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方英文
堵车隧道里将近半小时,感觉如同一个硬丸子卡喉咙里上下不能。双排车道,右前是辆长卡车,上下两层拉的猪。白猪。这让吴士游愈发不爽。白猪两耳乍老高,尾巴也多半时候莫名其妙地竖起,如坦克炮塔后的天线。黑猪两耳耷拉着,小尾巴垂着,懒得甩动。只有饲料味道好、量也足时,这才撑起小尾巴,甩两个圆圈以示喜悦。白猪是洋猪,黑猪是国猪。白猪生长快,但是肉不好吃,也不好看,总之没法跟黑猪比。
吴士游看见白猪想到黑猪,想到遥远的打猪草的童年。眼下堵在隧道里,卡车上的两层白猪过不惯平稳生活,也许挤得难受吧,竟相互拱咬起来,不时一声锐叫,如同那个著名舞蹈家的长指甲划过玻璃……
好在没有猪粪味。此念头刚一闪过,猪粪味就来了。手伸窗外一试,风自前方来,风携臭味来,证明距洞口不远了。感知风向风力及四季风的差别,是桥梁工程师吴士游的本能。风的味道也很重要,工程师能分清风的香味,含着什么花的香,抑或某种荤素饭菜的气味。若是粪味,又是哪种动物的粪味。留心这个,桥梁设计时便要考虑进去。桥是服务人的,同时兼顾动物。不能只是方便人类,阻隔动物。
传来引擎声。十几秒钟后,前车挪动了。右边的大卡车尚未动,于是工程师看清了拉猪车是十个轮子。这是国道,二十二个轮子的长卡车没法拐弯。个别的加长车不想走高速,图省几个过路费而走国道。可是为了女人,司机又经常不在乎钱。多年前的一次,工程师由陕北搭乘煤车去北京,目的是测试途中几个桥梁的有关数据。车上煤堆甚高,好在都是块状的,走走摇摇,噗蹋四周,不会有多少飞落道路的。
他给了司机三百元,要司机打个收条,以便他随后报销。可是刚出煤场,一到岔路口车却停了。岔路口一个围巾女人站着,高原的风吹得那围巾如同三角旗啪啪带响。钱退你吧,司机把三百元递回工程师手里,跳下车去和那女人交谈什么。他一时木然,司机楼里没动弹。那女人咧嘴冲他笑,牙齿倒也挺白的,灰红的脸蛋印着些许皴痕,像是红苹果被刺划过。
“不好意思,你是国家干部,飞机软卧多自在!”司机跳上座位,打着火。“我们下苦人,一路上没个女人,打瞌睡出事故呢!”
“没事,地方宽,让她坐中间好了。”将三百元依旧递司机。
司机不接,手背拱回来,两个黑鼻孔皱皱说,有些钱得挣有些钱得花,那女人想挣我钱,我也想给她身上花钱她陪我一趟一百五,若是另外想耍耍就再付她一百五——耍耍?耍耍什么?吴士游顿时明白了,就把钱装回兜里,又多一句嘴,那人家咋返回呢?耍耍满意了,继续坐我车,司机说,都不满意了,就结束了,高速路入口一站拉煤车多得是。祝你们一路耍耍愉快便下车,那女人早站在车门下仰脸赞他:大哥好人,一满大好人!
煤车扬尘远去。他这才发觉司机打的借条还在手里,就撕了,不能报空账揩公家油。撕碎的纸片随风翻飘,直到消失沙漠远处。
秦岭之南属于南方,当然没有沙漠。出洞口不远便是岔路,路牌箭头斜指“谭村”。他读公路学院时认识一个女孩,就是谭村人。
女孩正读小学,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如画中娃娃非常喜人。那精致的鼻子,乌黑的双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菩萨捏造出的仙童。尤其那小嘴巴一撅一翘时,就算石头钢铁也会被其软化,任她求你帮什么忙你定然毫不迟疑立马行动——当然,如果她真请你帮什么忙的话。
校园里两排老旧的平房,当作公共自习室,被高七矮八的杂树环绕着,这是历届校友返回时即兴栽植的树。晚饭后学生们不爱去自己班固定的教室,乐意到这里自习,一来面孔陌生利于静心,二则随时方便出校门遛街。吴士游某天进去刚坐下,正揭书包要温习时,小仙童进来了。小仙童四处望望,多半桌子都被人占了,末了与他对视一眼。自习室不是正式课堂,这里总是一人占一桌,半边写字,半边放书包。分明还剩两三张空课桌嘛,她却偏偏走向他的桌子,坐下,理都不理他地打开她自己的书包,取出铅笔盒作业本,认真做作业了。她为什么选择坐我课桌?若干年后他才想起当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这个疑问,却没有机会核实了;他当时只是奇怪,怎么小学生溜进大学教室上自习?但也没问,只顾各自作业。
某种香味飘来。皱皱鼻子,类似豌豆花的香味呢。小仙童感觉了什么,拧头微仰,也皱皱鼻子,模样俏皮带滑稽。“老大,你皱什么鼻子?”叫我老大?“哟,为何叫我老大?”小仙童铅笔指着课文,“你看这——”他瞥过去,原来那图文说的老大是一头水牛。
好吧,那我就老大了。“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小朋友?”
小仙童铅笔顶着下巴,看看两人桌面,伸手将他的课本拽过去,就在页面下方空白处写了两个字:昙朵。
“还有姓昙的?稀罕。”
“我姓谭,我妈生我时,刚好昙花开了。”
昙朵兜里摸出一把炒豌豆,放课本上数了数,十一颗。你是老大,她说,你吃多点。给他分了六颗。炒豌豆很香,只是咬嚼带声,引得他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走,”来了一个同学说,“八点半练唱呢。”他合上课本,合上写着昙朵二字的《高等桥梁结构理论》,与小仙童告别。那是五四青年节在即,他们每天晚上在校礼堂彩排大合唱,作为晚会压轴节目。他和土木工程系的那位被称作校花的女生担纲朗诵,一时家国情怀,满身心地回流着幸福与浪漫。
台下有些零星观众,那是外面路过的人听见了溜进来瞄瞄。唱了三遍,一小时彩排结束。出门时发现后门拐角坐着一个小姑娘,趴在前靠背,脑后一对小刷刷颤抖着,如正在筑巢时的两只燕子尾巴。像是小仙童?他弯腰碰了碰她的小肩膀,小姑娘抬起头,果然是昙朵——两只眼睛红红的,忧伤欲哭的样子。
刚拐过一个山弯,又拐入一条村道,走小路,可以看看真正的自然。一排房子前的路上聚集了不少人,年轻的戴着白孝帽。他降低车速,以待那些人散开。车子慢慢滑行,就看见一口棺材。如果梦见棺材据说是升官的预兆——难道又要升官?也太快了点儿吧,绝对不是好兆头。他自掐了一下腿,往疼里掐,证明不是梦,是真的见了棺材。棺材正被绳索套着,四角四根抬杠,准备着下葬吧。棺材两边的两张大方桌上,碗碗碟碟的残羹剩汤还没收拾。
人们不大情愿散开,不想给他让道的样子,似乎没看见他开的车。他也不好摁喇叭催,毕竟这家死人了。他只好下车,轻声地客气地请他们让路。他们就让了。这时他看见水龙头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两个吹喇叭的,前面的矮几上蹲着一瓶烧酒,一盘凉拌猪耳朵。两个吹鼓手正在饮酒,喇叭搂在怀里,不时嘴巴抿抿喇叭哨。
基本是老汉老太,能抬得动棺材吗?他没多想,就走了。路上每隔几步便有一张火纸,以及茶杯口大的方孔白纸钱。他将车拐向一个小桥,向前开了二十米,靠边停住,下车返回,看桥。
首先看见的是对面山根下的村庄,二三十户人家吧,没个人影儿,可能都来吃丧饭了。村里死个人,十里左右家家断炊。村庄后坡上有处坟地,几个男人正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井。打井是方言,就是挖墓坑。
这小桥就是三根横木,木面铺着栈板,板面涂了水泥,勉强可以将车开过。桥面只有自行车摩托车辙印,证明附近另有一个可以通汽车的桥,否则对面的村人没法外出。桥头两边杂草丛生,有金龟子出进。一簇鸢尾青绿着,紫花早已凋谢,萎缩成干菜的样子。他走过桥,又使劲踏步回来——嗳呀,承受不了抬棺材哟!
此时喇叭吹响了,随之鞭炮也响了。看来起灵了。他得等着,不能让棺材通过桥,否则必出事故!喇叭声越来越响,首先出现的并不是棺材,而是两个戴孝的年轻人,一男一女,各自抱个长凳子,不时回头看什么,一个说放下,两人就把两条凳子放下,相距不到两米吧——棺材这才抬进视线,落放凳子上歇气,喇叭也不吹了。
吴士游几乎是小跑过去提醒他们不能从小桥过,他们说没事吧?也没办法,大桥在下面八里地,冤枉路绕太远。乡下如今没有壮劳力,死不起人,没人抬棺材啊!
这是不能马虎的,桥梁工程师绝不能眼看着桥出事,纵然这民间自造的无名小桥与他毫无关系。“一旦意外,你们想想看!”他们果然惊骇了,因为如今的小河两边,全被砌了壁陡的石坎,牛羊都没法下河饮水了,孩子们也不便戏水了。吴士游要他们返回,找两根长木头来顶桥,再找一节厚板子,别忘了带上锯。
死人是天大的事,让死人安全地入土为安比天还大。他们知道这个,立马吩咐人返回,照这个陌生路人说的找木头来。这期间与他们对话,才知道死者是个一百零二岁的孤独老汉,无儿无女,戴孝的是他的侄孙侄孙女。老汉四十岁时曾讨过一个丈夫横死的寡妇作老婆,那女人招架不住饥饿,没跟他过满半月就跑了。老汉也不再娶,一辈子跟一棵核桃树过光景。
老汉六岁时他父亲带他到对面山坡栽树,那是他们的祖坟地。他父亲替他挖个坑,递他一株小核桃树苗,手把手教他如何捧土培压,再拿两只小脚板踩踏树苗四周。然后浇水,然后捏着小树苗,轻轻地、轻轻地往起拔那么一两拔,说这样一来,树苗的根须就伸展了,水也渗匀了。
这个栽树的遥远故事,自那女人跑了后,老汉见谁都讲述,听得人耳朵起了厚茧。那核桃树长得漂亮极了,远远看去如同一团浮挂半空的绿色村庄,枝叶里活动着很多人儿似的!盛春时节最早发绿,入冬许久最后落叶。花絮如蚕,挂果繁茂,轻轻敲破壳儿,可以完整取出核桃仁。他自己并不独享,而是来了孩子就分发。赶集时他见女孩子买红头绳,他也买了长长的一条,回来给核桃树圈上,说这是我媳妇呢!三八妇女节时,他专门买了红纸请学校老师写上“三八快乐”四个字贴上核桃树。人们都说他是神经病,见多不怪,由他去好了。
他每天去核桃树那儿两次,无论风霜雨雪。夏天他就卷了凉席提着茶壶,在核桃树下乘凉睡觉,鼾声如雷。核桃树随着年轮滚动长粗长大,栽植她的主人也同步与年变老。可是今年,所有的核桃树都发芽变绿了,唯独他的核桃树安安静静,衰气乌黑,就连有风吹过她也枝不晃桠不摇。没几天后,他确认核桃树不会再绿了,便说她死了,我也该死了。“她比我小六岁呢,”他给世界留下最后一句话,“把我埋核桃树下。”
吴士游直叹太怪异了,传说某人与动物相爱,与树木生死相依倒是第一次见识,不由惊骇且感动。这时人们扛来两根木头,一块板子,一把缺齿锯子。他离开小桥一段距离,单眼吊线瞄瞄,又伸出大拇指,再瞄瞄。然后走到两根木头前,弯腰拃了拃尺寸,让他们照此处截断。接着他要下河床,脚尖抠住石坎缝,慢慢落下去。又唤叫再下来两个帮手。三人鞋都没顾上脱,站在水里,将两根木头竖立桥下,上面横板顶稳。现在可以过桥了,于是唢呐响起,棺材被安然无恙地抬过桥。
实习返校,毕业前夕,三三两两吊儿郎当,无非吃喝,逛街,照相,反正随时就打起铺盖卷儿,鸟兽散的。某次晚饭后,给一个低年级老乡同学还了钱,返回时路过平房教室,莫名其妙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惊讶地发现,小仙童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课桌上,小小书包占着另半边,不想让别人占的样子。
吴士游想笑,觉得挺喜感,悄悄走到她后面,看她做什么作业。没来得及看清,昙朵便回头了:“老大,我感觉老大来了!”高兴得两只眼睛里像是有两只小蝴蝶要往出飞。“我姐姐的女儿和你大小差不多,不过没你好看。”他夸赞道。怕影响别人自习,他就告别她祝她好好学习,快乐成长。他走出门,发觉昙朵跟了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蹓跶着。昙朵说她父母同是医生,眼下同在坦桑尼亚外援,她只好暂寄公路学院姨妈家。援非医疗队快满一年了,不久便回国。姨妈不是老师,是计财处的会计。“那就是说,你不久也要离开这里?”昙朵点点头。我也是,不过他没说出口。给一个孩子没必要说这个。
十三年后他猛然想起昙朵,想起当时她曾紧张地搂住他的臂腕。当时一对男女学生路灯下滑旱冰,曲溜拐弯地从他们身后绕到前边,继续曲溜拐弯地往前滑。昙朵把书包递他,两只小胳膊展开,也曲溜拐弯模仿前面人追随着,因为没套旱冰鞋,只能碎步点点密密蜻蜓点水——忽然被什么绊倒了,他急步上前扶起来,她就套住他臂腕了。
十三年来他一直在大西北修路架桥。他的妻子是个银行职员,厌烦钞票,两人的钱总是放在抽屉里,谁想用了谁拿去。他们的女儿已上三年级了,经常给野外作业的爸爸写信。可是爸爸真地回来了,女儿却并不多么激动,也不全是分多聚少的缘故。女儿的信他认真保存着,每次探家时再带回来珍藏好。如今人们不写信了,女儿长大了再把这些信送给她,将是一件愉快的事。
女儿不到四岁时问爸爸:我长大了能不能给你当老婆?爸爸一脸严肃无所适从;妈妈乐了,问她为何要给爸爸当老婆?她说爸爸好帅吔!我是爸爸的老婆呀爸爸有老婆是我呀,你长大了自己去找吧,看上谁就给谁去当老婆啦!这次对话沉重地伤害了女儿,爸爸再回来时她就不冷不热了,同时对妈妈充满了抱怨。
吴士游他们在陕南修建一个隧道外的长桥时,有一天指挥部通知说文艺采风团要来慰问演出,演出场地选在对面的茶园缓坡上,录像时可以俯拍隧道与大桥背景。个别工人抱怨演出耽误时间、迟拿工钱。但领导说必须全部停工看演出,连漂亮女演员都不爱看算什么男人!
吴士游惭愧自己没啥文艺细胞,也就外出时报刊亭随便买本杂志消磨途中无聊。家庭生活平淡无奇,却有种钢筋水泥般结构牢固,走再远再久心里都踏实,虽然没有眼前临时搭的戏台看上去花枝招展。不过他心里也与部分工人看法相同,工程关键期间采风团来慰问纯属添乱,不如休假时带着老婆孩子到戏院里专心看。
其实施工者不到四十个,机械化不需要太多人。锣鼓一响村民磕磕绊绊地来了,因为不少是老头老太。为了营造气氛,更为了录像场面红火,地方政府把附近两个学校的师生们全都吆喝来。
演出前指挥长致欢迎词,汇报工程进度与此工程在中国西南交通上的重大意义。采风团长接着讲话,说他们是来学习的之类客套话,正讲着忽然被喜鹊声打断,他以话筒遮嘴仰着脑袋旋转着寻找喜鹊,观众的脑袋目光全随着他旋转寻找,但那喜鹊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甚至从观众后排的茶园外面的树林子里传出——“观众朋友们,你们找不见的,我给大家表演口技哪!”掌声笑声浪花般喧腾起来。
采风团长本身是口技演员,接着问在场的有很多小朋友,你们中有几个见过蒸汽火车?想见真火车吗?好,注意了,话筒一指,你们瞧那里——来啦!咔嗒咔嗒——咣当咣当——呜——去——咚——
随着火车声隆隆而来隐隐远去,这时一对正式男女主持人才走上前台。男主持黑色西服蝴蝶结领带,女主持一袭白裙胸佩红花。无外乎煽情朗诵,要将那俗不可耐的标语口号竭力朗诵得才华横溢感人肺腑。
吴士游他们都自带小木凳坐在舞台正前方,安全帽一半红色一半黄色。被围的第一层是女学生与老人,外层是男学生与村民。摄像机长长的臂杆不时从他们头顶摇去复滑来,舞台拐角一个长脖子男人嘴含口哨,双手煽风点火般诱导观众鼓掌喝彩,脖子伸缩不休如同发情乌龟,咧嘴怪笑着示范观众——效果绝佳!
主持人报幕说下来请欣赏《三月茶姑舞》,就见出来七个红盖头,天蓝色白点印花衣裤,手腕小竹篮,跳得欢快迷离。尤其领舞最长腿,细腰丰臀,玉臂轻滑茶树冠,兰花小指翘起来,采得新茶点篮里,斜体横蓝又送胯,流风回雪般绕台半圆再原路绕回……
好看好看,吴士游心里赞叹着却又同时说这全是假的,他所见的采茶女甚至老妪,生计劳作容色困倦哪来这般风情荡漾!偶尔来些城里吃撑了的女游客,租了印花布衣服茶园里摆拍,完了尻子一拍走人。
演出结束后,全体工程技术人员被邀上台,演员们全蹲下,请建设者们半圆形围站他们后面合影。吴士游与指挥长自然站在中间,恰好在领舞背后,颔首瞧见那粉颈,左右看看,全是粉颈。领舞回头,斜仰面庞,一个浅笑,两排雪白的牙。吴士游正要回报一笑,领舞脑袋拧回去了——忽然再拧回来,惊叫道:“老大!”
说谁呢?吴士游摆头看看两边,没谁反应,却听摄影师喊叫,都注意了,都朝前看哦,于是领舞马上朝前看了,摄影师继续喊叫后排的往前靠靠紧凑些——再紧凑些,一——二——三——OK!
领舞站起来回头说:“老大,没想到这里碰见你哦!”说我吗?吴士游十分蹊跷,我叫吴士游呀,没有叫过老大呀。“哦不怪你,十……十三年了,你不可能认出我的!”说罢,夸张曲腰一手贴腹一手飞扬,“向伟大的工程师致敬!”
原来这位正是十三年前,公路学院自习教室里认识的那个名叫昙朵的小仙童。光阴真叫神奇,日月相推十三年,竟膨化发酵出一个如此美妙的舞娘子!
演员们正装车道具,昙朵快速跑上大轿车里取来手袋边小跑边掏出手机说:“赶紧留个电话老大,”语速快却极悦耳,“水电站正等着我们去演出!”
载着演员们的大轿车缓缓离开,提速消失了。当时清明过后不久,山色醉人空气芬芳,杨花柳絮随风游弋,导致双眼迷迷蒙蒙如同黏糊了蜂蜜。
吴士游虽被艳惊一次,也很快就淡忘了。他是个机械男,认为生活就是一个建筑,钉是钉铆是铆,没有孰轻孰重之别,当各守本分,不可位移置换,唯有如此营造遵循了章法,生活也就有了秩序。互留了电话后,他从不会想起给她打,终究两代人,也得顾忌个纲常伦理。但是每到重大节日时,昙朵便来一个问候短信,他就礼节性回复,表示感谢。直到下一个节日昙朵再来问候信时,他才想到手机通讯录里还有这么个舞跳得异常好的青春女子。
吴士游一直在西南山区筑路架桥。后来上了青藏线。缺氧与冻土地带,对他们的工作是一个极大考验。在掘进一个隧道时,地面泥水流头顶石渣落,他被一块斜飞的石块击伤腰部。领导要送他回城疗养兼探亲,他轻描淡写说没事没事,只在格尔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又拄着拐杖上工地了。凡他经手的桥梁隧道路基,都是他的作品,追求完美是他的天职,并因此而享受无法道于他人也不必道于他人的愉快。刚好电视台来采访,便将他报道出去,这让他很尴尬。巧合的是正好被昙朵看见——电视衰落了怎么正好被她看见!
这是唯一的不在节日里收到的昙朵问候。他问了她的地址,给她寄了一只鹰笛,由鹰的翅膀骨制作的藏乐器。与竹笛不同,竹笛横吹,鹰笛竖吹,如吹箫。又过了几年,他到哈萨克斯坦修路架桥去了,一如既往地在节日里收到昙朵来信。当时微信初兴,他们加了微信,并互传了照片。她传他两张舞蹈剧照,左侧右侧,姿态婀娜,风荷杨柳。屈指算来,她应三十好几了,早成家养孩子了吧?他给她传了几张中亚风景照。
飞机轮子咣当着地呼呼滑响,平安无事了。吴士游手塞双膝上的挎包里,取出手机,摁开。挎包里有电脑,电脑里的资料不属于个人,未经批准不得告知任何人,即使父母妻儿。这方面他很小心,尽管他清楚他干的活儿还进不了多高端的保密层级。包里还有几本专业杂志及工具书。大学毕业证学位证一混到手,课本多半贱卖给校门口的旧书摊了。不过他还是留了几本,其中就有《高等桥梁结构理论》——这本书里有昙朵的铅笔签名。自十几年前工地上巧遇昙朵演出,他就将此书随身携带了。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不少难题其实课本里早就讲过,那或许就是一句话,当你重逢这句话时,顿时豁然开朗,眼前的问题迎刃而解。
手机叮咚一声响,来信息了。昨夜接到通知,要他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指挥部给他订了机票,今早起来被车飞奔了一百二十公里送到机场,因为这趟航班是单日线,会议是双日开。这等于早回了一天,他没顾上告诉家人。给家里一个惊喜也挺好的。
他没有看信息,猜想无非是不同时区的天气预报。直到舱门与引桥口缓缓对接上,他拿起手机一看,吃惊得不小呢。信息是昙朵发来的:
“老大,我感觉你回来了!”
你神人呀,他回复四个字!旋即补发五个字:飞机刚落地。他座位中偏后,耐心坐着,看着乘客老早站起来取下行李等候出舱。昙朵说如果现在可以,就见个面喝个茶?喝咖啡也行。他复好呀,喝什么都好。昙朵说那我现在找茶馆去,你出机场上出租,地点我发你。他说好的。
他将挎包装进小拖箱里,一出门就拦住出租了。司机问到哪?他说往城里走,一会儿告诉你。十五分钟后,昙朵说,康宁街138号。他转述司机,司机说好。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昙朵信说:茶馆包间号1388。见面了说什么呢?平生第一次与舞蹈演员喝茶,真不知道说什么。没关系,她说啥就跟着她说好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妨请教她些艺术知识。
夕阳穿进车后窗,车拐弯时一团光照拓上司机后脑勺如一张煎饼,再一拐弯煎饼消失了,于是他抬手摸自己后脑勺,觉得手背温暖当然未摸着煎饼。
到了康宁街没见138号,只见到135号141号。城市改造了,门面虽多而门牌号难寻。他就给司机结账下车自己找了,反正在附近。他举目四望,搜寻仿古门面的房子,因为茶馆喜欢假扮古相。
可是转来转去也没见138号,就进一家药店打问,女店员彬彬有礼地与他出门,指着街对面的欧丽朵酒店说那就是138号。他绕道天桥过了街,酒店门口六角柱上果见138号,嵌在烟盒大的方框里。
1388号,即13楼88号,想来是餐饮层。可他上到十三楼,出电梯一看,异常安静,鹅黄色地毯两边全是客房。难道……可能走错了,不是这里。他转转两头,最后发现1338号,门口亮着请勿打扰,断定错了。他离开几步,重新翻看手机短信,细心核对确认门牌号码,就这里呀!
他踅回去,犹豫片刻,拽拽领口,拢拢头发,弓了食指背,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
“老大好!”昙朵穿着睡衣,一臂柔软地将他迎搂进去,另只手碰上门并挂扣锁链。她迎搂他时,他感觉她微微地折了一下腰,轻轻给了他个贴颊礼。那颊有点凉,如小手大的荷叶。
这是一个小套间客房,栗子色的厚绒窗帘留着五寸宽一条缝,黄昏的光线如一道垂直的无声瀑布。窗下圆桌上一个果盘,两个杯子,一杯茶,一杯咖啡。
“茶和咖啡,你选。我是说话算数的。”
“我能洗一下脸吗?”
“冲个澡都行。”
洗罢脸就出卫生间。没有冲澡,脱衣冲澡挺尴尬。再说,也想不出冲澡的道理——
他吃惊地发现昙朵坐在地毯上,一腿曲一腿伸。那伸展的腿,光洁如玉,开叉到腿根。在他方才洗脸的时候,窗帘也被完全合上,只有卧室的一只床灯,如无数只萤火虫的光,隐隐流淌出来。他当下心跳加速。
昙朵一只手斜撑地毯,一只手搭着小腹,造型美极了!
“你坐椅子上吧,咱就这么说话……我最爱坐在地上,尤其到了野外,裙子一撩,往地上一坐,啊,土地的芬芳气息,小草小虫的灵魂,慢慢地上升体内,艾玛,感觉好极了!”
后来进了卧室。柔软不失敏捷,深情滚烫着娇痴。
吴士游抽咽起来,昙朵吓了一跳:“你害怕了?害怕什么?”他摇摇头。“我从没想过拆散你家庭。”吴士游依然摇摇头。
“我太感动了……”吴士游想不出恰当的话,“世上还有这样的事……这辈子没白活!”
“那我放心了。”昙朵风情万种地笑了。“你是我的初恋哦老大!”她吻了他的额头,棉团般的胸压着他的胸。
他起身出了卧室,打开行李箱,取来那本《高等桥梁理论》,翻到那页,二十五年前她拿铅笔写的昙朵二字依然清晰如昨。若是自来水笔,可能没这效果,他说。
“真难看!”昙朵伸指头去抹,被吴士游急忙拦住说,我从来没摸过呢,只偶尔看一眼。
吴士游被召回,被宣布为主管业务的副院长。组织说你快五十岁了该坐办公室了,让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上一线吧。心里不大爽,办公室耍嘴皮子无聊是吧!再说鲁班型人物也不适合当官。却不好推辞,毕竟是要你让贤年轻人。
上任第一天,接待的第一人竟是谭村村长。谭村是昙朵的老家,这让他感觉亲切,客气地给村长斟茶,发烟,倾听说事。他是不抽烟的,当了副院长后,办公室主任送来一条烟,让他招待来客中的瘾君子。看来当领导真是不错呢。问题是假若领导烟瘾大,全抽公款烟呢?那就不好了,生活上不能犯错误呢。生活上不能犯错误?脸就有点烧,进卫生间一照镜子,脸果然微微泛红。下午专门去问办公室主任烟的事,回答说院级领导都配烟,每月限配一条。不抽烟的领导一条烟用不完,烟瘾大的不够抽自费买去。
谭村长那里是个两省交界处,一条河隔开。桥是二十五年前修的,不久前居然被一辆小货车压断了!断茬口靠近他们这一方,所以得他们解决。小货车若再前行两秒钟,过了桥心再断,就归对面省的那个镇子负责了。幸好司机没死,就骨折了一条腿。吴士游吴副院长说不奇怪,当年赶进度粗制滥造,领导吃回扣导致材料多伪劣,如今不少的桥梁进入“坍塌期”。事情不大,随便吩咐个技术员去监理修复完事。但他决定谁也不告诉,亲自去现场看看。
他撕了一张台历,边写边给村长说该采购些什么材料,老中医开处方似的,要村长回去先准备,说他三天后去。村长掏出手机打,通知外面的司机拎进来两个大纸盒两个小纸盒。大纸盒分别是粉条和魔芋,小纸盒分别是茶叶和豆腐干。吴副院长咋都不接,不接村长就不离开。他摸口袋要付钱,村长脸色忽地难看了: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啊!好好,那就这,我收下。心想下来交办公室吧,办公室交给机关灶抑或另法处置,就与他无关了。总归不要犯错误——脸又烧了一下。
途中帮忙一个古怪的死老汉棺材安全抬过了小桥,他就上车走了。导航显示到谭村还有五公里,川道逐渐开阔,山也矮成了丘陵状,景色是愈发的赏心悦目了。他放缓车速,想象着谭村,生长并养育童年的昙朵故乡,魅力究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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