的历史以及与中国的渊源。谈到了中印两国加强交往在当今世界格局下的重要性。十几分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方丈留给我们的临别赠言是:假如你有十件事要做,就先去沐浴;假如你有一百件事要做,就先去吃饭。我想,这一席话我不会忘记。

到庙里的餐厅吃饭时,已经晚上10点了。餐盘是一片

芭蕉叶,盛汤的小碗是用干树叶做成的,喝水的小瓦罐是用陶土低温烧制而成,用过只需砸碎就可以回收再次烧制。这样,虽然杯盘碗都是一次性用品,但绝对天然环保。我们席地而坐,餐具摊在湿漉漉的地上,几位来庙里做帮厨的信众为我们分发食物。我的盘子里爬进来两三只大蚂蚁,它们在米饭的高山上攀援,在面饼的草原上疾走,偶尔又在汤汁的大海前犹豫徘徊。我坐在哥伦比亚女尼的旁边,交谈中问她会不会思念家乡。她神态安详地对我说,她很喜欢印度文化,在这里跟在家乡一样。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有时会想起童年的事情。

她送我们出来,招呼三轮车送我们去大巴停靠的地方,完全像一个当地人。三轮车、马车穿街过巷,看见很多人在路边睡觉,有的睡在白天的摊位上,有的干脆只在地上铺了一层塑料布,既无枕头,也无被盖,和衣而卧。不知道他们是朝拜者,还是本地人?

8月21日星期二

德里—班加罗尔—Aldur晴夜间雨

昨晚回到德里,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四点三刻又要出发去机场。印度方面为我们安排的日程如此紧凑,不禁叫苦,同时又感激他们的一番盛情。

我们乘坐的士穿过市区前往德里国内机场。道路弯曲、高大的道旁树、低矮的栅栏后隐约可见的西式洋房。沉睡中的德里很像一个欧洲城市。接近机场,道路变得繁忙拥脐起来。比同一时段通往北京首都机场的道略要繁忙得多。印度人可以在任何时间做任何事情,这种时间观念的完全缺失令我暗暗惊叹。

Jet Airways是印度不大的一家航空公司,它的服务令人愉快。机上不仅提供“反恐时代”已经完全绝迹的铮亮的不锈钢刀叉,还有质地厚实浆得十分熨帖的餐巾,白色餐巾上有浅蓝色的提花条纹,很考究,红茶也香浓可口。

接下来几天的活动,在西南部的卡纳塔克邦(Karnataka)。今天要去的地方,离该邦首府班加罗尔还很远。南方的窒气似乎比德里要清爽一些。天空湛蓝自云壮观。一路看见很多大树,浓阴蔽目,极美。不少地方有大片杂草丛生的土地,与中国相比,印度的乡村有更多的未耕地。所以印度有信心养活自己日渐庞大的人日。

到达目的地Aldur时。已经天黑了,下起雨来,大汽车陷在泥地里不能前行。换吉普车,将我们一批批送到农庄。夜深了,村民们仍在大门口秉烛相迎,十分隆重。

8月22日星期三Aldur小雨

Aldur是Chikmagalur地区的一个村子,以咖啡种植闻名。咖啡是印度的第三大出口商品。所以这是一个富庶的农村。

早上五点多,被公鸡打鸣唤醒,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鸟儿们的婉啭啁啾。早餐之前,Sudha建议带我到周围去转一圈,我当然很乐意。Sudha不是村里的人,但她住在这里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是一位社会工作者,30多年来,她常常来这里组织妇女聚会,帮助当地妇女提高工作技能和增强自信心。我也才知道在班加罗尔机场接待我们的Deepa,原来是她的女儿。Sudha指给我看咖啡园里见缝插针种植的胡椒和其他作物,还有林子里一些很老的树,Sudha告诉我,树的年头长了,就变成精灵受到崇拜。

今天参观的两处景点在山里。

Mullayan Giri是卡纳塔克邦的最高峰,海拔5000英尺以上。山顶有一处收获之神Mullen的神庙。因此每年三四月间。村民会将自己种植的每一样东西拿一份样本来祭献给这位神。我们到达山顶时,浓雾弥漫如同仙境。云开雾散之后,远山如黛。我们在离山顶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上午餐。那里看见一位长者,一目极美的白胡须,酷似泰戈尔。不知为什么。印度的长者似乎天然一副智者的模样。大家争相与他合影,他安然处之。

另一处景点是一个墓地。十五、十六世纪时,这个地区有一位苏非名叫Dathachreya。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他临死之前。命弟子Baba Budan将自己活埋。据说就是这位Ba.ba Budan。最早将七粒咖啡豆带到这个地区(难怪这里的咖啡品种是arabica),也带来很多穆斯林教徒到此地定居。然而Baba Budan去世之后,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之间就不断产生纠纷。相互争夺咖啡种植带来的利益。

我们寄宿的人家,是当地的一位政治领袖,他家有60多公顷咖啡园,每年三四月收获季节,需雇人手帮忙。这一家人相当殷实,一幢漂亮的大屋,整洁敞亮。主人家的院子在一座小山丘上,站在高处眺望地平线,由远及近是层次分明的树林、草场和坡地。围墙内面积广阔,草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雨棚,我们就在棚下开会、吃饭、聊天。

晚上我们和当地村民交流联欢。我才发现,原来印度人和中国人一样擅用大词。

我们有学生问:“关于中国你们知道些什么?”

一位四十来岁的男性村民回答:“我们有一位好邻居,希望我们的友谊永远持续下去。”

Gustavo提议请一位女村民向中国朋友提问。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村民起立,笑容甜蜜,用流利的英语问道:“你们喜欢印度文化吗?为什么?”

散会之后的自由交谈中,我问几个中年男子,闲时有些什么娱乐活动?其中一位回答,会朋友。我又问:“那和朋友一起做些什么呢?”他说:“讨论政治和农活。”

要知道,这些像部长一样说话的人。都是纯朴老实的地道农夫。

Galy是Sudh且寄养在这里的一条狗,它的名字是“风”的意思,高大、俊美、温和、安静。享受任何人的抚摸。一身自毛的Galy刚刚有了两个八九天的小宝宝。两条小狗通体黝黑。谁都可以抱在怀里。晚上我们和村民们开夫会时。Galy躺在会场中央呼呼夫睡,像一个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的智者。这是一条和人没有距离的狗。

8月23日星期四

Aldur-Hassan-Mysore睛转阴

清早起来,坐在前院的大树下写字,阳光从浓密的树叶缝隙中稀稀落落地洒下来。到印度的最初几天,睡眠不足加上旅途劳顿,多少有些疲惫。乡下的清新空气和深度睡眠使我恢复充沛的精力。慈爱的女主人不停地劝我们喝咖啡,一杯接一杯用托盘送上来,没有办法拒绝。

上午去参观附近的一个村子。这里有一个部落,没有土地,靠编织竹器为生。村里有一个公共的大屋子,妇女们可以集中在这里干活,一边看管自己的孩子。村民从政府手中买竹子,每根30卢比,每个竹篮卖5卢比,每个家庭每天可净赚5卢比,也就是说1元人民币。他们不愿意出去打工,据说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身份。在今天,某些词语已经变得比生活本身更重要,所谓身份(identity)就是其中之一。

村里有250户人家,每户平均两个孩子。Medha今年25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的一生也许都会在编织竹器中度过,看不出她对这样的前景有任何疑惑和不满。

村里的房舍并不破败,室内家具简陋却并不残损。我不知道每天5个卢比的家庭收入如何解释眼前看到的物质条件。

我们正准备离开,听说神庙里在举行婚

礼,于是就赶过去看热闹。新郎新娘衣着华美自不在话下,来宾们也穿着色彩缤纷的服装,鼓乐齐鸣。我们受到热情友善的接待。

在午后的阳光下离开Aldur前往迈索尔J(Mysore),中途在Hassan吃饭休息。从Has-fsan到迈索尔,路标上写着117公里,公路质量以印度标准来看并不算差,汽车似乎也开足了马力,路上却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我对邻座的同伴说,这让我想起刀刀的一幅漫画:“有时候,努力只不过是做出努力的样子。”

8月24日星期五迈索尔睛

昨晚8时30分抵达迈索尔。大王宫在灯光映照之下显得十分气派,很有一点曾经繁华的古城气象。我们人住的Hotel Sid-dharta设施齐备、整洁,让人喜出望外。晚饭后,我和Prateek到街上走了一会儿,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好几天了,这还是第一次自由行动。但是天上下起了小雨,时间已晚,走到一个繁华的路口,Prateek说他不认得路了,回去吧。

今天早上参观迈索尔的大王宫(Mahara-ias Palace)。导游是一位神情庄重步履稳健的穆斯林长者,这位美髯公以骄傲而含蓄的态度向我们介绍宫殿里的豪华装饰和陈设:彩绘玻璃来自苏格兰格拉斯哥,彩色地砖来自英格兰,玻璃镜子来自威尼斯,水晶灯来自比利时,宝座用了多少公斤黄金……

据说这是南印度最奢华的宫殿,的确也有颇多令人惊异赞叹的地方,但过于五彩斑斓,终究缺乏一种庄严的气度。

迈索尔最有名的物产是檀香木。王宫里有一家附属的国营礼品商店,但商品大多工艺粗糙,难以挑到中意的礼物。

下午的计划是参观一个部落。安排行程的印度友人说离迈索尔只有40公里,但汽车无休无止地往前开,我感觉似乎要开到大地的尽头。中途经过一条叫作Kaveri的大河,然后渐渐进入森林,沿途看见孔雀、梅花鹿和大象。三四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到达森林深处时,天也快要黑了。

印度的行政区分为四级:state(邦)、dis-trict(区)、taluk(镇)和village(村)。我们参观的村子有一个奇怪的名字Manimuleaadi,属于H.D.Kote镇。M村的人在森林中居住是非法的,因为政府1972年颁布法令,为了保护森林,不允许有人在森林里居住。但是这个部落声称他们世代居住此地,不愿迁出,何况他们也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政府方面的任何正式通知。于是就由NGO出面帮助他们建房定居。M村的房屋整齐,地面也很干净,村民的衣着与城里人无异。村里没有水电,我们看见树林里有一些太阳能板,但村民说它们不过形同虚设而已。至于厕所,就在周围广袤的丛林里。1.5公里外有一所学校,但似乎没有人将孩子送去上学。

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里面漆黑一片。我疑惑如何能居住在这种完全不透光的屋子里,村民的回答是他们只在屋子里做饭,一切活动甚至连睡觉都在户外。他们的厨房里有全套锃光瓦亮的不锈钢厨具,我想大概也是某个NGO的馈赠吧。

我问村里人,他们所谓的世代居住于此,到底大约多少年了?他们回答说,没有书面记载,没人知道,连大概也说不清楚。没有文字记载并不稀奇,但难道因此就连口耳相传的记忆也丢失了吗?这个村子里有35个家庭,每户平均5口人,村民们靠采蜜为生。村民对缺水缺电十分不满,还抱怨最近的医生也在40公里之外。除了村长模样的中年男子。另外两位精瘦严肃的女长者也是他们的领袖。她们是前族长的遗孀,其中一位说起话来慷慨激昂,批评政客们只会在选举期间来过问他们的事情,选举之后,许诺就成了一句空话。

在H.D.Kote,有118个这样的村落,约2.3万人。

8月25日星期六

迈索尔—班加罗尔白天晴夜间雨

又一次,深夜回到住处,一大早又要出发。

汽车穿过清晨的迈索尔古城,看见很多牛在垃圾堆里寻找它们的早餐。印度人崇拜牛,但是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却甚少看见清洁、健壮、俊美的牛。大部分牛都瘦骨嶙峋、无精打采。

从迈索尔到班加罗尔,汽车要开三个小时。按计划,我们应当早上6时30分出发。如果在酒店吃早饭,六点钟就要开饭。但酒店餐厅没有答应这笔生意,因为他们要到早上七点才会开门。昨晚我们从森林部落回来吃晚饭时,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很多人想点一杯鲜榨果汁,但餐厅的伙计说不干了,该下班了。我又想到我们在Aldur寄居的人家,我们都夸他们家的咖啡香浓幼滑,但主人只会劝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过要拿自己的咖啡出来向他们初次接待的外国游客兜售。

因为印度人对生意远不如中国人那样热心。所以今天我们只好途中在一处加油站吃早餐,品种丰富,价格公道,很好。

午后到达班加罗尔大学,在甘地研究中心开会。

会后转移到以后三天开会、吃饭和住宿的地方。一路拥挤不堪,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后,在天上下起雨来之后,到达了荒郊野外的目的地。这种泥泞中、黑暗中的公路游戏,已经不是此行的第一次。

8月26日星期日Visthar晴

我们所在的地方叫作Visthar,似乎位于班加罗尔的南郊,是一个围起来的大园子,园子里有一些树,更多的是大片高过半人的杂草,建筑就散落在树林之中。我们居住的房间设备很简陋:木架床让人想到学校或者军营的宿舍、只刷过石灰的墙面可以清晰地看出砖头砌成的形状,磨砂玻璃窗没有挂窗帘,昨晚路灯在床头照了整夜。因为地处郊外,蚊子多,房间木门外还有一扇纱门,把门的铁将军是一把传统挂锁,憨厚实在,让人放心。

吃饭的地方类似一座凉亭,里面有不规则的水泥台阶充当座位。吃完饭后,各人到屋外的水槽清洗自己的餐盘和刀叉匙,清洗剂是一种天然的灰土。

开会的地方是一个开放的会堂,方形尖顶,屋顶覆盖着茅草。阳光强烈的时候,四面洞开的墙上就放下草帘。室内沿墙的地上摆放着宽大的坐垫和靠枕,上面包裹着纯白的棉布,很有点古希腊会饮的氛围。

这样的环境当然很新颖,最大的缺点是由于气候温暖潮湿,周围又是茂密的树林,蚊子、瓢虫、蜈蚣、蚂蚁等各种小动物也十分活跃。

昨晚到达Visthar时,下着雨,地上一片泥泞,放下行李后我只好穿着拖鞋出门吃饭。今天早上起来,看见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几条窄小的石子路,泥地仍是湿漉漉的,所以又穿着拖鞋去开会。结果发现,拖鞋才是最适合印度的鞋子。

Melanie Kumar是一位优雅的印度女人,班加罗尔大学甘地研究中心主任Jeevan Kumar的夫人,她本人的身份则是自由撰稿人。昨天下午在甘地中心开会,她以女主人的身份充当主持人,谈吐得体,举止大方。

昨天穿一身绛红色纱丽的Melanie,今天换了一袭墨绿色的纱丽来到Visthar。和前一天一样,耳环、项链等首饰,无一不与衣着

相称。这样一位见多识广的女士,在去吃午餐的路上,向我大谈印度式蹲厕的好处:据研究,长期使用西式坐厕罹患某种癌症(我不懂这个医学词汇,猜想大概是结肠癌之类吧)的几率高很多。因此,她在自己家里除了有西式坐厕之外,还坚持建了一个印度式蹲厕。她说,我们的文明有五千多年历史,祖先早就为我们选择了最有智慧的如厕方式。

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态度既很西化又很有东方特色。

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跟Melanie交谈。昨天开会时,我说也许东方文化对于精神性过于重视,因此相对于在欧洲文化传统下成长起来的人而言,我们东方人在洞察外部世界、在重视改善物质条件、在积极承担社会责任等方面,都不免有所欠缺。所以,今天Melanie离开时送给我一句话,取自印度教经典《薄伽梵歌》,大神黑天对阿周那说:“不问收获,只管担负起你的责任吧。”

John Clammer教授是英国人,来自东京的联合国大学。他在会上作了很好的发言,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其中一句无关宏旨的话。他说,他总怀疑理性是否真的是人类的主要特性,在他看来,人类最了不起的特长是想象力。

8月27日星期一Visthar晴

今天早起,趁早饭前的时间到园子里转了一圈。

离吃饭的凉亭不远,有一个院落,院内院外有不少女孩子,有的在水池边洗衣服,有的在洒扫庭院,还有一个女孩趴在地上赶作业。原来这里有一个开放学校,教室就在院子对面。学校里目前一共有66个女生,从5岁到14岁,全都没有父亲。为什么没有父亲,管理员不太会说英语,无从得知。

Visthar是一个NGO,以保护妇女和儿瞳为主要使命。总部办公室设在一个品味不俗的小院里,天井中央是一个与地面齐平的水池,布满浮萍的水面上有几朵睡莲,金色的鱼儿在荷叶下悠游,为雅致的庭院增添了叽分静中有动的意趣。

不习惯集体旅行的我,很想走到园子外面去看看。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地方离城市有多远,不知道班加罗尔城内究竟是什么样子。走到大门口,一条大狗躺在没有上锁的铁门边,我只好望而却步了。

傍晚去参观位于班市近郊的一所孤儿院。用石头围起来的一片空地上,有一排简易房,是孩子们吃饭、睡觉、洗澡的地方。孤儿院是John的父亲开办的,有两处,我们参观的地方有六七十个男孩,在另一个地方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女孩。这些孩子并不全是孤儿,有的甚至父母双全。但他们来自极贫穷的家庭,父母或无力抚养、或不负责任、或过着流浪生活。这里的孩子们分散在其他不同的地方上学,这个所谓的孤儿院,只是他们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相当于他们的家。其实这个家也很简单,一间间简易房里并没有床和任何家具,只看见靠墙摆着一只只用毯子裹起来的箱子,每一只箱子里就是一个孩子的全部家当,晚上毯子在地上铺开,就是床。但孩子们的理想却是美好的,我们问他们将来想当什么,回答最多的是医生、警察和律师。

John的父亲举止极文雅,是一位受过西方教育的东方绅士,名片上印着Pastor William John。孤儿院建于2002年,由社会捐助支撑。John是四个兄弟中的老三,他告诉我,他自己的理想是创办一所森林中的学校。

实际上,我们称作John的小伙子,John只不过是他的姓,他的名字是Anugraha,意思是grace(优雅、慈悲、恩惠)。当年是他皈依基督教的曾祖父,选择了这个常见的英文名字从此作为家族的姓氏。很可惜,没有人称John为Anugraha,人们忘记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因为John太容易上口了。

我喜欢印度人的名字,有含意,而且往往是超乎想象的含意。比如Prateek的意思是“象征”或者“符号”;女孩子Priyanka的意思是“被珍爱的”;男孩子hyendra的名字不容易发音,被我们粗鲁地简称为IT,但实际上这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它的意思是“最了不起的国王”。

离开孤儿院,我们去班加罗尔市内晚餐,终于有机会面街道房屋干净整齐。车辆秩序井然。空气湿润,没有德里那么闷热,也没有班加罗尔那么凉爽。汽车上路,地面再也不颠簸,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8月29日星期三阿勒皮雨

阿勒皮这个小城的名字,用拉丁字母至少有三种拼写法:Allepy,Alleppey,Alap-puzha。说到这里,我想起Prateek曾经对我说过,这些年来,印度人逐渐将一些带有殖民色彩的地名重新印度化,比如孟买的拼写从Bombai改为Mum.bai.加尔各答从Calcutta改为Kolkata。阿勒皮属于喀拉拉邦(Kerala),该邦面积不大,但经济和教育相当发达,居民识字率在印度诸邦之中遥遥领先,高达90.9%。

昨晚在倾盆大雨中入住酒店,一切都未及细看。今天才明白,酒店位于一个大湖的中央,有自己的船只在小岛和城里的码头之间摆渡,运送客人和物资。

下午四点之前是自由活动时间,下着雨,我到前台打听好渡船的班次,准备到城里逛逛。去城里的船上,碰到酒店餐厅的几名侍应,十分友善,用不熟练的英语热情介绍他们的酒店和城市。十几分钟的航程,我看到美丽的湖景:大片开浅紫色花朵的水葫芦、一排排船只组成的水上村落,还有往来穿梭的独木舟。

阿勒皮只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上主要是一些卖首饰和服装的店铺。走到这条街的尽头,看见有人撑着伞从桥上走过,我才想起这个曾经繁荣的贸易中心有“印度的威尼斯”之美誉。但这里的运河只有浑浊的水,水面漂着破败的树叶和垃圾。河两岸交叉成穹隆的大树却极美。

我在商业街上的小书店里买到好看的明信片和邮票。从印度寄往国外任何地区的明信片,邮资仅仅8个卢比,也就是说不到2元人民币,比从越南或柬埔寨寄往中国的明信片还要便宜。

印度之行已经接近尾声,找回脚踏实地在城里游荡的感觉,很开心。哪怕只有短短两个小时,在雨中,在只有一条大街的小城里。

8月30日星期四阿勒皮晴

湖景酒店的大堂里可以上网。来印度后,今天第一次收取电邮,看见Swati的来信,很高兴,中午打去电话,相约星期六到德里后见面。

与前一段时间紧锣密鼓的日程相比,在阿勒皮的活动安排轻松多了。昨晚观看了当地的传统戏剧演出,只有两位演员,剧情完全看不明白,只感觉好像在看简化版的黑泽明的《乱》。今晚看的是喀邦传统武术表演,比昨晚的戏好看多了。从前武术师父地位很高,因为他们身兼礼仪、教育和治病三重职能。今晚表演的小伙子们红衣白裤黑腰带,在聚光灯照射下的绿草坪上打斗,使用种种我们没有见识过的刀枪棒锤,十分精彩。

武术表演之后,我们就在草坪上与喀邦的一位立法会议员见面。这位议员高大魁伟,一身白衣白裙,很气派。他赠送给我们每人一个蛇船模型。每年八月初举行的尼赫鲁杯蛇船竞渡,是阿勒皮最盛大的活动。

8月31日星期五阿勒皮—科钦—德里晴

科钦面向阿拉伯海,城市规模大于阿勒皮,历史上曾经先后被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统治过,因此有一点欧洲小城的风貌。城内看见几处基督教堂,附属的墓地不大,里面密密匝匝地竖着十字架。海边的渔民用一种巨大的渔网捕鱼,用来起降渔网的是一长串吊在绳索上的大石块。这种渔网在当地被称为“中国渔网”,据说是700年前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渔民们操熟练的英语,老练地与游客们攀谈,还热情邀请我们撒网拉网,却并不收取分文。城内有一个三五条街组成的犹太人区,街边几乎全是商铺,商业味就很浓了。

科钦的巴士大多看上去很干净,乘客基本上都有座位,车门也是关闭的,与德里的开放式巴士大不相同。

从阿勒皮到科钦,一路上Prateek与我邻座。尽管他口音浓重的英语颇不容易听懂,我却喜欢与他聊天。身为婆罗门,Prateek奉行素食并不是一件稀罕事,但今天我才知道,他的素食主义有另外的原因。

Prateek告诉我,他的生活中若有重要的人或者珍爱的东西永久离开他,他就会放弃一点尘世的享乐。以前他喝酒,也吃肉,但几年前他的祖母去世了,后来又失去了心爱的狗,他就戒了酒,也不再吃肉。

Prateek还放弃了自己的姓氏,因为根据姓氏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种姓,而这并不是一个人真正的价值所在。在他的护照上,姓名栏只是简简单单的Prateek。我问他:“将来你的孩子姓什么呢?”他说:“他会有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放弃特权和享乐,为自己规定某些戒律,并不排除内心会从中获取某种道德上的自满。但即便如此,Prateek也是可爱的,他给自己定下的纪律,恐怕我们中很多人想也不曾想过。这位26岁的大男孩笑容甜美,热情和善。交谈中,他几次引用甘地,因此我问他是不是甘地的信徒,他摇摇头说,对他而言,只有一种哲学,那就是:生活,以及学习如何生活。

9月1日星期六德里晴

基督教青年会在德里的旅馆(YMCA)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的Connaught Place,大堂也算得上光鲜,但房间内的设施年久失修,十分陈旧。

在印度的最后一天。穿一双凉鞋回去,在房间里留下一双球鞋和一双拖鞋,它们一路陪伴我,将它们抛在异国他乡之前,特地拍照留念。

正在前台办理离店手续,楼上的两位侍应赶来,远远地招手示意让我过去。他们连比带划我才咧白过来,原来他们很高兴拾到这两双鞋,倒要请我写字据证明是送给他们的,否则他们带不出旅馆大门。可见这个小旅馆硬件不好,管理倒是很严格。

交了房间钥匙,就在大堂里静候Swati。

Swati出现了,穿着一身紫红色的纱丽。我一眼认出她来,她第一句话就说:“我们的头发都剪短了。”Swati是当年我在巴黎索邦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十几年不见面,丝毫不觉得生疏,只觉得她比从前干练果断。

Swati的父亲退休前是记者,母亲是研究传统音乐的专家。因为父亲早年常驻欧洲各国,Swati年轻时代就在欧洲各地生活和学习过。不久前她在德里大学谋到一份教职,在印度,算是相当独立的职业女性了。Swati急切地要带我认识德里。她开一辆银灰色的小车,车技娴熟,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已有25年的驾龄。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去库特卜塔和胡马庸陵两处参观。跟多年前中国的情况一样,印度的景点实行不同的价格标准:本国公民票价为10卢比,外国游客则要付250卢比或者5美元。这两处景点都是人工建筑和大自然的天作之合,尤其是胡马庸陵,因为游人稀少,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这座陵墓建于16世纪中叶,早于泰姬陵100年,也是后者所模仿的范本。也许每个人的审美观都充满偏见,与泰姬陵光滑纯白的大理石相比,胡马庸陵质地粗糙的红砂石更能留住时光的痕迹,也更令人感到亲切。

中午,Swati问我想吃什么,中餐、西餐还是印度餐?虽然对印度饭已经心存畏惧,出于礼貌,我还是选择了它。于是Swati将我带到一条小街上,进了一家门面不起眼里面却十分干净的小餐馆。原来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创始人曾经是红堡里的御厨。这顿可口的饭菜完全扭转了我对印度饭的偏见。

午后,Swati送我回去与大部队会合,车上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相识的情形。我说,当然记得,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我们都笑了起来,那是另一个故事了。生活中住往有这样的情形,一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了某个你认识的人,而变得让你感兴趣,甚至让你牵挂,印度于我就是如此。

后记:9月2日,我们乘坐凌晨3时20分的航班离开德里。午夜抵达德里国际机场时,机场内外人头涌涌,如同庙会。办理登机手续,然后分别接受行李和乘客的安检,三个小时几乎一直在寻找排队的地方,然后排队。秩序和时间,似乎不是印度人关心的问题。

8月18日出发,9月2日回到北京。在印度游走半个月。对于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而言,算不上长。但接待我们一行的印度方面。为我们安排的节目却十分丰富。从北部的首都德里到南部的高科技城市班加罗尔,从山区、乡村到海滨,从大学到孤儿院。与我们见面交谈的人也很多样:大学师生、作家、记者、医生、社会工作者、印度教僧侣、土著部落居民,等等。即便如此,我始终难以对印度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行走在印度,最大的感觉就是陷入声音、色彩、气味、人种、宗教和语言的丛林。作为亚洲的两大文明古国,中国和印度之间长期以来相互缺乏兴趣和了解,就像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难兄难弟,实在是不应该存在的事实。

最后,关于这个国家,贴切的形容莫过于印度官方推广旅游的口号:不可思议的印度!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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