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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济赤子

时间:2024-05-04

常聪慧

时间不早了。浑圆的落日渐渐西沉,榆林城下清理积沙的士兵们正在拍打各自身上的尘土,准备结队返回城内。63岁的孙维城伫立于城头雉堞处,这个大明万历二十九年右佥都御史延绥巡抚,凝视着沙壅漫衍的城边,愁眉紧锁。

榆林城,“东倚驼山,西临榆溪,南带泥沟河,北锁雄石峡”,自明正统年间筑城,成化六年设榆林卫,后迁移延绥镇治所到此重新扩建而成,是防御抗击漠北蒙古进犯、“九边”之一的西北地区重要军镇。因两百多年来城内军民人口急骤增加,境内疯狂屯田乱垦土地,破坏了当地的植被,又恰逢自1500年始持续了400年的世界性“小冰期”,更是雪上加霜,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可耕面积大量减少,土地沙化严重。隆庆元年,沙漠已逼近榆林城,危及城镇安全;嘉靖年,延绥抚镇言河套形势时描述,“欲成先志也,夫使边垣可筑而可守也。奈何龙沙漠漠,亘千余里,筑之难成,大风扬沙,瞬息寻长,成亦难久。”万历年,延绥镇巡抚涂宗俊上书《修复边垣扒除积沙疏》,称“万历二年以来,风雍沙积,日甚一日。高者至于埋没墩台,卑者亦已如大堤长坂,一望黄沙,漫衍无际。”此际,是万历二十九年,沙子已经高与城平,孙维城怎么能不愁?他看到的不止是满眼黄沙,还有潜伏在远方虎视眈眈的蒙古兵。不断积聚的风沙,终有一日,将会使这座军事防御重镇无险可恃。孙维城不是杞人忧天,他所担忧的事,八年后成为大明朝不可逆转的真实恶梦。史载,万历三十七年,兵部尚书徐三畏议照本,榆林城的沙患已经非常严重:“沿边城堡日积渐成坦途,欲即扒除,旋扒旋壅,数日之功不能当一夜之风力,而一墙之外虏骑充斥使瞭望不远,戒备不严。”

夜露渐重,身后这座日益繁华鼎沸的“三边重镇”慢慢隐没在暮色中,呜啸的西北劲风夹带着沙砾,一路横沖直撞席卷而过。天气似乎比昨日更冷了些。孙维城转身走下城墙前,再次回头北望,发出了时日无多的生命里最后几声忧心而凝重的叹息。

在这里,不能不提到一个小人,孙维城的同事——延绥总兵麻承恩。在孙维城接任延绥巡抚下令士卒除沙时,竟对众兵士说:食不宿饱,除沙奈何边沙不可尽也。译成现代语就是,咱们吃都吃不饱,哪儿有力气干活?整个边境上的沙子那么多,怎么可能清理干净?这番偷换概念的言论导致士兵大哗,冲到巡抚官邸质问。孙维城开门问清情况,解释只是清除城边黄沙防止敌寇进攻,不是清理整个边防线。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散去。麻承恩,这个出自大明朝将领世家的军官,不可能不知道孙维城说的是什么,他鼓动士卒与孙维城做对,竟然是出于上不得台面的缘由。早在宣府时两人同城任职,麻承恩的部属犯法,孙维城依律将之绳之以法。麻承恩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终于给他逮到这么一个机会,怎可能放弃利用?又是这个麻承恩,在天启二年,明与后金广宁之战,明军大败,仅平西堡一战,战亡总兵达十数人。而屡次退避不战、使军队覆败的将领麻承恩,竟然没有被处以极刑,纳马八百匹入官而得以赎罪。高尚是高尚者的墓铭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古往今来,历史舞台上总少不得小人的嘴脸,而往往某些小人因为背景根深蒂固,恣意妄为,犯法得不到惩处,竟然让人莫可奈何。兵哗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在榆林边关这样敏感的地方。孙维城没有为自己辩白,一纸奏疏自请谢罪罢官,万历皇帝下诏挽留,并惩治了带头做乱的卒首。麻承恩自然是无事的,他只不过幕后“很随意”地、淡淡地、说了那么一句话而已。

据《焦太史编辑国朝献征录卷之十》载,孙维城“为人刚烈公正,其才廓落恢弘而出以慎密,练习朝典,洞晓边情,凡所调度咸中。”这样的人,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明政府体制一般不允许官员在原籍任职,但对边塞地区例外,很多将领都出自本地,他们熟悉当地情况,能够更有效地为朝廷安全服务,这就形成具有明朝特色的军事制度。这些边境的将门世家镇守一方,在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两支军队号称“东李西麻”,麻承恩便是出自大同的麻氏。也就是说,孙维城这个延绥巡抚,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身边有麻承恩这种阴暗小人,因私害公处处掣肘,任谁在这里做官做事都不会顺遂。对于身受儒家思想熏陶,信奉天下为公,大丈夫生而为人,自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终极理想的孙维城来说,可想而知是件郁闷的事。但他绝不是怕。自隆庆辛未年初授职以来,出仕30载,历经风雨,他从未有一个怕字。在为因张居正“夺情案”而枉死的书生吴仕期申冤,拉下几个联手制造冤狱的大员时,他没怕过;在为几个因建言获罪的同僚上疏尽力辩解,护下几个国家栋梁时,他没怕过;他忤逆过皇帝,万历皇帝与群臣之间斗争最为激烈的“国本之争”中,他忤旨营救言官,被夺俸一年,没有怕过;他忤逆过恩师大学士许国,没有听从老师大人的私嘱,本来要担任松江知府,因此竟被改调为永平知府。松江府是今上海苏州河以南地区,自宋元起经济发展就很活跃,是富庶之地江南鱼米之乡。而永平府是京师左辅之地,是对抗北方游牧民族的重要军事门户。永平就永平,他孙维城何惧之有?不是怕人,不是怕事,不是担忧那顶乌纱帽,甚至是这颗项上人头。他忧愁的是这城内松懈的军防,城外被这些守城将士麻木地视若无睹的齐城黄沙。他忧愁的是,这二百多年的大明江山。

孙维城是个才臣。他可没时间抑郁,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先来说说一个现实。在明朝,部队军事补给全部来自地方供应,短缺时有发生,补给不足,装备落后,军事组织废驰,纪律松懈,导致军事实力越发下降。所以麻承恩能够以“食不宿饱”,挑唆士兵,引起群情汹汹,这是主要原因。孙维城到任榆林城时,河套常年不太平,关市已经停市十余年,周边卜庄等部落首领纷纷请求拨款,许多官员都不敢到这里任职。孙维城上疏,乞请朝廷下旨让延绥重开关市。同时上表陈言六事:“预运发,专责成,酌马数,严赏规,重命地,改市期。”一系列的改革政策极大地盘活了这座既是边防重镇,也是商业重镇的榆林城。在官市、民市往来贸易的不断刺激下,榆林城重现繁华,为日后一直延续到清代的昌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早在他知永平府时,刚刚到任就出现海警,他对外“督率将吏严餙干掫缮城浚隍条”,对内“平赋役”,同时“采葺郡乘新昌黎孤竹之祠,以暇延见诸生,品其艺术礼教,大兴再觐明堂课二千石。”任山西按察司副使分巡赤城时,轻车简从,亲自下现场检查关隘险要之地,修缮亭障、弩矢,招收兵丁,分布于塞下。移任宣府右布政使时,和同僚精心核算一切开支,一饼一脔不得虚浮。等到年底,积余有十四万两,除用于军市租五千两外,全部充做年例,将士官吏们心悦诚服。

镇边卫国,维护一方,不单单是刀剑兵戟的杀伐,还是一种政治,一种谋略,是能够及时发现关键,及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势制宜的眼光和格局。孙维城深谙此中相互依恃的利害关系。他所做的无非为大明朝的边境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让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安居乐业,让官兵遵守职责全心守土。万历二十九年年,榆林地区遭受大饥荒,五谷严重歉收,守边官兵们饥肠辘辘。孙维城果断从关中买入大量谷物充做军饷,大灾当前却无人挨饿。而对来西北“打秋风”的矿税使者,孙维城不留情面,一概上疏弹劾。事实上,孙维城守边十年,从未对京中权贵要人有过问候请安。去永平府时,同僚赠他金银,追至境上,他笑而不纳。朝中贵人来塞上游览,都要绕道不和他打照面。究其原因,人人皆知他廉贫,又不肯同游。这样一个让人心生敬畏的人,不如不去打扰吧。

斯人介特如此!

海瑞云:台有孙君可师也,清忠之名播天下,朝中无不知重公。

塞上黄沙广漠邈远,一眼望不到边际。孙维城还想为这又爱又忧的国家做得更多。他也曾向往过田园归隐,在《寄题杨太宰桃花岭》诗中表达过这种愿望:“纵是闲情思绿野,君王肯赐鉴湖归。”但那也是像所有士大夫向往的那样,是在实现理想后,功成之后的身退。他想念家乡风起浪涌金黄的麦田,想念郁郁葱葱清香的玉米丛,他想再吃一块家乡甘甜的红薯,从地里新刨出来的花生。

他终是无法达成愿望了。30年为官操劳,已使孙维城积劳成疾,榆林城将是他塞上十年的最后一驿。1602年,他到延绥的第二年,万历壬寅六月十七日卒于榆林军府。孙维城,这盏大明王朝的明灯,飘摇尽最后一缕丝光,缓缓地心犹不甘地熄灭了。同僚们为他收拾行囊时,发现里面仅有俸银数两。军中将士无不痛哭,榆林镇商人们自发罢市哀悼。

孙维城是个好官。后世以孙维城为原型,改编为戏剧《孙安动本》传唱。1962年,上海电影制片厂又摄制成同名电影。历史不断被掩埋,又不断被后人书写,不朽的总是那些“硬骨头”。万历帝师、学者、诗人于慎行为孙维城撰写墓志。两度出任内阁首辅的大臣叶向高,在神道碑文中总结了孙维城的一生:

河济之间有伟人,三仕为令称廉循。

南床丰采动朝绅,封章纚纚批逆鳞。

埋轮请剑摧邪臣,泉下书生冤愤伸。

一麾出守静边尘,高牙大纛榆林军。

孙维城的同乡,治理过黄河,解除徐州水害,因触犯宦官被逮后一怒辞官的蒋继祖,在他们共同的家乡——邱县,追忆痛哭孙中丞:

架蓄传书及谏草,囊无阿堵與金堆。

泰山颓倒人人泣,野老柔肠几断回。

明代这位官员伟大而宁静的灵魂最终魂归故里。孙维城身后,万历皇帝曾下三道圣旨,表彰他及他的父亲,并册封其妻为景夫人。其中一道圣旨现犹存其族人手中。

孙维城墓位于邱县孙庄村西南500米处。据2001年邱县志记载,墓园曾有两具石人,东羊西虎各一组。2005年,邱县文史专家杨凤奎考证县史时,曾写下《感孙维城墓》诗:

石坊高冢成荒岗,故老相传孙督堂。

盗贼居心何惨忍,翁仲无头犹护防。

2018年夏,要拜谒孙维城墓的我们被告知,如今连破损的石像也荡然无存了,整个墓地深埋于重重农田间。历史就是这样,那些有形的实质在时间的洪流间湮灭了,而在后世细细回味摩挲间,翻开沉重的卷秩,那些曾经的存在,定会恢复它原有的柔和而坚硬的万丈光芒。

翻开明史,一道道光彩照人的身影屡不胜数。对于出身儒家,通过科举进阶的士大夫们来说,保持简单朴素的生活,排除利己私心,维持政治稳定,河清海晏,海内承平是他们毕生理想,也是他们的价值取向。作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这种对“大道”的追求,已经成为他们安身立命,飞蛾扑火般的宗教信仰。在大明朝当官不易,当一个正直的好官往往九死一生不得善终,但他们又对自己坚持的信念九死而不悔。恰如古代被天子祭祀对象“五岳四渎”中的济水:一脉济水,三隐三现,却至清远浊,坚守其节,独流入海。孙维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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