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胡炎山
竹林湖姑奶家的春元表叔当了大老板,父亲决定去“投靠”他。
父亲所说的投靠并不是要到表叔开的公司里去打工,由农民摇身变成一个每月拿工资的工人(春节期间表叔来我家跟我爷爷奶奶拜年时,提到过这个话)。父亲可拉不下这个脸。父亲所谓的投靠是想让表叔看在姑表亲的份上,出面帮忙托关系卖一次麻。今年我家山地里种的麻长得出奇的好,获得了大丰收,母亲带领我三个姐姐起早贪黑地剥麻、打麻。几个月下来,晒干的麻匹就积累了两大捆,这样的好收成是分田到户以来还没有过的。父亲喜出望外,当下就托人给春元表叔捎了口信,想把麻送到竹林湖街上去卖,听说竹林湖供销社收麻的价格要比我们乡下麻贩子回收的价格每斤高出5分钱。这样一算下来,两大捆麻积累起来的差价,就是一笔不小的家庭收入。
没有过多久,表叔果然传来口信,说跟那边合作社的孙主任已经打过招呼了,明天或后天来卖麻都好。
我还在睡觉,父亲拧我的耳朵,把我拧醒了。一个大块头立在我的床边,遮住了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片黎明的微亮。父亲说:“穿上衣服跟我走。”母亲也已经起床了。她站在房间的黄釉坛子边,伸手到坛子里去摸,那里放着母亲平日里积攒起来的大半坛鸡蛋。母亲说:“我先下点面给你们吃了再去吧!”父亲摆了摆了手说:“吃什么面条?这大清早的。到了春元那里,什么吃的都有。”母亲放下拿在手上的鸡蛋,笑着说:“开口闭口都是你春元表弟。”
父亲已经把那一大捆麻用一根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麻长在地里不觉得,剥回来,去了皮,在阳光下晒干,再捆成大捆分量就显出来了。它原来有这么长,一大捆麻立放在地面上,比我可高多了,简直到了父亲的肩膀。拦腰将麻捆了两道,模样有一些像天津的大麻花。我连忙去拿来竹子扁担。父亲说今天不用扁担,他扛着走就行。“你在我后面跟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这么沉你一个人扛得动?”父亲没有回答我,他微蹲下身体,抓住麻捆,身体往前一拧,这么大一捆麻居然就离地而起,搭在父亲的肩膀上了。还是个儿大好,我突然想赶快长大。父亲说:“愣着干什么?走吧!”
父亲扛着那一大捆麻走出家门,走过家门前的打谷场,从打谷场旁边的土坡上走下去。我在父亲后面空着手跟着,我想父亲要是扛得累了,把麻捆放下来歇息,我就在旁边守着它,保证任何人也偷不走我家的麻。走上大马路,天还没有亮,东方向外露出一道鱼肚白。我说:“爸爸,我们起得太早了吧!”父亲说:“要发财就得赶早,你明白吗?”我口中答应着明白。实际上我心里想的倒是,这么早起床,到集上去,起良的车还没有来,不还是要在那里干等?白起了一个大老早。
父亲倒不觉得起这么一个大老早是白耽误睡早觉的工夫。他扛起麻捆在马路上走得结结实实,看着很愉快。马路上的灰尘溅了他一裤脚,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走了大约半小时,到集上了,天才微微有一点亮。集上各家商店、铺面都还关着门,落着幌。一片寂静,都还处在梦乡呢。不过出乎我的意料,起良的车早已停在了集东头的马路边上,门打开着,是一辆有着两扇活动门的小型中巴客车。车顶上有半尺高的铁架护栏,那里是盛放乘客大件货物的地方。起良看见父亲,连忙笑着迎上来:“今年的麻收成不错嘛!”说话间将父亲肩上的麻捆接过去绑在了车顶上。
车到席盘石路口处停了下来,沿着这个路口一直往南走就可以到竹林湖街。父亲又让这一大捆麻骑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大捆麻坐在他的后背上,从后面看去,根本就看不见父亲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大捆柴禾自己一跳一跳地在向前移动。父亲的额头上冒出了一片汗珠,但父亲的精神看起来非常好。他觉得一斤麻要比当地麻贩子收购的价格高出5分钱,这让他捡了一个大便宜,这让他很开心。这样的开心,以前在寒冬腊月他跳进冰冷的水库里去拉网捕鱼时,我也见到过。麻捆的下端有一些散了捆,少许细麻在土路上拖着。土路面上满是灰尘。一脚下去,溅起一片尘土,又一脚下去,又溅起一片尘土。我说:“爸爸,你的裤腿上沾了尘土。”父亲说:“让它沾吧!等到了表叔公司门口再拍干净。”
从席盘石到竹林湖的那一条土路两边,一边是庄稼地,另一边是坟场。这一段路上行人稀少,车子也很难见到一辆。父亲在前面走,我跟在父亲和麻捆的后面。走着走着,马路上越安静,我就越觉得麻捆是个活物,是父亲在背着另外一个人向前走似的。我们一行不再是两人而像是三人。马路左边田野里的山地已经被人一厢一厢、一畦一畦地种上了冬油菜。棵子不大,但矮小而结实,比我家门前田野里的油菜看上去似乎还要小一些。父亲说:“这些油菜的品种不错,就是伤了干,明年花开得肯定会晚一些,也会影响到油菜籽的出油率。”父亲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在种庄稼方面,我们那里很多人都会上门来请教他。父亲说油菜伤了干,那必定是真的伤了干,不会有错。
路的右边是山坡,山坡阴面是一片坟场,老远看去立着一片大大小小蘑菇似的墓碑。我向这片坟场瞟了一眼,转过头来,我立刻紧张起来。以前听老人们说过,小孩是不能够朝墓碑上长久注视的,小孩火焰低,容易被坟里的孤魂摄去魂魄。我紧跑几步,追上父亲的步子,想听父亲接着谈庄稼,围绕着油菜或庄稼地再说一点儿什么,但父亲只顾向前走。路远无轻担,麻捆负在父亲的肩背上,想必比刚下车时,更显得重了。我说:“爸爸,你要不要歇一会儿?”父亲说:“不用歇,我不累,早点赶到你表叔公司去,在那里赶早饭。”“表叔公司里有食堂吗?”“当然有食堂。没有食堂工人们在什么地方吃饭?没有食堂那叫什么公司?”“有小孩吃饭的食堂吗?”“要什么小孩食堂?大人吃饭的食堂小孩也可以吃饭。”我觉得父亲的话说得有道理,在学校里公共厕所大人可以上,小孩也可以上。我想着,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山坡上的坟场又瞟了一眼。这一眼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看到了两个人,两个衣着光鲜面对面站在离马路很近的一座坟包上面的人。是两个大人,脸煞白煞白的。我断定,他们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两个鬼。我立刻跑上去拉住了父亲背上的麻捆,我的头皮麻咋咋的,后背吓得炸出了一身冷汗。“爸爸——”我的声音小得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爸爸——”我又叫了一声,声音依然很小,我担心叫的声音大了,被这两个站在坟头上的鬼听见,那就麻烦了。可是父亲并没有听见我叫他,他依然向前走,要赶到表叔公司的食堂里去吃早饭。越往前走,我就觉得那个坟离我们越近了,那两个鬼也快向我们逼近了,我的心怦怦地跳到了嗓子眼。“爸爸——我怕!”这次我大声地喊了起来。不管鬼能不能听到。父亲停下脚步,责怪道:“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我硬着头皮跑到父亲的前面,我挡住了父亲的去路,同时伸手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我的后背上又一次炸出了冷汗。我小声对父亲说:“爸爸,你朝路右边看,我怕,有,有鬼……有鬼。”
父亲朝我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打得有点重,我看见他背后的麻捆也跟着抖动了一下。父亲说:“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我看你就是爱胡思乱想,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总是心不在焉的小孩。”他今天批评我的语气虽然是责怪,但语气不重,并没有发怒。我想可能是父亲今天忙着到表叔公司里去赶早饭,既是为了卖麻,从中发一笔小财,也是去走一回亲戚,心情应该好一点才对,所以也没有过多批评我。不但没有批评我,他还转向了坟地,我看见父亲转身横穿过马路,他居然扛着麻向坟地方向走了过去。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爸爸——”我喊他。他并没有停住脚,一直向坟地方向走去。走到离那两个鬼站的土丘还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他放下肩上的麻捆,将它搁在马路旁边的青草地上。父亲举起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见我还站在马路的另一边不敢过来,说:“你不是说要休息一会儿吗?”他向我招手,我来回张望,马路上见不到一个陌生人的影子,连一头牛、一条狗也没有,便觉得身边毫无依靠。父亲又走向了那个坟场。万一那两个鬼向我们扑过来了该怎么办?爸爸呀,爸爸,你真是一个糊涂人,还老是教训我这个那个的。不过我偷眼望向那两个鬼,他们二位一动也不动,面对面站着,原来是一男一女。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并没有跑过来迫害父亲和我的意思,我这才大胆地向父亲走过去。父亲指着那两个鬼说,这并不是什么鬼,它们是两个稻草人。不信你自己仔细看他们,他们是不是被风吹着动着?说完父亲从马路边捡起一颗小石头,一甩手,小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男鬼的肩膀上。我的心一下子蹦出了嗓子眼,被舌头尖又挡了回去。眼前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完了,父亲这一下闯下大祸了!爸爸呀,爸爸,你这下子闯大祸了,我们这一回全完了。出乎我的意料,男鬼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根本没有理睬父亲和我。我发现他的头一直略微向前低着,看着自己面前的女鬼。我相信了父亲的判断。许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回想起了这一次的经历,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向那一片陌生的坟场里走去,那是一种对恐惧的挑战,是一种对未知的开拓。如果心墙不拆除,人会一直活在阴暗潮湿的地狱当中。那是许多年以后,经历了不少人生的挫折后的顿悟。不过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到这一层意思。父亲用他的方式让我相信了站在土丘上的两个东西并不是鬼,它们是父亲所说的稻草人,跟田野里见到的那种稻草人一样的稻草人,不过是给它们穿上了纸衣,戴上了假头发而已。再精致也是稻草做的。它们只是像花圈,像绣球,像坟标之类的祭奠饰物。算是坟的戒指、项链、手串之类的饰物吧!我想到树叶是大树的饰物,灌木、青草是山的饰物,尘土是马路的饰物。于是,我不再害怕了,顿时觉得眼前看到的坟场也跟着美好起来。是谁把这两个像真人一样的稻草人装饰在土丘上呢?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座埋葬不久的新坟。
“我们必须赶快走,晚了就赶不上表叔公司食堂的早餐了。”父亲说着又将那一捆麻扛在了肩上,我们继续赶路,很快就来到竹林湖街上。父亲在前面走,我像是他的尾巴,紧紧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的身体被一捆麻给遮住了,我看到的是一大捆麻在向前移动。
街上早市已经开了。有不少人挑着担子,拎着篮子,骑着自行车到街上来了。像我一样个头的孩子背着书包顺着马路朝学校里去。他们的校服我总觉得穿在他们身上有些小了。我想起了我们学校的同学,我们的教室和我们的老师,此刻他们也应该在教室里上早自习了。要不是半年前家里缺人放牛,我也许已经成了四年级的学生了。我仍然在那里胡思乱想,父亲已经停了下来,他放下了那一大捆麻,站在街上一家贴着瓷砖的房子门前的空地上休息。父亲说他累了,歇一会儿再走。我看到父亲额头上又渗出一些汗珠,细细密密的。出了大汗的父亲眉眼看上去比刚才上车前还要舒展。他站在那里盘算着今天这些麻会卖多少钱,盘算了一阵子后,他教我,待会儿见了表叔要叫表叔,不能一声不吭。我说知道了。他今天出门前就一直这么叮嘱我。我在车上时,在心里已经默默地演习了七八遍,确保万无一失了,我才停了下来。父亲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交代一遍。吃饭的时候大人没有动筷子,小孩不能先动筷子,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爸爸。其实他不用这么说我也知道这样做。我在家里一向都是这样做的。我觉得父亲今天变得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婆婆妈妈。父亲还想再说什么,那一家的大门突然哗啦一声向内拉开了。是那种很结实的木板大门,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一个高个子男人空着手走过来,指着父亲就吼道:“是谁让你站在这里的?乡下人!你看你脚上的灰尘,麻捆上的灰尘,把我的瓷砖地都弄脏了。我家今天要办喜事你知道不知道?想要饭到别的地方要去。”父亲看着走过来的男人,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我不是要饭的。”父亲似乎想说的是,你们家办喜事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知道?男人怒气冲冲,对父亲说:“你现在知道了吧?还不快滚!”男人上身穿一件崭新的毛线衣,圆领处露出一件白色衬衣的衣领,右边的那一半折在了里面,没有牵出来,埋在了深褐毛线衣的圆领下面。他四十来岁,满口黄牙,估计是刚刚起床还没有刷牙,说话时口中喷着食物腐败的臭味儿。父亲眨了一下眼睛说:“你叫谁滚?”那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尖处竖成一个“1”,然后伸向父亲,说:“叫你滚!你没有听到吗?”父亲被面前的这个男人给激怒了,骂了一句粗话。男人冲上来,对着父亲的脸上就是一记耳光。父亲没有想到男人还真动手了。他提起拳头,向男人脸上打过去。男人闪过脑袋,父亲的拳头没有打中男人的脸,打在了他的左肩膀上了。男人向一旁侧了一下身子,险些跌了一跤。这时候从敞开的大门里走出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她本来是出来散步的,但见到男人和父亲动起了手来,她立刻喝住了男人:“大年,你干什么呀?今天可是孩子大喜的日子,你跟人家动手干什么?”男人正准备向父亲扑过来,听了女人的话,他突然停在那里,和父亲互相盯着看了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再不走,表叔公司食堂里的早餐就真的要过了。见男人走进屋里,我从路边捡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向男人家房子的窗户玻璃扔去,心想砸破一块玻璃也好消解我和父亲的心头之气,但石头砸偏了,没有扔到窗户上去,只砸在了红砖墙上,在一块红砖上砸出一块硬币大小的印迹。
一路上,父亲扛着麻,心中的怒气还没有消。我说:“爸爸,你刚才怎么不把这个男人揍扁?”父亲说:“等老子去公司食堂吃了早饭,卖了麻回来一定要把他揍扁。”我说:“你是要回来报复那个男人吗?”父亲说:“我要把他揍成残废。”我赞成父亲的主意,父亲的很多想法我都是赞成的,没有想过要反对他什么。反正他是我的父亲。我这时候想起,父亲的裤脚上已经沾了很多尘土,应该拍一拍才行。可是父亲冲我狡黠一笑,说尘土刚才在那个男人家门前的白瓷砖地面上已经拍干净了。谁让他家门前有这么漂亮的瓷砖?
总算到了表叔的公司。可是表叔一大清早就外出办事去了。门卫老周认识父亲,他领着父亲把那一大捆麻先放到公司传达室的地板上。一路的风尘仆仆,麻捆放下来,看上去比搁在家里房间的地板上时要小一些。
存放好麻。老周领父亲和我到公司食堂去吃早饭。我的肚子早就饿了。我相信父亲也是,何况他还一路扛着这么一大捆麻在肩膀上。要是在家里,父亲至少要吃三大碗米饭。公司食堂真的是气派。一进门,一排一排的长桌子列在那里。桌子是塑料的,上面刷着白色的油漆,桌子两旁是固定在铁板上的蓝色座椅。屋子里充满着茶叶蛋、蛋糕和豆浆的味儿。老周为父亲和我叫来了油条、豆浆、小笼包、茶叶蛋,满满地装了一大盘子,豆浆不太热,糖放得有点多,我喜欢喝。我相信父亲可能嫌甜了,他不爱吃太甜的东西。今天父亲显得高兴,他并没有说什么,吃得又仔细又认真,从拿起筷子到放下筷子,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们来得晚,我和父亲吃完早餐,食堂就收餐了。两个围着长围裙的阿姨过来清扫桌面和地板。我们就出了食堂大门。
老周又领着父亲和我到合作社去找到了孙主任,把那一大捆麻给卖了。卖完麻从合作社里出来,春元表叔就赶来了。表叔一见父亲先竖起大拇指,弄得父亲和老周都莫名其妙。表叔对父亲说,表哥,你今天好运气。父亲以为表叔说的是把麻顺利地卖了。表叔笑了起来。指了一下合作社门前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小轿车。表叔说,有人专门来请你到他们家里去作客,特此找到我。父亲有一些摸不着头脑。表叔说,你今天早晨来的时候是不是在东街的一家院子门口贴了瓷砖的房前站了一会儿?父亲说是站过,还和那人动了手。表叔说,那就对了!那家男人叫大年,是附近石灰窑的窑主,家里光红旗轿车就有两辆。别看这人事业上做得大,家庭上却不如意。两口子都已年过四十了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眼看着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两口子很是着急,到处求神问药,总要生下一个儿子来。工夫不负苦心人。今年春上,大年媳妇突然就怀了孕。三天前的夜里产下了一个男孩,全家人欢喜异常。请算命先生算过,说是观音送子,修十世善缘才可以得到这样的贵子。贵人必定灾祸多,要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早晨抱出来撞认一个干爹,这样孩子的一生才能平安。正好今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一大早抱出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更神奇的是你竟然背上扛了一捆麻。背麻,就是把孩子一生的麻烦都背走了的意思,剩下来的不就是一生平安,长命百岁!大年家里人感到这是上天的安排,急着到处寻找早晨从他家门前经过的那个背麻人。从上街头找到下街头。街上有人认出你是我家亲戚,他这才找到了我,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劝说你到他家里去吃酒席。
表叔正说着,从路旁停着的那一辆轿车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早晨扇父亲耳光的那个男人。他还是穿着那一件新毛线衣,不过毛线衣下面衬衣的右衣领已经牵出来了。男人衣服没有换却换了一副面孔,他满脸都是笑容,俨然是父亲的老朋友似的。他上前来一把握住父亲的手,不住声地道歉,骂自己有眼无珠,错过了贵人。男人一再邀请父亲到他家去做客,成为他出生才三天的儿子的干爹。父亲这个人耳朵软,心也软,经不住别人的请求,加上表叔在一旁也劝父亲答应男人的请求,说不打不相识。父亲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被男人请上了车,车开走了。
我跟在表叔身后,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表叔办公室里这样好的沙发。简直跟电视上见到的一样好。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抬头数着天花板上大小一样的灯孔,每一次数到的个数都不一样,说不清到底是哪一次数错了。又重新开始数那些灯孔。数着数着,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是父亲回来把我推醒的。太阳在天空中还是没有挂住那张圆脸,有些偏西了。父亲说话时向外喷着酒气,不过喝得并不多,神智还清醒,没有像平时喝醉时那样,高喊着要喝茶水,或者直接躺到地面上。他从表叔办公室里拿纸杯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白开水,双手捧着喝完。放下纸杯就领着我往家里走。表叔赶出来,说要送我们回家。父亲说不用送,走回去就好。我们沿着来时的马路往家里走。刚走出公司大门不远处,表叔就开了一辆汽车,是一辆黑色的车,我不认识是什么车,只觉得它开起来一点儿都不响,车门看上去显得非常厚,有起良的中巴车车门两倍厚吧!表叔把车停下,让我和父亲上车,父亲没有再坚持,我们上了车。
车子在路上行驶得很平稳,即便是碰到坑坑洼洼的路段,它也不会猛然跳动,把车上的人吓一跳。车快到坟场的时候,父亲透过车窗又看到了早晨来时见到的那两个稻草人,还立在那一堆土丘上面。父亲问表叔那是一具什么坟,好像是新葬下去的吧!表叔说,那是一对结了阴婚的夫妻的坟。我不知道什么是阴婚。我问父亲,父亲没有理我。他在听表叔继续往下讲,不想被我的问话打断。表叔说,坟里葬的那个男伢是这附近王垸的,前些年在广州办假银行卡被抓进了监狱,在监狱里和人打架被人家给打死了,当时才23岁,家里人把他的骨灰带回来埋在了这山上。女孩是我们这吴垸的,家里人供她读书,她不好好读,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辍学到外面去打工,在云南边境帮人家贩毒,两年前被抓,枪毙了。当时也只有22岁。两家人合计,儿女们生前是男未婚,女未嫁,就为他们结了阴亲,男女合葬在了一起。我忽然又对那两个稻草人害怕起来,父亲说那只是安在土丘上的稻草人,我觉得不对,原来这坟下面埋的是火化了之后的两个年轻人的骨灰。他们都是死于非命,那他们的鬼魂一定非常可怖。我希望表叔早一些把车开出这一段路,早一些远离这一片坟场。
表叔和父亲在车上还聊了一些别的事,车开得很快,我还在想着那两个稻草人,无暇去听他们的谈话。车到了席盘石路口。父亲拉开车门下了车,我跟在父亲身后下了车。父亲知道表叔工作忙,不让表叔远送,说送到这里就行了。起良的车一会儿就开过来,离天黑还早,起良起码还要再跑两个来回,我们不怕搭不上回雨台的车。
表叔的车开走后,我和父亲站在马路旁的一棵大树脚下等车。父亲从口袋里摸出游泳牌香烟来吸,口中喷出的酒气淡了很多,快闻不见了。我希望父亲能讲一讲他到那个叫大年的男人屋里坐席时的情景,但父亲一句话也不想说,不知道是遭受到了那个男人全家的冷遇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我有些琢磨不透父亲的心思,也不敢贸然问起这当中的事情。父亲一连吸了三大口烟,慢慢地把烟雾从炭炉似的身体里喷出来,神色看上去一下子缓和多了,身体显出一些说不出的放松。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新鲜的、亮晶晶的水果糖,递给我,说是中午在酒席上分得的。我可以先吃这么多,剩下的还有8颗要带回去。4颗留给妹妹,4颗留给母亲。父亲一边给我递水果糖,一边交代着这些。我在等他说酒席上除水果糖之外的事情,但父亲并没有说出一个字。我觉得他似乎是有意避开提及酒席上的事。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起。我猜想父亲遇上了令他不愉快甚至是伤心的午餐,也许今天一天就是让他最糟心的一天。也许不是,怎么说呢?有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经历了表叔公司食堂丰盛的早餐,供销社卖麻后一起清点钞票,还有在表叔的车上和表叔亲密的交谈,这些都是平常枯燥琐碎的农村生活难得碰上的暖心事。再怎么说这一天应该过得并不坏,但父亲仍然显得不高兴。虽然在抽着烟,身体也放松了,仍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过,我终究没有管住我那顽强的好奇心,我还是不管不顾地问了父亲。
“你今天中午坐席了吗?”
“坐席了。”
“吃了什么?”
“吃了许多丰盛的菜,还喝了酒。”
“你为什么要到那个恶人家里去坐席?”
“人家儿子办喜事,咱们不能驳了人家的好意,再说他和你表叔又是街坊邻居,面子上过不去。”
“他儿子认你做干爹了吗?”
“不做这个干爹。”
“你为什么不报复他?”
“在酒席上,我假装不小心把一瓶很贵的红酒倾倒了,红酒洒了一地。”
“你不是说要把那个男人的家炸掉吗?”
“是要炸掉。”
“什么时候炸?”
“等你表叔退休了炸。”
“那至少还要再等二十年,时间太长了。”
“等你表叔出差不在家里时炸。”
“表叔什么时候会出差?”
“不知道。”
我们就聊到这儿,父亲和我都没有再说话。我想问父亲那两个稻草人会不会是按照坟里埋的那两个年轻人原来的样子做成的?但我觉得此刻问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合适。父亲这时候像是在想一件什么事情,他把目光拉长,越过马路边房屋的屋顶,越过远处的青山,看得很远很远。
父亲突然说:“我想把你送到学校去继续念书。你想不想回学校?”
我想说“想”,但这个“想”字还没有说出来,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我去学校了,牛谁来放?”
“牛我来放,你不用担心。”
“学费呢?咱们家有那么多钱吗?”
“有!”父亲说着把他上衣的口袋拍得山响,那里有一卷今天上午合作社的人递给他的崭新钞票。
我和父亲又陷入了沉默,父子俩站在马路边上,像两个稻草人。
起良的中巴车这时候从远处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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