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顾文显
这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山岗,山上扎满了营帐,野草燃烧的焦糊味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在如水的月光下四处弥漫……
厮杀一天,将士们疲劳不堪,除了警戒的卫兵,都已进入梦乡,唯独主帅大帐外,还站着一位名叫朱明琢的青年将军。此人是新科武状元,恰值北寇犯边,皇上便钦点他为靖边安抚使,带大兵退敌。可是,他满怀着国仇家恨赶赴边关,第一仗便惨遭败绩,被逼退到这座山上。想起身上的重任,慈父的嘱托,青年将军仰望家乡,对天长叹:“爹爹呀,孩儿有负您老人家的厚望!这首战就遭敌寇重挫,教孩儿如何建伟功,立大业,将来扳倒汪姓老贼,雪朱家之耻呀。”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吃吃的笑声,有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传过来:“大丈夫何必患得患失,来日方长,怎么就知道你不能一展抱负!”
荒郊野外,又作了战场,连野兽都逃得无影无踪,哪里会有女孩子出现?朱明琢拔剑在手,四处张望,厉声喝道:“何方鬼魅,胆敢蛊惑本将军,还不快快闪避!”一转身,却见身后亭亭玉立着一个女孩子,柳眉丹唇明眸皓齿,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将军看得呆了,愣有片刻,才躬身一礼:“原来是仙子下凡指点小将,明琢肉眼凡胎,适才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女子说:“哪里有什么仙子?我就是你说的鬼魅。我是十五年前的冤魂,在此约将军共同建功复仇,你不怕我吗?”
“果真?”冤鬼应当是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怎么居然长着天仙般的容貌,朱明琢却未曾听说过。他慨然道:“朱某虽为败军之将,而虎威依然,你就是鬼,我也不怕。你刚才说复仇,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被汪在诠这老贼害死的呀。”
女鬼姓薛,小字阿莲,父亲生前官至礼部侍郎,因为刚直不阿,得罪了汪在诠这个老贼。汪贼仗着当年做过皇帝的老师,官做到枢密副使,实际上比宰相说了都算。他见阿莲的父亲不听他的,就网罗亲信,诬告他通敌谋反。最后,薛阿莲的父母双双被押往市曹斩首示众,家属按律官卖。那年,小阿莲年方八岁,按照律法,她应当被卖为奴为娼……粗读诗书的阿莲小姐不甘受辱,就含恨悬梁自尽。她报仇之心不死,死后阴魂未散,夜夜对月诉说父母冤情。说也奇怪,鬼魂应当始终保持死亡时候的样子,她却像生人那样一天天长大……这些年,她读书习武,只待有朝一日,用汪在诠的狗头祭她父母的亡灵。
“小姐仁孝之心,感天动地,末将敬仰不已。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不报仇去呢?”
“儿时常听父母对我讲,老贼如何弄权误国,让我兄妹等牢记。如今我是鬼魂,入不得相府,踏不得御街,需要有一个能接近老贼的人,带我混进相府。我要查清楚老贼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的罪证,把罪证呈到皇上那里,也让他尝尝满门抄斩,弃尸市曹的滋味。”女鬼恨恨地说。
真乃同病相怜!朱明琢的父亲朱老宰相也是仕途上挡道,被老贼参倒,抄没家产,遣返原籍,永不叙用。果然,汪在诠如愿当上了宰相。自打朱明琢三岁起,他父亲每天早晨让他背诵汪在诠祸国殃民的罪行,睡前背诵汪在诠卑鄙地陷害他父亲的仇恨。他带着为国除奸为父报仇的心理,读兵书、练武艺,学成一身本领。按父亲的期望,他进京夺取了武状元,如果能建立赫赫战功,那以后便可以出将入相,与老贼同殿称臣,到时,掌握住他的罪证,还怕扳不倒他吗?
“可惜朱某才疏学浅,斗不过强敌,他日无颜见老父于故里了。”朱明琢眼泪都下来了。
“不是将军才学不济,实在是北寇太善于马上作战,而我军仓猝之师,缺乏演练,战时三不如其一。况且又远途奔波,地理、气候都不适应,怎能不败?”女鬼说,“将军如肯听我的,应当后退三十里,于开阔地扎营,才能够顺利歼敌。”
哪有这么打仗的?弃险地而不驻,退到开阔地去挨打,让对方骑兵正好发挥优势,那岂不是等于把军队送给人家消灭?朱明琢差点跳起来!
“将军有所不知,您忘记我是个鬼了。”女鬼笑了,“我来去无踪,数百里行程,瞬间的事。敌人此刻正在商量如何围困、攻打此山,三两日内,暂无动静,你今夜率军悄悄后退,屯兵休养。敌人发现了你后退到绝地,或者认为你是草包一个,犯轻敌之忌;或者以为将军妙计在胸,他必不敢轻举妄动。这都于我军有利。”
“那又怎么样呢?”朱明琢怀疑道,“等他占领了此山,我即使想攻,也难于上青天了。”
女鬼说:“北寇那么远入侵,为的是挫我锐气,夺我城池,以便向朝廷勒索钱财。他守那座秃山有什么用?他必然进兵攻打于你,将军只管放心坐镇,由我去探听敌方的出兵计划,及时告知,您就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这不是做梦吗?朱明琢通读古今典籍,却未发现过有这样的战例!
“你肯定不信我。”女鬼道,“我现在就去敌营偷他一件东西为证。将军说,要什么吧,只要别让我杀人。”
“你将敌酋的剑拿一把来,做得到吗?”
一眨眼,女鬼不见了。朱明琢正在惊讶,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她又站在了朱明琢面前,双手捧着一把弯刀:“好费事呀,将军让我拿他的佩剑,可他们只有这东西。”
朱明琢心服口服,他早知道敌酋佩刀不带剑,这是故意考察女鬼的。
“谢谢小姐。”
“你叫我阿莲好了,我爱听。”
“小姐学识渊博,貌若天人,如肯下嫁,朱某三生之幸……”朱将军真是喜欢上了阿莲,“虽然人鬼殊途,然我今生今世,永不负你。”
阿莲也流下了眼泪:“孤魂野鬼,何人怜惜,只是委屈了将军。他日将军功成名就,助阿莲报得父仇,阿莲情愿退出,任将军另择佳偶,決不食言。”说着,一头扑进朱明琢怀中……
于是,朱明琢不顾众将官的苦劝,吩咐连夜撤兵。扎下寨,阿莲对明琢说,刚才去敌营看过,他们今夜按兵不动,我军只需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有什么变故,我马上告诉你。
朱明琢的手下有很多老将军,都以为主将脑筋出了毛病,退到这样的地方,夜里还强令吩咐将士卸甲安睡,若是敌人偷袭,那不是白等死吗?朱明琢笑着说:“本帅神算,能预知千里外的事,尔等宽心。”
一连三个昼夜,朱将军的将士个个养得精神十足,都想狠打一仗。可主将不发令,大家干着急呀。这天晚上,阿莲去敌营打探得消息,对朱明琢说:“敌将已决定今夜来劫营,你先让兵士安睡,三更唤起加餐,然后,撤离营外埋伏。敌兵中计入我营盘,其锋尚锐,切记不要出战,只命令兵士用箭射杀。一个时辰内,将所有箭放完,这样可保我不伤一兵一卒;我这边去敌寨放火,烧尽他的粮草,敌人见火必乱,你此时麾兵出击,方可获全胜。”
这天下半夜,按阿莲所说的,朱明琢命将士埋伏于军营外路边树林内。四更时,果然有人衔枚,马摘铃的大队敌兵,悄悄接近营寨,发声喊,蜂拥而入,却是一座空营!
敌将大惊,急忙传令撤兵。可是晚了,营寨外号炮震天,箭如飞蝗,射杀敌方兵将无数!北寇正拼死突围间,远远地望见自己营房方向大火冲天,隔着一座山,火光把山峰都映红了!敌主将以为神兵天降,吓得魂飞天外,带兵顶着箭雨往外冲。朱明琢也望见火光,命令全军突出,奋力追杀过去。北寇毫无斗志,被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逃到自己营盘内,发现已是灰烬满地。敌将哪敢久留,带着残兵败将,逃回自己的国内去了。
朱明琢将军以前人未用之计,败强敌于谈笑间,一时被传成了神话。班师之日,皇帝亲自降阶迎接,宰相汪在诠也对朱将军大加赞赏,建议皇上加封朱将军为靖北侯。阿莲夜里在枕边对明琢说:“老贼趁机拉拢你,你切不可被他所惑。见了皇上,你别忘记乞旧皇袍一角包印信用,就说见了袍角,早晚如亲见圣驾。”
“要那东西做什么用?”
“将军忘记妾身是鬼了?”阿莲提醒道,“只有皇上的襟袍,才能助我进入相府。”
皇帝感念朱明琢少年建立奇功,居然答应割旧袍一角,赐给朱侯爷包印信。朱把那角皇袍往阿莲身上一搭,阿莲就隐入袍角内不见了。朱侯爷揣着袍角假意去拜访汪宰相,阿莲就顺利进入了相府。
阿莲的冤魂进入相府。一到黑夜,她就飘然四处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她首先进入汪家的仓库,可里面除了破箱烂罐,只有为数不多的粮食,还不如个县官!阿莲查不到赃银,心里想,老贼果然狡猾,装出副清廉样子,难怪稳坐相位多年。她又进入汪在诠的内室,翻遍了箱柜笼奁,她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啦,找不出一件值银百两的首饰,没发现大过五百两的银票!
阿莲进入书房,时已三更,见老宰相須发皆白,仍然伏案批阅公文,面前只点了很细的一支蜡烛。这老贼果真是个守财奴,他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哪里去了?阿莲灵机一动,现了真形,娇喝道:“汪在诠听真了,我是上界天使,奉玉旨查你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的事,你还不快快招来!”
面前突现一个女子,没想到老宰相却毫无惧怕之意。他睁开昏花的老眼,把阿莲看了半天,说:“老夫忠心为国,任贤能,锄奸佞,何来贪赃枉法事?说此妄语者,非妖即邪!老夫怜你修行不易,放你速退,否则,有钦赐镇宅宝剑在此。”
“我实话告诉你,我是薛侍郎女儿的冤魂,报仇来啦。你先招认,我一家是怎么死的?”
“噢。原来你是他的女儿。童稚无罪,然国法无情,非老夫能左右的。”老宰相冷笑道,“你问你父亲吗?他是北寇的奸细。自幼研究中原文化,后冒我国民之名,混入朝廷,并就任礼部。他借与北寇周旋之机,多次与敌国勾结,泄我机密,误我社稷。后来,边关截获了他的信使,才揭露他的真实身份。无论奸细还是通敌,按律均应处斩,这是皇上钦定的。换上你,难道还有别的处置办法吗?姑娘,这里恰有今天刚调到的书信原件,你可仔细辨来。”
阿莲接过书信,立刻从头凉到脚跟:那一手独特的字迹,不是父亲所写,又是谁人!宰相又给她看了她父亲的招供,经过说得十分详细,每一条罪恶,都够死刑!她恍然大悟,自己和哥哥们都被父母骗了。父亲煽动对老宰相的仇恨,目的为幻想有朝一日,他们长大了为官,好继续跟朝廷作对,直到搞垮这个国家为止!
“姑娘死得冤枉,老夫也怜悯,今夜不忍难为于你。”老宰相叹了口气,“姑娘早早天折,就算老夫贪过赃枉过法,你一小孩子如何得以知晓,定是被奸人盅惑。哎,你替我想想,老夫只有一个儿子,不满周岁时,就被人偷了去,至今生死不知;现在,老妻也已去世,留下我孤零零的老头子,若不是为了百姓、社稷,我早随他们去了。你说,老夫要钱财何用?”
老宰相案上有一木匣。打开,只见里面有一泪迹斑斑的纸,上面写着:“小儿代化,星眸剑眉,胸前双乳下,有朱砂记七枚,如北斗排列,满周岁前被拐盗,生死不知……”原来如此!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她阿莲居然要用他的头颅祭奠奸细父母的亡灵!
“大人,”阿莲缓缓地跪倒在地,“阿莲受父母蒙蔽,颠倒忠奸,真是羞愧难当……”
老宰相扶起阿莲:“各为其主嘛,你父亲也没错。如果老夫做奸细混入北国,不也得这样做吗?可一旦暴露,也免不了杀身之祸,此乃天公地义。你当初只是个孩子,更是无辜。算是老夫欠下你的啦!说吧,要老夫为你超度冤魂吗?”
“我想叫您一声爹爹。”
“我的女儿。”老宰相抱住阿莲哭出声来,“想不到老夫行将就木之人,还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爹爹,儿想再问一事。有个朱老宰相……”
“噢。此人贪赃弄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乱了朝纲。老夫岂能容他,便参奏一本。后经有司查实,圣上龙颜大怒,降旨捉拿下狱。本当定他死罪,还是老夫力谏,才饶他一条性命……老夫从来都是心系社稷,秉公办事,他的儿子朱明琢文武兼备,不也是老夫举荐,才有今天吗?”
这天夜里,阿莲没回侯爷府陪伴朱明琢。她替老宰相捶背捏肩,极尽女儿的职责,还亲自做好早餐,直到天色微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回到侯爷府,阿莲对朱明琢说:“咱俩差点办了一件遗臭万年的蠢事。”她把老宰相如何清廉公正,如何为国为民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对朱明琢说:“侯爷呀,妾见汪老爷所记丢失儿子那段描述,他丢失的那个儿子就是侯爷您哪。除了您,谁胸前乳下能长出北斗星那样的朱砂记?妾已去你养父原籍,拜访了当村土地神,他亲口证实您确实是汪公子。”
朱明琢也如在梦中:“原来我养父盗拐于我,煞费苦心把我培养成人,却是让我与生父自相残杀,这么狠毒吗?”
“他原来也有个儿子,跟你一般大,是个天生的痴呆。老贼摔死亲生儿子,又杀掉了所有知情人,再派高手把你偷到他府中,顶替他的儿子……”
世事何等凶险!
阿莲泪眼婆娑:“侯爷呀,让妾身好生陪你一夜。明天,我们的缘分就了结了……”
“爱妻何出此言!朱某发过誓,终身就守着你一个。”朱明琢把爱妻抱得紧紧的,生怕她跑了似的。
次日一早,阿莲把那片皇袍抖开,说了句:“侯爷应当及早认父亲,老人家去日无多,不可让他再苦想下去了……如果你想念妾身,可每日展看此袍一次。我去那边找我父母算账去了。”
说罢,阿莲一头扎进皇袍里,只在上面留下一摊血渍,化成一朵怒放的红色莲花……
认了生父之后,朱明琢仍然思念娇妻,每天夜里都展开那片皇袍,边看边落泪,眼泪滴在莲花上,那朵红莲一天艳似一天。
他总以为阿莲会活转过来,重回他的怀抱。可到了九个月,皇袍里突然传出来一阵婴儿的哭声,里面裹着一个白胖胖的男孩儿,而那朵红莲再也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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