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连城,女,本名陈君玲。江苏新沂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钟山》《长江文艺》等。已出版长篇小说《三个吹鼓手》《一个跳蚤去旅行》。
1、桃 花
那株桃树又开花了,红灼灼的一树,似乎从心里烂出来。去年,大升媳妇看着一树繁花说:“这棵桃树作怪哟,怎么开成了这样子!”那么繁密的花,蜜蜂都飞不进去;而且那样红,不知羞耻地蓬蓬着,一直腆到大路上。一场春雨下过,来往的行人践踏着一地红泥。结的桃儿却小,不用等到六月,全烂了。大升媳妇又说:“不要脸,这树真不要脸!”谁也不知道她说桃树不要脸是个什么意思。这棵树生在村头的乱树丛里,最初不过是哪个过路人扔的一个桃核,离大升家最近,大升媳妇在封过它“不要脸”之后,就把它据为已有了,也不过是吃完饭没事的时候去转转,看看,说些淌胶啦,桃掉光了之类的话。
这一日,天气晴好,大升媳妇收拾完家务,到桃树跟前消食儿。细瞅瞅,那些花瓣边缘是粉红的,近花蕊的地方却是一种浓重的晕红,大升媳妇心里想着,要是人啊,不知遇上什么难为情的事才能让脸红成这样?
在张庄,大升媳妇有好几个名字:大升媳妇,海乐妈,姜花,大腚盘子——屁股本来就大,过了三十五岁一天比一天发福,腰也粗了,腿也壮了,走起道来震得平地都起土,屁股一撅,八大碗都摆得下。不过她最听不得人叫她大腚盘子,她喜欢人家叫她姜花——她姓姜,名花——听起来像个女学生似的。一叫姜花,日子都过得清爽了。于是,大家都叫她姜花了——叫什么不是叫呢?
姜花看完桃花,就要回家做活计了。花生要播种,墒情不好,只有等着老天爷下雨。人是不闲的,剥花生——剥花生可不是好活计!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剥,剥得腰酸背痛,尘土迸得人嗓子眼里发麻。几大麻袋,一个一个的剥出来,剥到后来,指头都破了。姜花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升打工去了,大儿子海乐在外地读个不入流的大专,小儿子海佳在镇上念初中,离家头二十里地,住宿舍,一个星期来家一回,因此,家里的大小活计全落她一个人的肩上。
姜花的花生已剥得差不离了。既是差不离,人就悠闲许多,她端了一笸箩花生,到隔壁胡恒华家门口去凑热闹。胡恒华家门口地平整,树也长得秀气,一般人都爱聚到那门口玩。这时候早有几个妇人孩子坐在那里:东山媳妇,团江媳妇,大迎媳妇,李学芝,膝上支着簸箕,或支个笸箩,有说有笑的,正剥得热闹。看到姜花去,恒华媳妇把一块大空心砖让出来,姜花忙说:“别,我家去拿个凳子。”恒华媳妇说:“我拿不是更近?”脸一转,支使身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把锅屋里那个板凳搬来。”
大家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眼看着该起垅了,用谁的机器好?有说用后庄的“大五零”好,有说用本庄徐四的拖拉机好,机器新,有劲。姜花说:“后庄的老谭开了一辈子五零机,人家起的垅直。我想找他。”恒华媳妇说:“徐四那儿你却得过情面?一个庄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么一说,姜花不吱声了。大家闷了一阵子,团江媳妇说:“你别说,现在村上也见不到什么人了。看得见的,也就村委会那几个;医务室的;老马家教书的小子;徐四……还有张朝山那一伙。”
张朝山那一伙是打麻将的。一惯就有点游手好闲,这几年村上劳力都打工去了,他们也出去转了一圈,时间或短或长,回来后都说:金窝银窝,任哪儿也比不上自己的草窝。后来就不大出去了,在家种种地,晃荡着。晃荡来晃荡去,大家都觉得,村上也少不了这几个人,守在家里的都是老弱妇孺,谁家抓个猪啦,谁钥匙丢了要扳开门扇啦,谁家保险丝爆了,少了他们还真不行。
话题就扯到张朝山几人身上。张朝山家有一辆沙石车,谁家盖房子要沙要石子,就叫他送一车去。也不是天天有人盖房子,所以还见他闲逛打麻将的时候多。来元是从小娇弱,长大了也不能下苦;张贵纯粹是懒;钱松呢,才叫好笑,在南方打了半年工,吃不惯人家的菜,说:“连咸菜疙瘩都腌成甜的,那是人吃的吗?”铺盖一卷就回来了。他有蛮力,一身疙瘩肉,人家种不完的田地他租来种着,家里置办下拖拉机、收割机,在本庄算是个种粮大户。这几个人都爱打麻将、拈纸牌,只要有空,就招呼人开战,哪管什么白天黑夜。
恒华媳妇说:“张朝山倒有精神,早晨看见他拉一车石子往赵庄去了。昨晚还打了一夜麻将!”大迎媳妇接口:“难怪我夜里起来给孩子把尿,听到巷子里咚咚的脚步响。”她是个小媳妇,嫁过来才三年,小眉小眼的挺机灵。团江媳妇笑:“你听脚步声咚咚的,准是钱松。别人踩不出来那动静。”姜花说:“说得也是,一过来就跟一辆小坦克似的。”东山媳妇说:“你动静也不小哇,也是辆坦克,轻型的!”她四十多岁了,儿子在北京当兵,知道坦克轻型不轻型的话。团江媳妇在那边接了一句:“要依我说啊,钱松是辆公坦克,姜花就是个母坦克!”李学芝惊叫:“坦克也有公母啊?”姜花已欠起身来,要撕团江媳妇的嘴。幸亏膝上还有个笸箩,不敢站直,团江媳妇又往后一仰,闪过去了。恒华媳妇叫:“那那,乱什么,乱什么,花生米掉了一地!”一阵笑声中,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姜花捡花生。正乱着,来元手插在裤兜里从路上晃过,笑着招呼了一句:“你们这里倒热闹。”几个女人都说:“你们才叫热闹呢,推过牌九又来麻将!”
太阳升到东南树梢儿上了,大家身上都热烘烘起来。旁边就是猪圈,攒了一冬的猪粪焐好了,扒开来晒着,空气中满是那种发酵了的气味,闻起来倒有点鲜美似的。东山媳妇站起来脱了薄棉袄,团江媳妇一面剥花生一面吃,嘴唇爆起了一层白皮。李学芝说了句,“晒得头晕直想睡,不如家去。”几个女人都说:“也不知春天怎么这么困,真想睡会儿。”说时,几个人都呵欠连天。这会儿花生也剥完了,大家颠颠簸簸,准备回家。地上遗下一堆一堆的花生壳,恒华媳妇笑说:“我又落个便宜!”花生壳能烧锅,打碎了喂猪也行,是个便宜。这便宜自然是归恒华家了。几个女人说:“你怎么不说扫地累人呢?”说说笑笑的,端着家伙,带着孩子,一会儿大家都散了。
姜花回到家里,花生米捡好,装袋。洗了手,吃个梨,又到桃树下面转了转。一树花在日头下薰着,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氣味,有点像人胸窝子散出来的。一个赶驴车的老汉打这儿经过,赞了句:“好一树桃花啊。”姜花嗯嗯着,心里却说:有什么好?一个桃儿都不结!等老头过去,她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不要脸的!”
回到家里,姜花脑子里捣浆糊似的,困得不行。屋里有点阴,厦檐下晒着一领秋天看场时铺的草苫子,坐上去,身子底下又绵软又暖和,姜花想:在这里睡一觉倒舒服。她躺了一会儿,嫌阳光太刺眼,就到晾绳上扯个黑袄罩在头上,眨眼进入梦乡。
院门虚掩着,晾绳子搭着几件衣服,两条毛巾,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也像是睡着了。
2、荒 梦
姜花的梦里也是热烘烘的,太阳,桃花,人的胸膛。酥软,乏透,像一片浸在热茶里的饼干;又像晾绳上搭着的毛巾,无力的,软到极点,搭在哪儿都要淌下来。淌到后来就变成水了,一摊一摊叫阳光晒热的水。在梦里,姜花也忍不住發出了一声叹息:舒服啊。
那株不要脸的桃花在风里舞动着,姜花梦中随着它动,然后,她觉得一股轻风吹到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桃花闪出了缝隙,蜜蜂钻进来了,在她身子下面一拱一拱的——不,不是蜜蜂,是什么呢?鳝鱼?不是不是!是小鸟?小鸟又是什么鸟?
姜花醒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小鸟跑到她身体里了。她身上也陡然沉重,有个人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上面。姜花死命挣着,她的头脸压在棉袄里,连胳膊也压进去了,腿上又缠着褪下来的裤子,挣不动。她使劲扭着身子,想甩开这个人。她扭来,扭去,一种可怕的感觉却在她身上滋生出来,她居然觉得快活!
大升一过完年就出去了,姜花两三个月没尝到那种事是什么滋味。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正好是四十岁。她扭动着,那扭动却不觉的变了味道——她向上挺起身子,像一尾蹦到岸上的大鲤鱼,忽然,哼出声来,在棉袄沉重的包裹里,那哼声压抑,低沉,像是要死了似的。
姜花上了一次云端,等她落下地来,小鸟不见了,她的身上很轻。她赶紧揭掉棉袄,只看见一个人影闪到耳屋那边,然后就是墙头噌噌响。追也来不及了,她看看自己,两条大腿在太阳地下白得耀眼,裤子褪到膝盖上。院门原样掩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刚才,她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
傍晚时分,恒华家门口剥花生的女人才散去,恒华媳妇把地上的花生壳装在蛇皮袋里。树梢上,有淡淡的烟气缭绕着,是做饭的时候了。姜花出来抱草,恒华媳妇和她打个招呼:“下午怎么不出来剥花生?”姜花说:“有点不舒服,就躺了一下午。”她拖了一捆玉米秸要往家去,迟疑了一下,问恒华媳妇:“白天,上午那会儿,你见有谁上我家吗?”恒华媳妇说:“我上午困死了,扫完花生壳就睡了,一觉睡到十二点半!——怎么想起问这个?”姜花恍惚着:“我晾的一条新毛巾不见了……我再找找。”
回到家,姜花没心思做饭。她站在院门边发呆。这门,白天一般是敞着,有时候虚掩一下,这些年都太平无事地过来了,今天怎么……她恨不能一头撞墙上。
那人可能是从大门进来的,她听到他从墙头出去。要是没有那个耳屋,也许她能认得出背影。现在,姜花恨耳屋,多个拐角;恨墙头,太矮;也恨自己,大白天困成那样,睡死在当院里;还恨她穿的校服裤子,海乐高中时穿过的,年深日久,松紧带早乏了筋;她恨完了松紧带,转过头来又恨自己:早想换松紧带的,省钱省事拖到今天也没换,只说在家穿穿不要紧——一根松紧带才几个钱?
黑日白夜,姜花把这事顶在头上。夜里,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着她吃的这个哑巴亏;想着她比那树桃花还不要脸,在大日头底下快活得直哼哼,活像老母猪“受窝”——你个贱货,哼个什么哟,上辈子欠男人操了?
白天,脑子里也不得闲,想:那个人是谁?他始终没吭一声,她挣成那样,连句威胁话都没有,可能是个熟人;如果是熟人,又会是谁?能蹿墙,就不会太老,她把村上那些青壮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管过到谁,身上都起一层粟粒子——丢死人了!
姜花有时也看点法制频道的节目,她知道自己算是被强奸了;可是她也落得快活了一回,这就有点说不清楚了。
除了大升,姜花这辈子还从没让别的男人碰过。出了这件事,她明白自己是脏了,丑了。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头猫咬似的。她想叫大升回来,两个人商量商量,看是怎么办,查出是谁就收拾他一顿;一想来回路费得三百多,再加上误工,还是算了吧;电话也不敢打——脚手架那么高,大升一烦心,掉下来,这个家就毁了!
她跟谁去说这件事?她消化得了这么多事?
不过两三日,姜花的脸盘子小了一圈。
3、猜 疑
这一天吃过早饭,恒华媳妇在门口扯着嗓子喊:“姜花,拉过磷酸钙去不去?张朝山开车,你不趁机捎点儿?”姜花忙应着“去”,手忙脚乱拿钱,拎好布包。出来到路上,张朝山的车子还没熄火,正等她。姜花慌忙冲张朝山点个头,跟恒华媳妇你拖我拽的,爬到后面车斗里。车斗里早坐妥几个女人了,看她们上来,就冲姜花和恒华媳妇笑。姜花这几日没往人场中去,自觉这几人的笑容都有些怪怪的。不会都知道了吧?她眼前一黑,差一点歪倒。
东山媳妇扶了她一下,忽然又想起什么,爬起来冲前面驾驶室里喊:“朝山,你……”这时车身一晃,猛蹿出去,东山媳妇的半截话像给人抢去了似的,不知踪影。恒华媳妇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呐?”东山媳妇讪笑着:“我想把那双新鞋换上的,万一到街上碰见亲家,这破鞋丢人呐。”恒华媳妇“嗨”了一声:“我说是什么事呢。一会儿你不搬化肥?新鞋也糟蹋了,还不如穿你脚上的破鞋。你亲家也不见得就专在那里等你……”姜花偎在她们身边,听着左一个“糟蹋”,右一个“破鞋”,脸上都挂不住了。偏李学芝眼尖,指着她道:“你看姜花的脸色,这么难看,不是病了吧?”那几个女人歪头正脑地瞧姜花一阵子,都说:“脸色是不对;也瘦了不少。姜花,你是不是哪儿不舒坦?”姜花现在就怕人家的眼珠子落到她身上,忙装作怕风,把脸往衣领里掩了掩,说:“这阵子脑袋一经风就疼,饭都不想吃了。”几个女人就说,去看呀,卫生室里白天黑夜都有人。
到镇上有二十里地,张朝山开车快,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几个妇女跳下车来,在农资门市选这样,选那样。姜花买了四包过磷酸钙,两包复合肥,和恒华媳妇合伙抬到车上,张朝山和东山媳妇在车上接着,一包一包码好。好几户人家的肥料,码了大半车斗。姜花回来又买了两瓶多菌灵。地膜有好几个牌子,她不知选哪种好。张朝山过来了,指着一捆绷蓝纸的,“你就买这个!”说得斩钉截铁,嘴上叼的烟都震下一截灰来。姜花应着,闻到张朝山身上一股烟味,不由想到:那个人身上有没有烟味?她当时头上包了棉袄,也没闻到。她恍惚着,扭头打量张朝山的身量,走路的步态,动作——要是能扒下裤子看看就好了——可是就算扒了裤子看,她能认定那人就是张朝山吗?
不能。
姜花怏怏的,把两捆地膜扛在肩膀上。
肥料买好了,下一步就是起垅。就找徐四,他是本庄人,不照应他照应谁?听说买机器还是贷了款的。徐四这阵子天天在外面起花生垅,脸晒得焦黑。姜花去找他,他笑着答应,露出一口白牙:“我知道,不就是绿肥地那一块,和恒华家挨着边的?他家也要起垅。我去给机器加点水,马上就来。”姜花盯着徐四的背影,叫机器颠的左摇右晃,又想,不会是他吧?比我小十几岁呢,荒唐啊——不过,听人家说,有些男人就爱嫩牛吃老草的。
姜花叫自己的猜测给吓着了,把脸一捂,跌坐在地上。
起好垅,老天真肯作美,下起雨來了,还是和风细雨。那株不要脸的桃树在雨中呆站着,很快就落光了一树花朵。那段路上,脚印踩脚印,车辙轧车辙,翻起来都是红泥。到后来,树上一个花瓣都没了,远望还有点红意,像隐隐的胭脂影子。
雨一停,大家都忙起来了,都要赶墒情种花生。劳力少,有些人家花钱雇了人,有些人家找亲戚。姜花没有得闲的亲戚,想一个人干吧,又怕误了墒情,得不偿失。只好雇人。工钱一天六十,中午管吃一顿,她找了四个人,再加一顿饭,一天花了三百块。姜花一算帐,心里疼得抽抽的:幸亏前些天没叫大升回来。
忙过这一阵,那事又到姜花心上来。那人到底是谁呢?她扛着锨往地里去,挖排水沟,地头地脚修修,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堂。
来元没雇人,和媳妇自己种,还没种完。他骑着电动自行车往湖里带种子,路上有个小土沟,他顾惜车子,下来推着。这小土沟就在姜花家地头上。他和姜花打个招呼:“嫂子,自己挖沟不累?你等等,等我种完了帮你挖。”都是姓张的,一个辈份,以前来元也跟姜花开过玩笑的。这一回,姜花却觉得有些两样:出事那天,来元打她家门口过去的。会不会是他干的?
她含糊应着,打量来元黄豆芽似的身躯——从侧面看真有点像黄豆芽,一个头向前挣着,身子细细的,有点弯,推着半袋花生种都费劲——不知是不是他?那天倒是很勇猛的。不过听说,男人那方面的能力是看不准的,娘家那边有个外号“瘦驴”的男人,家的野的有三个媳妇,听说侍候得都挺不错。
车子推过去了,来元要上车,又偏过脸来和姜花说话:“我说嫂子,怎么没了精气神?夜里给狐狸精上身了吧。连个响快话都说不出……”姜花强撑着骂了一句:“你媳妇才给狐狸精上身了,看我不撕你的嘴!”挖一锨土,作势要撒过去。来元“嘎”地一笑,偏腿上车,跑了。
张贵,年年种地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媳妇脑筋有点不对路,只会死命干活,他正好落得轻松。他家花生也种完了,和媳妇扛着锨来挖水沟。他中等身材,长相还不错,身上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穿皮鞋,头脸修得很光,不知道的人都当他是村委干部。他家的地和姜花的地很近,姜花看到他穿着雪白的长袖衬衫,袖口上纽子扣得整整齐齐,下摆束在裤腰带里,有点像电视里作秀的领导,指挥着媳妇:“不要挖那么深,你当是挑河呐?”弹弹烟灰,冲姜花笑笑,说:“她这辈子就是个笨猪,再怎么也带不好了。”姜花还是含糊地笑着,想:张贵对他媳妇是不满意的,也许因此就……她偷偷打量张贵的身板儿,觉得有点像。
钱松家地多,他接了丈母娘、小孩妗子来帮忙,人手还是不够,又雇了四五个人。他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一会儿带种子,一会儿拎茶水;又是拿农药啦,小妗子碰破了脚趾头带回家包啦,总不消停。在地里干这样,干那样,热得把棉毛衫掀到胸脯上,露出肚脐和肚脐下的一丛黑毛来——他就是毛多,夏天穿大裤衩,裤腰松松垮垮挂在屁股尖上,小肚子露出一大半,上头一片黑压压,毛茸茸。张贵叫钱松:“忙什么?也不歇会儿。过来抽支烟!”钱松把摩托车停下,接了烟,狠抽一大口,笑道:“不是想早点种完嘛,也好打麻将去。”他冲姜花点了点头,就又转脸和张贵说:雇的人到底不行,种子浪费不少,明年不叫他们种了。姜花暗暗打量着,心想,人说男人毛多那方面要求就旺;以前都和我说话的,今天怎么了?别是有鬼吧……她越看钱松的脸色,越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不自然。
姜花现在觉得任何男人都可能是了。晚上,她到卫生室里,抱怨头疼,睡不着,要拿点安眠药吃。值班的医生是外庄调过来的,姓闵,有五十多了,腆着肚子,慢吞吞地给她找药,说:“只能给你十粒,再多就犯法了。”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姜花手上。药片太少,纸包又软又小,姜花碰到了闵医生的手,热乎乎的,她一下子想到:是不是他?白天,卫生室有三个医生,常有医生出诊,也许路过她门口,鬼使神差就进去了——她的脸像被人泼了杯热茶,烫得坐不住,赶紧走了。
快到家门口,姜花又遇见村长和会计、兽医,挨家挨户地统计存栏母猪,准备上保险。村长五十多岁,姓王,他叫人家喊他大老王——这村他是大嘛,在家的排行也是老大;会计才四十多,脑门就秃了半截,说是算帐累的;兽医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大老王问姜花:“你家有几头母猪?”姜花答:“我家一头也没有。”大老王:“没有?我早上路过这儿,还听到有母猪哼哼。”姜花脸上一热,半恼半笑地说:“就不能是公猪哼哼?克郎哼哼?”大老王也笑了,指头上的香烟点着姜花,说:“你真会抬扛!”姜花板着脸,心里梗在他说的那个“母猪哼哼”上:不知道是不是他?整天走门串户的,传达什么精神啦,收个捐款啦,谁家超生罚款他也带人上门,遇上便宜哪有不占的!姜花骨嘟着嘴,捏着纸包往家去了。大老王有点讪讪的,自已解嘲说:“看她平常也不是古怪人,今天这么疙瘩,可能是吃错药了。”恒华媳妇说:“她这阵子就不得劲,刚才去卫生室拿药的。”
姜花家是最后一户,统计完了,几个人往回走,又回头看看,看到姜花把一把铁锨收回院里,扭身关上了院门。兽医笑了一下,轻声说:“屁股挺大。”大老王“喝”了一声:“有名的,大腚盘子!”姜花人长得不算出众,因为屁股大,腰间那条线就出来了,不像别的乡下女人,没上没下,没前没后。兽医又笑了一下,说:“性感!”会计咋了一下舌,“小年轻说这话,人家能当你妈了!”
要是姜花听见,小兽医一定也要在堂上过一遍了。
4、看 猪
太阳空空地晒在院子里,两只小鸟在晾绳上跳跃,唧哩哩叫着,嗓子抹了油一般滑利。姜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阳光,和阳光里的小鸟,悔恨着:那天要是在屋睡,就不会有事了。
她没精打采地起来,开了房门,打开院门,扶着猪圈墙看了会儿猪。恒华媳妇正在门口拾掇拾掇这个,拾掇拾掇那个,拾掇完了,过来和姜花说话:“都有一百七八十斤吧?说卖也能卖了。”姜花应着:“嗯,有一百七八十斤。也想卖了的,海乐正要生活费。就是价钱不行。”恒华媳妇点着头,脸上现出愁苦:“过了年就一直往下跌,还好我没大猪。圈里三头,都才八九十斤,人家看不上——哎,姜花,我跟你说,你得当心,昨天赵庄有贼偷猪,半夜三更,开着三轮车,到圈里就抬走了,三头都是二百多斤——你夜里得睡在外面,看猪!”
姜花也知道现在乱得很。从前,年前春上才闹贼,现在男人少了,毛贼无冬无夏的下乡找空子。什么都偷,偷不成就抢,东西可是五花八门:猪羊鸡狗,化肥,粮食,拖拉机,电瓶车,豆油,腌肉腌鱼……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要紧,都是些妇孺病残,一跑就可了之。姜花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圈里四头猪,不算大,也不算小,喂几天,猪价再抬抬,也够海乐大半年的学费了。种花生之前大升寄了些钱来,买农资,雇人,每星期海佳回家还要带走一百多,早不剩什么了。这猪,万万得看好。
姜花思来想去,自己得睡在外头看猪。猪圈后面现成个草棚,就是为看猪搭下的,以前大升在那里睡过,她收拾一下,铺张席,带一卷铺盖就能睡。问题是:她不敢睡外面了——大白天都能撞鬼,夜里更不要说。
她问恒华媳妇要不要一起睡在外面,看猪,恒华媳妇笑了:“我那三头毛崽子,谁看得上?”恒华家过去是东山家,他们家没喂猪。
不管她愿不愿意,姜花得自己看猪了。
姜花在草棚里睡了一夜,平安无事。夜里只听到猪哼,风吹杨树叶子的声音,偶然听到远处有狗叫,人声是没有的。第二夜也差不多,只是快到天亮的时候有过路的脚步声,还有人说话,唧咕“六筒”“八条”什么的,估计是打麻将的人散场了。
姜花学精了一些,白天没事的时候,她就抓紧睡觉——春天绵人,好睡,她闩妥了大门二门,睡得还不错。到夜里自然就不困了,睁着眼睛,既看了猪,也看了自己。
第三夜,天刚黑,姜花跑到草棚子里,抓紧睡觉——这一日赶集,打猪饲料,菜园子上挖地,忙得没功夫睡,她怕夜里支撑不住。想着天刚黑一般是没事的,睡一小觉,醒来是小半夜,正好看猪。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和姜花的睡乡一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姜花忽然睁开眼睛,同时冒出一身大汗——有个人在她身边摸摸索索!
她早该知道的,她一向睡觉死,这一觉还不知是几点了呢。她慌得忘了喊人——也不敢喊人,只噤了口,動都不敢动一下,任那人在她身上摸了一遍。那人摸得很草草,目的很明确地拽她裤子——姜花是穿了裤子睡的,结结实实地系了条皮带。那人顿了一顿,双手来解,这一下,姜花心定了一些:他手里没家伙。
既是没家伙,姜花就不给他欺负了,她一跃而起,骂着:“我操你亲妈!”一面拳打脚踢。那人一声不吭,闪避着蹿出草棚,姜花追出来,那人像给黑夜吞吃了似的,眨眼就不见了,只听见一串脚步声往村外去了,咚咚咚咚,很快,很响。
5、麻 将
这一天,几个人在来元家里打了半天麻将。打完了麻将,到村头小卖部里喝酒,谁输谁掏钱。四个人喝了三瓶“十里八村”,脸都红得公鸡冠子一般。一直喝到天色黑尽才起身,摇摇晃晃回到来元家里,继续打。打不多时,大老王和会计也来了。来元就下来,让大老王上场。
大老王搓着牌,香烟歪在嘴唇的一角,用另一角嘴唇说话。说了几句,说到姜花身上:“那天统计母猪,兽医小赵夸姜花性感——还性感!有四十了吧?胖走形喽。”张朝山说:“姜花比年轻时胖,不过人家胖得是地方。”钱松说:“不就是大腚盘子嘛。”会计坐在一边歪头看电视,说:“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大腚盘子,人家那是丰满的臀部!”
大老王猛抽了一口烟,眼珠子溜溜外面,看来元孩子不在屋,就低声说:“听说臀部大的女人那方面厉害,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几个人愣了一会儿,说:“这个谁知道?”
张贵忽然扑哧笑了出来,几人问:“神经病,笑什么?”张贵说:“是真的。”几人追问:“你怎么知道?”张贵打着酒嗝,说:“等一会儿再说。”他不卖关子倒罢,这一卖,几人都不依他了,一定要他说个明白,不然牌就不打了。张贵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笑,想推,又想说。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就说了:“有人跟她睡过。”
几人好奇地问是谁和姜花睡了,张贵死活不说,只说:“这是担责任的事,不能乱说。”大老王说:“是你自已吧?”张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我不是我,这是有脸的事,我瞒着干吗?不过事儿嘛,前后我全知道。”钱松不耐烦了,催他:“到底怎么的,你就说嘛,别娘们生孩子似的!”
张贵就说了:“出这个门可不能乱说啊,不是开玩笑的!——还是种花生之前,那天呢,有个人闲得无聊,逛到大升家门口;因为无聊嘛,就推门进去看看。姜花在厦檐下四仰八叉睡着,上身连头带脸包个黑袄,身上穿着旧校服裤子。那裤子松紧带松了,半个髂骨露在外面……”张朝山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大老王忙摇手:“你别打岔!——张贵,说!”
张贵就又说:“本来也没准备怎么的,一看姜花这样,就起意了……”会计凑得近近的,兴奋得两眼放光:“那个大臀部也馋人,说句实话,我就爱看……”大老王歪头斥喝:“打什么岔!”
张贵接着说:“那人呢,关了院门,回来拉姜花的裤子,轻轻就拉下来了,她也没醒。他就上了……”他把脸俯到桌面上,低低又说了几句,一面说,一面吃吃地笑。桌面上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一片黑压压的笑,麻将都看不见了。
脑袋再抬起来时,半边桌子没声音,人都没心思打牌了。人人的脸色都异样,尤其是张贵的脸,红得像猪肝,一面喷出酒气,一面大口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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