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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只角”一枝花

时间:2024-05-04

何沛忠

上了年纪的上海人,都知道大上海有“上只角”和“下只角”之说。外白渡桥以南是上只角,最热闹的是南京路、淮海路,商场多、剧院多,连逛逛马路也舒心;桥北是下只角,最冷落的是杨树浦路、军工路,亦称大杨浦,这里的工厂特别多,造船厂、发电厂、机械厂、纺织厂……厂多烟囱也多,没啥好白相。

改革开放以后的大上海,无论桥南桥北,都是高楼林立,尽皆一派大气景象,连农村户口的五角场,也建设得雄伟繁荣,踏进万达广场,几乎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上只角、下只角之说,仿佛被人淡忘了。

有个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小姑娘,她的爷爷、太爷爷都是下只角工厂里的工匠,经常给她讲下只角过去的历史……于是乎,小姑娘牢记在心,自己是下只角工匠的后代,要继承发扬祖辈的优良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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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叫田凤,家住杨浦区八棣头。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田凤虽然也越变越漂亮,脾气却变得很倔强。田凤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成绩总在班上名列前茅。出人意料的是,田凤高中毕业以后不想考大学,理由是:念大学,读硕士、博士我都不怕,可爸也是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要嫌这嫌那,换了几个单位还不满意。光有文凭没有本事,万一丢了工作,只好去摆地摊喽!她理直气壮地说,如今是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的年代,至于前途如何,就靠自身努力,今后别再烦我了!

在田凤姑娘的心中,有一桩记忆犹新的往事——90年代初,她念小学,她的爷爷是一家汽车附件厂的技工。有一次节日放假,爷爷领着田凤去厂里看联欢会节目。联欢结束,爷孙俩刚走出厂门,忽然间开来一辆卡车,从车上下来一位警察,问门卫,今天厂里是否有师傅加班,帮忙修理三轮摩托车。他们去找过摩托车厂,但人家说这三轮摩托是进口的,他们没有零件可配……田凤爷爷走上前去问警察,摩托出了啥毛病?警察说发动机发不起来了。爷爷手一挥:“把三轮摩托卸下来,让我看看!”他一看一试,奔向车间拿了工具,像变魔术似地几下子,叫警察试试看,警察上前在踏脚上一踩,摩托哗然发动了。爷爷说:“车子没坏,这是油路堵塞了!”顷刻之间,两辆三轮摩托,全部死里复生。警察对此谢不绝口,问:“要多少钱?”爷爷说:“举手之劳,要啥钱呀!”此事给幼小的田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今田凤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工匠,成为手艺人。

这天,田凤刚吃过早餐,妈妈的浪琴表坏了,要爸去名牌钟表店修理。爸来到名牌钟表店,店方说,这是瑞士名表,开盖要钱,修理加油要钱,如若换个零件更要钱。粗粗一算,修这么只陈年旧表,一大笔钱要出送了,所以把表拿了回来。妈对此非常不满,田凤闻声,对他们说:“爸妈别争了,这表交给我去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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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凤念书时,在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家钟表修理店,店面挺狭小,每次经过时,总能看到有个白发老人,一只眼睛夹住放大镜,用钳子拨弄手表。她打定主意,将妈的浪琴表拿去请老人修理。

田凤来到钟表店,向老人递上手表,老人将表盖打开一看,加上一点油,盖上表盖,顺手上足发条,就把表交给田凤:“这表没坏,是缺油了。”田凤问:“师傅,要多少钱?”老人嘿嘿一笑说:“举手之劳嘛,要啥个钱!”听到这句话,想起爷爷修三轮摩托,也是这样讲的。

田凤拿着手表走在路上,思前想后隐隐觉得,假如我能当一名修钟表的工匠,也应该像他那样!田凤回到家,递上手表说:“手表修好了,是免费的!”她妈拿了手表一看一聽,惊讶地问道:“哪有修表不要钱的呀?”田凤一笑说,修表师傅不是财迷,该收费就收,举手之劳就免费了。妈说,现在见钱眼开的人多着呢,哪有像这样的修表师傅,你要好好向他学习!田凤却认真道,我不但要向他学习,还要去拜他为师学修表呢!

平日里田凤喜欢自己烧五香茶叶蛋,精心调味烧出来的茶叶蛋,吃起来又香又鲜。这天她烧了一锅茶叶蛋,装了一饭盒,匆匆出门来到钟表店,恭敬地将饭盒向老人递上说:“这是我烧的五香茶叶蛋,请您尝尝!”修表老人吃了一只茶叶蛋,赞不绝口:“你真是心灵手巧,比外面买的好吃多了!”说着拿出钱来给田凤,田凤把钱挡回去说:“爷爷,我不是卖茶叶蛋的,您上次给我修表不收钱,我是来谢谢您的!”听人喊爷爷,老人十分意外,抬头一看眼前一亮,这姑娘两只眼睛挺有灵气,衣着打扮却很朴素。田凤告辞后,老人盯着姑娘背影看,直到转弯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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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叫瞿松,十几岁就去钟表店学生意,成为修理钟表的好手。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外地石油公司来招技术人才,经过考核,瞿松被聘去了。那时的瞿松聪明好学,又不怕吃苦,几年工夫,从助理技术员、技术员,一直升到仪表工程师。

遗憾的是他早年丧妻,也没有子女。退休后回到上海,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连爸爸都没当过,今天忽然有人叫了他“爷爷”,好像捡着了外快,突然间精神爽快,乐不可支,回味无穷。

第二天早上,瞿松刚坐定准备修表,田凤来到钟表店,对着老人亲切地叫声“爷爷!”瞿松一听,不禁笑容满面。见状,田凤诚恳地说:“我想拜您为师,当你修钟表的学徒,你能收我吗?”

瞿松退休后被返聘了七八年,叶落归根回归故里后,退休金也不低,根本不愁钱用。因为无所事事,修钟表只是消磨时间。如今一把年纪了,倒有人上门拜师,他面对田凤不知如何是好,问她缘何如此。

田凤的脾性爽直,把自己高中毕业,不想考大学,想当一名工匠的心愿,头头是道地说了一遍。瞿松回过神来,眉开眼笑。他非常赞同田凤的想法,青年人不一定都要随大流,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也相当不错呢。

瞿松终于想出个道道来。他说,田凤姑娘别把我当师傅,我也不把你当徒弟,你认我干爷爷,我认你干孙女,因为是干爷爷和干孙女嘛,我就把一生的技术、技巧,毫不保留地统统传授给你……如此一说,听得田凤心花怒放,连声叫:“爷爷好!”这时候瞿松严肃地说:“田凤你听着,学任何一门技术,不能光凭一时兴趣。学手艺不是儿戏,不可以半途而弃,必须要学出成果来!”田凤连连称是。

为了节省回家的往返时间,田凤住在瞿松家一间空关的屋里。眼见干爷爷天天吃盒饭太乏味了,于是她担当买汰烧,把干爷爷的一日三餐照顾周全。瞿松本来已做好住养老院的准备,如今有了这么个贴心的干孙女,乐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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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凤姑娘果然聪明伶俐,只要干爷爷一指点,就能举一反三。勤奋好学的她,很快就能把接下的单按时完成。对田凤的表现,瞿松暗暗高兴。

说来也怪,因为田凤修钟表,招来不少人的好奇,哪怕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从未见到过修钟表的是个姑娘。而且这个姑娘气质高雅,为人大度,一般当场可以解决的小修绝对不收钱,说一句“举手之劳”。修钟表的生意不断增多,连远郊的奉贤、航头也会有人来修钟表。有位来自莘庄的顾客说,他来这里修只名牌手表,来去坐差头,加上修理费,也比在名牌店价格便宜,而且修理质量顶刮刮。

就在这个时候,田凤的爸妈摆不平了。当时田凤说了声要去钟表店当学徒,谁知她卷了铺盖就走,姑娘家家的天天晚上不回家,成何体统?爸埋怨妈管不住女儿,未尽当妈的责任。妈指责爸是当家人,没有阻止女儿,万一出事,得负全责。老夫妻俩吵了半天,没吵出个名堂来。最后商量定当,爸妈分工,妈去把女儿劝回来,不当钟表学徒。爸去找门道,为女儿找一份理想工作。

这天钟表店窗口,修表人多得应接不暇,田凤她妈在外面大声呼叫:“田凤你给我出来!”田凤眼见妈来了,把头探出窗外:“妈你喊啥呀,进来坐一会儿吧!”田凤妈刚坐下,瞿松进来沏了杯茶:“田凤拉妈,请喝茶!”她见状一愣,不知这个老头是谁,怎么知道我是田凤的妈?田凤手指瞿松对妈说:“妈,你叫他爸爸呀!他是我的爷爷!”田凤她妈本来头脑热哄哄,听此一说更加乱糟糟了,她不假思索地说:“你疯啦,咋的又冒出个爷爷来呀?”田凤马上补充说:“啊呀妈,他是我的干爷爷。我叫他爷爷,你当然要叫爸爸喽!”

这时候做妈的刚要说话,不料她的手机响了,是田凤她爸打来的,电话中要她赶快回来有急事商量。于是她火急火燎地起身就走。当她回到家里,田凤她爸眉开眼笑地说道,真是天上掉馅饼,我家田凤福星高照,要过好日子了!

原来田凤爸去为田凤找工作,恰巧碰上个老朋友,老朋友知道瞿松的底细,将情况直言相告。她爸一听,认为田凤去当修钟表的学徒,她拜的师傅是工程师,工程师又是孤老,家里有房产、有积蓄,看上去是拜师学手艺,实际上是去做瞿松的财产继承人。田凤她妈一听哈哈大笑:我女儿果真是个强人头,门槛精到九十六。说到这里,突然她“啊”地一声,后悔不已,叫她爸打电话谎称病,让女儿赶快回家。田凤接到电话,就急急地赶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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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凤回家一看,见爸妈都好好的,妈还笑眯眯地说:“宝贝女儿回来了!”眼见这般情景,了解爸妈心思的田凤,知道爸妈又要出花头了。妈说,做爸妈的都是为了女儿好,你既然向瞿爷爷学手艺,要坚持到底,决不可中途放弃。爸妈的这番话令田凤觉得奇怪——爸妈一向反对我学手艺,说学徒满师只能当工匠,太没出息了……今天居然一反常态了?

田凤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妈又说了:“你妈要请他老人家吃顿饭,要把这门干亲做实了。你这个干爷爷富着呢,有钱有房,将来都是你的了!”这句话一出口,西洋镜拆穿,田凤什么都明白了,做爸妈的原来是在打这个歪主意啊?

田凤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话声音虽不大,但句句一针见血——爸妈你们听着,今天我告诉爸妈,我只要干爷爷教我技术,绝对不会去沾老人家的任何好处。他真心培养我,我就要真心实意地去关爱服侍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爷爷,做人怎可唯利是图?田凤说毕,头也不回地起身出门。爸妈望着远去的女儿,两只眼睛定洋洋,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阴似箭,时间过得很快。原来冷落的小街上,因为有了姑娘修钟表的店,人气旺了不少。十八大以后,关心政治的瞿松老人,闻讯党中央也主张发扬工匠精神,于是开始作认真的筹划。把这个小小的钟表店,扩大门面装修,向工商部门申领营业执照,由田凤担任店经理,挂上一块醒目的招牌——“田凤钟表店”。除了修理钟表,同时经销钟表。因为名声大振,买钟表、修钟表的顾客络绎不绝。心领神会的田凤姑娘,也明白干爷爷的心思,去招来了三个未曾考取大学的女同学来当学徒,由田凤当师傅,教她们修理钟表。

有一天,来了一輛面包车,从车上搬下一只两米高的立式自鸣钟,说要修理。这么高大的钟,田凤从未见过,但她想到干爷爷说过的,钟表不论大小,其原理基本相同。所以她把这只自鸣钟开票收下,并对客户说:“等修复校准后,打电话请你们来取。”对方一听乐了,说这台老古董大钟,是我们公司会客厅的摆设,不知坏了多少年,都没人肯修。本来想扔掉算了,后来有人说你们这家店,不仅会修理,而且服务质量顶刮刮,今日一见果然没错,真正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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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刚开店门,有个男人闯进店内大声说道,你们修的全自动名表,只过了一个月就走走停停了,难道你们只管收钱,不顾质量?他将手表捋下往柜台上一甩问:“谁是负责人?出来见我!”面对这般举动,记性过人的田凤用眼一瞅:“先生,我们好像没接待过你这位顾客啊,是否搞错地方了?”她拿起手表一看,这表走得挺好,没坏呀!瞿松闻声出来,为了息事宁人,把顾客请进里间,沏茶招待……过了个把小时,来人从里面笑眯眯地出来,从柜上拿起手表戴在腕上,向田凤说了声“再见!”转身而去。这位先生究竟缘何而来,干爷爷却只字不提。田凤也没当一回事,只管潜心修钟表。

再说田凤的爸妈,在家闲不住,要去钟表店看女儿。为了避嫌,老夫妻俩经过一番乔装改扮,各自头上戴顶帽,把帽檐压低,装成顾客模样,去钟表店凑热闹。他们进店见女儿正在埋头工作,便看看陈设的新钟新表,觉得这家小店,如今变得挺有气派,暗暗为女儿高兴。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店门外有人大声说话:“田凤钟表店登报了,头版登了这么一大篇呢!”

有个徒儿姑娘接过报纸,就朗声读起来。报道的内容是,工匠精神大发扬,全心全意为市民服务,同时颂扬田凤钟表店,不是见钱眼开,而是服务在先……这时都在洗耳恭听的顾客,哗然鼓掌。按捺不住的田凤问干爷爷,报社怎会知道得这么详细?瞿松笑着说,这是记者写的——前几天,就是那位未曾接待过的顾客,他就是记者,当时他为了证实田凤的服务态度,手表一甩,开个玩笑啊!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名牌轿车,悄然在店门前停下。车上下来个衣着潇洒的男子,他步入店堂,问道:“哪位是田凤?”田凤说:“先生有啥事?我就是田凤!”他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说:“我想聘请田凤师傅,去我们店里当修表的大堂经理,月薪三万,你看怎么样?”田凤一看名片,是一家有名的钟表店经理。在场的员工和顾客,顿时安静下来。田凤毫不犹豫地说道:“先生对不起,即便你把月薪再翻十只跟头,我也不会去的。我们这家店,收费虽不高,生意倒不差,我们把为人民服务放在首位。”话音刚落,顾客们一片掌声。这时只听见有个女人高声狂叫:“田凤你犯傻啦!这么好的待遇为啥不去啊?”田凤回头一看,原来是她妈,便说:“啊呀妈,你老毛病咋又犯了呢!”这时那个开高薪的先生也开溜了。

打那以后,大杨浦人都在传颂田凤姑娘,说她有志者事竟成,是上海姑娘的骄傲。更有老上海人说,田凤姑娘是我们大上海——下只角的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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