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 明
一
2001年,新世纪第一个秋天来了,深山里铁路沿线两侧层林渐染枝叶参差的时候,老郑和老王坐上火车去段里开会。马段长在会上强调凌甘全线590公里线路必须在年底前全部翻新改造完毕,各养路车间支部书记和车间主任要具体负责好各自分管区段的工作。会后两人和其他书记主任一起到人事科领人,几个铁路运输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在科里坐等着,科长念着花名册,念到南涌时,科长让他跟老郑老王走。
离开段里,他们要坐火车回本车间所在的青屏关车站去。等车来时老王回了下头:“叫啥来着?”
南涌上前一步:“王主任,我叫南涌。”
“二十几了?”
“十九。”
老王随口又问了几句家里几口人啊,爸妈也在铁路上班吗等等。
车上没几个人,显得空旷。老王捡个靠窗的座位,鸭舌帽檐斜着向下一扯腿一伸胳膊交叉一端就把脑袋抵在窗沿上。一路上除了偶尔转转脖子,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他基本就是这个姿势。南涌发现,老王睡得很干净,丝毫不稀松,不像很多人那样连巴唧嘴带滴口水,把前襟都濡透一大片。这是个在谨严中放空的人,惯于在长期的奔波劳顿中安详稍憩,以至把他对面一个上车后捧书而读的女大学生也诱得直打呵欠,合卷伏案。
老郑一直在和南涌交谈,音量开得像矿石收音机一样,南涌担心地向老王方向扭头,老郑笑着摇头说:“没事。”
声音不得不大,凌甘线沿途多山,窗外峰峦起伏翠碧延绵。从段所在地的凌云市一开出去,各节车厢内所有灯光全部打开,一个隧道刚过完,耳膜鼓胀的感觉还未消失,南涌张着嘴巴,眼前昏明交错,下一个隧道就嗡地一声冲了过来,车轮轨道,钢铁辗击钢铁的空洞声音无限放大,滚滚隆隆。突然眼前一亮,又是秋光无限,一派大好江山。老郑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给南涌介绍:丹塘隧道、刘苍满隧道、野杏坡隧道、周三炮隧道、艳阳庄隧道、小南蛮子隧道……南涌不解,怎么三条隧道六个名字,还杂七杂八连地名带人名的?老郑摇摇头,告诉他,不是六个,还是三个,凌甘线本是1970年秘密建成的一条从凌云市到甘泉池镇的一级战备线,准备和老毛子打仗用的。一直到苏联解体了,仗也没打起来,九十年代以后,这条沿途人迹罕至的铁路才改成了民用线。
以所在地名正式冠名隧道是竣工通车之后的事。那时候,修筑凌甘线的某师铁道兵们都把条线叫作“小成昆”,之前的成昆铁路也是他们那个铁道兵师参与修筑的,成昆线全线修通牺牲了六千人,每隔一两公里就散落着几个铁道兵的坟茔。六千将士是世界现代铁路修筑史上牺牲人数最高的纪录,至今没被打破。铁兵师从成昆转战到凌甘,几乎每穿透一座山都有战士倒下去。为了抢进度,铁道兵们没有时间给隧道起名字,就把牺牲在隧道里的战友名字或者外号记在隧道口,标在施工图上……就像那个周三炮,隧道半程塌方时把他埋在里边,战友们扒他出来时他已经快没气儿了,憋得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断了,心跳也骤停了。战友们拿死马当活马把他送到医院,回手就把“周三炮”用红漆刷在了隧道口。没想到周三炮在医院躺了六天六夜,硬醒过来了。复员回家后又多活了三十年,至今仍然健在,过去的事他没忘,年年盼着早点去世了,儿女能顺从他一回,按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送回到凌甘线的青山翠谷中与当年的战友们长眠在一起。
前方绿灯闪闪烁烁,深山远村炊烟袅袅,快到青屏关了。老郑拍拍南涌的手背:“小南啊,咱养路车间已经快五年没来过新人了,一下子就来了个你,这么年轻还是正牌运校毕业的,金凤凰啊,好事儿啊,高兴啊,老王和我欢迎你来,全车间的叔叔大爷哥们弟兄们都会欢迎你啊。”
南涌笑笑:“您这不都欢迎我一道了么,其实不至于,就是正常来上班嘛,我谢了。”
老郑说:“那我最后再跟你强调这么三点,行吗?”
“您是领导。”
“别这么客套。第一,咱工务段里养路人都是实打实的爷们,站着撒尿金枪不倒,从不装花装草儿。第二,咱们段所管辖的线路都是支线线路,不是正线、干线,咱们车间所在的凌甘区段是支线里的支线,虽然有山有水,风景那是没的说,画册上都画不出,可咱这真是太偏僻了,地老天荒,特别寂寞。第三,养路工是铁路行当里最艰苦的一个工种,劳动强度大,作业环境恶劣。一辈子在野外直接和钢轨和轨枕打交道,又脏又累,干了一辈子的老养路工几乎个个都有职业病,不是腰有硬伤就是周身关节风湿。分配工作时没人愿意来干养路,有的来了也不安心工作,想方设法调走。可是你要知道,养路作业是保障铁路运输畅通无阻最基础的一项,没有你和我,就没有火车的安全正点。”
“我该怎么称呼您,郑……大爷还是郑书记?”
“叫老郑就行,以后跟老王也这么叫。”
“老郑,人都是仰面看天低头选路,能通到哪谁也决定不了,就像我没考上大学念了运校来侍候铁道一样。人脚下有路脚上有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只要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就行。这是我临来前我爸亲口跟我说的。老郑,放心,我上班挣钱,干活吃饭。”
“你爸是啥干部来着?”
“语文老师。”
“教大学的?”
“教大学那是教授,教初中的。”
二
南涌家所在的凌云市离青屏关太远,没法天天跑通勤上下班。老郑家就住在青屏关站后边的职工房里,这些住人的房子还是七十多年前日本人驻占满洲修筑南满铁路时盖的黄墙黑瓦的披山式平房,和青屏关车站一个样貌颜色,只是房式上微缩了些。老郑腾出一户当年日本站长的房子让自己家属给新来的弟兄拾掇拾掇,南涌婉谢,在车间的养路工区里支了一张行军床。
老郑欲让南涌直接融入集体,让他跟班组大队人马一同在集体作业中感受爱岗敬业的气氛。老王却不同意,说这孩子是个有个性的人,说服了老郑让南涌先去巡道。巡道员工作时必须在车来车往的铁道中间行走,是单独作业的铁路工人,磨炼的是胆量、忠诚、耐力、应变能力,能积累工作经验。
老王这个人说话最大的毛病就是逻辑都在毫无逻辑之中,人多时要么一声不吭,吭出声来就起码是半军事化,突然前后不搭迸出一两个短词句,手下的养路工人弟兄们必会绝对服从。当老王对着某个人说话通畅顺溜时,他的目光又在空茫远处,完全没在受听者那里。南涌看得出来,老王非常有唠唠散嗑闲嗑的欲望,像作内涵诗作惯了的人也特别想写两篇散文一样,但这个作者很挑剔,分什么样的听众或读者。他这点跟老郑不同。他对南涌说:“人得耐磨,从前磨三年二载,现在这世道是浮躁,但我的徒弟最起码也得巡满三个月再说,第一天上道我带你走一趟,熟悉熟悉。”
巡道员的职责是不定时检查线路状况,防止线路的意外伤损和突发事件出现。一个巡道工负责一段线路,每天日不出而作,日落也不息,背着二十多公斤重的巡道工具袋,一个班次往返行走十几或几十公里不等,行走时全程低头,目光只在两轨之间不间断扫视,时间长了也会生职业病——微微的驼背,视野的狭窄。
黎明时分天未亮透,热乎乎地睡得尿欲胀破时被越迫越近的沙沙声音虐醒,老郑在窗外未明的天色里扫院子,见南涌迷迷瞪瞪跑出被窝在门廊下又是夜观天象又是地上觅踪,总而言之是各种焦急地观望判断,便向厕所摆摆下巴继续清扫,夜行的火车隐隐嗡鸣,远处小车站上汽笛在叫。南涌抖着寒战跑回来,老郑和他同步进展,开了灯和南涌一起洗了手,示意南涌去工具柜里提出那两只装得满满的巡道工具袋,让南涌将其中一只里边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确认性能良好无破损残缺后再装回去。老郑说:“这是作业规章里上岗前的第一条,不能简化省略。”
铁扳手、短撬棍、螺栓螺母、道钉、钢筋铁线、路牌、信号旗、道灯、小铜号、火炬、响墩……老郑说:“巡道工具备品零件的用途用法,在运校里都学过没有?”南涌说:“学过。”一晃手里的路牌说,“这是和邻站巡道员的交换凭证,巡道员单独作业无人监督,用标明着不同日期和班次的路牌进行自我和相互监督的管理。”老郑指指火炬和响墩说:“这些呢,信号工具已经齐备了,昼间用旗,夜间或者昼间天气不好、阴天雾天时用灯,需要声音警示时还可以用小铜号,还要这魔术弹和小烧饼干啥用?脱裤子放屁?”
南涌说:“不是脱裤子放屁,巡道工人上岗作业时必须标准着装正确操作规范用语传呼应答,绝不允许随意脱下裤子信口开河。”
“不要跑题,我问的是魔术弹和小烧饼。”老郑说。
巡道备品中的火炬是一根紧紧卷裹起来的油纸棍,比常人的大拇指略粗,三十厘米左右长,前端是个带引信的铁盖,尾端是个尖锥状的铁套。油纸里压缩卷裹的是火药镁粉,各种硫化物。火炬插在地上拔下铁盖时,火焰能腾空喷起三米多高,夜间强光照亮区域达半公里以上,可连续喷烧十分钟左右。响墩是一块两面磁铁的金属圆饼,有奥运奖牌大小,一指来厚,饼馅是黑火药配以微量黄色炸药。魔术弹和小烧饼是在旧记忆和慢节奏里土生土长的沿线铁路工人的叫法,从解放初期到现在,也很久很久了,很亲切,但不规范。
南涌左手抓起火炬右手抓起响墩示意老郑说:“灯旗铜号都是日常的信号工具,这些是突然遇到危急情况时——”
“什么危急情况?”
“比如大树倒卧线路中间,山上巨石滚落到线路上,热胀冷缩导致钢轨突然断裂,凭单人的力量无法排除故障时,巡道员就要立即采取措施,合格的巡道员必须牢记所负责区段的所有列车运行时刻,马上向将会来车的方向尽可能远地奔跑,时间允许的话跑到一公里外,在线路中间点燃火炬,钢轨上安放响墩,司机看见火光轧响响墩之后停车避险。”
老郑拍拍南涌的肩头:“说起来,咱们的工作方法和生活方式都很落伍了,外面的世界一日千里,你从山外飞进里边来,应该比我更清楚,对吧。再多说十年,咱们恐怕就得被淘汰了……”
用不了十年。南涌在运校时,老师讲课说,你们毕业了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新式铁路革命、电气化联锁联动、动车、高铁都会纷纷上马运行,迅速领先世界啊同学们,不要辜负时代,不要辜负自己。你们想想看,现在仍然暂时残留在咱们教科书里的蒸汽机车、人工检视和维修养护线路,在不久的将来会是多么的可笑。
南涌回家把老师的话学给他爸爸听,他爸说:“不可笑,你们老师是从技术层面上讲的,不能光看一个层面,而且任何层面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不能嘲笑历史,我们不敢嘲笑历史。”
老郑说:“可咱们一辈辈的养路工就是这么过来的,知道将来肯定被淘汰,现在也得认认真真过下去。当兵的早晚得站好最后一班岗,人家开飞机,人家开大炮,那是人家的事,咱们扛步枪,轮到咱们了,就要站好、扛好。”
南涌回家也把老郑的话学给爸爸听,他爸说:“你们老郑是从情感和职责的角度上说的,人要理性,太感性耽误事,但脚踏实地忠于职守到什么时候都是优秀品质,你要学习。”
老王来了,对他俩点点头,检查好另一只工具袋,用一柄长柄道锤挑了背上肩头,说:“走吧。”
三
老王和南涌出门就跨上了线路,老王说:“上午一往返,先巡南边,往艳阳庄站方向,下午一往返,再巡北边,往柿子谷站方向。”
走着走着,老王一指:“看那儿。”南涌顺着老王的手指,啥也没看着,老王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来步,取出铁扳手把一个轨枕螺帽一圈一圈地拧牢。
“这颗螺栓松了,螺帽比别的螺栓高出一寸。”老王说。
南涌站在原地又向两边望望,螺栓无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开去。南涌的眼睛可一点毛病都没有,左右眼祼视全一点五,在学校宿舍里,学弟在他侧下方的被窝里用手机看中国足球现场直播,斜上铺的他睡得迷迷瞪瞪,翻身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地瞥了一眼下边说,那个5号最臭了,停个球都能停出十米远,有啥看头。南涌说:“不是老王,你这啥眼睛啊,鹰啊?”老王说:“照从前差多了,老了,花了。”
天气晴朗,太阳越爬越高,光线充足。老王扭头眯眼去看它。南涌问:“咋了老王?”老王说:“火车要来了。”南涌说:“火车来了咱们下道避车就是了,您看天干什么呀?”老王忽然眉开眼笑,说:“你看——”
南涌学着老王的样子,叉开双腿跨站在另一根钢轨上方,微躬腰探身手搭凉篷向前望去——阳光照在锃亮的钢轨面上,轨面反射阳光,光和热使气流升升腾腾,让人的视野虚虚幻幻,列车从地平线上爬过来,小小的火车头拽着一串火柴盒一样的车厢摇摇晃晃地水波一样在气流中左右波动。
“好看不?”老王说。
“好看。”南涌说。
老王把南涌拉下铁道说:“一个人长年累月地在路上,闷得慌,没事儿给自己找找乐儿。”
火车迎面而来,汹汹地逼近,南涌看到老王从工具袋里取信号旗,放下袋在道口旁站好,准备按作业标准接车。
铿铿锵锵,几十节车皮用“疾风”挂起来,叫大列。车轮滚滚,大列无边。老王面向车头立正,汽笛长嘶一声,大列昂然,从微不足道的老王身边隆隆碾过。老王衣袂飘飘,右手缓缓抬起,敬军礼。左臂平挥,指明列车前进的方向,手中的绿旗在风中舒展开来。
走到一个道口前,一座没门没顶塌落半边的小房戳在道口边,老王说:“原来看守道口用的,后来没人看了,废弃了。”房里传来蟋蟀磨翅的声音,一个背书包的男孩跟着蟋蟀跳了出来。
老王一脚蹍碎蟋蟀喝问:“干啥去?”
男孩盯着老王的脚眼泪汪汪:“我妈让我上学去。”
老王:“上个狗屁的学,赶紧给你妈拾柴禾去。”
“谁啊?”南涌望着男孩折身跑开的背影。
“兔崽子回来,妈的。”老王的手对男孩遥遥一劈一指一斩,“别去北坡去西荒地,北坡的荆条子早让人砍光了,西荒地的玉米棒昨天刚掰完,满地都是站着的秫秸秆。”回头对南涌说:“我家二小子。”
“为啥不让孩子上学呢?”
“有个屁用,上出大天来还不是和老子一样蹓铁道?”
“你等着将来让孩子接你的班?”
“那我得烧高香了,咱们这行再苦再累好歹也是按月开工资的国有企业,他接不上的。他爸是铁路工人,他妈是村妇女主任,管结扎的,他一条漏网之鱼也甭想指望上学念书改变了他自己,人不能头发长见识短,过日子一辈子的事,早点学会抢柴禾比啥都强。”
走出一条隧道,老王蹲下系鞋带,同时双手在钢轨边虚拟了一下,起身就跑。
“咋了老王?”南涌喊。
“作业演习——出现险情,设下响墩,马上通知前方列车。”
南涌拔腿追了上去,一口气跑出一公里,老王回头看看他,指指手表说:“还行,不算理想,要经常练。”
南涌长长舒口气说:“老王。”
“啥事?”
“必须得背着工具袋奔跑么?太沉了,比如说我发现险情设好响墩后扔下工具袋轻装奔跑不算违章吧?拦停列车后再回来取。”
老王又上下看看他,说:“规章上没有硬性规定这一条,随每个人的意了。我从来都是背着工具袋跑的,战士冲锋先扔枪?我没那习惯。”
对面一个人影遥遥走来,老王指了指说:“前边就是两站交界,以后你每班就在那和邻站巡道员交接。”
老王和南涌与邻站巡道员走到一起,交换了路牌,互相在对方的工作记录本上签名。聊了几句,挥手相别,又依原路巡视回来。
南涌听老郑说过,老王家住在距青屏关和艳阳庄车站均有十来公里开外的一个村子里,早年老王担任巡道员的时候,他和艳阳庄站的巡道员高老疙瘩是门挨门院靠院的邻居,还是儿女亲家。用交换路牌和互相签名这种作为监督和约束的手段,对于老王和高老疙瘩这样的两个人而言就有些微妙。假如这种居住位置和社会关系的两名巡道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捏着酒盅盘坐在自家炕桌边换牌并互签,那就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郑说这世上到啥时候都有不需要监督手段的人。
刚才和老王及南涌换牌签字的人不是高老疙瘩,高老疙瘩已经去世了,他临退休前一年得了癌症,没挺过三个月。老王又指了一下:“那不,看见没,就那个坟头,他临死前托我把他的骨灰埋在两站交界的铁道旁边。”
吃了中饭,下午向北边进发。再回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我想起来了。”南涌说。
“啥?”老王说。
“我早就认识你,上学时就认识。”
“瞎扯!”
“我没瞎扯,真的老王。我上运校时看《铁道日报》,里边有篇人物通讯,叫《头雁的脊梁》,说青屏关养路车间是春天里的雁阵,几任养路工在领头雁的影响带动下,没有一个不安心工作的,领头雁说的就是你,那是九七……对是九七年吧。”
“噢,那是老郑写的宣传稿儿,来,”老王拍拍路边的石墩,“你陪我坐一会。”
老王说:“上午南头咱俩不是路过一个废道口房吗?就是碰到我家老二那地方,九七年那会咱车间有个巡道员姜老三,三十多岁才娶了个二婚的,那一阵子他天天跟媳妇闹磨合,头天晚上他把媳妇打得头破血流,媳妇说好小子打得好就连夜跑了。第二天上午该他走班,他领着他的狗就出来了。他媳妇前夫带着几个人埋伏在道口房,等他过来了就堵住了他。狗拦也拦不住咬又咬不过,还让人家差点一棒子打折了胯,吓得跑回工区冲我叫。我赶过去时战斗早结束了,姜老三趴在地上昏过去了,前夫们撤了。狗闻他拱他,回头冲我晃尾巴。我把他拖到道口房的墙根下,背上他的工具袋就去走他没走完的路去了。留下狗蹲守他。”
“老郑的稿就是那时候写的?”
老王点点头。
“后来姜老三调走了?”
“没有,直接辞职不干了,他媳妇说我身为领导看着手下的弟兄受了伤不先给送医院却去巡道,没人味,连条狗都不如,跟这样的领导干,寒了职工和家属的心。”
“他们俩没离婚?”
“没有,过得红红火火的离啥婚啊?日子嘛,只要打不死磨不烂,谁跟谁过不是过?人家两口子现在在深圳打工呢。”
南涌说:“你没问问他媳妇,他的伤又不是你找人给打的,打人的打完就扔下不管了,凭啥你给送医院?”
老王摇摇头:“没啊,当时没往那想,想的是个人天大的事也没有工作重要,人身安全和行车安全我首先要保证行车安全,我是干这个的。”
老王说:“人这一辈子,很多事谁也不知道怎么做算对,怎么做不对,反正我做了就做了。”老王回头看着南涌:“你从段上来报到那天,临下车时对老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听见了,我赞同你。人走到哪算哪,用不着想那么多,好好迈步就是了。老郑是思想干部,有他的一套想法做法,他老愁着咱这没新人来,来了又不安心,老琢磨着咱们也得进步发展,其实要我说,操那么多心干什么?这铁路线,这小车站,不一直都有着么?有着就最好啊。什么责任、追求、理想,光说在嘴里有什么用?人不过就是一种活法,我就这么活。”
落日平西,红火巨大,在两条钢轨向远方流畅到目力穷尽的地方轻轻跳动。前边几十米外,夕阳的背景中,二十多个扛着大头镐的养路工上了铁道,脱了上身衣衫,在秋风里袒出脊梁,每两人一组,略错开,背对背在钢轨两侧的轨枕旁站定,在小站上养护铁路。最日常的集体作业项目是捣固,铁道线的基本构筑是碴石、轨枕、钢轨,碴石在地面堆成道床,道床上铺设轨枕,钢轨卧在轨枕上,三者以地为基,彼此承担。捣固,就是用一把一头带尖一头带钝头的大头镐,把因列车不断行驶造成震动而导致移位散落的碴石重新打回枕底,楔进地皮,保证线路的稳固。
类似青屏关这种没有立交没有高架桥的闭塞之地,无论什么路都直接铺设在地面上,在养路工人们的眼里,铁路也像孩子一样,有血有肉,老郑就曾经说过,咱的铁路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咱中国人讲究天公地母,路是大地的血脉,大地是路的母亲。
大头镐,南涌的运校老师用黑板上的图例介绍说是在二十世纪初期,日本铁路股东在中国东北修建南满铁路时给中国劳工特地设计的。老师解图示意说日本人敬业,认真,还非常有仪式感,世界上大概只有德国人能在这方面上与之媲美。大头镐从力学结构到手感重量长度到外观造型,到每一把镐的淬火钢印编号,像量身制作的鞋子一样,都是丝毫不带含糊的。战争结束,日本人回老家修建他们的新干线去了,老王和老郑们,一直把大头镐扛到了2001年,扛进了另一个世纪的大门。
老王拍拍南涌的肩:“以后的路是你自己的了,自己走去吧。”说完上了铁道边走边脱上衣,一伸手,一个养路工递过一把大头镐,老王接过,在工人们的最前面取位站定,镐头举起轻轻一晃,几十把镐头随即举成了一片小小的镐林,镐头高高掠过头顶,深深打进脚下,工人们无需用眼看,如司机开车时不用盯着方向盘一样,手感和经验使人了然于胸。一把镐头从抡起到落下,镐把是半径,镐头是圆弧,一个人,一张弓,两个人抡出一个互补的三百六十度。从远处看,人在夕阳里,劳动的动作成了带金晕的轮廓,镐挂风声在眼花缭乱中此起彼落上下翻飞。
这就叫做逆光中的错落有致。
镐声笃实饱满,一镐八瓣汗珠,夕阳被镐声的节奏送回家去。
四
十二月中旬,南涌结束巡道实习后的第三天,青屏关养路车间管内线路翻新改造作业开始,集中更换超过了服役期限的轨枕和钢轨。
老郑对南涌说:“我盼到这一天啦,我们家三辈子铁路职工了,爷爷日满时期当劳工,我爸爸当年就是铁道兵,这线路上的轨枕和铁道都是他们亲手铺设下来的。我打上班第一天就养护它们,侍候它们到现在。现在轮到我为它们更新换代了。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奥运圣火递到我手里了,我举起火把就跑啊,跑啊……”
一个社会,一个族群,总是在前进着,发展是延续的,道路是漫长的,很多时候漫长得使发展像植物的开花生长一样,肉眼无法捕获辨析。但绵薄之力的个体都在发展的路径上留下或闪光夺目或雪泥鸿爪的足迹,不会漏掉一个人。
换枕换轨作业对于铁道线来说类似于医生在人的肢体上做手术,由于铁路自身的行业特点,它二十四小时必须保证分秒畅通,经过严密计算并施行的运行时刻图表不容许有丝毫的打乱,火车也就绝不会因局部段落的伤筋动骨而缓行或停止。换枕换轨就必须在间隔时段稍长些的两列车前后通过之间的“窗口期”集中人力抓紧作业,铁路行业术语称之为“封锁”和“会战”。
雪花飘飘落落,上百号人黑压压地集中在雪地上,站在最前边的是老郑和老王。
老郑频频低头看表,抬头远眺,二十三分钟后,一列客车将从这里正点通过,它之后下一趟货车将于一小时零二分之后通过这里,这一小时零二分就是工人们今天的“窗口期”。
马段长也来了,在不远处的轨道车上督战。轨道车不到黎明就从段所在地凌云市开了出来,因为待更换的新钢轨新轨枕都得由轨道车运来并顺次卸到路基两侧上,卸到一处沟坡地段,由于路肩太窄,一根最长最重型号最大的道岔专用枕顺着七十余度的陡坡骨碌碌地滚落到十来米深的沟底。操纵按钮和机械手杆的轨道车司机立即停止作业,脑袋探出窗外向下一望,叫了一声:“糟。”回头对副驾位的马段长说:“我马上把轨枕捞上来。”马段长探身一按他的手:“别忙,你先把车挪开。”
轨道车司机匆匆跑来,最先看到了人群中站在老郑老王身旁的南涌,忙招手示意让他赶快过来,南涌左右看看,出了队走向他,司机忙把南涌又拉开些,和他咬耳朵,南涌扭头向远处望望。老郑喊:“哎,你们干啥呢?”“没啥没啥。”司机手捶了一下南涌的胸口,跑到近前说明轨枕落沟的意外情况。老郑把手一招,一百多人呼拉拉跑到路基边向沟底探看。
老王时年五十二岁,身高一米六三,甩掉大棉袄叫了声:“谁来?”人群中站出八个。
“不用你。”老王把抢在排头的南涌轻轻拨到一边,点点手,“来来来,你们七个,加上我。”南涌一扫,七个都是和老王相仿的车轴汉子,肩宽背厚,横着看一座座暗堡一样,虽然都只在纷纷脱下棉袄,但南涌在秋风夕阳里看过他们半裸的轮廓,个个膀臂如梁胸肌叠凸。南涌一米八五,发育得肌肉健美,比他们茁壮,没他们粗壮,比他们匀称,没他们坚固。
老郑已让人把两根短木杠和两副钢丝套拿过来,八个车轴两人一组前后左右分成四对,ABCD正方形站位,老王站在A位内侧,钢丝套套住了一根轨枕的两端,短木杠穿过铁丝套落在内侧四人的肩头上,老王闷哼一声:“起!”四条汉子八只脚豹爪一样一挠地,钢丝套铮地一声绷直了,轨枕“嘚”地裂出清脆的声响,从地上颤颤巍巍地撕拽起来。沟底原有积水,那天太冷,轨枕落沟砸碎了积水冰面,瞬间又冻成一体。
那一瞬间四条汉子有的双眼目光一直,愣怔怔瞪死脚前的地,有的颈上青筋一迸,狠歹歹眯住自己的眼,每个人的牙都咬得咯咯作响,虽寸住牙关但喉咙深处的唾沫星子仍在呼呼飞溅出来,脸上的肌肉和额边的发梢像电波一样突突颤抖,老王一手扶肩另一只手伸出去在空中拼命抓挠,外侧的汉子上前一躬身,老王扳住拱上来的肩头一拔腰,指甲扣进辅力者的肉里,一股劲道通透肩膀压进辅力者的胸膛,沟底响起一片另外三个辅力者对三个担承者的叫声:“搂我!搂紧我!”一根大号轨枕五百公斤,搁平常四条轴汉不在话下,现在是在陡峭得近乎垂直高度面前,千钧不止!
事后老郑让南涌写一篇关于这次会战作业的通讯报道稿,写了抬起轨枕的情景,南涌接着写道:“行业服务宗旨要求我们奉旅客贵为上帝,上帝坐火车常常认为坐得不爽,恳请上帝不爽时不要动辄诟骂我们卑贱的铁路工人那高贵的妈,谁的妈也不欠任何人的票费,母亲的儿女肩上担的是对职守的忠诚,比犹大攥在手里的那只钱袋子要沉重得多。”老郑看着稿嘬牙花,说:“写得不错,可这不是规范的通讯报道稿吧,改改?”南涌说:“老郑,别难为我,我年轻,缺乏经验水平有限,不会写规范的通讯报道稿,稿子行就投出去,不行我自己留着瞧。写都不会写,改就更不会了。”
A位辅力者让老王压迫得喘息沉重脚如灌铅,艰难伸出一步,老王随即踩住了他的脚印,侧上方一条隆起的高坎,助力者一咬牙跨了上去,外侧陡然高了许多,里外布力不均,老王顿觉失助,低声叫:“我快搂不住你了,低一点,再低一点……”辅力者硬硬地跪了下去。
南涌在这里又写道:“常在网络或其他媒介上浏览到‘跪求’的字样,如今人格贱了,跪求很时尚,多少网民们搜索一个信息下载一个软件也要跪求。独来独往负重匍行的山野汉子没有跪求的嗜好,今天我们的膝盖着地只是为了我们的职守,为了职守我们宁脆不求。”
老郑带着其余人沿途吼着号子给四梁八柱加油助威,有人惊叫:“坡上有冰——”
冰面斜伸下来,但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不能撂下,更不能平移绕道。后退,没有退路,撂挑子,不是汉子的做法,况且一撂下轨枕立即重新滑落沟底,前功尽弃。平移绕道?想都别想,这么重的分量压在身上,毕千钧于一发,平移一下试试,腰肌都给你扭断。老郑哗地扯开皮夹克的拉链,高喊一声:“弟兄们脱呀——”
扔棉衣没有用,八人负荷那么重,棉衣没分量,会蹬脱踩滑的。南涌想到了这却根本没时间解释,瞬间下意识地就抢在老王脚前趴在冰上,双手死死抠紧冰盖,随即就感到有人扑倒在身旁,挎住他的胳膊和他抠冰的手紧紧拉在一起。八只脚从他们的背上头上蹬踏过去。
老郑和南涌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老郑问:“刚才那个司机跟你说啥了,他为啥要先找你?”南涌脑袋被蹬踏晕了,直摇,心里想,妈的,这帮山炮的山杠子鞋底到底钉了多少大傻帽钢钉啊。老郑拉住他不让他摇:“南涌,请你告诉我。”
轨道车上是有起重装置的,像汽车吊一样,马段长仔细察看了轨枕滑落处的深度和垂直角度,告诉司机:“别吊,万一把吊臂拉伤损坏了,好几百万的车呢,那可是咱段的重要设备,宝贝家当。”司机有心说咱这车的起重极限是八吨呢,那根轨枕才……马段长催促他:“情况紧急,挪好车快去把情况告诉老郑老王他们。”
“那司机是我运校时的同班同学,马段长是他姑父,他刚才让我留个心眼,就这。”南涌说。
“那你还能冲在第一个卧冰,为了啥,为了谁?”老郑说。
“行了老郑你别启发我了,我谁也不为,我现在是这里的一员,我在做这里的事。”南涌拉过老郑的手腕指指,“离封锁前只剩一分半钟了,全体都各就各位了,咱俩还在这掰扯这个?”
客车掠起雪花和风,声调明快铿铿锵锵在钢轨上正点通过。一团小小的黑影扔下肩上的柴捆冲上铁道,伏下身去侧耳贴在钢轨上醉心地追听远去的铁轮震颤钢轨的余声。老王上前挥手一驱:“小兔崽子,滚一边玩去。”
会战作业开始,老王招手吩咐一声:下轨!
下轨,是把待换钢轨撤下铁道。工人们拎着铁扳手一拥而上一线排开,三分钟,把固定待换钢轨的上千个弹簧扣件螺母松开。三四个汉子手提撬棍并排站在钢轨始端内侧,棍头插入轨底,棍梢拱在肩头,看着老王手势发一声异口同声的吼:一、二——哗啷啷一阵响亮,钢轨一刹那失了钢度,成了一条无骨的蛇,轨头如蛇头惊悸地弹起老高,轨身竟如米粉一般滑畅而灵巧,仅凭自重而自动,波浪式扭下铁道而又在道坡两侧瞬间恢复它钢铁的平直。
当时的情景和日后的每一次回味都让南涌目瞪口呆。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南涌不认识阿基米德,不敢妄断这个人是不是在吹牛,但他敢百分之千地肯定阿老绝对没看过一帮山炮在山关雪地里撬钢轨。南涌忽发奇想,那些闭门在艺术殿堂里跳蛇舞和孔雀舞的舞蹈家应该过来看看,激活激活她的灵感,增添点艺术分量。
雪在作业过程中渐大,雪花纷飞中,同时同步,老王下轨,老郑上轨,下轨棍拔,上轨人摸。
一根根新钢轨整齐地排放在备料空场的地上,老郑登高临下,把双手向下压了压,在除了簌簌雪花之外鸦雀无声中清清嗓子,叫一声:“都给我摸上!”
三四十人走到一根新钢轨后面,像走到了一条起跑线后面,全体弯下腰,双手拂去轨面上的雪花,抓牢轨部上盖。
老郑翻过手掌向上一抬,喊出:“一!”再一抬,“二!”第三下双手过顶一托,振臂一呼:“起来——”
老郑的吼声让南涌心头一热喉头欲哽,他仿佛忽然间在天高地旷的西北高原上听到了一声信天游,原腔原味高亢悠远,吼声在茫茫雪野中山鸣谷应,在沙哑中透亮,有冲天豪迈,有无限苍凉。
三四十人嘿地一声将腰同时一直,钢轨像刚才的轨枕一样“嘚”地一声从冰冻的地上撕了起来,人们把他们的“起跑线”抓了起来,屏气顿住。
老郑一挥手:“齐步——走!”
三四十双脚沉稳踏实,同起同落,虽然一天都没专门训练过,但比三军仪仗队的步法不弱毫厘,这不是科学家在发布豪言壮语,手握几十米长的钢铁“起跑线”在冰雪地上迈仪仗步,一人乱则阵脚大乱,必伤筋动骨,一伤一片。
这个时候最能看出个人的素质和团队精神的体现,喊号令,要干净利索,做动作,要听从指挥聚众为一,拖泥带水则人命关天。
走上铁道,略稳一稳,听老郑喊一声:“放!”再次同时弯腰将钢轨轻轻撂到轨枕枕基上。随即各自操起铁扳手,给新轨戴好扣件飞快地拧紧螺栓。
下轨、上轨、固定——一波一浪环环相衔进程如衔枚疾进。
六十二分钟过去,弹指一挥间,最后一排螺栓拧紧,如雁阵掠霞海分波浪,工人们依次撤下铁道。
远眺山头,山头背后冒烟了,青烟绕山走,火车汽笛声声,货车冲出山口,瞬间到了眼前,从两侧人群的注视中全速通过。
南涌想起他爸爸讲课时常说的一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南涌笑笑。
地上本有路,路走旧了,换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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