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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飞过秋天

时间:2024-05-04

李纪纯

姨奶家的阁楼四层四面,都住满了人。

但余佑不喜欢这里,只觉得拥挤噪杂。楼上电线和晾衣线来回交叉,床单和花花绿绿的衣服遮天蔽日,加之天井又十分昏暗,整座阁楼弄得像一个小碉堡似的。混乱潮湿,狭小逼仄。还有阁楼外,对面露天公厕的粪水都流到路中央了。

姨夫带着余佑进门,初见姨奶时,她正在打牌。众人起身寒暄,姨夫的弟弟隔着凳子跳过来搂住哥哥,招呼他们坐下。只有姨奶不为所动。她盯着麻将牌,右手麻利地揭起,只捻一下,就用力摔了出去。随后又抬起左手,把烟递进嘴巴,轻轻地吸几口,让烟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那烟很浓,呛得余佑直咳嗽,也把姨奶左脸的一大块老年斑给遮住了。

等牌局终了,姨奶才说一句,你来了。

这是余佑第一次跟随姨夫去岩州见姨奶。姨夫告诉余佑,姨奶还没有原谅他,自打他和大姨为爱情远走之后,就像斩断了血缘关系一样,对他不冷不热,形同陌路。但姨夫说,他不后悔,如果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爱情,他才会后悔,而且会后悔一生。

余佑记得,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当时他十二岁。他还记得,到岩州的那天,和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路边的梧桐树金黄闪耀,熠熠生光,树上的天空辽阔高远,湛蓝无比。有几朵白云漂浮,像飞到天边的几只白雁。

姨夫家挨着滨河,滨河徐缓清浅,没有急流,就是冰凉沁骨。滨河两侧树木繁密,每到夏天就会引来四面八方纳凉的、捕鱼的和摸金蝉的人汇集。一入夜,就会有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道道光线,自下而上,自左而右,从树根部打到树叶上,从这棵树打到另一棵树上。把漆黑的地面和夜空划开一道热闹而明亮的“白洞”,奇幻得就像外星人在未知的星球找到了新世界的入口一样。

姨夫家就是余佑的新世界。

每到盛夏,余佑爱躺在姨夫家的大院子里,高挑椿树下的竹椅上乘凉。到了晚饭的时候,盐卤金蝉、秘制小鱼就会被端上餐桌。这点小菜对于姨夫来说,完全是信手拈来。因为他信奉一句话“抓住爱人的心就要抓住爱人的胃”,所以他为了大姨,专门去学过厨师。

余佑觉得,姨夫和大姨非常般配,一个是多功能的厨子,一个是乡医。

大姨在西屋给人看病。姨夫做短工回来,不用多说,在堂屋就把饭做好了。

大姨忙完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大姨也常自嘲道,都六十多岁了,竟然还没有学会做饭。

姨夫说,大姨永远都不用做饭。只管看病就行。他会全力做好大姨的后勤保障工作,为大姨伟大的救死扶伤事业服务。

姨夫有一张长脸,皮肤像圆黄梨一样粗糙,上面组合了独具个性的外貌特征:密密渣渣的胡子,耷拉的双眼皮,浑浊的大眼,沟壑纵横的额头,还有黑白交杂的蜷曲短发。余佑心想,如果能够打扮一下,姨夫肯定会像影视剧里的意大利男子一样,高挑英俊。他个子可是有一米七八呢。但姨夫就是不修边幅,夏天只穿几套皱巴巴的灰色衣服。冬天总是裹着一件军大衣,还爱抄着手。烟也不离嘴,一天能抽掉两包。

姨夫说话的口吻从来都是温和的,不急不慌,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他的儿子嘉盈,也就是余佑的表哥,和他的脾气几乎是一模一样,温和得像个女孩。他对待嘉盈也极为宽容,从买小霸王游戏机就能看出来。但有时候又太过纵容,后来连嘉盈突然从高中退学,都没有多加过问。嘉盈常常可是名列前茅啊。

后来,余佑到了安鱼市去上大学,去往姨夫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因为中间也隔着一百多里地。他只在过年走亲戚时,能够见到姨夫。姨夫的头发白的更多了,但余佑觉得姨夫没怎么变,之前就是这个老样子。

姨夫喝酒上脸,一喝多,眼眶周围和颧骨处就会发红,他说,年龄大了,很多地方都不要了,只能打零工,短工都不行,收收蒜,摘摘棉花,运气好了能当个保安,看看工地。他羡慕那些在工地上一天赚好几百的人,房价高,工人的工资也高啊,那真是直线蹿升。以前八十找个小工,现在门也没有。

盛夏仍在,但金蝉几乎没有了。麻雀和乌鸦倒是不少。

自打岩州给余佑留下极深的“脏乱差”的印象后,他十年都没有来过。

但岩州好歹是省会城市,毕业后他还是来了。他的单位在岩州郊区的郊区,空间宽广,不会有他恐惧的阁楼那样的逼仄出现。何况,单位办公楼后面,还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栽满了石榴树、桃树、杏树和梨树。最里面还养了几只鹅。

闲余时间,余佑常站在果树间看果子长大没有。

遗憾的是果子健康成长的几率有点低。麻雀和乌鸦把绝大部分的果子都给啄烂了。它们专挑红的地方啄。再加上单位奉行无公害种植,不除草,不打杀虫剂,那果子能长成几颗,就算是果中龙凤了。领导说,有几颗尝尝鲜就行了。这果树就是为了到春天的时候看它们开花。

余佑常站在果树间,看晚霞远去。每每如此,就感觉是在提前养老。余佑不喜欢房地产这个行业,但耐不住还是在房地产公司做事,只有这个行业能付得起高工资。看看周围林立的塔吊,就能看出这个行业的红火。

岩州的城中村早都拆了。

房子都盖到了郊区的郊区了。

余佑想,姨奶家的阁楼肯定能赔偿不少钱。那可是市中心的位置,寸土寸金啊。四层啊,要是她们再加盖十几层呢?姨夫家应该能分到一大笔钱。他六十多岁了。能安安心心地养老了。

但姨夫没有等到养老的那天。

姨夫死在了工地上狭小的保安室里。

人们早上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了。医生说是半夜死的。

这是嘉盈打电话告诉他的,在一个大雾笼罩的早晨。余佑莽莽撞撞地在大雾里狂奔,雾粒打在脸上,像刀子割在心上一样,痛如切肤。他急于寻找一个出口,找一个人来浇醒他,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

姨夫死的工地是一个医院的扩建项目,在市中心。

余佑到工地的时候,大姨和嘉盈正穿着孝衣坐在大门口的地上。冰棺横在他们面前,一块毯子盖在上面,两个花圈靠墙斜倚着。余佑喊了大姨和嘉盈的名字后,再也没说什么,穿上孝衣,和他们坐在一起。

此时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灯火闪耀,川流不息。

余佑瞪着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未曾注意过的细节朦朦胧胧却又清晰无比。路灯是淡黄色的。地上的梧桐叶是暗黄色的。它们随风滚起,停下又滚起,翻来覆去。饭店的霓虹招牌是五颜六色的,闪闪烁烁,杂乱无章。堵成排的汽车发出来的灯光是苍白色的,明亮而又刺眼。趴在车玻璃上看着他们的人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澈而又深不见底。

余佑也看过别人维权,穿着孝衣,守着棺材,打着白底黑字的条幅。

现在他是被看的对象。

他心里黑漆漆的,能听到无数回响。余佑想起和姨夫最后一次在姥姥的葬礼上见面。他们围在火炉前。他仍是裹着一件军大衣,竖起的毛领子把他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头发杂乱。他把手放在火焰上。火焰透过指缝,把他的脸照得通红。

姨夫当时说,嘉盈都多大了,啥时候能领个女朋友回家。没学历,不早点谈恋爱,年龄大了,打老光棍吗?还有你,你也不领个。你们也别太挑,下雨知道回家就行了,人就这么回事。不过,说来我这辈人酸甜苦辣都尝过。苦是当然苦,不过人要求不高啊,还能追求点真实感情,我和你大姨不就是吗?现在的生活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就拿出趟远门来说,搁原来,大冷天骑个自行车要走上两三天哪,脚不听使唤,手都给冻烂了。现在啊,几十分钟就到了。但是,物质丰富了,你们的精神也丰富了,丰富得不知道哪一件是珍贵的,脾气都那么大,谁让着谁哪?我们当初捧在手上,当个宝。你们哪,是说散就散,说扔就扔,纯为儿戏。就这还没说房子,车子,票子什么的……

余佑觉得姨夫说得对,但人不都是亲自撞了南墙后才肯回头吗?有的还不回头。就像让他戒烟,明知吸烟有害,不仍是戒不掉吗?

余佑当时就当常规的训斥听了,左耳听,右耳出。他对“老人言”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免疫力。听了开头,就知道后面说什么。

那天姨夫又抽了半盒烟。

嘉盈一晚上都在不停地抽烟,脚旁边落满了烟灰和烟屁股。

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我咋没印象?余佑问。

两年前吧,做销售时候,得会抽啊,给别人递个烟接个烟什么的。

他现在吸烟厉害,跟他爸一样。好的没学,坏的一样没落下。大姨说。

嘉盈深深地抽一口,又朝地上深深地吐一口。烟哪,能缓解焦虑。当你抓耳挠腮,觉得脑子里有虫爬的时候,烟会把他们驱赶走。

啥谬论,你们去吃点东西,去吧,我在这守着。大姨跟嘉盈说。

吃不下,余佑,你和我妈去吧。

他们脱去了孝衣,余佑搀着大姨去对面的饭店喝粥。余佑站在前面付款,大姨把几十的零钱放到收银员面前,一张二十的,一张十块的,还有三张皱巴巴的一块的。小佑啊,你来给我们母子俩鼓劲,怎么能让你付钱?

大姨脸上的皮肤极为松弛,又有些浮肿,眼睛里布满血丝,空洞无神,但仍想挤出一点微笑给余佑。

余佑有点愣住了,大姨为什么这么说啊,这么说就是拿自己当外人了。我怎么会是我大姨的外人,又怎么是姨夫的外人呢?

你不是外人。但是不能让你付。什么近人外人的?你姨夫的亲弟弟,你说近不近?但他连陌生人都不如。

亲弟弟?他人呢?他能帮上忙吗?

他帮忙?他就出现过一次,是以他们公司项目副经理的名义出现的,他要我们不要闹,公司会拿出两万八的丧葬费作为人道主义赔偿。大姨说话有点哽咽,长嘘着一口气,左手捂着左眼,不断揉着。那是他亲哥啊。他自家的事,他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都只喝了半碗粥。临走时,圆乎乎的老板在柜台上包了一盒卤肉要送给大姨。大姨推开。老板说,这不要钱,送您的,您啥也别说,我都知道,我都看着呢。老弟我看着心里都难受,这是一点心意,您得挺住,您得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这些狗日的东西,您倒下就是便宜他们了。

深夜,余佑和嘉盈把冰棺推到门里面。他们就躺在会议室的长桌上睡下了。到第二天早上,再推出来。

余佑到姨夫死掉的保安室去看了,房子是由红砖垒成的,直接在走廊下垒的,阳光照不到。屋里面只有两米多宽,两米多深,放着一米多宽的小床外,勉强能下脚。墙上有一扇跟胳膊一样长的方形窗户。窗户就是一整块玻璃,玻璃四周钉了几个钉子,用以固定。玻璃上面布满脏土,屋里面极为昏暗,就是白天也要开着灯。余佑走进去,关上门,拉下灯绳,低瓦数的白炽灯泡发出暗红色的光,屋子里仍然晦暗,像冲洗照片的暗室。余佑看看地上,想起嘉盈对自己说的话,姨夫被发现时,就是躺在窗边的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着脖子。

余佑呼吸局促,从屋子里逃出来了。

余佑想,那些在家里床上去世的老人,好像也是幸福的。因为能够落叶归根。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不能归根,就像姨夫一样,如飘零的落叶随风而起,飞到哪里停到哪里都由不得自己。

大舅的儿子龙哥暂时把自己的店关了,找关系,找律师,各种咨询,各种跑动。走工伤保险能赔付多少?上法院能判多少?多久可以宣判?能不能向建筑单位施压?早点解决。

龙哥统共上了九年学,最后硬是找到了一个在市政府任职的同学。同学告诉他,以个人情感来说,咱绝对气愤。不把他们公司那些管事的判个刑,绝不能罢休。但是,咱们又只是势单力薄的个人。咱们可以去告他们,摆事实,讲证据,他们能够一直给你拖着,耗着,拖个三年,耗个五年。咱们是绝对等不起的。说些难听的,他们一年因为意外事故死伤好多人的,他们有足够多的技巧足够多的预算去请法务来应对。他们呀,就像野狗一样,会死咬着这个闸口不放。如果放开了这个闸口,那赔付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还是私了吧,在赔偿金方面,往高了去谈。他也不便通过市里的关系去干预。

余佑的父母、大舅、二舅和三舅都来过。大姨不让他们常待,说各家都有一大摊子事情,这些事就让他们去争就好了。

他们就轮流待上几天。

大姨的眼睛一直都浮肿着,布满了血丝,脸也浮肿着。

冰棺摆了两周,姨夫的弟弟告诉大姨,赔偿金能给到三万五了。是他从中斡旋,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求她把姨夫拉回家,早点让哥哥入土为安,不要再闹了。不然赔偿金拿不到,他的工作也会丢的。

片区的民警来过几次,给大姨提了一些水果,喊卫生站的护士给大姨检查了一下身体。民警说,老姐,有些事情我帮不上忙,但是他们这边的人要是敢动手,您就打我的电话,但是您千万也别动手,这样会被倒打一耙,有理变成没理的。

驻足的路人越来越多。

一位骑电动车的大姐说,我看你们在这都好久了,蛮可怜的。但是光这样不行啊,人家该施工施工,你们挡着门又能怎么样啊?他们的脸皮厚,比这墙还厚。你找电视台,找小强帮忙,让他们来采访。有电视台采访就行了。

嘉盈说,我们打过电话,他们问是怎么回事,问过了就不来了。

看人下菜的!公关懂吗?被公关了!这样的公司就是给媒体花个几百万的公关费,也不会多赔给咱们这些人的。穿着红短袖的大哥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要我说,你们就跟着项目经理,别打他,也别骂他,就跟着他,办公室跟着,家里也跟着。把他给跟烦了,事情就好办了。

项目经理是个半秃的又肥胖的中年男人,特征明显,特别好认。余佑和嘉盈按红衣大哥说的,跟在他的胖屁股后面,连续跟了五个小时。项目经理不耐烦地报警了。警察问,打你了没有?没有。限制你人身自由了没有?答,那个,没有。那要我们管什么呢?把人抓起来吗?我们又不是你们的保安。项目经理又喊来瘦条条的项目副经理,让他把人轰走。

姨夫的弟弟来了。朝余佑和嘉盈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经理桌前。

你,把他们俩给轰走,不看你面子,早让下面的人打他们一顿了。俩毛孩在这搅祸啥玩意儿,你俩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我给你们脸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赔钱看得起你们。你那情况怨谁呢?时运不济懂吗?

嘉盈顺手抄起旁边的脸盆,泼了他一身水。你吃屎长大的吧,你妈教你做人没有!狗日的东西,小心我捅了你。嘉盈眼睛通红,看看左右,把沙发上的东西掀来掀去,又跑到桌子上掀来掀去,仿佛在找一把刀子。

项目经理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到了椅子后。他半秃的头上的一捋头发也跟着跳了起来,左右摆动。他伸出一只胖爪子,朝副项目经理喊,你愣着干什么?去啊!工资不想要了?奖金不想要了?你老婆的工作机会不想要了?你孩子不想上好学校了?

副经理转过身,面向嘉盈,刚要开口,被嘉盈骂了回去。

他杵着个高个子,瘦瘦条条地,像一根擀面杖一样,呆立不动。

阁楼拆迁款你都拿了,说奶奶的遗书上写着全部留给你了。我们都不争了。你发达了吧,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吧?就这还为一点工资把自己给卖了,连你亲哥都不顾。你还是人吗?我骂你就是骂我,但我还是要骂你。你真像一条贱狗。给你个骨头,你都能叼出花儿来。你听那只秃狗威胁你了没有,这样你还帮他?我喊你狗都是对狗的侮辱,狗还记得感恩呢,你有一点恩情,一点愧疚吗?

秋风习习,叶枯即落。

冰棺又停了三天。

擀面杖告诉大姨,公司能出到四万二了。这是他挨了一顿骂,挨出来的。

紧跟的方法不能长期奏效,因为半秃的项目经理再也没有来过。

大姨仍然坐在大门口的地上守着。不时有同龄的人过来看她。

环卫大娘提着撮斗和扫帚蹲下来,剥了个鸡蛋给大姨,让大姨吃。她说,妹子啊,我天天看着你啊,也怪可怜的。我和你一样,我老伴也没了。以前是我俩扫大街,现在就我自己。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我不敢回家,回到家里就空落落的,你喊他名字吧,喊不应,没有人出来跟我说话。那时就跟做梦一样,睡不着,就是醒着做梦。但是你不能不睡啊,第二天还要起大早扫地不是?我就吃安眠药,那一段时间就迷迷糊糊的,睡觉,扫地,扫地,睡觉,后来,我就适应了。

你也要看开,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是?我看你的孩子年龄也不算大。

老姐啊,你说得我……大姨的眼泪掉了下来。

余佑第一次看见大姨流泪。

但是他知道大姨在无尽的夜晚,已经偷偷地流了很多泪了。那是她的丈夫,私奔的爱情啊。她的爱情在狭小的屋子里倒在地上,整个夜晚都无人察觉。

老姐,我痛苦啊,你说他晚上倒在地上,那么小的屋子,他喊人没有人应,他多痛苦啊,要是有人能听见,说不定就能救起来了。我是医生,我也没能救他。老姐,你说他在闭上眼睛前都在想什么呢?他怎么舍得下我,舍得下这儿子呢?他儿子还没结婚呢,他怎么就舍得闭眼呢?

环卫大娘蹲在地上,抱着坐在地上的大姨,她把大姨的头搂进怀里。

大娘说,他肯定什么也没想,哼着小曲儿,没有痛苦,就那么一下子,去往极乐世界了。没有痛苦地走,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大姨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余佑的泪水也直流。嘉盈背转过身,吐着长长的烟气,看烟气飘扬,飘扬。

龙哥让余佑写了一封控诉信,印了几百张单页,白纸黑字,控诉建筑公司的罪行。大清早余佑把它们贴在灯杆上,公交车站牌上,也发给路过的人们。但情况不太理想,很多人只看了一眼都扔了,上面还踩了很多脚印。余佑抹抹上面的土,把它们收进怀中。

环卫大娘告诉他们,他们贴的单页,她尽量晚点撕,她也不想撕,但是不撕,她的工资是要被罚完的。其实,单页的用处也不大的,你们看垃圾箱里都塞了多少,很少有人关心的。

余佑想,何尝不是?之前他见过多少别人控诉的单子,不也是置若罔闻吗?

自觉无能为力,只能熟视无睹。

再说,这东西与自己没有关系,看多了又心生厌烦。

冰棺停放了二十多天,出租冰棺的人来了一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没有见大姨,直接跟嘉盈说,小兄弟,我特别理解你们,我做这行的我知道。我那至亲也是横死的,当初我租别人的冰棺,看着高额的费用,也是承受不起。后来,我才干了这营生。我给你们每天的价格并不高,也不为多挣你们多少钱,就是想让这些可怜人有个临时的窝。

但是,对比其他人来说,你们租用的时间也不短了。劝劝你母亲吧,保重身体。以前的那些人最后也都是妥协了的,生活还要继续呢,你别听网上那什么,一出事就叫嚣一命抵一命的,那能成吗,那现实吗?那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我们的痛苦他们不知道,他们这边给你出主意,说什么耗也耗死他们,和他们玉石俱焚。转眼间,他们一扭头就忘了。再发生别的事,他们也这样说。小兄弟啊,你哥我做这行,看的太多了。我是不忍心看着冰棺这价格,噌噌往上涨啊。给你们算吧,我于心不忍。不给你们算吧……

嘉盈谢过出租冰棺的人,没有答话,一根一根地抽着烟。

嘉盈跟余佑合计,把事件在网上也发一发,曝光曝光。说不定会有效果。

嘉盈的大伯,二伯,也就是姨夫的两个亲哥过来了。还有村里平时要好的长辈。他们挤在会议室里,大伯,二伯坐在第一排中间。跟来的人坐在第二排。娘家人坐在他们对面。

屋里抽烟的人很多,桌上的两条烟都拆开了。烟雾弥漫。

大姨又给他们说了一遍情况。

大伯掰着手指,往上捯饬,翻着几辈找关系,看哪个大人物能施下压,让建筑公司妥协一下。但是最后一个也没找出来。二伯提议说,不然,让小弟再去跟公司说说,再少加点钱,也让姨夫少受点罪,拉回家里安葬吧。

第二排的人小声嘀咕,对,拉回家安葬吧。多待一天,多花一天的钱,吃饭,住宿,那要多少?再一个,家里还等着收秋呢,还要接小孩上下学呢,来这撑下场面,壮壮胆,示示威就行了。别人没听见他们交头接耳,余佑坐得近,他听见了。他朝他们白了几眼,心里说,也是几个怂包,你们来干吗呢?

三舅说,这情况就是要闹,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就欺负老实人,我们这些人能轮流在这值守,四万多块钱,那是啥,说句不好听的,那是打发要饭的,四万多买一条人命吗?你们自家人在这里,我觉得你们应该去找找你们的小弟弟。跟他掰饬掰饬,问他在中间是不是当了个掮客,净作妖了!

龙哥说,如果走法律途径,我这边来准备。但是呢,有一说一。咱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拖来拖去,精力和财力,都会拖进去,得不偿失。坚持是肯定要坚持的,也要想办法尽快施压,尽快私了。

众人商议完,大姨给二伯塞了几百块钱,让他带着从家来的弟兄们去饭店吃饭。二伯推辞了一下,还是拿住了。有人小声说,嫂子,你们这么多人晚上住哪儿呢?我们跟你们待一起吧。

大姨伸手指着身边的桌子说。我们就躺在桌子上。要么是两个椅子对着,头枕着一个椅子,脚搭在另一个椅子上。现在天热也不用盖被子。凑合一下就行。

老嫂子啊,这,你们多苦啊。

你们哪,别跟我们待一起。嘉盈,你跟大伯、二伯一块儿出去,找个旅店,把钱付了,跟本家们说一声,都委屈一下,住几晚。

余佑忿忿不平。大姨已经极度憔悴了,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换过,头也没有洗过,每天醒来也只是到工地的水龙头上,捧一把水,抹一把脸。上年纪的舅舅也都睡在会议室陪了几个晚上。他们凭什么来了就要住旅店!

老妹子、嘉盈,死人不能复生,活人要尽量宽心。死的是我亲弟弟,我不也心疼吗?但是我们的重点要放在活人的身上。你们也要保重啊。二伯说。

一队人出发,跟着嘉盈去找旅店了。

安排好后,嘉盈就自己回来了。

嘉盈躺椅子上,双腿翘在桌子上,一言不发。他点上一支烟,也给大舅点上一支。屋里就他两个人抽烟。

大舅全白的头发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说,我妹子和妹夫啊就是人太善良,人善被人欺啊。原来那拆迁款为什么不争,就是要争,打官司。说什么怕兄弟反目,那兄弟都独吞了,还是兄弟吗?什么东西!唉,你看来的这一批亲兄弟、本家兄弟,哪个不是怂蛋!我们一堆娘家人守在这,倒成了名义上的外人。嘉盈,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都记着那些个人的所作所为。什么他妈的时候了,有心情住旅店,要不要给他找个五星级酒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二十多天了,二十多天了啊。你听听,这些人,一来说什么,要我们投降吗?

你说这些干什么?二舅眼睛瞪得溜圆,驳斥大舅。咱做好咱自己的。他人做什么咱管不着。说完又面向嘉盈说,孩子,人善没错,咱家的人都是这样,不作恶,遇事不争。但是遇到恶人,咱不能不争。我们这些人,听你和你母亲的。你的那些大伯、二伯、本家,也就是你爸的亲弟兄、自家兄弟,是!名义上来说是比我们近!他们说话比我们有分量。但这件事,还是要看你们俩的决定。你就当我们是你们的后盾,你们指哪儿,我们就奔哪儿。你们说坚持,我们就坚持。你们说好了,够了,或者是累了,想歇一歇,咱们就撤退。

嗐,啥也甭说,咱就一个词,坚持。三舅说。

他们正说着话,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衣着皱巴巴的老保安走进来,提了个保温壶。

他把壶放在桌子上,又排出几个碟子。对大家说,这是我从家带的饺子,家里包的,这是醋,你们吃点。

您这是?大姨问。

老哥生前对我好,他有烟有茶就给我分一份儿。这人要感恩不是,我得来看看他呀。还有,我呀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光守着大门也不行,你们那也不叫守,谁进谁出,我看你们也不拦,有什么用啊。你得让他们停工啊!去断他的电,他们工程进度有要求的,断他们的电,他们就比你还着急!

断电能行吗?那不会影响医院看病吗?大姨说。

不影响,是两路电。他那电箱在大楼后面,您从大路过去,绕到后面,给他电闸拉下来。机器没电,他水泥上不去,瓷砖上不去,就没法干活了。但是要切记,旁边是高压电,千万要小心。

众人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他们决定试试。

早上,他们绕到大楼后面,引起了几个戴安全帽的注意,也跟了过来。

余佑找到电箱,用铁棍撬开,看到总闸,直接掰了下来。

轰鸣的搅拌机和吊机戛然而止。

戴安全帽的朝身后大喊,快来人啊,有人搞破坏。

不到五分钟,黑压压的工人挤了过来。有的手里拿着钢管,有的拿着半截钢筋,有的举着手机录像。

你们干啥,黑社会啊,钢管,钢筋的。你们他妈的上一个试试。嘉盈,打电话报警。三舅朝人群喊去。

领头的是个光头,他穿着黑色背心,肩膀上的一条蛇和一把剑露在外面。他胸口的金链子也晃来晃去。

大姨站在高压电箱旁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丈夫死了!我丈夫死了!他是跟你们一样的工人!你们干工地的,不知道吗!你们这样逼我!你们这是为虎作伥啊。你们也都有父母,如果是你们的亲人,你们会拿着棍棒这样面对他们吗?大姨身体往下坠,失声痛哭,瘫坐在脚下的建筑垃圾上。嘴里还不断喊着,你们过来吧打死我吧!打死我吧!省得受罪!

余佑听着心里直流血,眼睛直流泪。怎么能让六十多岁的大姨这样去做啊,大姨人好了一辈子,做乡医这么多年,怎么得到这样的回报呢?

光头往后退了一步,朝人群喊。谁让你们拿棍子的,都扔了。噼里啪啦,工人手里的棍棒都掉在了地上。光头继续说,老哥老姐,那是高压电,您别离那么近,小老弟,你把老姐往边上扶扶。您也误会了,我们不是惹您的建筑公司啊。我们是分包方。

您断电是断我们的电,碍不着他们的事儿。您断电一天,我就要损失十几万,这工人也要损失很多工钱。如果不能按时交工,我还要赔他们钱啊。老哥,您跟老姐说说。这不,合同呢?合同拿过来,我们签的有合同。建筑公司是总包,我就是小包工头,咱都是一样的,您不要为难我啊。

光头拿出合同,走到三舅身旁给三舅看。

这样,老哥,您来。光头踮着脚,贴近,要趴在三舅耳朵上说。

干什么?

我帮您一忙。您这边就放过我吧?给我们电闸合上。

光头趴在三舅耳朵边说,他们总部在清江路,什么董事长,总经理,都在那里,去那里吧。我去那儿要过账。到那儿闹比守在这强得多。

什么叫闹啊?三舅说。

得,我口误,我错了。是维权,您去看看,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光头说。

余佑和嘉盈站在大街上,翻了翻他们在网上发的消息。结果大失所望。

没有人转发,只有几个节哀顺变的评论。

嘉盈,给我一根烟吧。

余佑点燃,吸了一小口,然后咳嗽了一大口,呛出几滴眼泪来。

嘉盈,你心里有啥打算呢?

我不知道,我现在都感觉在梦里一样,还有一层网裹着我。我前进、后退、向左、向右,都很艰难。为了我爸,我肯定要往前冲,但是我没法看我妈每天这样受罪。我想大声喊出来,就跟有一张油纸糊着我的嘴一样。我张大嘴,用尽力气,也喊不出声来。

路边理发店传来叶倩文的《珍重》,嘉盈对着电线杆蹲下来。他把脸埋进胸口,吭哧吭哧地抽泣着,身体颤抖着,最后大嚎起来。余佑也跟着流眼泪。

深秋的风从他们身边绕过去,落叶和歌声在他们四周飘扬。

突然地沉默了空气

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

沾湿双眼渐红

难藏依恋及痛悲

多年情不知怎说起

在何地仍然是关心你

无尽长夜为陪伴我怀念你

他方天气渐凉

前途或有白雪飞

假如能不想别离你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

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

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

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哭了好一大会儿。余佑和嘉盈才缓过神来。

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去往建筑公司总部。

走到楼下,余佑和嘉盈都惊呆了。

他们看见有人穿着孝衣睡在大门边的走道里。还铺着褥子,盖着被子。

这家公司竟然不止一起事故。这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成了家常便饭。

余佑他们来到行政部,开门见山地和接待人员说明来意。

柳眉杏眼的小姑娘接待了他们,直言自己没有权限处理这类事情。让他们坐会儿,等领导过来详谈。

那领导在哪儿呢?

领导在开会呢。

几楼?

九楼。小姑娘顺口答音儿。

余佑拉着嘉盈转身就离开了,快步走向楼梯。

小姑娘慌了,捂着嘴,我错了。哎呀,你们别啊,千万别去啊,我求求你们了。她喊着同事来阻挡。但余佑和嘉盈早跑上去了。

余佑和嘉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左看又看,把之前印的单页拿在手中,就像拿一沓资料。他们看见正前方有人进出,径直走过去,发现是一个坐满人的会场,里面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比赛。

余佑和嘉盈淡定地走进去,从后排开始,快速地把单页一张张地排给他们,然后又走到第一排,发给那些评委领导们,又走到台上,给坐在主持台上的两位,一人一张。

“建筑公司草菅人命”几个大字配着冰棺的图片布满了整个会场。

他们发完了,戴金边眼镜的主持人才明白过来,慌忙喊来两个人,把他们架了出去。

他们被带到了会场旁边的小屋里。

你们把我的主持全毁了!主持人双手不停地挠着头发。

你的主持算什么?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在冰棺里躺了一个月了!你们有人管吗?余佑冷冷地说。

那是我造成的吗?你把我的职业前途给毁了你知道吗?我现在都能打你一顿,然后把你丢出去,你报警都没人知道,你懂吗?

你打吧,我不还手。嘉盈站到金边眼镜面前。

呵呵,我不会打你的,因为我不会像你那样幼稚。金边眼镜坐在桌子上,松了松领带,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幼稚?换你是不是早就跪地求饶了?余佑说。

你光嘴上犟没用,我跟你说。我要追究责任的话,你们绝对跑不了,就拿治安管理条例都能拘你。进了所里,登记在册,留下案底,你以后生活都难办。我看你俩也读过书,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好,就算你不怕!咱们另外再说会场的损失,你怎么赔?如果这边索赔,再和你们的赔偿金相抵,最后你什么也带不走。动动脑子行吗?是,死者为大,你有理,你勇敢,我服你。但你能不能考虑下后果?能不能?能不能动下脑筋考虑一下后果!金边眼镜直视着他,拿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厉声说道。

余佑和嘉盈无言以对,沉默了下去。

金边眼镜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说。嗐,算了。作为男人我赞赏你。你们走吧!但是你不能再进会场。也没必要再进会场了。走吧。你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余佑和嘉盈出了大楼,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们去超市买了些水和食物,然后蹲到廊道里的老人面前,拍了拍被子。

老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们,握紧了拳头放在胸前,用沙哑的嗓子说,又来找事?说破天我也不走,不还我儿子,谁他娘的撵我我也不走!嘉盈看他满头白发,一脸的油和着一脸的灰像刚从煤堆里钻出来一样。他的眉毛和眼睛也都耷拉着,疲惫至极。

爷爷,没人撵你走,这水给你喝。这食物给你吃。

老人半信半疑地把东西揣进被子里,看了他们几分钟,又躺下了。

公司总部车马盈门,人流不断。夹着公文包身板挺直的男子目不斜视。踩着高跟鞋的女子,戳着手机,聚精会神。他们几乎没有人往地上扫一眼,仿佛地上的被子、褥子和人都不存在,也跟他们无关。

余佑想,确实,地上的人确实跟他们无关。

余佑和嘉盈回去的时候,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气氛有点凝重。

余佑和嘉盈找了位置坐下。余佑双脚特别难受,他至今还没有脱掉过鞋子,脚底又黏又腻,能感觉到起了不少水泡,有的水泡可能已经踩烂了。他身上也奇痒难忍。余佑钻到角落里,一边挠痒,一边听他们商谈的内容。

大伯说,刚才小弟说,公司愿意出五万了,这是他跟公司软磨硬泡来的。

二伯说,你们觉得行吗?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龙哥急躁躁地站起来,刚说出一个“不”字,看到大舅看着他,又坐了下去。

龙哥转过头来问嘉盈,嘉盈,你说行吗?

嘉盈看看大姨,大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着头看着桌子,眼睛空洞无光。

不行,绝对不行!嘉盈说。他要脸不要脸啊。他软磨硬泡来的?他不从中间挣他哥的死亡费就是好的。这是我和余佑大闹会场拼来的。你们是来给我们娘俩打气的,还是给他们劝降来了。一口一个小弟小弟的,你们是有多亲啊。

你这……大伯面露尴尬,伸出食指,指着嘉盈。

行了,你别说了!自家人能是劝降来了吗?就是不想让你爸在外面风吹雨淋。说实话,钱多钱少算什么,咱是要争一口气,好让人觉得咱们不是好欺负的,不让人戳着脑门子说,男人都没了,这家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还有,你也别对长辈们出言不逊,外面有辆准备拉冰棺的车,都是他们好说歹说从家里喊来的。谁愿意拉死人呢?是你大伯二伯出面,请客吃饭,才过来的。他们……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大姨说了半截停下来了。站起身,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

众人忙起身扶着。

大姨平静又坚定地说,没事,不用担心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们谈吧。

众人站在门口,看大姨走远。

余佑发现大姨两鬓的黑发也变白了。本是自来卷的头发,现在像干枯的草地上落满了极碎的白色纸屑。大姨近一米七的个子,也像个矮矮的孩子一样。她歪歪斜斜地,慢慢地往楼后面走。众人跟着前进几步,大姨扭过头,抬抬手,招呼他们回去。大姨拐进了姨夫倒下的小屋里。

在自家人和娘家人的商议下,最终决定再撑一撑。

但自家人要退场了。地里的花生不收就烂在里面了。孩子上下学不接送,怕被人贩子拐跑,也怕被车给撞了,还有各种活计要做。再说我们都待在这里,对大姨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挑费。

早上商议好没有等到吃中午饭,他们就决定返程。

大姨出来送的时候,不少人都坐上了车。他们摇下窗户和大姨告别。

大姨站在车旁跟他们说,你们走吧,不用担心这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们身体也都不好,不用陪着硬熬。走吧。

车门关上,两辆面包车和一辆小轿车缓缓远去了。

余佑脱去孝衣,到旁边宾馆开了一间房,喊大姨、舅舅还有嘉盈都去洗澡,也换换鞋袜。让大姨也好好睡一觉。大姨硬从沾满土的口袋里拿出卷了几卷的零钱塞给余佑。

余佑看大姨只剩一张一百的和一张五十的了,皱巴巴地卷在一起,心里更加难受。大姨您这是干什么,我收了就是天地不容。您就好好睡一觉。剩下的就让我和嘉盈来做吧。

冰棺摆了三十天了。天空下起了雨。路上泥泞无比。

他们把冰棺推到门里面,盖上两层塑料布,又在边角上压了几块砖头。

余佑和嘉盈站在屋檐下,看雨哗啦啦地流。

嘉盈,谈女朋友了吗?

没有。你还抽烟不,再给你一根?

来吧,给我一根。烟是个好东西。

你信命吗?余佑。嘉盈问。

信吧,又不太信。余佑吸一口烟,思考着说。

以前我租有一间房子,在城中村,房东说可以卖给我,那时候,房子还没大涨呢,我爸说,那房子那么破,要那玩意干啥,村里的大院儿多好。嘉盈弹弹烟灰,眯缝着眼说。然后就没买,过了几个月就开始涨了,根本就买不起了。如果当时决定买,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你说,这是命吗?

没等余佑回答,嘉盈继续说。如果买了,也不会让老爸出来挣这钱了。哪怕转手一卖,就能赚几十万呢。他两千五的工资,要挣多久才能补得上这几十万。

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房子,不想买房,不喜欢一睁眼,就被无形的框框给钉死了。哪怕未来我会屈服,但我也想拼一下力气反抗一下,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没有任何办法。余佑说。但可能我选择的道路是错的,是非常荒谬和狭隘的。

余佑用脚趟了趟水,猛吸了一口烟。他觉得烟让他的脑子都酥了。

嘉盈眨巴眨巴眼问余佑。你说,做个好人,好不好呢?你在大学里待过几年,你不知道。我进入社会早,没有学历,没有文化,吃尽了苦。我只能卖游戏软件,炒股软件之类,反正就是销售,他们看不起我,脏话一连串一连串的,我谦让,他们得寸进尺,我礼貌,他们说我懦弱、娘气,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就要崩塌了。我从来都觉得当一个这样的人就是正道,父母的教育就是这样,为什么……

嘉盈,我们再拼一拼,不论怎么样,也要忠于我们的内心。余佑说。

秋雨下了一整夜,早上起来,树叶都湿嗒嗒地趴在地上。

辖区民警送过来一个纸箱,要送给大姨。里面装着社区群众的捐款。

大姨不愿意接。民警硬是给了嘉盈。

舅舅们也都因为身体不适,回家里输液了。每个人也都长了脚疮。龙哥仍然是跑前跑后想各种方法。

目前,只有余佑形影不离地陪着嘉盈和大姨。

余佑突发奇想,咱们去找医院啊,医院是甲方,对乙方肯定会有限制的啊。说起这个途径,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咬文嚼字地写了一封陈情信,四处打听,摸到院长办公室,不分昼夜地找机会去拦他。

终于拦到了,余佑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噢,你们是死者家属,我知道这个事,我问过他们,他们说你们是“职业工闹”,就是跟职业医闹差不多的那种。他说他们会妥善解决的。怎么,还没解决好吗?院长穿着一身白大褂,接过信,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一边盯着信,一边抬头看他们,不慌不忙地说。

不是,我们不是职业工闹,我爸死在工地上,他们一开始就只赔两万多,后来涨到五万,说是什么人道主义援助,这怎么是人道主义援助呢?这是工伤啊,他们的责任呢?再者说,这么点钱不是侮辱我们吗,光冰棺一项……

孩子,你不要激动,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这边能以甲方的名义去施施压,但是,你知道,强制措施我们是做不了的。你也要相信,我们能做的,会尽力去做。唉……你们娘俩真是不容易。这样,这一万块钱你拿着吧。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整齐的钞票递给嘉盈。

不是,院长,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想让我爸得到应有的尊重。

嘉盈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收下,钱不是恶的东西,更多的钱才能办更多的事。这算我个人的心意,我希望你把钱用在正途上。况且,这钱在你那里,比在我这里更有意义。

院长当场给建筑公司总包打了电话。

院长跟余佑说,你们回去吧,代我向老妹子问声好。我记得谁跟我提过,她也是乡村医生,你说我佩服她。乡医苦哇,我原来也是乡医。好了,去吧。

余佑和嘉盈回到大门处,见几个黑上衣、牛仔裤、圆寸头的男子站在冰棺前,举着牌子,牌子上面写着“职业工闹,阻挡施工”。

你们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嘉盈看到,飞过去猛踹在一个举牌人身上。

打人了,职业工闹打人了。大家快来啊。职业工闹打人了。举牌人躺在地上,哭丧着脸,捂着腿,朝行人高声叫嚷。

大姨拉着嘉盈两个人,别动手,别动手。

大门口迅速围过来一群路人。

你们能要点脸不?不给人解决事情,反过来污蔑人家职业工闹。有点良心没有?一高个大爷冲着寸头男说。

诶,你怎么说话的,谁污蔑了?这可待了一个月了,不是职业工闹是什么?另一寸头男站到大爷面前说。

我问问你,你愿意在这多待一天吗?人家脾气好,好欺负,换我,早他妈跟你鱼死网破了。大爷想把挎着的帆布包抡起来砸过去,被人拦着了。

要是待在这,能赔我很多钱,我也待啊?说完,寸头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不就是钱吗?你们公司这么大,多赔点啊,对你们来说九牛一毛嘛。我看你们是真牛,宁肯省点钱,脸面都不要了。碎花衬衣的大娘伸着头说。

对,对。众人附和。

对什么对,我们是看不惯他们这职业工闹,为民除害,赔什么钱,谁赔钱?给,看看,都看看,这是报纸。疑似职业工闹,长期阻挡施工……寸头男抬起手,在众人的眼前晃了晃。

人们凑过头去看标题,再看配图。就是这个大门这个冰棺。

余佑抢过报纸,撕吧撕吧,把报纸撕碎了。

看,急眼了。狗急跳墙了,你要不是,你急什么?你撕什么?

我撕你妈!余佑一拳打在寸头男脸上。

工闹又打人了,工闹又打人了,快报警!报警!

大姨趴在膝盖上,抹起泪来。

人群里开始嘀咕,这报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帆布大爷对嘉盈说,小伙子,别怕,我信你们。然后调转头对寸头男说,你们是什么东西!垃圾玩意儿!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看得懂“疑似”俩字吗?

老家伙,你懂什么,你啊,小心点。

怎么,你威胁我,我还就不怕你。怎么地,你动我试试。你是不是要我躺在地上你才开心?帆布大爷上赶着贴在寸头男面前。寸头男往后退几步。

都让让,谁报的警,报警人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散了吧。

警察走进人群。

人们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但并没有散去。

我报的警,他们打人。寸头男说。

谁打的人?打的谁?警察问。

没有人打人,我作证,他们胡搅蛮缠。大爷走到警察跟前说,刚刚哪,他还威胁我,说要弄死我。

没,没有,怎么会呢?我们是守法好公民。

谁还有其他事没?有事上警车,咱到所里谈。没事都散了吧,散了吧。警察环顾四周,对围观的人说。

怎么?还不散哪?走走,都跟我到所里吧。

几个寸头男牌子一扔,溜了。

众人也都哄散而去。

街间又多了许多议论。

一知半解的告诉不明真相的疑似真相,不明真相的告诉不明真相的诸多假想。真相与假相在假想之中变成了乱象。

有人说,职业工闹,私扯乱停,挟尸要价,妄图索取巨额赔偿。其行为不仅阻挡施工,影响进度,还极恶劣地影响市容市貌,给周边群众的正常生活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坚决呼吁公安机关对其进行严厉打击。

有人说,不就是为了钱吗?怎么跟钉子户一样贪得无厌。

也有人说,想拿亲人的命换后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啊。见好就收吧,有的拿就行了。

在恶言传播的时间里,项目副经理告诉嘉盈,建筑公司能给到六万了。撤了吧,回家吧。自家姓氏的脸面都快丢完了。让哥哥入土为安吧。大侄子啊,算叔叔求求你了。不然六万也会没有啊。这是公司历年来赔偿的最高价了。

嘉盈把他骂了回去。几乎就踹上了。

大姨苦笑着说,一老一小的,怎么就算职业工闹了,一老一小的,怎么就算挟尸要价了?一万四五一平方的房子,几万块的赔偿,怎么就算巨额了?

余佑坐在角落里咬牙切齿。一腔怒火喷涌,但又生出莫大的无力感。

余佑站在大门口,仰着头向上看。碧空万里,白云几朵。

太阳热情似火,照得他的眼睛生疼。

旁边医院的办公楼仍在加速建设,几十米高的蜘蛛人挂在外墙上,叮叮梆梆地敲来敲去。蜘蛛人小得跟真实的蜘蛛一样,但他敲出的声音很大。

前面的马路川流不息,行人不绝,汽笛阵阵。但没人停下来听他们说话,或者说多看他们几眼。余佑感觉他们也像几只蜘蛛一样,卑微地乞求他人的关注和怜悯。但又觉得现在的他们是别人眼里的障碍,是令人厌烦的异类。他甚至感觉到了羞愧,仿佛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

偶有路人瞥过来几眼,又转回正路上去,充满鄙夷的神情,仿佛在说:

都一个月时间了,怎么还是这样?

哪怕像戏一样,总有个起承转合,高潮与结尾嘛,在这停着,是跟房子一样烂尾了吗?就没有点新花样出来吗?

余佑翻烂了手机,他们在网上的控诉完全沉寂了。没有评论,没有点赞,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控诉夹杂在KTV聚会、火锅聚餐、旅游结婚、开业大吉的照片中,像一个硬闯在他人生活中的抢劫犯,抢劫了他们的时间,注意力,还有心情。

无声的沉寂仿佛在说,省省吧,兄弟。你那一点苦难,都是你的。想倒在别人的瓶子里,没门,就算倒进去,也无法和他们的口味相溶共生。谁没有一个装满苦水的瓶子呢,我们都把他沉在深处,不轻易示人。你就不要大张旗鼓地拿出来展示了,没有人会下咽的,会弄脏了胃口,也会脏了他们的社交圈。

余佑回想,以前他看过无数的轻松筹、水滴筹,也只点开了两三次。

自身莫大的苦难,无论用词多么考究,在他人眼里都是轻飘飘的。

轻飘得虚幻,轻飘得余佑想躺下,躺倒姨夫大院子里的竹椅上。

他有点怀念滨河了。

怀念滨河深秋的霜和浓重的雾。怀念滨河深秋的寂静与肃杀。

而岩州的深秋只有冷。比冬天的滨河水还透心的冷。

余佑长吸一口气,暗自发力。坚决不能屈服!深深地呼气,吸气,再呼气!

余佑下了决定,要干一件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第二天一大早,余佑脱去孝衣装在包里,喊上嘉盈一起,告别了大姨,拦了一辆出租车。

嘉盈问,咱去哪儿?

余佑没有回答嘉盈,直接对司机说,去岩州市政府。

好嘞!市政府门口禁停,等停到附近你们下吧?

好!

余佑,去市政府?好,亏你想的出来。嘉盈说。

左拐右拐,半个小时就到了市政府旁,两人走近大门,看有门卫在值守,还有岗哨在巡逻。余佑想了想,带嘉盈走远了,到了两百米开外才停下来。

大树高耸,阳光低低地斜射进来,把大道照得溜光溜光的,也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余佑把包放在地上,打开,拿出孝衣穿上,拿出单页,等过路的人。

紧身裤女人跑过,余佑上前拦住,吓了女人一大跳,她缓了五秒钟,看看他们再看看纸片,接过去就跑开了。

大爷大妈经过,问他俩要了一张。边看边不住地摇头,最后摇着头走远了。

牵狗的小姑娘惊恐地看着他俩,拽着狗,远远地躲开了。

台阶下的非机动车道上,电动车大军风驰电掣地从他们身旁滑过,飘过来一双双好奇的眼神,顷刻又飘走了。

余佑四处看看,暼见市政府大门的方向有人探着头朝这里望。他仔细看看,见那人正朝这里走来。

走到半程,余佑看清是巡逻员,一头短发,耳朵上夹着耳麦,手里拿着对讲机。两人一对眼,巡逻员向他招招手示意他们走过来。两人走过去,巡逻员让他们把孝衣脱了,然后把他们带到警卫室。

巡逻员和声悦色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刚才的行为是不对的。

余佑有点吃惊,他以为会被直接按在地上暴揍,拷起来,扔进拘留所呢。

嘉盈说,哥哥啊,我们是真没办法了,我爸是门卫,死了一个月了,还在建筑工地的门口搁着,作为儿子不能为他争一口气,实在是愧疚,实在是不甘心。嘉盈说着说着,泪如泉涌,一肚子的委屈,排着队从眼睛里往外冒。

巡逻员拍拍嘉盈的肩膀说,小兄弟,其实我们也算门卫,你说的事,我会给你反映的。这是你们诉求的单子吗?给我留几份。还有,往前走几百米,到信访局做个登记,我给你个条,你给他们的工作人员看。

巡逻员拿起对讲机说,陈队陈队,这有份材料,你来看一下。

放心了吧,你们去吧!

余佑和嘉盈感激地不住道谢。巡逻员把他俩送出了门口。

余佑和嘉盈来到信访局门口,许多人拿着厚厚的材料在交谈。

余佑领了一个号,把条子递上去,领了一个表格,填后交了上去。

戴眼镜的马尾辫小姑娘告诉她,你们可以回去了。

我们已经责成主管部门尽快处理了。

见余佑和嘉盈仍站着不动。

小姑娘有点心急了,你们放心,已经打过电话,下午就去处理了。

余佑和嘉盈回到工地上,把情况跟大姨和龙哥说了。

龙哥说,你们都先听着,让我说。大姨您能最后做决定就行。

十一

下午两点,街道办和民警一群人钻过大门进到工地院子里来。领头的是个中年女子,短发,灰色西装,面容干净,眼神凌厉。她喊来工地上的一个小伙,问他,你们项目经理在哪儿?

他不在。小伙唯唯诺诺地答道。

打电话让他马上来,你说街道办说的,不来全部停工。去打电话吧。

这,我。

快去啊。磨蹭什么?

小伙站开五米远,打了几分钟电话,说经理一会儿就过来。

好,你去吧。

哎,老姐,你是家属是吧,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很痛心。咱们今天就把这事情解决,好不好?结果一定让您顺心。

大姨领着几个人看了看姨夫倒下的小屋,平静地和他们说了建筑公司的补偿方案,还有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

项目经理和项目副经理开车进来了。

一下车,半秃的经理就热情地跟主任打招呼,主任,您看还劳您大驾,这事儿我们公司正研究呢,马上会处理好。

别给我打哈哈,既然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到会议室吧。

主任坐在中间,大姨他们坐在她左手边。经理和副经理坐在她右手边。

我先说一句,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大家都不想看到,都很痛心。目前首要的任务就是你们双方达成一致,把这件事情给解决了。如果解决不了,你们工地全面停工,直到解决为止。项目经理,你听到没?我官位虽小,但这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还是能做到的。还有,老姐,咱争取咱的正当权益,但也不能漫天要价,要合法合情合理,行吗?

我们从来没有漫天要价,我们就是要一个说法,要一个道歉,再有把老头的丧葬费出了,顺利安葬就行了。怎么就给我们安上职业工闹的侮辱名号?大姨说。

你们这就不对了吧?主任问半秃经理。

天地良心,我们没有说他们是职业工闹。那是报纸上瞎写。再有我们公司给他们的人道主义捐款,也是看在他们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进行资助的。原本按公司规定是没有的,这是破例的。主任,真是冤枉。您问问我身边这位副经理,也是家属的亲弟弟,您让他说。

副经理没有抬眼,盯着桌子边缘,不住地点头说是是是。

是,是你大爷的屁,龙哥站起来,死亡赔偿说什么人道主义捐款?你们怎么给自己摘得那么干净啊?

那关我们什么事啊,他……半秃经理小声辩驳道。

主任一只手伸向左边,让龙哥坐下,一只手伸向右边,示意半秃经理闭嘴。

她好奇地前倾着身子,惊讶地问。你是项目副经理?你还是亡者的亲弟弟?

是。

主任靠后往椅子背上一躺,表情复杂地说,这可是,真……怎么个话说呢?

我听说,你们现在能出到六万,六万是吧?

对,我们公司领导……

只说是不是就行!经理还要再说,主任仍伸手让他闭嘴。

你们懂不懂法,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等等,要几十万,你们只给六万?龙哥说。

不是这样算的。他不能按工亡说,要是从几十层楼高的架子上掉下来摔死,我没任何异议,但是他是在门卫室里死的,对不对,不一样。半秃经理辩解道。

你他妈说的什么话?你脑子有病吧?龙哥拿起烟灰缸摔了过去。

我说的是实情,不行你去告啊。半秃经理站起身,抬高了下巴。

民警把他们俩都按到了座位上。

余佑和嘉盈恶狠狠地瞪着经理。大姨托着额头,看着眼前的桌子,默不作声。

行了,行了,今天是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我陪大家耗着。今天解决不了,明天继续,明天解决不了,后天继续,直到解决为止。女主任拍着桌子说。

沉默了几分钟。

主任又开口道,我直接说了吧,六万太少,你们公司少吃一顿晚饭就能省不止几万块吧?

然后又转头跟大姨说,咱这边如果坚持按工亡的名义去赔付,就需要法院介入,那咱们调解的意义其实也不大了。对不对?超过了我的权限,也是建议去起诉,需要律师援助的话,我们可以帮忙找。

我们其实也不是非按那个算,实在是对他们的嚣张气焰看不下去。单子您看下,我们算了,丧葬费,误工费,工伤保险什么的,我们都减去很多,总额十四万多一点,我们要求这个,除去开销,基本够安葬。也没多要。然后要求他们公司登报道歉。写上“非职业工闹,正常权益诉求”等等。龙哥把单子递给主任。

我觉得合理。项目经理你说呢?主任看过后说。

这个很难办,他们都没社保,怎么有工伤保险补助什么的?半秃男顺了顺剩下的半边头发,翘起了二郎腿说。

怎么,你也想让我把社保局稽查大队请过来吗?主任问。

不是,他六十多岁了……

你别说那么多,这十四万多能不能拿出来,登报道歉能不能办到?

主任啊,我做不了主啊。我得请示领导。

你做不了主就让能做主的坐在你那个位置上。我跟你明说吧,这是市里信访局批转过来的文件,你如果想让你的领导丢人就把他喊过来坐在这里。

经理出了会议室打电话,旁边一声不响的副经理也跟了出去。

余佑和嘉盈要跟着出去,被民警拦着了,说不用跟着。

大约过去了二十多分钟,两人进来。

项目经理说,刚才请示过了,有两种方案。一种是可以赔付十四万,但是不登报道歉。另一种是,公司可以登报道歉,但是费用得从里面扣掉六万,赔偿八万。再加上领导个人出于怜悯同情,捐赠的一万,总共九万。

众人默不作声。

半秃经理又接着说,报社又不是我们开的,对吧?我们以公司名头去道歉,也是为了尊重逝者,也是给街道办主任面子,对吧?光这个道歉,我们就会损失至少上百万的商誉。扣个版面钱是应该的吧?再说,不是我们扣,是给报社。

大姨双手支撑着头,捂着脸说,登报吧,八万吧。那一万不要。

主任说,老姐,您要想好了,多一万总是能多解决一点难处。

我明白。我希望安葬我老头的钱都是干净的。

在街道办的见证下,双方签了协议。

在民警的见证下,半秃经理出去专门办了张卡给了大姨。

余佑和嘉盈,龙哥他们开始拆掉大门外的东西,解下条幅,收起花圈,揭起铺在地上的毯子。

过路的人看到这边有了新动静,便又围了过来。

他们互相议论,小声嘀咕,终于要走了吗,准是要到巨额赔偿了。

后半辈子不用愁了。能换一套房了吧。咱一辈子可买不起一套房啊。

嗐,你看,不就是为了钱吗?该跟他们耗下去,一命换一命。

走吧,走是明智的,哪里能耗得起啊?

大姨掀开冰棺上面的塑料布,拿抹布擦上面的土。

她对着冰棺轻声说,要回家了。

叮铃铃,叮铃铃,大姨的手机响了。

嘉盈他大伯打过来的,大姨接通了。对面问,结束了吗?准备啥时候回来呢?

结束了,今天就回去。大姨说。

有车拉冰棺没有?让这边的车过去吧?

有车,不用来,晓龙联系了朋友,人家免费送一程。

赔多少钱呢?

很少,就几万块。

就这么点,老妹子,这怎么能走呢?要不要我派人再去轮班值守啊?

大姨准备答话,只听见对面一个尖锐的女声插进来说,你啰嗦什么,怎么这么多废话,问问咱家儿子准备结婚,他们该不该借出点钱来,能借出来多少?

大伯压低声音用力地呵斥着,现在什么时候,说这个!死娘们,你闭嘴吧!

虽然对面捂着手机话筒,大姨还是能听见。

不了,我们该回去了。大姨挂断了电话。

大姨看着眼前左三层右三层的人,十几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仿佛大梦初醒一样,悲从中来,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趴在冰棺的边角痛哭起来。

余佑蹲下,扶着大姨的肩膀,任大姨痛哭。

大姨哭了好久,嘉盈和龙哥也跟着哭了好久。

余佑一点都不想哭,似乎有一管麻药硬穿过他的胸膛,打进他的心里,瞬间麻遍了他的全身一样,他没有一点感觉。

余佑望向天空,天空依旧辽阔,湛蓝无比。

渐入黄昏的阳光散漫了,一行白雁正往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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